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们约了经纪去看车。
何葭看中一辆宝蓝色小型二手跑车,性能良好,价格也还不算贵。何伟用信用卡付了帐,说:“这是我和远征合伙送你的,你不可领我一个人的情。”
看来他们这两年是发了财,出手阔绰,何葭受之坦然。
她坐在驾驶座,端着架子小心翼翼地把堂兄带回家,车子从侧面开进后院,熄火的时候,何葭坐在那里没动,对他说:“大哥,那件事你不要对上海的家人乱讲。”
何伟还没回过神来:“什么事?”
“弗莱德。”何葭眼睛漫无目的地盯着前面的别人家的后院,小声说着。
何伟连忙说:“好,好,我等到拿到你喝喜酒的请柬的那一天再说。”
何伟又住了一日,带着对堂妹男友一半的满意,一半的遗憾回了美国。
多大校园的停车费贵,何葭也没有胆量在上下班的高峰时间段横穿市中心,只在下课开着那辆要带弗莱德去兜风。她问他:“你敢不敢坐?”
弗莱德反问:“我敢不坐吗?”
何葭笑倒在方向盘上。
他很惊异于她的家庭的经济实力,这么说:“我看到很多东方的学生很有钱。好像他们的家庭支持他们很多钱,年纪轻轻开着很好的车,出入饭店,穿着名牌。他们大多数来自香港——”
何葭不以为然:“那又如何?”
陈珊家里有钱,可是并不娇惯阿青,他不能以偏盖全。
弗莱德耸耸肩:“你并不来自于香港——”
何葭笑道:“先生,请注意,我这不过是辆二手车,并且我来加拿大前已经有若干年工作经历,收入不算差。这几年中国的发展日新月异,你不可以老眼光看待这个古老的国度。”
弗莱德连忙举手:“我投降,我投降,我不该带着有色眼镜看中国。”
何葭笑:“看你认罪态度良好,宽恕你。”
自从何葭有了车子,阿青更明显向她讨好,有事无事拍她马屁。他有约会,或者跟同学去玩,都来找她借车。
何葭奇怪:“你为什么不跟你妈妈借?她的车保险连带着保你。”
阿青自有道理:“跟她借她要追根问底,烦!”
接过钥匙又不走,转头遗憾地说:“你的男朋友要是中国人多好。”
何葭不解:“你又来!又怎么啦你?!”她真不愿意再讨论这种种族问题。
谁知阿青从另外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他解释说:“中国人都知道,要想追求人家的姐妹,要拿出钱来贿赂她们的兄弟。鬼佬就不懂。”
何葭啼笑皆非:“你可以告诉他这是中国风俗。他必定十分乐意学习。”
自从跟何伟见面,弗莱德开始了解何葭的家庭。他问她:“你父亲这边你有两个表兄,你妈妈这边呢?”
何葭垂下眼帘说:“我妈妈是孤儿。当年她结了婚能分到房子,就是这个原因。”
她拿照片给他看,父亲的,母亲的,还有他们三兄妹的合影。他眯起眼来细细地看,评价说:“你们三个长得都不像,不像一个家族的人。不过,看起来你们很友爱。你的另外一个表兄叫什么名字?他现在做什么呢?”
何葭手指轻抚过照片,垂下眼帘,小声说:“按照中国的传统,严格地说起来他跟我不是一个家族,因为他姓沈,不姓何。他现在在上海,跟朋友和我大哥合伙经营一个公司。”
弗莱德恍然大悟:“所以他们送得起那么漂亮的车给你。”
何葭抬起头来笑一笑:“弗莱德,我这个礼物受之无愧。他们的公司我帮了很大的忙,但是当时我没有收取报酬。”
弗莱德点头:“很多中国女人看起来很柔弱,可是非常强大,非常能干,西方人往往大意,吃了大亏。”
何葭莞尔。
他也给他看他们家的,爸爸,妈妈,妹妹一家的。
暑假很快到了。游泳的季节,他租了一个休伦湖边的度假别墅,开车带她去湖边玩。那里有点远,车子一路驶过弯弯曲曲的湖岸,有很多游艇码头,乡间的房子,也不似多伦多那么逼仄,都很漂亮。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一路驶过去,何葭忽然说:“弗莱德,停,你能停一停吗?”
