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吊的十架十架上垂吊 垂吊的是比十架还要瘦的耶稣
祂赤条条地被钉赤条条地被钉 仅有的是几根硬骨
三十三年啊祂什么都没有 只为了千年的救赎
瞎子看见瘫子起来 那血漏的妇人摸着祂就康复……
血漏的妇人她哭了吧我也想跟着哭
我年轻的朋友你别哭啊 故事还没有结束
一个妓女又被绑来周围都是兴冲冲的刽子手
耶稣却为她撑了腰让她躲过了以色列那野蛮的石头
祂对她说你走吧我不定你的罪 女人她就被饶恕
卑微的女人她哭了吧她从此就被写进了圣书……”
——“停——!”——一声长令,台上的乐队戛然而止。
台下无座椅的大空场前,罩在红巾蓝袍里的老牧师,正举起双手对着台上打着暂停的手势。——远望过去,他倒是更像外国魔幻电影中的一名法师。
领队的键盘手绕过话筒,小跑着来到台边,俯身向牧师请示。——他是阿光,有着圆圆的脸和稚气的笑容,一眼看去,是法师前一株茁壮成长的植物。
他从前是阿十的好友,曾在女儿吧的晚场中主弹电子琴。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就离开了,原因据说是因为信了耶稣,弃暗投明。在随后几天缅怀性的八卦里,几个喜欢他的女吧虫们藉着烈性的威斯忌,恣意原创。她们说走了的阿光其实啊早就是一个基督徒,他的心性好得不得了,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本属于光明之中。来酒吧这种黑乎乎的地方混日子,不过是他逆势生存的一种暂短的表象,长不了;而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像伟大的耶稣一样,离开才真正意味着他本质上的回归。
后来阿十听到这些话,就犯痞。他找空凑过去,专门为了挤兑她们。他说小资姐姐们,你们真了不起,是一群十足的后觉后知中的女先知啊!——如果照你们所说的,阿光他早就是一个信徒的话,那我阿十岂不是一个白痴,连被一个基督徒哥们在身边卧了底都不知道!——瞧瞧你们瞧瞧你们,就是这样,人一走了不管是啥破烂,都成了沧海遗珠;眼前的帅哥不管有多好,都是沧海一粟。——告诉你们吧,阿光这小子可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光明,我是他的哥们,我能不知道?!——除了跑到这里来赚钱,从没见他传过什么福音,即使是个卧底的信徒,我看也不过是个犹大而已!——这样吧,看在咱们都是漂男漂女漂哥漂姐的份上,我告诉你们个准确的内部参考消息——阿光他这会儿其实正在组建自己的乐队,准备专门给一些名流云集的私人酒会提供音乐服务呢!那其中吧,就包括了为几家有钱的教会提供大型活动中的现代诗班演奏。——如果没有得到主耶稣祂老人家的恩惠,就他,能这么快就受了洗,成为主的好孩子?!我啐!——依我看呢,这小子眼下他才是真的卧底去了,即正以一个罪人的身份,暗藏在教会中,伺机捞钱去了!
……
人情似纸。——两天后,想念阿光的女孩子们,便都开始围着阿十打情骂俏;
世事如棋。——两年后,那个从没有缅怀过阿光的我,却在这间由LOFT 改成的为新新人类们提供的以蹦蹦跳跳来赞美耶稣的中空会所里,碰到了阿光。
“阿光啊,”——牧师指着舞台上打映着歌词的大屏幕,扶了扶眼镜:“这首新歌挺不错,唱起来通俗上口,听上去念念叨叨的很有摇滚的味道,绝对符合我们教会这些年轻人的胃口。——只是,只是后边这一段——这样吧,你能不能下来,我们再商量一下?”——牧师说着指了指台边的楼梯,欲言又止。
“卫牧师,你喜欢就成。不过——”小光搔了搔头发,一脸为难的样子:“牧师,曲子虽是我早就写好的,可这歌词却反而一直没谱儿,直到今天下午我在这里偶然遇到了一位我从前的朋友,才被她搞定。——我的这位朋友她叫辛露,专喜欢听着音乐即兴填词,从前我在后海演奏时她就是这样,一边听着我们叮叮咣咣地敲,一边给我们写字,刚才的这首歌就是这样现场完成的。”
哦?辛露?谁是辛露?——牧师听了,透过眼镜,往台上寻摸着。
阿光见了就嘿嘿地笑了。他说我那朋友她是个女的,台上的这群秃小子里哪有。据我所知,她不大出头,很少上台,所以说牧师,你往台上看不如往台下看,往前面看不如往后面看。——他说着,对着空场外四周一圈座椅的一个角落指了指,——那是空空如也的上百个座位中,唯一的我。
牧师顺着小光的手转过头来,我对他招招手。他见了,就笑呵呵地走到了我的近前,然后礼貌地伸出手。他先是说辛姊妹幸会幸会,然后忽然就盯着我说,你这张面孔,——我怎么好象在哪里见过?!
