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11-16)

11



“现实点,柳梦,”海兰道,“真实的生活很烦人的,哪有那么多奇迹?多数人不过是老老实实过日子,然后祈祷老天爷在某个时候能够眷顾自己一下。”“嗨,有问题的人是你,需要咨询的人是你,”柳梦笑道,“我可没那么多烦恼。现在我孤家寡人一个,不欠任何人的债,别人也不欠我的,debt- free,包括情债。”海兰摇头,“别玩什么潇洒了,趁自己还年轻多为自己打算打算吧。回来后见过世新吗?”柳梦摇头,“早就跟他断了联系了,都是些学生时代的事了。你怎么?”“毕业后都在一个城市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哪象你一毕业就出国了。他现在过得并不顺。要不要我替你联系一下他?我有他手机电话。”“不用,我并不想见他。”“少来了。我把他的电话写给你吧,联不联系自己看着办。”拿过一张餐巾纸,写下一个号码。“好了,我走了。你回美国之前跟我说一声,一块吃顿饭,别一溜就踪影全无,几年不联系。”柳梦有些歉疚,“不会的。好朋友可以做一辈子的。”寻思了一下,把电话号码揣进了包里。



 



回到旅馆,柳梦开始心神不宁。渐渐淡忘的记忆开始回潮,把她拉回那青涩的日子。那个明朗的爱弹吉他的男孩如今怎样?还是那样冲动,那样决绝,那样任性吗?七年没见面了,他是否有所改变?过往的是是非非如浪淘沙般地沉积,脑中唯剩下一个鲜活的人的形象。柳梦胡思乱想着,但终究没有打出那个电话。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找不出打电话的理由。



 



还是海兰好事,召集了一个所谓的同学聚会,来了二十多人。柳梦站在宾馆的大厅走廊上,与大家打招呼、闲聊,气氛愉快而融洽。一回头,看见一个男子走过来,怔了一下。男子有些发福,头顶一星白发,腰间别着串钥匙,手里拿着个过时的公文包。是世新。柳梦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世新,他的形象也全然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勿自沉醉在青春期;而他已步入中年。



 



他盯了她一眼,有些发愣;柳梦下意识地说了声,“你来了?”他含糊不清地答了句什么,快步走了过去,跟其他熟人攀谈起来。柳梦远远地望他,觉得他确实老了许多,不再明亮了。这令柳梦心里堵得慌;虽然在她失去他的时候曾幻想某一天与之重逢,她明媚如昔,而他苍老发福,最好拎着个孩子,这样她能彻底击败他的骄傲,令他追悔莫及。可这一切真的发生的时候,她一点快乐的感觉都没有。她知道自己对世新的今天没有任何责任;一个人不能对另一个人的一生负责。可是她希望中的他不是这样。



 



柳梦转头问海兰,“有烟吗?”海兰递过一支大卫杜夫。柳梦猛抽了两口,没控制好,剧烈地干咳起来。海兰拿了杯可乐过来,柳梦喝了,仍然干咳了一阵,眼泪都出来了。海兰说,“没事吧?”柳梦摆手,“没事,没事,就呛了一下。”海兰悄悄指了指世新,“因为他?”柳梦笑着摇头,“没想到……他的变化这么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业后他自己创业开了家网络公司,本来也火了一阵子,结了婚,有了孩子。结果没多久被竞争对手打垮了;他也是,年轻气盛的,办事不知通融权贵,惹了些人。反正公司也倒闭了,老婆也跑了。他一人躲回老家好几年,前不久才回北京的。”“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不是不想告诉你,是你不想知道而已。跟他谈谈?”“再说吧。”柳梦淡淡地答道。她远远望着他,仿佛他与她之间落下一层纱,又一层纱,直至朦胧不清。



 



整个宴席柳梦默默无语,别人问什么只是应付,心不在焉的。宴席尚未结束,柳梦便告辞回了旅馆。倒是世新打来电话,约她一见。柳梦思索片刻,也就答应了。旅馆大厅里,世新懒在沙发里,落寞地抽着一根烟。见柳梦一身白的走过来,赶快站起来迎接她。柳梦坐下,用手一捋额头掉下来的一绺头发,显得安静而沉稳。大厅里的人都在看着柳梦,欣赏她的美。世新心中一动。柳梦坐在对面,看着世新,忽然觉得他也没老得那么厉害。至少那双眼睛还是清亮的。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听说你离婚了?”世新问。“嗯。没能坚持下去。你呢?”“且过着呗。孩子都两岁了。”“听说你太太也……”“我不知道你听说了什么版本的故事。她是离开了一阵。但前一阵子又来找我,要求复合。”“你答应了?”“嗯。她说还是我好。”世新笑了一下,几分无奈。“哦。”柳梦点了点头,“这样也好。都说还是结发夫妻好。”“人这一辈子怎么能没个沟没道坎呢。过了就好了。你有什么打算吗?”“我能有什么打算呢?回去晃一阵子,找找看了。找不着合适的就回国了。”“回国也好。帮你的人总归多些。一个人在外面还是太辛苦了。”“我在美国过得也挺好的。”柳梦故作轻松状,“工作稳定,朋友也很多。”“找不着可以找老美啊。不是说老美不在乎年纪啊,离过婚没,有没有小孩也不在乎。我们单位有个离异的,带了个小孩外嫁到美国去了,据说是个农场主呢。”“美国哪那么多等着收容中国离婚女人的农场主啊。”柳梦笑道,“都是普通人。美国白人穷人多了去了,亚洲人在美国的平均收入算高的了。可是亚洲人是最不快乐的。”“是吗?那么什么人最快乐呢?""老墨啊.有点吃的就高兴;没事周末就一大家在公园里barbeque,摆个录音机,跳舞.哎,你还弹吉它吗?""吉它?"世新伸出右手在空中腕了个花,"很久没弹了."



