帽子淺\說

——神州憶舊系列

一說起帽子﹐人們會很自然地想到冬天取暖的帽﹐夏天遮陽的帽。稍稍作些延伸﹐有婦女為美容的帽﹐早些年代歐美男士流行的禮帽﹐工地上以策安全的安全帽。這些帽的功用頗為直觀﹐都是為了人體﹐或保護﹑或美化形像。如果再稍稍延伸一些﹐有一些帽子是用來標徵身份的﹐如軍人的軍帽﹐學生的碩士﹑博士帽﹐乃至清朝流行的紳士瓜皮帽﹐它們都具有正面的意義﹐戴起來多少心裡有些美滋滋。

帽子的種類數不勝數﹐避雨有笠帽﹐洗澡有浴帽﹐戰場上避彈有鋼帽……﹐品種與用途真是五花八門。“帽子大全”一定有細細的介紹﹐用不到我來說的。我想寫的﹐天下有一種帽子﹐人們似曾相識﹐它被用來羞辱人﹐奪人意志﹔它也能令人飄飄然﹐迷失自性。那就是“高帽”。

高帽分有形無形兩種﹐有形的高帽最大的功用是羞辱人。手上缺一本“帽子演化史”﹐無法考證高帽的真正出典﹐大概源自於鬼戲中的“調無常”。無常鬼令人生懼﹐為人所厭惡﹐他們戴的帽子當然屬於不祥物了﹐所以當權者把它拿來當作打擊異己的利器。

我第一次看到被戴著高帽遊街羞辱的﹐是在電影中。兒童心理單純﹐順著劇情看﹐那些土豪劣紳活該受辱。五七年後﹐大陸的“×記帽子工廠”出了個新品種——右派帽子。爾後﹐到了文化大革命﹐地方帽廠倔起﹐品目繁多﹐土洋都有﹐什麼“死不悔改”﹑“反攻倒算”﹑“走資派”﹑“特務”﹑“叛徒”﹑“臭老九”……﹐凡是壞的頭銜﹐罵人的話﹐都可成為一頂頂帽子。這類無形的帽子﹐往往化為一頂具體的帽子﹐那就是舊牌子新產品﹐從無常鬼頭上搬來的。以竹條為架﹐考究些的用鐵絲扎成﹐糊上紙張,就成了一頂貨真價實的高帽了。帽的前壁廂塗上頭銜和大名﹐如此這般﹐無形與有形結合起來﹐再配以鑼鼓口號﹐振奮了人心﹐把敵人打得癟癟。

文革伊始﹐一批學生紅衛兵闖進我家﹐家道早已中落﹐金銀與稍值錢的細軟早已絕跡﹐他們感興趣的是我家的文字﹐以為我們長年來默不作聲﹐必定寫下許多反動的東西﹐至少看的書籍﹐定可找出紕漏而立上一功﹐所以瞄準了幾箱倒霉的書籍。人多手眾﹐不消一忽兒﹐屋內翻弄得凌亂不堪﹐一本本一頁頁翻查嫌太費事﹐索性連箱帶書一起抬走。當時我還不知道紅衛兵威勢﹐建議抄家也要講究紀律顧全形象﹐因為擔心書籍的命運﹐跟著抬書箱的到了鎮委。紅衛兵們向帶隊的政治老師彙報戰果後轉述了我的建議﹐那老師聽後大法雷霆﹕“哪個混蛋這樣猖獗﹐送他頂高帽子戴戴﹗”我在門外聽得直冒冷汗。

第二天﹐街道上鑼鼓喧天﹐繼而響起陣陣口號﹐內容是聲討我的一個朋友。我懷著難過惶恐的心情﹐偷偷向人群望去﹐只見一頂高高尖尖的紙糊帽﹐在夏日的陽光下晃搖﹐上書“繼承地主衣缽 ࡩࡩࡩ ”﹐朋友鐵青著臉﹐憤恨中透出沮喪﹐被紅衛兵簇擁著推推搡搡遊行過來。好奇的群眾﹐夾道聚觀﹐指指點點交頭接耳﹐有同情的﹐有幸災樂禍的﹐像看西洋景那般興致高﹐這從神態上一目瞭然。後來得知這位朋友因為火氣大﹐不知好歹﹐與紅衛兵頂撞比我還不客氣﹐本來這全鎮第一頂高帽子或許是送給我戴的。

自那以後﹐高帽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幾乎天天有人戴著它遊街﹐或站在烈日下示眾。後來連共產黨的幹部﹑政府官員都加入了這個行列﹐成了小鎮的一景觀﹐也成了人們打發無聊日子的節目。

儘管人們見怪不怪了﹐對當事人來說﹐高帽子仍未失卻摧殘人的威力﹐沒有一個人瀟灑得把它看成在演戲。在人無尊嚴可言的時代﹐雖然多數被戴帽遊街的人心靈已趨麻木﹐精神傷害缺乏敏銳的反應﹐但也有個別的﹐以此為奇恥大辱﹐認識一位女老師﹐經受不起長期的批判鬥爭和戴高帽的折磨打擊﹐投河自殺了。

