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
(一)
回去看我的黄黄。飞利浦有点忧伤的对我说:“露茜死了。”
露茜死了,享年15岁。对于一个狗女,是很高寿了。
露茜一点也不漂亮,是一只黑色的大狗。刚刚遇到她的时候——我们都用“她”而不用“它”来称呼露茜, 因为她真是一只很灵性的动物——她还很年轻。 毛色黑亮,两只大耳朵耷拉着,对我大叫。
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狂吠”。
后来我们成了朋友。因为我和他的主人做了很好的邻居。
每次看到我,她都会奔跑过来,嘴里叼着一个网球或者一条大概半米长的绳子——这是她最喜欢的玩具。
能把自己心爱的玩具拿出来与人分享,我想,露茜的善良和友好是很多我们人类做不到的。
或者,在我散步路过的时候,她会从院墙里探出头来添我的手。露茜的舌头温温的,很毛糙,舔在手心痒痒的很舒服。
后来,我有了黄黄,很顽皮的小猫男。
他们俩不太合拍,经常可以看到黄黄在树上,露茜在树下,对峙着发威。
树在飞利浦家的院墙里面,黄黄喜欢做侵略者。
我们也常常隔着院墙说话儿,玛格丽特是那家的女主人, 也是我的朋友。
“我看见你的猫来访问我们了。”她喜欢猫,可是养了三次都给车撞死了,怕再伤心就没有再养猫了。
“噢,是的,我看到露茜在和他说话。”我说。
然后,我们会心的大笑。
我的黄黄也很灵性,会吃醋还会千山万水的找回家来。 所以我们用“他”而不是“它”来称呼。
有一次我出国公干,把他交给几条街外的一个朋友照顾。他居然逃出来, 穿过几个街角找回家。家里没人, 饿了,就蹲在飞利浦家门外讨饭吃。
玛格丽特就这样照顾了他一周。
“露茜怎么办?”想到两个对峙的样子,我回来后问玛格丽特。
露茜很忍耐,黄黄叫我惯坏了,不知道什么叫谦让,累了,就老实不客气地跑到露茜通常睡觉的沙发上,一卷身睡下了。露茜就只好看看飞利浦再看看玛格丽特, 自己走到门边的地毯上度过一夜。
一周,就这样过来了。
露茜的谦和和忍让叫我心动。
再后来,我必须搬离那所大房子了,黄黄成了我的牵挂。我需要经常出差,我不知道不肯离家的他怎么办。
玛格丽特决定收养他。
我把黄黄的日常用品给他们送过去,就坐在沙发上和他们聊天。
露茜很安静的躺在我的脚边,前爪搭在我的腿上,黑黑的大眼睛,很专注的看着我。
我没来由的感到一丝忧伤。
都说,狗通人性。 我没想到,等我再回去看我的黄黄的时候,露茜就已经没了。。。。。。
“你搬走后不久, 我们发现露茜得了癌症。 她老了,已经有了白胡子。我们只好同意人道毁灭。”见我有难过的神情,飞利浦补充说:“她不会痛苦,只是注射了一针。”
我想起露茜把前爪搭在我的腿上的情景,眼前浮现出电视上看来的人道毁灭病狗的镜头:轻轻拿起狗的前爪,把一管不知名的毒药打进去。。。。。。
针扎进去的时候会有一点儿疼,可是我知道,听话的露茜会忍耐。她喜欢人们称她为“good girl”。做一个好女孩需要学会忍耐。
露茜没有子女,她在她还是一个小purp的时候就已经被阉割了。
她和许多宠物狗一样,是人们的宠物。所以对人们充满了信任。可是,她的两次入院都是被剥夺:一次是失去了作为自然生物的本能,一次是生命。
我突然感到,人类的爱,竟是这样的残酷和自私。
当时,天色很美。见我回来, 黄黄竟三下两下从房顶上蹦下来。一个小猫头就一直在我腿上蹭来蹭去。
时隔这么久了,他居然还记得我。
我托起他的头,他定定的看着我,眼里,是我熟悉的依恋和信任。
生命是孤独的,孤独的生命才会产生依恋的情怀。有了依恋才会有长久的记忆。
无论是露茜还是黄黄,他们都是忠诚的。他们不说话,他们只是用眼睛看着你,那么信任的看着你。
我感到羞愧。作为一个同样孤独的我,是不值得信任的。因为,在孤独的同时,我还是一个脆弱的,挣扎在生死之间的卑微的生命。
(二)
难得的好天气,性急的,爱美的女孩子们居然有穿裙子的,袒胸露臂好不惹眼。远山在阳光下很干净。海很蓝,天也很蓝。
可是我知道, 冬天还没过去。
这个冬天很长很长。阳光下,心里依然是冰天雪地。
“阿姨,起来没有?来吃饭吧。”姗姗打电话来。
“不是说好我带你出去吃吗?”