 



俩人闲聊了一阵,喝了些啤酒。柳梦觉得轻松了很多。“你一点没变。在美国还是条件好,运动得多。”世新说。“怕老呗。”柳梦道,“男人老了没关系,越老越吃香;女人老了、丑了就嫁不出去了。”世新看了看他的手表。“已经十点半了,我得走了。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找我,别客气。”“好,我不会客气的。”



 



柳梦看着世新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老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这个不再弹吉它的世新,这个丧失锐气的,步入中年的世新,却比从前多出点宽容淳厚的味道,中国男人的味道.



 



12



 



在北京耽搁了几日,柳梦接着又回了家乡。父母业已知道她离婚的消息,哀声叹气了数日,但终归是自己的女儿,心疼还来不及。天天鸡汤鱼汤地侍候,仿佛如此能补回她所伤的元气;柳梦也是闷头大吃,不加推让。父母之爱是不加条件的人间至爱,享得一时是一时;回美国后又会是千山万水地隔着,母亲烧的汤想喝也喝不着了。



 



其余的时候,柳梦或者在家呆着看小说,或者独自出游,混迹于市井大众之间。逛逛书市,寻找儿时的食品,冰棒、酸奶、山楂片什么的,谋取一些小小的恋旧的快乐。她到底在追求些什么呢?自己也不太明白。她觉得自己心中有无名之痛,极端缺乏些什么;难道她在寻求一个失去的爱人?还是寻求一个欲之不得的理想?她想,为什么没有人能象父母那样无条件地爱她?或者,终究是她自己不够坚持,没能守到白头携老的那天。爱情,可能真的就是一个童话。初恋如此,婚姻也是如此。



 



童话就童话吧,柳梦很希望有人陪她,哪怕是抱抱呢,哪怕是无目的地在街上瞎逛呢。南方的夏季又潮又湿又憋闷,过往的行人仿佛都戴着层汗味儿;也有手拉着手走的情人,但没有黏得紧的。不象巴黎的街头,肢体纠缠,飞来飞去的暧昧眼神。这压根就是无爱的城市,失爱的柳梦踱步在无爱的街头,走着走着,反倒有一些解脱。仿佛自己就是一个满身汗臭、为生计烦恼的小市民,没精力去想关于爱情的问题。



 



假期终于要结束了,柳梦也需回美国。父母对她说,回来吧,你在外面已经晃了很久了,一个亲人没有,我们不放心。国内也挺好的,赚的钱不会比国外少,而且总归是自己的国家,人情味重。柳梦说,好,我试试看。



 



对于回国,她心里并未有多大把握。美国不是不好,但中国人的圈子说来说去也就是那么大,回国换换环境也好。在哪儿不是一样地过呢?说到底,人的感情需要远比金钱、事业之类来得重要。



 



入关的时候,海关问她,一个人出国旅游?她说,是。很危险的,海关说。柳梦笑笑。Welcome home!海关一边微笑着,啪一下,在护照上盖了个章。



 



哪里是家呢?美国还是中国?柳梦寻思着,没有答案。好像呼啦一下心没了着落,自己成了飘来飘去的叶子。抬头看看天空,没有飘叶。不过美国的天空,真TMD的蓝。



 



柳梦独自在美国晃荡着,按时上班,四五点去健身房,然后公司café用餐;用过餐后很晚才回家。她试图过一种清心寡欲的生活;或者说是人们心目中好女孩过的日子:好好安排自己,然后静静地等待真爱。她其实并不确信是否有命运一说,但很多事情并不是人为之力所能转移。朋友说,也许你应该试试网络交友。网恋?她从来没想过。在未曾谋面之前单纯地从身高、体重、年龄、收入来判断这人是否合适,这本身就是件挺没意思的事,何况这一切只是一方自己填了算,完全可以瞎填一气。



 



可是一个人的日子终归太过无聊;在美国中国人的圈子终究太小,通过他人介绍谁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大家都在忙着过自己的日子,对于他人际遇偶尔八卦八卦,哪管他人瓦上霜呢。柳梦注册了一个所谓很hot的交友网站,填了填自己的大致状况。想了想,上载了一张比较好的生活照。男人食色,女子爱财;虽然大家想着跳出这个圈子,可是自觉不自觉的,在于对方毫无所知的海选情况下,男生看女生从外貌起,女生呢,想的是对方有无经济能力先。这些,柳梦是明白的,既然是通过网络交友,干脆多透露点信息,省得无人问津。不过,登记完毕,柳梦就将此事放在一边。毕竟这种网络这种东西也不能期许过多。



