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都一样

             (纪实)


  我总认为中国大陆中共政府的腐败源于东北,而腐败之最应属黑龙江。这到不是咱被迫在北大荒“上山下乡”九年多,所以痛恨那块土地,而是在那儿呆的时间长了,见到、听到的事情也多。可为什么非得是黑龙江呢?大概去那儿的各地知识青年最多吧?据说有一百多万。“知青”都希望返城,就得想办法贿赂当地干部和各种可以帮助他们返城的人。嗯,可信。还有,黑龙江过去“胡子”(土匪)特别多,人容易有无法无天的意识。这话让黑龙江人听到会不高兴。好吧,算我没说。

  早在1970年代起,腐败就在黑龙江“蔚然成风”。“走后门”、“以权谋私”司空见惯。而且不论谁有点权力,哪怕只是芝麻粒那么大,都要“完全、彻底”地利用。你是个卡车司机,这歌谣就是你的写照,“十个司机九个骚,还有一个大酒包”。那意思是说,“知青”想搭个车最好是个女的,还得漂亮点儿,色迷迷的司机见到就停车;当然,趁你不注意,他脏爪子会摸你两把。咱是个秃小子,站在路边想搭车就非常困难,手里举着中华高级香烟人家也不停,举着瓶子二锅头(65度白酒)没准还有点效果。是个“颠大马勺的”(大厨)那也算有权力;你能给他点小贿赂,到时候菜就给得多些,里面肉也多不少。售货员也不得了;你能巴结上,人家会悄悄地卖给你点儿当时的紧俏商品,比如白糖、鸡蛋什么的。医生更有权力,他们能给你开有病的假证明,凭着这些加证明你可以声称有病,然后堂而皇之地被“病退”,不用再“上山下乡”。“知青”们谁不想回城?那大夫们收礼收得多了去啦。不过我告诉你,你送足了礼,到大夫那儿给你开诊断时可别把“病”说得太严重,不然,返了城你找工作困难了。人家招工的一看,“什么?癌症!干活没两天就死了,不要。”或者说:“精神病还是呆在家里养吧。”看,你有口难辩吧。总之,甭管谁都可以“腐败”一番,更不用说大大小小的干部啦。

  别神侃了,咱言归正传。我从1969年到北大荒的一个农场一直是埋头苦干。到不是我真的相信“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毛泽东的“最高指示”),而是内心的懦弱和自欺欺人。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青年,如此地看待社会,回避现实很正常,“苦行僧”一样的父母就是这样言传身教的嘛。在农场里,同伴们接到家里的邮包都是吃的、用的,而我的邮件总是“红旗”杂志和“参考消息”。

  但终于有一天,大概是1976年吧,在我在北京过完春节准备返回农场时,老父亲面带愧色和难堪地讲了番令我吃惊的话。他的大意是,现在越来越多的“知青”都通过各种途径返城了,我实在没能耐在北京给你“走后门”。你还是给干部送送礼,自己想个办法回来吧。他还背着我悄悄地买了些好烟、好酒和高级糖果,准备让我带回黑龙江的那个农场去贿赂干部。当时咱感到了父亲在羞愧;我心中有点尴尬和诧异,怎么“铁树开花”啦?但也有温情。

  上火车前,我把那些“糖衣炮弹”连同我要带的衣物等细心地装入两个大手提包。想着自己从来没有办过送礼这种事情,也不懂怎样才能送到有权力的人手中,这心里就紧张、焦虑,同时也茫茫然。

  那年头儿乘火车拥挤不堪。我不知道现在春节期间,民工流动造成的火车交通拥挤到什么程度,大致不会超过我当年乘火车吧?1970年代乘火车从北京到农场要三十多个小时,中间还要倒车,拿着两个大手提包还真要费不少劲。我的办法是将两个手提包的提手用一条毛巾拴上,然后将两个手提包挎在肩上。这样我能腾出两只手挤火车。

  那时我挤火车从来都是这么挤的,可这回就出了意外!在齐齐哈尔换车是在夜里,那时我已经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了。绝对是坐着,我们管这叫“老虎凳”。车厢的过道里站满没座的人,你去上厕所、喝水都有可能被别人强占了座位。再说我也不敢睡着,那两个大手提包里装满了希望,尽管这希望是那么渺茫。到了该倒车时我昏昏沉沉挎上两个手提包下了车厢,跨过车站的天桥往另一辆火车上赶。黑暗中前后左右都是拥挤的人群,忽然我胸前的手提包一下子落到地上!怎么回事?难道我拴手提包的毛巾开了?我赶紧提起这个手提包回头去拿另一个手提包。怎么,我背着的那个手提包没在地上!在哪儿?不知道。无影无踪了!

  “谁拿了我的手提包?!”我不由地惊叫。没人看我,只有匆匆挤过的人群,一张张麻木的脸。这时我才发现,我拴手提包的毛巾被刀子齐刷刷地割断!一下子明白,我背后的手提包被人偷走了。小偷们是这样耍这个把戏的。先由一个人挤在我背后,用手拽着我拴手提包的毛巾,另外一个迅速地用刀子轻轻割断毛巾,然后把手提包提走。拽着毛巾的那位看见提手提包的人已消失在黑暗中便松了手。这就是我胸前的手提包为什么会忽然掉下来。

  多么懊丧啊,手提包里的“希望”顷刻间少了一半。可我也不能傻站着呀,不知所措地发了一会儿楞,只好提着剩下的手提包匆匆赶火车去了,至少还剩下另外一半“希望”。

  赶上火车后,我便不断地计算着到底多少东西在那个再也不见了的手提包里。后来我想,算也没用,只能更沮丧,但强迫自己不想也没用,过了一会儿,就又开始计算着那个被偷走,不,简直是被抢走的手提包里的礼物,里面有几条高级香烟、好酒两瓶、高级糖果若干……算啦!就算这些东西本来就该被乌龟王八蛋享用。

  回到农场的招待所天还黑着,我和很多要赶回各个连队的“知青”挤在一间很大房间的大通铺上。到天亮还有几个钟头,我把手提包放在自己的头边上筋疲力尽地躺在铺上休息,竟不知不觉睡着了,大概是太疲劳了吧。等我再醒来天已经大亮,屋子里人声嘈杂。赶紧!我跳起来想着该去找车子回连队,当拉起手提包时,忽然看见一个小耗子从手提包里蹦了出来,在地上翻个滚,一下子闪到铺底下不见了。我吓了一跳,稍稍一楞神,又见一个小耗子从手提包上的窟窿里爬出来,跳到地上飞速逃走。周围几个女青年也看见了,她们恐怖地尖叫起来。这时我才注意到手提包上有个洞!大概是里面高级糖果的香味引来了胆大妄为的耗子,它们竟然在我的手提包上咬个洞钻了进去,享受我本来该献给各种有权者的供品。为什么我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

  里面还有耗子!我已经听到手提包里有声音。啊!我不由自主地把手提包举过头顶,再狠狠地摔在地上,随着一声瓶子的破裂声,我想起这手提包里还有瓶好酒,而且肯定被摔碎了。哎哟,我手提包里那渺茫的“希望”都不存在了。

  “混蛋!流氓!”我疯狂了。一次次地举起手提包狠狠地摔到地上。周围站着一帮不解的“知青”看着我发疯。“反正都一样,反正都一样!”我一遍遍地狂叫。酒的醇香和糖果的甜香飘了出来。“多香呀!吃个够吧,这回让你们吃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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