弗莱德闻声连忙找个宽敞的路边停下,问:“怎么?”
何葭开门下车。呵,那是一片芦苇,阳光下随着微风摆荡,密密麻麻的,连绵有些面积。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应该是早晨吧,可惜现在日正当午,碧蓝的天空下高大的苇杆呈现出微红的颜色,一点意境也没有。
弗莱德问:“你没见过芦苇吗?”
何葭说:“有啊。上海附近有个非常著名的湖叫太湖,大学的时候我跟同学骑车去玩,看到芦苇。。”
阳光很耀眼,何葭眯起眼睛。透过睫毛,太阳滤出七彩的光来。她的记忆忽然变得模糊,像当年太湖上迷迷蒙蒙的雾霭,芦苇在雾霭中摇曳。
恍然记得她闹出的笑话:“那些草是什么?高粱吗?”
李春明几乎要捧腹大笑:“小姐,你真是五谷不分啊!高粱是耐旱作物,怎么可能生长在水边?那是芦苇!”
沈远征永远替她解围:“李春明在北京,肯定去过白洋淀,他认识芦苇不稀奇。白洋淀盛产芦苇。”
沈远征,沈远征,蒹葭久不来入梦。
何葭背诵那首诗:“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他看着她笑。呵是,他不懂。他不懂得《红楼梦》,更不懂得《长生殿》。
她坐回车子,跟他讲这首诗的意思。这是一种意境,一种求而不得的美感。他问:“为什么求而不得?”
何葭说:“或者她不喜欢他,或者父母不同意。”
弗莱德摇摇头:“她既然不喜欢他,说明她不是他的那杯茶,爱情要两厢情愿,世界上的女人那么多,他为什么还要把时间都浪费在她身上?父母不同意,那是很古老的时代的故事了。那个时代的青年因为经济不独立,不得不听命于父母。相爱就要厮守,这种不能厮守的爱情,害人害己。”
在他眼里,没有什么比死亡更无奈。
何葭摇头道:“弗莱德,你不懂,在中国人的传统里,孝道是天伦,情爱是人伦,人伦必须服从于天伦。在中国古代,如果一个县城里出一个忤逆不孝子,这个城的城墙就要被扒开一个豁口以示众民,此城出了一个不孝子。即使现代社会,很多情侣因为父母的反对而分开。”
接着去度假别墅的路上,何葭给他讲梁祝,讲白娘子与许仙,讲牛郎与织女。
碧草青青花盛开
彩蝶双双久徘徊
千古传颂深深爱
山伯永恋祝英台
弗莱德听她唱着,忽然说:“这个旋律很耳熟——对了,你给我听过那个小提琴协奏曲。这首曲子非常好听,就是太悲伤。”
他一转头,发现两行清泪滑落她的脸颊。他默默地开着车子,腾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说:“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这世界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只要你想迈过去。”
这世界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关键在于你想不想过去。
五大湖地区,相对于中国的江南,算是干燥的,相对于极端干燥的内陆地区,这一片土地又算湿润的。车子一路开过去,路两边时不时地出现一片片的水,水岸上长着茂盛的芦苇林,沙沙地响着,迎风摇摆着。
似乎加过的芦苇都要长得比中国的芦苇要高大健硕,顽强不屈。
他们把空调关了,打开车窗,让风吹动长发——在夏天,何葭喜欢把头发留长,热极的时候可以用橡皮筋把头发束起来,感觉凉爽些。
车子到了湖边的木屋,车子停在屋后,屋前对着湖滩。弗莱德把大件行李拎进房子,打开箱子铺床,挂衣服,一边对何葭说:“等一下就好。如果你累,等我铺好床你可以躺下休息一会儿。”
何葭一边说不累,一边到厨房去,把拿来的食物都塞进冰箱。
她打开窗子,外面的大湖看上去似海一样广阔,涛声伴着人们嬉笑的声音没有阻挡地传进耳膜。
似乎要游向更开阔的水天深处,必得找一片没有水草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