 



过了一个星期,柳梦检查邮件信箱,发现多出不少E,大多是通过交友网站送来的。捋了一遍,无甚特别的发现,大体是没盐没醋的自我介绍以及小心翼翼的试探。唯有一封稍有些意思,问柳梦近来生活怎样,有没有象开水加白面包。他在华尔街工作,擅长投资,此外没什么特长。柳梦看了看的背景资料,年龄和收入都属于合适的那类,当然,不知道是否材料属实。柳梦发了E,问是否能给她看看他本人的照片。男生很快寄来。不是很帅,但有种基努. 里斯夫的酷劲。试试吧,柳梦想,这男生似乎挺坦诚的。一个人的日子总之太过孤单,她不想这样消沉下去。回了封信,表示也许应该见见面。男生说好,周末来看她,他的车开得很快。



 



他们约好Dinner & Movie的约会方式,在柳梦家附近的一家牛排屋碰头。按说柳梦可以让他来接,但女孩子家留了个心眼,还是不让他知道自己的确切地址好。东海岸的夏日早晨,天气晴朗而凉爽,柳梦一身清凉打扮,吊带裙,露趾拖鞋,虽是素面朝天,十个手指脚趾却是仔仔细细涂好了指甲油。大体上来早了些,拎着个淡紫色的包包在牛排屋门口晃来晃去。一辆宝马七系列经过她,嘎然而止,车窗落下,一男生朝她微笑。



 



Hello,是Melanie吗?”那是柳梦在网上注册的英文姓名。柳梦点点头,微笑着说,“是的,你是James007?”男生说,“Yeah, it’s me. Call me James Bond.零零七。”男生笑了起来,牙很白,眼角的鱼尾纹却骤然多了起来。他把车泊下,淡定自若地朝柳梦走来,上身是一件看上去非同一般的名牌衬衫,下身是一条牛仔裤,非常高大。柳梦大概只到他耳垂的高度。大约有十秒钟,一阵异样而凶猛的浪潮向她涌来,她开始目眩神迷。“你看上去很不错,”柳梦说,“比照片上帅。”“你也很不错。”零零七说。



 



 



13



 



午餐进行得惬意而融洽,这令柳梦有种错觉,两个人象是相识已久的老朋友。James要了份薯条汉堡,柳梦则要了份七分熟的牛排,切成小碎块,叉子叉了往嘴里塞。James问柳梦是否爱吃牛肉,柳梦说是,自己是属于无肉不欢的那种,最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当素食主义者。James说吃肉好,健康。



 



“在网上见过几个女孩了?”柳梦半真半假地问。“见了几个。”James答道。



“有合适的吗?”James笑了起来,道,“哪那么容易碰到合适的?你碰到了吗?”



“我是第一次从网上认识人,”柳梦答,“说实话,我开始不太信这个。”“我理解,网上的印象可能跟现实中大相径庭。我遇见一个说自己特漂亮的,一见之下不过尔尔。还有一个说自己住特大房子的,我说好啊,我去看看,她又不想让我直接去找她,弯来弯去指了一个地让见面,还迟到了半个多小时,弄得我很没胃口。”“那她见了你没有带你去参观她的大房子?”“我一见她立刻想逃。”柳梦笑了起来,“你现在见了我,有没有想逃?”“你挺好的,我不想逃。”说话间喝了一口水,眼神定定地看着柳梦。柳梦感觉心头被撞了一下,慌忙收回目光,低头吃牛排。



 



吃罢饭,James问去哪。柳梦说看电影吧,很久没看了需要补课。二人驱车去电影院,屡了一遍新片目录,也没觉得有特好的,随便挑了个略带暧昧色彩的爱情片,抱了可乐和爆米花进去,坐在电影院的最后一排。时值下午,电影院人并不是很多,尤其在美国小镇上老旧的电影院内,有时出现一场片子四五个人看的情结。柳梦扫了一下,发现右前方三排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文涛。旁边一个女孩,脑袋耷在他的肩上。



 



不可能会这么巧。柳梦想。再盯睛看,是他,那个她曾经终日相处的人,那个她执意要离开的人。现在另一个女孩靠在他的肩上。柳梦失去了她的呼吸,她开始想是留在原地还是离开。她想看清楚那个女孩的模样。可是这时文涛侧了下头。柳梦迅速把头低下,装作整衣服的模样。“怎么了?”James问。“好像我的唇膏不见了,我出去找一下。”柳梦起身离座,快步走出影院。James跟了出来,“你没事吧?”“我没事。”柳梦抬起略显苍白的脸,抱歉地说,“我……”“不想说就别说了,”James笑笑,“换个地儿?”柳梦说,“换个别的片子看看吧。我不想看那部片子。”James说好,两人又进了隔壁的放映室,依然坐在最后一排。那是部不知所云的音乐片,柳梦全然没有看进去,满脑子就是女孩脑袋靠在文涛肩上的画面。James坐得很直,仿佛看得很投入,只是时不时吸一下手中的可乐。柳梦坐得很近,闻出他身上的古龙香水味,很好闻的味道。斜眼看一下,James的侧面很俊毅,肩也很宽。