“不要啦,我炒的菜哦,专门给你吃”。姗姗很甜的声音,一如窗外的美景。
在车上和姗姗说笑的时候,想起女儿坐在身边的日子。我扬起脸,感到有一种苦咸的东西,流进心里。眼眶很干燥,心抽了一下,感到了疼痛。
然后那种感觉就来了,那是一种钝钝的,隐隐的,空阔的疼,在胸腔里生长。
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呢?10年?还是更久? 我已经说不上来了。
强忍着送走姗姗,就轻轻的滑坐在矮凳上,这种姿势是唯一能终止这种感觉的。
那时候我总是绻坐在地上,抱一只大枕头。心还是不能遏止的被淘空,掏空。。。。。。
疼痛有多大,我的心的空洞就有多大。
然后,我就看到一个个死去的朋友,在眼前飘过。
最难忘的,是甜心的妈妈。甜心是我给她起的名字,那时候,我总是叫她:“Sweat Hart”。她个子小小的,作为一个2岁的孩子,她看起来只有一岁大,可是,却有一张过分成熟的脸。笑声很清脆,很有感染力,总让我想起清晨花瓣上滑落的露珠。
甜心的妈妈喜欢来我店里和我说话。说一些她没法儿对别人诉说的烦恼。
“他又回来了,偷走了我藏在枕头套里给孩子买自行车的钱。”
她说的他, 是甜心的爸爸。一个酒鬼加赌徒。和甜心的妈妈分开已经很久了。
甜心想要一个小自行车已经很久了。这么可爱的孩子,他居然忍心连她的钱也偷。
“为什么让他回来。”我有些生气。
“他说回来看孩子。我这就去申请保护令,禁止他再回来。”
甜心叫我糖女士。和很多孩子一样,他们知道能在我这里得到糖果——如果他们够乖的话。
我抱起甜心,把一个棒棒糖递到她手里。
甜心就在我脸上很响亮的亲了一下。
小手温湿的搂着我的脖子。 阳光下,她的金头发把她浅灰色的双眼映得闪亮。然后就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是一个很快乐的孩子,很容易就能心满意足的好孩子。
后来,我为琐事烦扰,每天都在繁忙中度过。
“有一个女士抱着一个孩子来看你。听说你不在,她说回头再来。”一天,当我急急忙忙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我的店员告诉我。
我在台历上划了一下,问:“没留下电话或姓名吗?”
“没有。”
这样的事情很平常,他们通常都会再回来的。我就又急急忙忙的出去了。
繁忙中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转眼半年过去了。我也淡忘了这件事。
后来的一天,那天正下着雨。 一个年轻的女孩,推着婴儿车进来,车上坐着的, 居然是许久不见了的甜心!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进门就咯咯地笑个不停,也不叫我糖女士了。我叫她甜心的时候,她小小的身子抽动了一下,眼里是惊悸的慌张。在我递给她糖的时候,她的惊慌达到了极限,大叫道:“不!”