另一種無形的高帽﹐追溯起來也有文章可寫。中國古代﹐戴帽階級有別於平頭百姓﹐它象征學識﹑官銜﹑地位﹐文有文帽﹐武有武帽﹐知縣﹑府台﹑宰相﹑皇帝誰不戴帽﹖可見古人把帽子看得很體面。有一本書說到﹐愛聽奉承話的﹐叫做愛戴高帽。既是奉承﹐必有言過其實之處﹐故在‘帽’前綴個‘高’字﹐有幾分道理。

紙糊的高帽子不為人歡迎﹐贈者要憑權威武力強往人家頭上按。奉承人的高帽子﹐卻是不同﹐硬按固然用不著﹐還斷斷乎不可赤裸裸往人家頭上套﹐要悄悄地﹑不動聲色地滑到人家頭上去﹐要受者無所知覺﹐才算功夫到家。

曾看到一則笑話﹐大意是一位滿師的學生﹐就要走入社會了﹐他聲言要以一百頂高帽子開路﹐打開局面混個好出身。一番合計﹐他先來到了老師家。

“如今學成畢業了﹐有些什麼打算啊﹖”一陣寒喧後﹐老師關心起學生的前途來。

“我已前後想過﹐要在這個世道上混得好﹐光靠在老師處學得的真本事還不夠﹐恐得走走旁門邊道﹐拉拉關係……”

“這怎麼成﹐難道你忘了我平時是怎麼教導你的﹖做人要清明廉潔公正不阿啊﹗”老師不待學生講完﹐急不及待地訓斥起來。

“老師的教誨學生豈敢忘記﹗只是這世道渾濁不清﹐如老師般清高廉潔的能找出幾個﹖權力掌握在那些愛奉承的人手上﹐不給他們戴戴高帽攀攀關係﹐如何成得了事﹖”學生說罷﹐將手一攤﹐擺出一臉的無奈相。

“說也真是的。罷罷﹐免你走不正門道﹐我寫封舉薦信﹐保你少走些歪門邪道就是了﹗”老師大義凜然的一副清高相。

學生喜孜孜地揣著老師的介紹信出來﹐對朋友說﹕

“只用了一頂帽子﹐就解決了大問題﹐手頭還有九十九頂﹐怎怕在社會上混不出頭臉﹖”

笑話歸笑話﹐這裡再說件真實的﹐讓大家開開眼界。

六十年代我被當作‘知識青年’下放農村勞動。我向來不敢小覷農民兄弟的才華﹐他們常有讀書人意想不到的高招。話說我的隊長﹐是個大老粗﹐氣量狹窄﹐性情暴躁﹐動輒喝斥人﹐要唯他為尊。大字不識幾個﹐偏也想學習偉大領袖五七年反右氣魄﹐鼓勵群眾向他提意見﹐幫他整風﹐群眾知道他搞的鬼把戲﹐暗暗發笑。正覺得滑稽無聊的時候﹐想不到一個人挺身起立﹐狀甚嚴肅認真﹕

“××隊長﹐我對你就是有意見﹐你是老黨員﹐受黨栽培多年﹐思想比我們先進﹐懂得比我們多﹐你應該站在高處領導我們啊﹗可你怎樣了﹖天天同我們一道摸田坎﹐做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是大材小用﹑浪費黨的人材啊﹗”

××隊長‘唔﹐唔’著﹐一臉認錯的模樣﹐其實可以想得來﹐他正處在極端舒適的雲霧之中﹐比炎夏吃雪糕還涼快十倍呢﹗當時提倡的﹐幹部要腳踏實地與群眾一塊兒實幹﹐他裝模作樣與群眾打成一片﹐正苦於沒法炫耀﹐如今被馬屁精當成缺點一點﹐還被捧為大材﹐以後要指手劃腳也更師出有名了。這個馬屁精送高帽的手段可說已到爐火純青的地步﹐若以空手道計等級﹐當屬九段高手了﹗

紙做的高帽傷起人來還可算計﹐何況現代民主社會﹐把人隨便捉來當猴子耍已不可能﹐這類的帽子也僅存於戲班的道具箱裡了。但這無形的高帽﹐卻還在流行而且是萬古不朽的。它無時不在為人所利用﹐阿諛奉迎那些權貴們。而那些權貴們聽了奉承的話﹐也飄飄然自我膨大﹐逐漸形成目空一切﹑我行我素的剛愎個性。歷代昏君﹑暴君的形成﹐這頂無形的高帽起了推波助瀾的角色﹐殷鑑歷歷﹐能不引人深思嗎﹖

誠然﹐讚揚嘉許人是一種美德﹐只要出於真誠﹐自然不會陷入給人戴高帽的俗流中去﹐不過也得注意受者的消受能力。如果我們的讚揚﹐使聽者變得貢高我慢﹐那就與我們的本意相違。對於聽者﹐最明智的對待﹐是將讚美作為勉勵與鞭策﹗

無形的高帽小可以損家害社團﹐大可以誤國亂天下﹐這種事禁是禁不得﹐只有靠智者廣大傳統美德﹐讓高帽的禍害降到最低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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