 



突然柳梦的手机响了,她迅速地拿出。是文涛的号码。她关掉手机,感到身心疲惫。James抓住她的手,对她耳语,“没事吧?”柳梦一阵冲动,她扭过头去,对着他低语,“跟我做爱吧。我想做爱。”说完了自己都有些诧异。James身体轻微起了些颤动,他深吸一口气,问,“Are you sure?”柳梦深深点了点头。James扶着柳梦起身离座,往影院外走去。一路上他紧紧拉着她的手,仿佛一松手这个猎物就会逃走。柳梦没有逃走的意思,她的心脏脆弱不堪;她知道她必须把自己给出去,只有给出去了,她才能获得某种平衡,某种解脱。尽管也许,这种解脱只是暂时。



 



James开着车,在一家便利店停下,叮嘱柳梦等一会儿,冲进去买东西。柳梦知道他要买什么,她无力地靠在车窗,打开手机。三个未接电话。全是文涛的。一会儿手机又发疯似地响起,柳梦再次把手机按灭,心里一片空白。James将车驶进一家不错的星级旅店,柳梦想,不错啊,至少不是廉价的摩托旅馆。搞定房间后,James拥着柳梦入房。关上门,就完全是两个人的空间了,整个世界被杜绝于外,再也不能发生任何干系。James粗重地呼吸着,将柳梦推之于床,慌乱而欲望的。柳梦瞥了一眼这个男人,恍然觉得他比她似乎更需要这个。两个慌张的人,两具不断冒烟的躯体,这热量不足以立即燃成烈火,但显然也不会很快熄灭化为灰烬。柳梦看着衣服一件件被脱去,露出很白很白的身体,那白色在未入夜的房间里显得如此之触目,令柳梦自己也惊诧不已。她闭上眼睛,只是用手去拥抱触摸那具陌生而又狂野的男性的躯体。一触之下,男人的皮肤是粗糙的。这激发了她皮肤的全部感觉神经末梢,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在男人进入她体内的那一刻,两人止不住呻吟。那一刻,世界土崩瓦解了,去他妈的山盟海誓,神圣爱情吧。欲望是简单的,痛苦是实在的。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心里的洞啊,或许只能以发泄的方式来填缺。唯有如此,他们与这世界才有个彻底的了断,离那纷烦的人事远远的,远远的。



 



当一切结束的时候,仿佛时间也停止了。两人平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James说,“你闻闻,这屋里都是我们的气息。”柳梦笑笑,“挺兽性的,是吧?”她呼吸平静,因为任务结束了,没人能阻止她想做的事。文涛不能,老天亦不能,无论这事是对是错。可笑的是她坚持了很久的神经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了;不知是受了刺激,还是可以解释为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遇到了一个合适的人。于此她不想深究,不过有件事情她还是想确认一下。



 



“你是Single吗?”柳梦问 “是的。”“没有结婚?”James道,“结了婚我不会这样。心里有负担。”二人起身,James送柳梦回她自己的车,离别时说,“我会再来找你的。”柳梦招手示意他回去,自己却不急着回家。她拿出手机,给文涛打了个电话。那端文涛说,“我在电影院里看见你了。还有……”“哦,那是我男朋友,”柳梦说,“他18528岁,在Wall Street上做Hedge fund的,挺有钱的。我和他刚做过。他很棒。”电话那端是长长的静音,然后是长长的叹息。柳梦挂断电话,不觉中眼眶中流出了眼泪,大颗大颗的。



 



14



 



或许每个人总喜欢无意识地夸大他的痛苦。成年人的世界终究比不得孩童时代,欲望仅止于冰糖葫芦洋娃娃。想要的越来越多,失去的亦越来越多;譬如男人对财富的渴望,女人对爱情的追求。男人在一笔失败的投资之后或许会韬光养晦一阵以求东山再起,或许会很快地转移资产从另一笔投资中捞回来;而女人呢,在经历一段失败的感情之后可能消沉一阵,然后重新转到新的目标寻找新的爱情。大多数人在本质上都是自私的,追寻的是Ultimate Happiness,终极快乐感,这终是一种无法量化的东西,因遥远而变得缥缈。



 



柳梦在那次电影院事件之后决心将新的感情注入到James身上;既然已经决定与前尘绝断,那么专心于新感情的经营吧,何况James看上去相当不错,柳梦想,这或许是老天爷垂青她呢。为此,她必须改掉从前的错误;抓住他,可能也就抓住了幸福。他们通着电话,发着E-mail,柳梦按照想像中男人喜欢的女人的方式,迁就着他,婉约地表达着自己,摆出一副欲擒故纵的姿态。她想,也许时间足够,他就能发现她的好,然后爱上她,离不开她。