“发了什么事?她妈妈呢?”我感到极度不安。
“你原来认识她的妈妈? 你还不知道吗?她死了。”女孩子笑着说,眼角却淌下泪来。
“什么?”我大叫。店员在后面用手轻轻拉我,小声对我说:“就是这个孩子和她妈妈来找你,那天你不在,记得吗?”
“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情?”我近乎呻吟的问。
“她吃了过量的安眠药。清早,邻居们听到甜心一直在哭,天不亮哭到中午,敲门也没人开,就报警了。警察来的时候,甜心坐在妈妈的身体上,糖撒了一床。。。。。。”
她说的日子,正是甜心和妈妈来看我后的第3天。她说,她是孩子的姨妈,她说,从那天以后, 甜心就不再让人叫她甜心,也拒绝吃任何甜的东西。。。。。。
已经很久没再看到她了,那个为了妈妈不肯吃糖的小姑娘。她后来随她的姨妈去了另一个城市。
可是,我却在今天想起了她。想起了她的苦命的妈妈。
(三)
写着《血色翅膀(二)》的时候,忧伤突然袭来。
故事,本来是可以有不同的结局的,如果忧伤了,为什么不换一个快乐的结尾呢?
可是,泪还是一直的流。。。。。。
真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啊, 连心情也结了冰。然后,一点点化成清泪。
如果,我们的人生也能如我们的故事该多好?不如意了,擦掉,再来。
可是,我注定是一个异类。
有一天,大雨问我:“天涯,你是不是觉得快乐很奢侈?”
呵呵,岂止是奢侈。奢侈的东西,至少可以在心里悄悄的期望,幻想。而我,大概已经忘记了快乐应该怎样去设想了。
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就如我们的单纯,我们的快乐,我们的未经玷污的清澈的目光。一旦失去,便永远不再了。无论我们用什么样的努力,都是无法学会的。我们或许可以用技巧,模仿得惟妙惟肖,可是,无论怎样,它们都不再是曾经了。
今天,本来应该是很快乐的。可是,细细想来,一切的快乐,不过是在凡尘琐事中,又成功的作了一次凡夫俗子。
所以,我迷恋网络。在这里,我可以放开胸怀的感受美,感受疼,感受一切最真实和最直接的关怀和伤害。
可是,当黎明来到的时候,这一切,就如我的吸血鬼朋友们一样,消失无踪了。
冬天即将过去的时候,居然下雪了。整整一个星期,雨雪交加。
房子就漏了。
当太阳出来的时候,一切就从头开始了。只是心已不再是从前了,沧桑了以后,要不留痕迹,那是痴人说梦。
“幸福是什么?你的幸福指数是什么?”
难道幸福也是可数的吗?如果可以数,那么,有没有负数?
很多人都要求我好好儿活下去。我似乎也没有理由不这样。可是,如果活下去,心疼的时候怎么办?
我为自己小心的画了一个圈,严厉的不许自己以任何理由逾越它。
可是,心却不理这一套,每天我都能听到自己的心在要求自己“逃!”
而我,逃无可逃。
那么,如果有一天,我就这么消失了,会怎么样呢?太阳照样升起,夜幕降临的时候,依然有风有雨, 如果运气好的话,还会看到圆圆的月亮。
不是吗?没有什么会真正改变。天地之间,我们是如此渺小啊。小到毁灭也发不出什么声。
那么,请不要责怪我,如果有那么一天。
习惯了一个人去看海,习惯了转身,看自己在海滩上留下的脚印。那么,就让我祝福你们吧,在你们还能在回过头来的时候,看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痕迹。
如果,注定要支离破碎,那么,请由我来做最后的碎片。我的生活已经是一片狼藉了,再多的碎片也不要紧,只要你们的生活平静完整。
总是会有不如意的,一个人的不如意真的算不得什么,我不要紧,我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