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师曾
一
作为一名四处漂泊的职业记者,我不仅有幸战地重游,在巴以和谈最风光的日子,吃拉宾手里的石斑鱼,听阿拉法特讲故事,在阿拉曼战役五十周年凭吊隆美尔在马特鲁的指挥所、拥抱卡扎菲,在诺曼底六十周年纪念日给女王、小布什、希拉克、普京……拍合影,还闯进隆美尔在斯图加特的老宅——拜会他的独生儿子……
“隆的传人”曼弗雷德·隆美尔在斯图加特当了22年市长,他对我自嘲说:“斯图加特生产的奔驰、保时捷和BOSS洋装,比我这个市长名声更大。”
图:作者在隆美尔元帅家采访他的儿子曼弗雷德
2004年6月15日12:00-13:30,我在隆美尔家有个约会。当我风尘仆仆从法国普罗旺斯赶到德国斯图加特时,徘徊在绿树掩映的隆府门前,我越发变得胆战心惊,这可是名将之家……但整个隆府仅是一座旧民宅。
我在正午12:00准时按下门铃,应门的正是曼弗雷德·隆美尔本人。与我们西装革履、领带背头的一本正经截然相反,这老兄披了一件深蓝色的抓绒衫,酥胸半掩露出里面的黑背心。下身是松松垮垮的大裤衩,雪白的大毛腿又粗又壮,站在柔软的拖鞋里。一米八几的大块头儿,慈眉善目就像无锡的惠山泥娃娃。看到我脖子上的Canon相机,老人家眼光一亮,又憨笑一声:“一会儿照相,千万别照我下半截儿。”地道的伦敦口音,原来在英国得过政治学博士。
二
1928 年12月24日平安夜,曼弗雷德·隆美尔出生在斯图加特隆美尔老宅,出生后随父驻防德累斯顿、维也纳、波茨坦。这段时间父亲很不如意,一战期间26岁就晋升上尉,获蓝马克斯后遭人嫉妒,原地踏步一蹲就是十四年,是全德军“最老”的陆军上尉。我趁机向老人套磁,说我也因海湾战争破格晋升……至今也“一蹲就是十四年”,是全中国“最老”的主任记者。现而今病病歪歪与儿子隔山相望,真为孩子的未来担忧。
曼弗雷德闻言兴起:“我父亲坚持送我进最好学校,学法语、拉丁语,还有数学。父亲说德国需要数学,不厌其烦地教我。可我的数学一塌糊涂。直到我任州财政部长才重读数学,当上市长才成绩优秀。可惜我小时候不懂父亲的一派苦心,否则也许能做更多的事。”“父亲一直希望我成为一名优秀的运动员,一个伟大的英雄,一名出色的数学家。可我让父亲的三个希望全都落空。”
曼弗雷德很小时候,隆美尔就给他画了一幅战争素描,房屋倒塌、森林凋敝,遍地是支离破碎的动物尸体。作为残酷战争的亲历者,他把战争归罪于统治阶级,倾向国家社会主义。为培养儿子的慈悲心,隆美尔鼓励曼弗雷德用莴笋叶养兔子。
图:德国元帅隆美尔
曼弗雷德七岁,隆美尔就开始教他骑马。孩子太小,腿太短够不着马镫,隆美尔就把曼弗雷德双脚绑到马镫皮带上。不料军马挣脱缰绳开始狂奔,皮带拖着曼弗雷德的一条腿跑了一百多米。头上摔了一个大血口子,隆美尔当即吓得面色如土。他在曼弗雷德手里塞了一枚德国马克:“如果你妈问起头上的伤口,就说是自己从楼上摔下来的。这枚硬币是对勇敢者的奖赏!”
