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雾里听草
从大连到沈阳,走东北高速公路,由于大连朋友的盛情款待,我们到黄昏时才得以出发。
东北高速公路是新近开发完成的,路面笔直,平坦而宽阔,路两边,一边是高粱、一边是小麦,在夕阳的光照下全是金黄色的。
黄昏的高粱小麦田,不只是金黄色,在风浪中,仿佛有一层风沙的薄雾,迷离而流动,我们的汽车如箭射过,使我有恍然如梦的感觉,这就是我在童年地理课本上读过的辽宁省东大平原呀!
辽东大平原的辽阔和平坦,令我感到惊奇。放眼游顾,全是一望无际的田原,要跑很远的路才会看到小小的聚落,聚落也是掩映在金黄与薄雾里。
我仿佛听见了雾里草枝与麦穗摇曳的节奏,这使我感到安然了。
正痴痴看着辽东平原的时候,夕阳沉落,天色刹那就暗了。东北高速公路没有路灯,很快陷入一片漆黑,高粱与小麦退到了黑色的布幔里,只留下风在舞台上演出,哗哗然、沙沙然、噗噗然,草的歌声与大漠中旗帜的响声是那么相似,呀!在黑暗中、在赤雾里,草木是以绿色存在,麦不是以金黄存在,而是以单纯素朴的歌声而存在的。
天顶突然打下一盏灯来。舞台立时明亮了。
不知何时,明月已高挂天顶,同时,平原的上空已布满星星,麦田与高粱从金色转成银色,全部在大风里跳舞,真是美丽极了。
我想到今天已是十五了,月亮才会圆亮如菩萨顶上的光环,此刻是夜里八点多,平常在家里,我们已吃过晚餐,妻子会泡一壶好茶,我们全家人会坐下来安静地品茶,茶香在家里流动、满溢,充满了温润清和的气息。如今我却远在万里之外的东北,坐在穿行过辽东大平原的厢型车中听着雾里的草声,我突然非常想念妻子泡的茶。
到了东北之后,我囊中所带的茶已经饮尽,面临无茶可饮的窘境,东北又不像江南西南有茶可饮,甚至在东北也不时兴喝茶,饭店里的茶包泡的茶比水还难喝,在大连的几天我已经想茶想得要命,“到沈阳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喝到好茶呀!”我心里怅然地想着。
忍不住问起沈阳的朋友:“在沈阳有好茶喝吗?”
朋友的答案出乎我的意料:“沈阳这几年很流行喝茶,有非常好的茶馆,一定好到让你吃惊。”
这个答案使我的内心充满喜悦,就在这种喜乐的心情中,车子穿过辽东大平原,进入了高楼林立的沈阳市。想到可以喝到好茶,竟然使我喜乐到这种地步,连我自己也感到讶异。
可惜好事多磨,到沈阳我并没有立刻喝到好茶,而是到第三天的晚上,那是因为行程排得太满、演讲太多,直到三场演讲结束,朋友才带我到沈阳最好的“和###”喝茶。朋友开玩笑地说:“林老师心里惦记着好茶,才会用心地演讲,要是第一天就喝了好茶,心愿已了,工作恐怕就不起劲了!”
果不其然,和###的好超过了我的预期,整座茶楼明净辉煌、气派宏大,全是用上好的砖、石、木料结构而成,有天然素朴之风。
更出乎意料的是,和###的主人是一对青年俊美的夫妻,本以建筑设计和美术为业,由于酷爱饮茶,所以开了一家“一茶一水都要极品,一砖一瓦都要讲究”的茶馆,带动了东北的饮茶风气。我看到馆内的桌椅门窗全是上好的明式家具,简直叹为观止。馆内为客人泡茶的东北姑娘个个受过专业训练,美若天仙,更不在话下了。听说投资这样一家高级茶馆要耗资千万人民币,更令我咋舌许久。
有趣的是,茶艺馆主人认为中国最好的茶道是在台湾,所以茶馆里有各式各样的台湾茶,高山乌龙、冻顶乌龙、白毫乌龙、铁观音、文山包种等等。更有趣的是,主人认为台湾的壶艺制作品质在大陆之上,所以整家茶馆全是用台湾陆羽的茶具。
茶具是陆羽茶具,茶是天仁茗茶,颠覆了我们的迷思。在台湾我们有些人在追逐宜兴壶、大陆茶时,没想到沈阳最好的茶馆竟以台湾为风尚。这使我想到北京王府井大饭店一楼最高级的茶艺馆,也是以台湾茶艺为风尚的,只不过和###比王府井尤为精致。
以茶艺馆的格局而论,和###的装潢是令人无可挑剔的,但回到茶艺馆的中心——茶,不知道有没有好茶?
善体人意的园主笑言:“听说林老师已经很多天没有喝到好茶,先泡一壶台湾的白毫乌龙解馋吧!”
主人说:“既然喝的是台湾茶,又用台湾的茶具,可不可以请林老师示范台湾茶艺呢?”众人鼓掌叫好,我也急着喝茶,看着全套茶具不禁口焦手痒了。
白毫乌龙确是今年春天的上品,白毫特有的乳香,使座上的人都沉醉了,主人说:“我们店里所有的水都是用杭州虎跑泉的泉水,特别空运过来的。”
哇!台湾的乌龙配虎跑的泉水,怪不得这么有味。
“但杭州的虎跑泉还是配杭州的龙井茶最好!”主人说。
龙井也是上好的明前龙井,是主人亲自到杭州品选的,龙井有荷香混合豆香,虽然不会比我在杭州喝的胜出,却因为时空的距离显得珍贵而别有滋味。
这乌龙、这龙井,使我思及三日前听见雾中的草声,仰望明月照遍麦田的情景,那时思茶、念茶、盼茶,是深深的怀乡怀人之思,心里有所惦念,因惦念而清明,实近于茶道“和敬清寂”的本质了。如果不是那么清寂,如何能雾里听见草的歌声?如果不是那么和敬,又如何能在月光中念及远方的消息?
女主人又泡了一杯极品的君山银针请我品饮,并亲自削辽东大苹果一个给我配茶,巧手慧心,怪不得能在酒乡的东北,竖起一竿绿色的茶旗!
天下没有白喝的茶,在我茶醉三分之际,茶馆主人请我写一幅大字补壁,纸笔早已备妥,墨也磨浓了,怪的是,我喜欢喝茶、喜欢写字,东北人竟也知道。
我大笔一挥,为和###写了六个大字:“不可一日无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