 



两人离得不近,只能在周末见见,或是James出城,或是柳梦进城,约会两三次,仿佛相当正常。这个开宝马的家伙浑身名牌,谈吐不俗,又带了富家子弟的懒散闲适之意,柳梦有些着迷,盲然地生出些爱意。有意无意地问他是否有过女朋友,是否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之类的。James倒也不隐瞒,说有过,还是富家之女,会弹钢琴,拉提琴之类的。柳梦说,“很艺术啊,我对乐器可是一窍不通。”James说,“我要的又不是钢琴师。”柳梦说,“我做饭也不在行。”“我要的也不是厨子,”James说。“又有钱又文艺,这样的女朋友都不要?”柳梦说,“你也太挑了。”“虽然有钱,花得也多。”James说,“她一个胸罩六百美金呢。”“天呐,她那部分什么材料做的?金属吗?拿到银行去买保险得了。”柳梦大笑。



 



可是下意识的,柳梦有些自形惭秽,又有些患得患失。除了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还有尚未衰老的容颜,她并没什么傲人的资本。凭什么留住一个这样的男人?也许,她想,我全身心地去爱,他或许能够接受,谁知道呢。她扯了一块红布盖在脸上,心想,管他呢,也许爱就是盲目的,想那么多干什么?觉得自己幸福就幸福了。可是她忘了,一个全然放弃了自己的女人,其实也就失去了爱的根基。



 



一日James打电话跟她说,他从前的女朋友又来找他了,要求复合,要死要活的。然后抱歉地说,他和她那个了。柳梦心头乱震,可是嘴里却在说,“Take your time. 我知道你很难。”“怎么才能彻底离开一个人呢?” James问。“当你爱上另一个人,事情就会简单很多。”“是吗?”“嗯,反正我是这样。”柳梦忍着没说下面的话,我爱上你了,所以就move on了;你如果爱上我了,你也可以move on。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应该明白。James接着说,她说想跟我生孩子呢,哪怕没有婚姻。“看来她真的很爱你。”柳梦说,“有些人就是天生幸运。”“人生真是麻烦。”James说,“我不想结婚,反正不是跟她。”“那你想要什么?什么能使你快乐?”柳梦问。“赚钱,赚很多很多钱。然后退休,享受生活。”柳梦的心沉了下去,“比起别人,你已经很有钱了。”James在电话那端笑了起来,“你不知什么是真正的有钱。反正我没有李嘉诚那么有钱,没有比尔盖茨有钱。”“他们是很有钱。可是我不觉得他们很幸福。”“有钱什么都可以做到的,”James说,“我是不是听上去很势利?”“不知道。不过你很有理想;这比没理想要强。嗨,你的ex不是很有钱吗?强强相联,你发了。”“我做不到。她的是她的。”



 



那一夜柳梦胡思乱想,想James前女朋友的模样。她听上去有钱,有才,有青春,也有身材;可那样也留不住James。与其相比,自己有什么呢?那么一个女人尚自不能,她行吗?James凭什么看上她?不过想玩玩她而已,借她离开另一个女人。男人啊,真是可怕。可是,他看上去那么帅,那么从容优雅。或许,他看中的是她的智慧,她的宽容。智慧?柳梦接着自嘲,天底下也许没有比我更傻的女人了。随他去吧,柳梦想,是我的总归是我的,不是我的想留也留不住的。



 



未过几日,最担心的事依然发生。James打来电话,“上次见你的那次是我最后见你的一次了。”平静如水的。柳梦虽有预感,此刻依然忍不住心头震颤,“你不过是个骗子。象空气一样薄。你不存在。”柳梦说。“我骗你什么?”James问,“色还是财?为什么所有的女人都一样?在得不到之后就说对方是骗子?柳梦,我很清楚你想要什么。可是对不起,你要的我给不了。我不想就这么拖拉下去,弄得不可收拾。象我的ex,昨天又以自杀相挟……我很累,真的很累。”电话呱嗒挂断,柳梦的心空出了一个洞。仿佛胸腔间多出个悬崖,那心就那么坠了下去。脑海中幻出一个女人的像,很白的房间,一瓶子安眠药。一个失了爱不要生命的女人,她当然比不了。莫名地想起周星驰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两个人在华府门前卖身,一个拿棍子往自己身上打,另一个抄起铁锅往自己头上砸,大叫着,“你惨,我比你还惨!”



