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就是5.12,忽然觉得应该写点什么。我实在是该写的。一是去年回国参加震后救灾,得到很多朋友的支持和关心,应该有所交待。二是为了自己吧,为了那些无法忘记的记忆。之所以一直没写,是回来后有其他的创作计划,同时拍的录像一直无法上传,怕光文字的力量不够强大。仔细想想,也许还是不想去碰那些记忆吧。无论如何,是该写了。
八年没有回国,在成都下飞机,看到的是悲伤的城市。五月天,已经热了。大巴刚出机场,忽然响起了漫天的警报,那是举国的哀悼。无数的汽车在鸣笛,那是人们无法肆意流淌的眼泪。我的心忽然空了,只剩悲痛。便是此刻,我对着电脑,回想起那一刻,仍然无法阻挡那种痛彻心底的湿润。我默默地对自己说,我回来了,我的母亲,我回来了,我的故土。
悲哀终于是要过去的。我更愿意看到人们的力量,意志的力量,生命的力量。从成都到绵阳的路上,断垣残壁逐渐增多,但是绿色的农田里,我总能看到劳作的人,或插秧,或驱牛。我看着他们的身影,又恢复了希望。
绵阳的状况似乎还好,至少没有看到大量的房屋倒塌。我侥幸地想,大概地震的后果没有我想的那么严重吧。但是那满街的帐篷,不时呼啸而过的特殊车辆,人们严肃的眼神,不断地提醒我,这是重灾区。入夜,从楼上看出去,小区一片漆黑。供电已经恢复,但是没有人住,我家是唯一的例外。我无法坦然地入睡,穿戴整齐地躺着,因为余震还在发生。半夜两点,忽然被人摇醒,不,是被地震摇醒。赶紧叫母亲,和弟弟一起下楼。母亲动作慢,到走出楼,已经是十分钟以后了。我们在外面呆了两个小时,天凉,又回去。第二天母亲即不适。以母亲的身体状况,她是无法到外面长呆的,医院也早已人满为患。后来我们也听说有老人死在地震篷。自此我们不再出去躲地震。我想,有的时候人是没有所谓选择的。而死亡的阴影,当你坦然面对时,就不那么令人恐惧了。每个人都有内心的东西要面对。我能坦然面对死亡吗?当死亡真正来临,我会想什么呢?那千千万万的死者,最后一刻又在想什么?也许只有当那一刻到来时,我们才会有答案。
我带了很多东西回去,钱,施工手套,药品,装了一个箱子。现在想想,最有用的,是奶粉。各种各样的包装,有朋友快递寄来的,有我从家庭医生那里募捐来的。我送到绵阳第三医院,那里有一名从灾区出来的孕妇,刚刚生下双胞胎,正缺奶。她独自从山区走了几十公里,翻山越岭,终于得救。我想起我以前管理的店里的一个美国女孩,有极美丽的眼睛和面庞。她到生产的前两天,仍然认真地上班,洗刷地板,虽然我告诉她可以休息。我没有见过那位英雄母亲,但我相信她也有明亮的双眸。
七十副手套居然一直没地方接受,后来终于在志愿者广场遇到从北川出来买给养的士兵,要求他们带回去用,他们却没有包,只好把包也贡献给他们了。包括朋友们捐的共一千多美圆,后来捐给了红十字会。曾经想过换成人民币发给灾民,可是面对数千的灾民,如何给呢?会引起骚乱吗?而且拿着别人捐的钱在手里,每天心里总是沉甸甸的。最终选择了相信,相信在灾难面前人们的善良感与责任心。可是后来当弟弟讲述他看到的难民安置点里的无奈情形时,我真希望钱还在啊。
地震后的一个多月,我们经历了上万次余震,当然大多数没有感觉,经历了断水断电断气,经历了堰塞湖引发的大疏散,经历了城市的萧条和恐慌。不过人们并没有害怕到失去理智,情况也从未失控。政府的力量得到充分体现,一个例子就是防疫的药品很快分发到每户,虽然不过是些藿香正气水之类的。温总理的形象是那么地和蔼可亲,他安抚着人们的情绪,鼓起人们的志气。即使是他在瓦砾上摔跤,也给人力量。而人们同时也把地震看作一个修理当地官员的机会。官声不佳的绵阳市长谭力在机场迎接胡温时满脸灿烂的笑容,照片迅速成为网上热点,用当地话讲,“脸都笑烂了。”最近听说他终于要被调去某省任闲职。今天打电话,母亲说她们小区的房子终于开始修缮了。她们这一栋情况还好,每户费用3000圆,政府买单。她抱怨费用太高,浪费国家财政,我安慰无非就是钱从国库进了部分老百姓的口袋,民工每天可以挣100圆呢。无论如何,政府管了,总是令人高兴的事。从这个角度理解,老百姓需要被管,也不是完全没道理。从经济层面,地震是一次财富的重新流动和分配。君不见地震第二天,基建类股票就大幅上涨?