我站起身来握了手,说是吗,可牧师我可是第一次见到你。——也许是因为我有张大众化的流行脸吧,或跟牧师的某个朋友或某个会友长得像也说不定。
牧师说不可能不可能,我肯定见过你,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好了好了,都是我这个坏记性,难为它也没用。——不过小辛,你能写出这样的歌词,一定是个年轻的老信徒!——请问,你目前在那家聚会?
我说卫牧师很惭愧,我还不是基督徒。以前除了偶尔到崇文门亚斯立堂做礼拜听听讲道外,没有在某家教会固定聚会过。——今天呢,是这样,因为我爸最近都在附近的医院里住院,快一个月了。医生说过了这个感恩节后,下周他就可以出院,我一高兴,忽然就想起医院的李医生曾提起过她常来的这所教会,说这里每礼拜三都有固定的祈祷活动,所以我就过来给我爸祷告来了。——不想今天下午一进会场,不但得知祷告会被临时取消了,还在这里意外地碰到了我的老朋友阿光,所以就跟他凑会儿热闹编编歌词,在这里歪打正着地度过了一段有趣的时间。
“小辛——你,你刚才说你爸住院,是不是在方庄往南的那家南城的综合医院?”牧师看上去迫不及待。
我说对,牧师你怎么知道。
“我说我看着你面熟嘛!——那就对了,我老伴两周前因胆囊炎入院,就在那间医院住院部的二楼里。我记得楼梯上我碰到过你好几次,你总是穿着一件石青色的风衣,风风火火地来去。——尤其是——”——他忽然间顿了顿,看了看我充满询问的眼睛,这才接着说:有一天晚上,我半夜起来给我老伴倒水时,忽见窗外下着大雪,我就往楼下院中随便地瞄了一眼。——如果没看错的话,那个从一辆很大的吉普车上下来的姑娘,就是你吧?——我的意思是说,那种车我可是第一次见过,足足有大半个坦克那么大,让我也跟着大大地开了眼界。
我听了,心里就咯噔的一下。——那一天半夜下车时,并不是我一个人进的大厅,而是杰森牵着我的手把我送进来的。他就那样地握着我,直到我要转弯进入走廊时,他才放开了我。
我对着牧师勉强地笑笑,未置是否。然后我退下外装的衣袖,故意伸腕看了看表。我说这时间真不扛过,弄了几段词,一下午就过去了。——不过卫牧师,我的圣经知识有限,所知道的那些支离破碎的东西七拼八凑地都被我用上了,也不过就那样。如果哪里出了错,你就尽管改。
牧师听了我的话,就哈哈笑了。他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辛露姊妹啊,你今天能来这里那可不是歪打正着,那是主耶稣早有的计划和美意。虽然从属世的角度看,你没有参加成祷告会,白来了一趟,但从属灵的角度看,主耶稣祂可没有与你失之交臂,让你宝山空回。他不但藉着阿光使用了你,让你通过写歌词的机会来为神国做功,更让我借机认识了你,让我们从陌生的病友家属到熟悉的牧师和教友,这其中必有主耶稣祂深藏的心意!——快坐下,快坐下,让我们一起来好好谈谈。我不但要同你讨论一下歌词,还要了解一下你爸爸的情况,在他出院前,好能去医院到他的身旁亲自为他按手祷告。还有,辛露,你能不能详细地跟我说说你要祷告的内容,以便我在日后为会众的服侍中能帮你代祷。——他说着,就用手来抚着我的肩,劝我坐下。
我顷刻间脑袋混乱,无所适从。我刚才的避而不答,显然已经引起了牧师对我和杰森之间关系怀疑。而最让我惊悚的一句话,是他要到我爸身边去亲自为他按手祷告。——如果他和爸爸真的因为祷告之事彼此认识了,又如果万一某一天实心眼的父亲跟这个北方口音的牧师称兄道弟,或者他只不过是成了他的一个忠实的会众,那么都有可能让我在爸爸手术前所编造的故事,被顷刻戳穿!
——就在那天爸爸蹾了杯子后,我望着桌上四溅的水花,咬着牙开始编造真诚的谎言。——我说爸你明天一定要手术啊,不然我这片努力就白费了。我说爸你从楼下挂号处医生那里听到的猜测是对的,我晚上是出去借钱了,而且也确实是管男人借的,但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你喜欢的金律师啊!——他听到你得了重病,不但爽快地把钱借给我,还为我压惊舒愁,请我吃宫廷菜,饭间答应给我工作,后来出来的时候,不管怎么推辞都坚持送我回到医院,回到你的身边,所以我才回来得这么晚。——我说爸,你说你刚才从窗口看见的那个牵我手的男人,看上去不像他,那有什么奇怪?!——金律师他变化真大,今天我见面的时候都差点儿没认出来他,又更何况你这双上了岁数的眼睛,又更何况你离得这么远!——爸你不是说你当下最大的心愿就是要看着我嫁个好人家吗?那你明天是不是要去好好手术啊?!——等你一出院啊,我立马就去金那里上班,然后努力地帮他赚钱,让他的事业在最短的时间内在北京生根开花。等他的事业稳固后,我就跟他结婚,然后再给你生一大堆满地跑的孙子孙女,让他们眼花乱滚地喊着你外公,那一天不好吗?!