“‘要勇敢并不难,只要克服第一次的恐惧就行了。’”曼弗雷德八岁时,隆美尔开始教他学游泳。“我发现自己像玩游戏般跟着父亲走到波茨坦的游泳池边,我抓着父亲的手,另一只胳膊夹着一个很大的橡皮游泳圈。父亲让我爬上跳板的顶端,直到命令我往下跳时我才发现,理论与实际间的距离实在太大。父亲把所有学员都召集起来看着我。我说:‘我不想跳。’父亲问我为什么?我朝着他大声喊:‘因为我珍惜我的生命。我不会游泳。’父亲提醒我,我带着游泳圈呢。‘如果游泳圈炸了怎么办?’我这样问。父亲涨红了脸:‘万一那样,我会跳下来救你的。’我指着他的靴子说:‘可你穿着马靴呢!’父亲他回答说,如果有必要,他会把靴子脱掉的。我悻悻地说:‘你现在就把它脱掉。’父亲环视了一下他的学员,拒绝了。于是我也拒绝了,从跳台的梯子上一步一步走下来。”
曼弗雷德“与父亲最后一次散步是1944年10月14日,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父亲的参谋艾丁格上尉,他是斯图加特著名的园林建筑师,我们两人才是父亲临终最后见到的亲友。”
中午12:00,一辆黑色本驰700K(就是希特勒送给斯大林的那种车)停到隆美尔家大门口,陆军人事署长布格道夫将军和希特勒的侍卫长梅塞尔将军晋见隆美尔元帅。他们和隆美尔在书房谈了一会儿,隆美尔出来时脸色灰白。
“希特勒以叛国罪起诉父亲。可慑于父亲威望,不敢把他交给人民法庭。父亲可以选择服毒,如果接受,家庭免受株连,也不追究战友同事,柏林还可以国葬。”
隆美尔请求给他十分钟与家人告别,对死亡冷静之极。他穿好皮大衣,戴上帽子,拿起元帅杖,又习惯地抓起钥匙,犹豫一番后,塞到曼弗雷德手中。
“父亲对我说,他可能今天就要死去。在阴谋者名单上,父亲似乎是内阁总理。”“我陪父亲走出家门,有辆车在等着父亲。房子已被包围。”隆美尔走出房门就再没回头。
二十分钟后,乌尔姆的瓦格纳医院给隆家来电话,说隆美尔元帅死于脑溢血。接电话的曼弗雷德时年十五岁。
“1945 年,作为一名战俘,我在雷德林根接受了审讯,一个法国士兵问到父亲的死因。当时我还只有十六岁,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拒绝接受‘被迫自杀’。一个人既然被迫,就不是自杀。我不喜欢自杀(suicide)这个词。我倾向“自愿受死”,尽管在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两个词有什么不同。”
三
曼弗雷德十四岁起在空军服役,后被勒克莱尔的法军俘虏。出狱后继续读完中学,在图宾根大学主修政法,在英国获得政治学博士。历任《德国城市报》记者、总编,1974至1996年任斯图加特市长,兼任德国联邦市镇议会主席等职。
曼弗雷德骨子里是一个低调、害羞的老人,他自称一事无成,现在老了。我说哪儿老呀!像您这个年龄,在我们那儿专管大事!听到我的话老人嘿嘿乐了:“幽默不是罪过,而是一种德行。你们是一个尊敬老人的国度。”
曼弗雷德富有演说天才,任斯图加特市长22年共演讲5000多场。他挥动大毛手给我表演:“最后一次竞选市长,他们说我年龄大。我立即用数学予以回击:‘以我的年龄,马上就要消失了。你们选我只需要负担1/10的退休金,可你们选那个比我年轻得多的先生就得多支付他3/10的退休金。’选民一听我省钱,就都把选票投给我了。你看!父亲教我的数学全用上了。我靠数学当了财政部长,斯图加特市长。这全得感谢我父亲。”
曼弗雷德不仅继承父亲的数学天赋,在人际交往上更高一筹。他提出的“市政府哲学”超越党派,奉行各党派共同执政。基于普遍的人权原则,他力排众议,把公认恐怖组织的红色旅领袖拉德尔安葬在斯图加特公墓,理由是“所有仇恨,都必须在墓地终止。”
曼弗雷德还是记者、律师、作家:“一个市长整天埋头于行政事务,想的都是面包,可面包一定变成屎。我是政治家,也是一个诗人。政治是理性,诗人是和感性的月亮女神亲吻。洗衣机、电视机、大众汽车加剧过去、现实、未来的各种矛盾,把世界弄得一团糟。可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地球。我们无法抗拒过去,我的心在流血,我在用情人的情感倾诉、怀念过去。”
曼弗雷德已经出了十四本书,有《告别懒人国》、《把德语弄得乱七八糟》、《小隆美尔箴言录》、《小隆美尔诗集》、《有限的可能性》、《小隆美尔政治学辞典》、《小隆美尔笑话全集》、《回忆录:笑谈过去,雨过天晴》、《德国人的彷徨》、《政治家和政治》、《感动世界的是什么》、《批评与真实》……内容涉及经济、历史、政治、哲学以及施瓦本地区的幽默笑话。他送给我几本新作,书中插图都是他自己亲笔画的。他说席勒的诗太长了,他的诗都短,“作为诗,短和清楚十分重要。”曼弗雷德的箴言是:“为人掘墓者,必为自己掘墓”。
四
我问曼弗雷德平时谁照顾他的起居生活,他挥挥胳膊:“理论上我和夫人互相照顾。可一般德国男人在生活中影响微弱,而我在家里没有丝毫地位。”我听得不由一阵心酸,恨不能变成女人来照顾他。
曼弗雷德身后堆着许多火车、铁轨,这是外孙们的游戏玩具。他和夫人生有一个女儿,女儿又生了一儿一女。女儿家住得不远,偶尔会过来照看一眼,外孙们经常跑过来给曼弗雷德捣乱,把玩具扔得到处都是。“我们小时候都讲规矩,现在的孩子却无法无天、为所欲为。现代人总是永无止境地制造不幸,我接电话时经常被他们乱丢的玩具绊倒。最好的教育是不教育,听任孩子整天地看电视。可电视机还不能用来打死蚊子之前,就不能取代报纸。”
“现在的新闻也变得迫不及待,总把明天的事情写进今天的报纸里。每个人都在和自己过不去。是基督错了?还是每个人都是基督?他们自恋,赞美自己,想代替主。我们都没有我们的父亲名声大,我们不是将官、不是校官、不是尉官、不是士官,甚至我们连列兵都不是。希特勒说列兵都该杀,因为他害怕有人像他那样列兵变司令。我们什么都不是,可我们制造了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