 



15



 



某一天,某一夜,生命就这样静静地翻过一页。空气凝结了,故人杳然了,你不知前程如何,何去何从。好像只能接受。你不能为之发狂,那样不值得;你不能为此痛哭,那样很傻.。你把一些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锁进橱柜,然后盲目地放逐自己,找个角落,喝些什么,想些什么。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对自己说,所谓痛苦,不过就是那么回事。



 



那一天,柳梦踯躅于纽约的某个街头,象其它落寞的人一样,随便找了一家餐馆。其实也不是随便,这家餐馆,她和James从前光顾过的。她远望了一下他们曾经坐过的位置。没人。桌上一个白瓶插着一支廉价的玫瑰花,依旧如故.。真快,柳梦想,就开始怀旧了。



 



她找了一个角落,要了杯咖啡,静静地喝。渐渐地,市声了然了,周围的人和她也快没有关系。突然对面闪过一个人,朝着她惊喜地大叫,“柳梦!”她慒懂望着这个突如其至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余人和。一个面貌依旧,但是齐整了许多的余人和。“是你!真的是你!”余人和拉起柳梦,狠狠地拥抱了她一下。“你怎么会在这里?”柳梦糊里糊涂地问,“找我来的吗?”余人和笑了起来,“我可不知道你在这里。我是来买烤鸭的,父母过来美国玩了。”他抱歉地笑了一下。



 



“这些年怎么样?一个人坐在这里。我说哪来的漂亮姑娘呢,这么孤单。没想到是你。失恋了?”柳梦笑笑,“可以说是吧。我离婚了。”“你怎么总是跑到我前头?比我先谈恋爱,先出国。这不我还没结婚,你又离婚了。”“我本来也不想的。可能我这个人比较笨吧,总犯错误。”“这世界本无错误可言的,有的只是事件。每个国家有年鉴,大事记。个人有个人的年鉴。有变化比没变化好。”“好像你对事情总是很明白似的。我却什么都弄不懂,比如说爱情。”余人和笑了起来,“我倒想明白了爱情这事。让我给你讲讲吧。服务员,来壶茶!”



 



“爱情并不复杂,打个比方说,其实男人是细菌,女人是细胞。”余人和满满斟了一杯茶,“想想吧,细胞好好在那里,健健康康的。细胞能复制自己,细菌却不能。所以它必须入侵细胞,借助细胞复制DNA。”“是吗?”柳梦有些疑惑,“细胞是可以复制自己,可是女人不可以啊。”“没听说过无性生殖这回事吗?地球在其混沌时期,天地间不停地下着雨,海洋里无数的无性生殖,孕育出无数的生命。从原始意义讲,母性的继续其实不需要雄性的帮忙。”“那有性生殖的出现又是怎么回事?”“单纯的无性生殖细胞分裂总之是太单调了,所以上帝,或者是造物主带来了细菌,他们入侵细胞,改变DNA,产生化学变化,创造,复制,带来了生物的多样性。”“你信上帝?基督徒吗?”柳梦问。“我不信基督,基督只是宗教而已。他们洗不了我的脑。”余人和说,“但我相信一些超自然的东西,比如说,道。道之无形,无所不在的。相信道的存在,可以明白很多事情。”“我还是不明白你说的细菌和细胞的关系,这跟爱情有什么关系?”“爱情是关于男女之间的化学反应;是的,细胞复制不需要细菌帮忙。可是细菌的入侵使得细胞的世界与从前再也不一样,更加丰富多彩,非同一般;她无法抵抗,而对细菌产生依赖感。她不再能单纯地复制自己,为不可逆转之变化而产生代价。那代价就是爱情了。你说,爱情是什么?”“你说的是化学反应?”柳梦有些疑惑。“再想想?”“你的意思是,爱情就是愿意为对方生孩子?”“瞧你多聪明!”余人和高兴地为柳梦斟了一杯茶,“其实就这么简单。爱情就是愿意为对方生孩子。男人希望那女人延续他的生命;而女人想夺取男人的基因。”柳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爱情就是想掠夺对方的基因……好像有那么些道理。我想生孩子,可是不想为ex生孩子;所以我并不爱他。他也不爱我……你的基因倒是够优秀。”



柳梦笑了笑。



 



余人和笑了起来,“也许我们应该合作,生个孩子。柳梦,我再问你,什么能使你真正地开心?”“嫁个好老公?有个聪明漂亮孩子?”柳梦说,“其实有没有老公都不是我现在人生主要目标。结过婚了,知道是怎么回事。爱情和婚姻真的不那么等同的。我想要孩子,我不想错过当母亲的机会。”“看来生物钟踢你踢得相当厉害。除了孩子,你还想要什么?什么使你高兴?”柳梦想了想,“我想有栋房子,最好在海边。比如说夏威夷。”“面向大海,春暖花开?”“是的,”柳梦淡笑着,“面向大海,春暖花开。”



 



“听说过漂流瓶的故事吗?”余人和道,“人们把自己的愿望写下来,放在漂流瓶里。你也应该把你的愿望写下来,加上时间,量化之。比如说,你想今年要孩子还是明年要孩子?”“今年怀,明年生。”“房子多大?什么时候要?”“四十岁之前吧,四间卧室的,加个玻璃花房,再加个画室。”“那大概要三四千平方英尺了。你知道这样的房子在夏威夷要多少钱吗?”“多少?一千万美金?”“嘿嘿,“余人和笑道,“到那个时候应该是四千万美金了。好了,你的漂流瓶应该这样写:我想要一个孩子……”“两个,”柳梦打断说,“我想要两个孩子。”“好好,两个孩子。”余人和递多来一张纸,“你自己写吧。”柳梦想了想,在纸上写下以下的话:



 