官员们有官员们关心的问题,我接触的是普通人。人们都忙着各自的事,这时候越发显出家庭的重要。家庭是这个社会的基本结构,一切的活动围绕家庭展开。在路边可以看到无数的地震篷,间或有麻将桌。在很多当地人看来,把家里人安置好了,就算尽到力了。在市政府门前的志愿者广场,大部分都是外地来的救灾者。我不知道这样的现象是否正确。毕竟不可能人人都去救灾。大灾面前能坐下打麻将,也未尝不是四川人乐观天性的表现。可是在志愿者眼里,“我们千里迢迢跑来救灾,结果来了一看,那么多的人坐在那里打麻将哩。难道那不是他们的事情吗?”我只能对他说,“我们来,是因为我们自己觉得应该来。这就够了。”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仅仅是这样吗?难道应该是这样吗?我没有答案。
我当然也是一心要做志愿者的。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两天后,终于被组织去一个仓库卸货。那一天卸了几十吨的货,平均每人有4-5吨。和我一起的是一些河南来的退伍兵。他们说我年龄比他们大,体力不比他们差。我想,多亏了平时经常踢球。再说,我家在绵阳,晚上回家洗澡吃饭,就休息过来了。他们不行,得到处找地方,吃饭就是凑合。我很想邀请他们到我家住,又放弃了。他们七八个人,有点多,而且母亲恐怕会有意见。我就回来这么些天,还老在外面呆着,她担个心思。晚上还是把时间给母亲吧。八年,她头发又白了好多。
我的志愿者经历,主要就是体力活,装车卸车。现在想想,我没有去直接和灾民打交道,是有原因的。人的心理承受力,有一个限度。我那时没有意识到,其实内心深处是充满了压力。干体力活只是身体上的劳累,心理的疲倦更加难以解决。四川的天空本来就是雾蒙蒙的,这些日子更显得忧郁,心情总是沉重,总是被莫名的忧伤和担忧浸染着。我大概是特意避开了与灾民打交道。从废墟救人的时机早就过了,也不需要我去添乱。我弟弟开始也在一个物资捐赠点扛包,地点不对业务不忙,用他的话,“人多包少,半天也扛不上一个。来了一个,一堆人就上去了,跟抢似的。”后来他去了安县的灾民安置点,忙乱得很,又去了一次北川。他之前正在写一部小说,回去后接着写,本来是悬念小说,结果完成的作品极为黑暗压抑,最后一句是“救救我。”我后来看到灾区干部自杀的消息,心痛不已。他们的家人罹难,自己还要不断地应付大量的工作,如何承受?谁去救救他们?
生命是那么的可贵,又是那么的容易失去。有时就是一瞬间的事。我虽然干体力活居多,险情也遇到了。我帮一车队装了一天药品,晚上跟他们的车去平武,可以看看外公外婆。八辆车我的车偏偏就出了故障落了单。我们在黑漆漆的山里开错了路,路越开越烂,塌方垮石很多。后来在一个大上坡会车停下,司机和对面下来的司机去搬石头垫路,我从车上下来打算活动活动。我跳到地上,正打算再往前走一小步,忽然感觉不妥。我小心地蹲下去查看,原来我已经站在崖边,脚外面就是无比深邃的黑暗,黑暗像潜伏的怪兽等着我进去,深处涪江低声的咆哮是它的呜咽。我镇定一下,爬回车里,想,“司机一会回来,要花多少时间找我,才会明白过来我掉下去了?”