……
衣兜里的电话开始振动。
我说卫牧师真对不起,就向后退了一步,从珊瑚红的棉绒衣里,救命稻草一般地抓到了电话,掏出来盯着看。——屏幕上果然是一个我正期待的短讯,是杰森出差后离开北京的一个月里,我天天期盼的几个字:我已回京。十分钟之后在外面等你。杰。——于是,我的脸上情不自禁地绽出笑容。我吁了一口气,抬起头对着卫牧师微笑着说:如果歌词没有问题的话,我要离开了。
牧师看我要走,这才直截了当地进入原话题。他摘下了黑框眼镜,从兜里拿出纸一边擦着,一边说:小辛啊,这歌吧它前面真是不错,从十字架切入,传扬耶稣的神迹,与礼拜天这里要举行的感恩福音布道会的主题一拍即合。不过呢,——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转折:“后面歌颂妓女的这段唱词我看就算了,要是能把它们坎下去,换上其他的神迹才好……你大概也看出了,我们这里的会所是由从前一破旧的LOFT改建来的,之所以保留了LOFT的原味,一是因为省钱,二来也是因为面对的福音对象大多是南城打工的年轻人,他们是来自全国各地许多城市工仔工妹,基本都在属于在服务行业挣扎的社会底层人。
社会底层又怎样呢?——我追问,心里明白了一些,脑袋却更糊涂。
“说白了吧,这些人当中有很多的女孩子都是来自于酒吧、KTV、洗浴中心什么的,不工作的呢,基本是属于附近新区的二奶族,”——他说到这里,莫名其妙地瞄了我一眼。
我与牧师对视着,无动于衷。
“我担心,如果她们没有相应的理解力,激烈的音乐中HIGH起来后,只把耶稣当成给一个妓女撑要的后台大哥大形象,那可就糟了。”
听到这我就笑了。我说牧师我懂你的意思了。——不过吧,一个高贵的至圣者和一个给妓女撑要的男人完全有可能是同一个人,而也许正因为如此,圣经中那些古老故事中的女子才能一个一个得救后,被写进书。。如果说两千多年前的那些下层的女人都能在耶稣的感召下弃恶从善,那为什么对今天的打工妹们就没有信心?——不过呢,如果牧师您实在不喜欢妓女那一段,就把歌词换成五月花号什么的吧,因为据说那条船上,来的都是清教徒,应该一个妓女都没有。
我说完,就背起肩包,笑着对牧师说:对不起牧师,外面有人等我,我得走了。
小辛,你等一等!——牧师伸手拦住了我:你刚才不是说你还不是基督徒吗?
我点头。
“这个礼拜天我们在感恩节福音大会后,会有一些慕道友通过浸水礼归于耶稣名下,你能要不要也来参加受洗?——你知道吗?经过洗礼之后的你,会在圣灵的感动下活出新生命,跟老我彻底切割,你的罪才会被洗刷。
我想了想,就对着牧师那闪亮的镜片,认认真真地说:“牧师啊,听你这么一说吧,我好想立刻受洗,成为无罪的基督徒啊!——不过,我太在意那个你不在意地妓女了!——只要那个妓女进不了你的歌词,我就进不了你的浸池,谢谢你为我操心了。”
……
会所外。
北京冬季的傍晚,是寒冷与热闹的混合,也是繁华与荒芜的对抗。
对面的马路上,车灯如流,人海如潮。每个人都依流平进地行在回归的轨迹上。
此刻,因为相聚的喜悦,我眼中没有一个流浪的人。——今夜,奥德修斯要抵家,鲁宾逊要返乡,流浪的小三毛要长大,开始他人生的第一场约会……——而对于我,那个我快一个月都没有见到过的身影,则是我奔跑的方向。
我放眼往停车场望去,在那些紧密排列的车子里寻找着杰森那高大的悍马。——忽然间,一只鸽子从侧面飞来,我一惊,却瞬间感到了我身旁的小道上,有人在不远处踱步,——我看去,那是杰森的背影。
——自从上次我背着一大包钱进了医院大厅、然后躲在墙垛旁望着那个高大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后,就再也没见过它。——我是那么想念它,盼望它,渴望靠在那里安息。
我忽然间就有种难以抑制的冲动,不禁放开步子,风一样地朝着那个背影,飞奔过去。
又有鸽子扑棱棱地向后飞去,也有木槿灰蒙蒙地向后退去,更有散发呼啦啦地向后飘去……
——我不管,我要跑。——此刻,什么都可以抛在耳后,我只愿单单地占有速度,——速度。
杰森似乎听到了急促的脚步音,他站住,并没有回过头来,只是那样站着,专心地等待。
我从他身后一跃而起,用双手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杰,我爸爸他终于可以活下来了!”——我说了那句话后,就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