“想要两个孩子,其中一个今年怀上,明年生;



活到120岁;



40岁的时候在夏威夷有一栋房子,



面向大海,春暖花开。“



 



余人和瞄了一眼,“你想活到120岁?”“是啊,”柳梦说,“人生挺奇妙的,我想活长一些,健健康康的。”“好吧,活到120岁,”余人和笑道,“记得每天早上念一遍。”“能行吗?”柳梦问,“从前你就爱算命的。现在西化了,改祈祷了哈,够赤裸裸的。”“你要是想都不想更没机会实现了。反正我的都实现了。”余人和说,“记住啊,每天早上念一遍。别浪费时间了,目标明确些。”柳梦摇头,“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其实你和我都是有些相似的人,怎么说呢,惺惺相惜。你是一个游牧民族,走到哪停到哪,哪里水草肥美就在那里呆一阵。而我呢,内心的躁动一直停不下来。很多时候可以easy way out,可我偏偏做不到,反倒是选择了难走的路。”柳梦笑了起来,说,“我还想找easy way out呢,可是没有easy way out。”人生在世就是有些这样别扭的事,男人知难而上,女人欲辟蹊径却不可得,总之这路走得就是弯弯曲曲。



 



余人和看了柳梦一眼,意味深长的。“经营。柳梦,人生需要经营。感情如此,事业也是如此。天上不会掉馅饼;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我知道。”柳梦淡淡地说。余人和掏出一张名片给她,建议有空的时候找他聚聚,或许可以谈谈生孩子的事。柳梦低头去看那名片,是某投行经理。“是不是所有聪明的脑瓜都去华尔街了?”柳梦笑道,“他们说找投行的男生或许可以当当男朋友,锻炼一下逻辑性思维,可是不能造就伟大的爱情。因为搞投行的人都太讲逻辑和理性。而美丽伟大的爱情恰恰是反逻辑和非理性的。” 余人和说,“我觉得我这个人还是非常感性的。”“有了孩子娶我吗?”柳梦半挑衅地问。他大笑,“那是因为你想要,而我愿意帮这个忙。实在找不着人就找我吧,因为我觉得你值得。”柳梦再次摇头,“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余人和告别柳梦,提着他的烤鸭走了。柳梦默坐了一会儿,觉得这世界有些奇妙,一边失恋,而另一边有人愿意跟她生孩子。不知为什么,她有些高兴起来。至少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虽然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4千万美金?活到120岁?鬼知道成不成呢。倒是孩子更为实际些,虽然现在基因到哪里去夺都搞不清楚。余人和的提议固然有些让人心动的地方,不过柳梦其实明白,他与她之间的感情只停留在某种程度上的惺惺相惜;她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她还渴望一些别的什么。虽然不敢奢望伟大的爱情,可是应该还有些什么吧。少女较成熟妇女的动人之处在于她们明媚的眼神之中有着模模糊糊的渴望,所谓思春情怀吧。虽然这种气质随着年龄增长而渐渐淡去,有些眼神全然被欲望所占据,有些仅剩下现世和漠然,但也有柳梦之类的女子却属于心性难以改变的,沧桑过后依然憧憬着些什么,迟迟不愿放弃梦想。不知是可爱还是可悲。



 



16



 



不长的时间之内,先是离婚,再是失恋,双重打击之下,柳梦回眸四望,觉得美国无甚可留恋,遂决定回国。换一个新的环境,或许可以重新开始。何况故土之欣欣向荣有目共睹,美国经济却是江河日下的不景气,由不得大家蠢蠢欲动。这几年海归的中国人越来越多,早不是前些年说的美国混不下去才回国的情形,更多的是一些淘金者。



 



柳梦唯一的担心是回国工作不好找。毕竟一直在美国公司做事,没有国内工作的经验。在国内工作网站上发了简历也是石沉大海,一点反应没有。同事提醒她本公司是跨国公司,北京是有分公司的,为何不去试试那里?大家总归是曾经同饮一江水的,关键时候拉一把亦未可知。柳梦试探性地发了封邮件给国内的人力资源部,说明自己的情况,并附上简历,竟然很快地收到HR总监的回邮。说那边生意发展很快,正是用人之机,何不找个时间做个电话访谈。电话应试倒不是那么难,也就是象征性地谈了半个小时。柳梦忐忑不安等了一个星期,忽然被告知录取了,工资待遇还相当不低。柳梦高兴之余,觉得老天爷还算照顾她,闭上这扇门,打开了另一扇门。她迫不及待地收拾行囊,变卖家具,打算尽早回国。



 



这方宴罢那方宴,熟人,不熟的人,柳梦的告别餐竟然吃了近两星期。这才发现这些年美国混下来,也交了不少朋友。不过看看同期来美的旧友莫不是根深叶茂有家有业的,而自己过去的十年,却如春梦一场,淡到如烟之境。仅留下的,是额前的几道若隐若现的沟。也罢,柳梦想,反正是回到从前生养自己的地方,就当这美国十年是一场教育投资而已。至少回到北京,她将不再孤单,至少她是这样以为。老同学,新朋友,中国话,好吃的中国菜,浓浓的亲情将把她包围。每天早上推开窗子,她可以看见车水马龙的大街;晚上抬头看天,所见的将是中国的月亮。