回来路过南坝镇,司机指着一片废墟说这是小学。据说只有一个学生幸免,因为他逃课了。这种经验大概是不会被宣传的。我不知道这个学生现在怎样,他会从此珍惜生活,好好学习吗?还是走向反面,彻底放弃读书?无论如何,这场地震对他的生活都有巨大的影响。在平武时,我去看了灾民安置点,他们住在帐篷里,八个人一顶,有基本的生活用品,管饭管医,但是只有三个月。“三个月以后呢?”他的眼里是茫然。五点多钟,是晚饭时间,忽然有歌声,是孩子们。他们被组织起来,夕阳下排成整齐的队,对着国旗唱国歌呢。有歌声,有孩子,有炊烟,生活就有希望,不是吗?
希望还来自那些志愿者。他们是最可爱的人。我见到的从60后到90后都有。我真的很荣幸有机会和他们在一起。他们问我,我会说我是从美国回来的。但我更希望做一个无声无息的劳动者。我们交流过名字,现在大都忘了,只记得一个成都女孩的名字,叫陈圆圆,想忘都不太容易。我答应过她和另一个男志愿者发录像给他们,技术原因一直无法实现,他们不会认为我言而无信吧。我和河南来的一队朋友们一起干了两天,送药到安县医院后和医院的人们挥手依依惜别,我们在车上,他们在车下,就那样挥啊挥啊。那时候就觉得自己做的太少了,太少了。我没有当过兵,河南志愿者们感觉就是我的战友。这次地震,最大的亮点就是志愿者。他们任劳任怨,不计名利,让人看到社会的希望。虽然很多人来,除了帮助救灾以外,还有点好奇的心理,那也很正常。包括我自己到灾区时,也有那种好奇想亲眼看看的心理呢。但是这样的心理最终都消失了。志愿者们像潮水一样涌来,又像潮水一样退去。他们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只有他们自己最明白。极少数到现在还在坚持。我对他们充满敬意。对我和其他千千万万的志愿者来说,这也许是一生一次的经历,它是一笔财富,无法用金钱衡量的财富,却可以收益终身。我一直没有得到一个很多志愿者挂的胸牌,最后一天我经过强烈要求终于得到一个。在我眼里它很珍贵。
5.12.大地震不仅仅是灾难,更是考验。也是人们重新思考生活的起点。一位从齐齐哈尔来的志愿者大哥,40多岁了,一直过得不如意。他来的时候老婆孩子不支持,单位也不支持。他说他一定要来,一定这辈子要做一次自己想做的有意义的事。郑州的小崔,大学毕业几年了,20出头,干过很多事,来之前刚过五关斩六将被一大公司录取。上班前一天发生了地震。他上了半天班,离开了。他说他不能安心上班,一定要来救灾。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一直觉得郑州不好,想出来闯,可是家里人都在郑州不希望他走,痛苦地挣扎很久了。我们站在卡车车斗里扶着铁栏杆,风呼呼地吹在脸上,他转过来看着我,忧郁的眼神。“救灾结束我就得做决定了。我想我是不会回去了。你觉得上海适合我吗?”我好像看见十几年以前的我。
每个人都在不断探索自己的路。我们从中国来到美国,读书,工作,成家,生子。身外之物越来越多,放不下的牵挂也越来越多。可是在巨大的灾难面前,你会突然意识到,人类是多么渺小,生命是多么的脆弱易逝,命运是多么的奇妙,而生活又其实可以是多么的简单。有很多人在地震后改变了人生的态度和方向。我在仓库捧着盒饭吃时,没忘了录下感受,“今天有辣椒,豆腐干,回锅肉,很好吃。天天干活不拿钱,还管饭,这简直就是共产主义的生活。”小时无比向往的共产主义理想,就这么容易地实现了。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大自己的便,感觉真幸福。那一刻,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认认真真做自己想做的事,做对社会有益的事,踏踏实实地生活,珍惜生命的每一天,才是真谛。有这样的基础,人们还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又有什么事做不成呢?我不希望灾难发生,但如果再面临选择,我还会选择去做志愿者。
死者长已矣,生者何需常戚戚。托体同山阿,生于自然,归于自然。
5.12.汶川大地震,永留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