 



其实个人际遇,和其生存之环境戚戚相关;所受教育,交往之人,耳濡目染,因之袭之。大体在一地生活过一段时间,就会被当地之习俗感染一些,潜移默化的,自己还勿不知晓,以为还是从前的自己。待回到幼时之地,从前的习俗依旧,自己却不是从前的自己,产生的冲突与碰撞便难以避免。所以说,故乡在本质上是难以回归的,这一点柳梦在后来的海归生涯中才慢慢体会。



 



回到北京的第一夜,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公司将她暂时安排到一家小型旅馆,房间之小,就只有一张床。柳梦带回两个硕大的行李箱,打开关上极不方便。在美国过惯了宽大空间的生活,不由得不习惯起来。想到可能需在此地呆上两星期或更长,心下烦恼。突然间电话响起,是前一阵子回国聚会中认识的一人,具体说来是朋友的朋友,人也算高大魁梧,一副忠厚模样。聚会也没呆多久,说是老婆要生孩子了,急着回去。柳梦当时与其闲聊几句,据说是能帮忙弄驾照车牌什么的,她想也许下次海归需要买车,当下留了电话号码。没想到这时候打来电话,仿佛是知道她这天回国。大个子随便问候几句,然后问柳梦的旅馆地址。柳梦告知之后他说自己人就在附近,可以开车过来看她。柳梦想有人陪着出去吃顿饭也好,省得孤单。十五分钟后,敲门声响起。



 



柳梦应声而起,打开房门,却看见大个子一身酒气地站在外面。柳梦邀其进屋,却突然意识到房间太小,两人进来后面对的就是一张大床。柳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房间太小了。要不我们出去吃饭?我请客。”大个子说,“我刚从朋友那吃过出来,酒喝得有点多了。不过还是可以出去吃点夜宵。你们公司就安排你住这里?”柳梦不禁有些委屈,“是啊,我也没想到订的房间这么小,早知道如此不如让同学先帮我租房呢。”“哟,真够可怜的。”男人看看柳梦,看看床,突然伸手来抱柳梦。柳梦心下没有准备,居然被他抱了个结结实实,男人又顺势倒在了床上,一身袭人的酒气罩了她满身满脸。“你这是干什么?”柳梦惊慌嚷道。“你不是离婚了吗?这么可怜,我来安慰安慰你。”柳梦大叫,“我离婚关你什么事?要不要我再叫大声些,全旅馆的人都能听到?”男人有些酒醒,松开臂膀,说,“别叫别叫,我真是没有歹意的,真是过来看你的。可能今天真喝多了不过我是真喜欢你,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你。”“你不是有老婆孩子吗?怎么能这样?”“有老婆孩子又怎么样?全中国男人都这样。”然后降了声音,说,“我知道我今天是急了些,程序是不能这么走的。不过真想让你早点明白我喜欢你的心思。”柳梦也不再与其争辩,一指门外,“出去,你给我滚出去。要不我就喊人。”大个子慌忙起身,忙不迭地出去,一边说,“我走我走,下次再找你道歉。”



 



柳梦关上门,衔上两层锁。捂着被压疼的胸口,惊慌过后就是郁气难疏。趴倒在床,呜呜地哭了起来。离婚这么长时间了,她忍住泪水没哭出声;失恋了她也没哭得失态;这会儿被陌生人欺负她再也忍不住。倘若说前两者带来的心灵之痛远比后者大得多,但终究是自己惹的,有些心理准备。后者却是全无防范的情况下发生的,她是那样的无辜。难道北京就是这样欢迎她的归来?她那热切的渴望被安慰的缺失的心就这样的让一个醉酒的男人侵犯?全中国的男人都这样吗?难道她刚离开一个无人过问的孤独岛又进入一个是非不分的狼窝?



 



那一夜的北京,竟然不那么美丽。柳梦渐渐停止哭泣,因为觉得多少没有意义。她不想让自己觉得真的处在一个“可怜”的境地,她应该多想些乐观的事情。是的,生活正在拉开新的一幕,第一眼看见的不是鲜花和巧克力蛋糕,也许会有些更加苦涩的东西。可是那些苦涩,会帮你看清自己。与其在平淡无奇的掌声中忘记自己,不如被粗暴的生活踢上两脚让你知道什么是疼什么不是梦。毕竟,她不是奔着纯粹的快乐而回来的。她有些迷路,需要找回她自己。



 



后来柳梦发现,其实她迷的路何止一点,而是很深的那种。所有离婚的女人就象在森林里迷失的人。刚开始选择那条通往深处的小径可能是出于激情或是自我膨胀;刚迷路时还不愿承认,说自己只是偏离正轨一点点,很快就能回去。直至迷路很久了才承认:我迷路了。你头脑全然混乱,甚至分不清太阳的方向。而生活的森林在你承认迷路的时候陡然间大到令人惊惧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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