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自行车

    在我记事的时候,妈妈就有了自己的自行车,“永久”牌的。从我家到妈妈的工厂骑车要大概40分钟,我的小学就在她工厂的附近。从我家到工厂,从工厂的宿舍到学校,我的一整个童年,多数时间都晃悠在了妈妈的车上。

    妈妈喜欢唱歌,唱得很好听,她说她年轻的时候还曾是文工团的骨干。每每坐在她车上犯懒的时候,我就说妈妈你唱歌给我听吧。她便笑笑,就会轻轻地哼“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一片片梯田、一层层绿、一阵阵歌声随风传…”,那时的我,静静趴在她的车龙头上,歌声在我的耳边随风缭绕。我便得意地四处望望,看那一路黄黄的油菜花,那一天散漫游荡的云朵,再蜷着身子往后靠靠,体会妈妈那散发了一怀抱淡淡香味的气息。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妈妈和我,还有那条路,那些黄黄的菜花和白白的云朵一样。

    在我还没有学会自行车之前,大多是妈妈接送我上学放学。夏天的时候天黑得晚,偶尔妈妈不巧赶不上接我,我便跟小伙伴们一走回去。有一次我走到了工厂门外的不远处,发现装了一车厢苹果的卡车停在了路边。最外面的几个装苹果的芦苇框破了好些洞,一些苹果已经滚了出来。小伙伴们立刻决定爬上去弄些苹果下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经得起诱惑,便也爬上去拿了两个苹果下来了。我的脚刚着地,便看见妈妈骑车过来。她显然看见了我,下车停住。她也显然看见了我手里的苹果。远远地,她征在了那里,一动不动。我终于没敢跟她对视。我赶忙把苹果塞回到卡车上,拍了两下小手,奔到妈妈那里去了。坐上了妈妈的车,她始终不吭一声。后座上的我紧紧搂着妈妈的腰,很久很久,妈妈才说:“如果想吃苹果就跟妈妈说,妈妈会买的,懂吗?”我在车后羞愧得恨不得立马找个洞藏起来,唯有把妈妈搂得更紧了。每每想起这件事,每每在拿与不拿之间犹豫的时候,妈妈那份惊异、失望、愤怒的目光仿佛就在不远处,仿佛她还正推着车,正在那边静静地看着我。

    冬天的时候天黑得早,妈妈就不放心我走路回家。有时候她下班晚了,赶不上去学校接我,便嘱咐我跟着一个同学回家,然后再去同学家找我。我的同学家都隔着不远,但有时候我一贪玩,便不怎么在意妈妈过来找我了。直到发觉了一阵阵急促的叮呤呤叮呤呤和妈妈在北风中呼喊的我的名字,我才会注意到是妈妈来接我了。记得有一次,碰上同学的父母亲不在家,我们又玩得天昏地黑,那天妈妈找了我好久好久,一家一家地问,一家一家地找,才终于把我找到。妈妈揪住我,高高地扬起了手想揍我一顿,却突然蹲在了地上呜呜哭了起来。那是我记忆中妈妈哭得最狠的一次。此后我再怎么任性贪玩,我也时刻注意聆听马路上妈妈寻我的动静。至今想起来,那一阵急促地喘息的叮呤呤叮呤呤,和在风中飘忽的时近时远的我的名字,似乎还回荡在我的脑海中,不肯飘散掉。

    后来舅舅从上海给我买了个小号的自行车,终于我也有自己的车了。每次从工厂回家的时候,总是我骑在前面,妈妈在后面。有时我就发疯似的狠狠蹬上几脚,窜到很前很前面去,然后停下来,擦擦汗,远远望着落后很多的妈妈笑。

    妈妈的自行车终于还是骑不出那个小小的县城。大学的时候,放假在家,跟妈妈骑车出去的时候,便让她骑在前面,我在后面。我才发现她骑车的时候老是不由自主就拐到马路中间去了。马路上车来车往,比小时候的车多多了。我就埋怨说“妈妈,你怎么老往路中间骑呢?”她便回头“哦”一声,再逐渐逐渐歪到路边沿去。可是过不了多久,她又晃晃悠悠地歪到马路的中间去了。

    出国那年,我是从北京走的。妈妈送我到北京,她开玩笑说,好在有火车飞机,要不我骑车送你到北京,得要好多好多天吧?虽是妈妈的玩笑话,我却听得很心酸。

    过了很多的母亲节,拿起电话给妈妈打,除了家常,笨笨的我也不知道该祝福她些什么。在贝城学法语的时候,一次去看女友,她寄宿家庭的主妇是一个很善良的西班牙老太太。那天是个星期天,恰逢母亲节,可我们转遍了小城都没找到一家开门的花店。正沮丧的时候,转悠到一个大房子边,惊诧地发现这屋后的园子里来满了各中颜色的蔷薇花。我便鼓起勇气按起了门铃。开门的是位和蔼的老妇人。我说很抱歉打扰您,我们正去拜访一位老太太,就是我这位朋友的房东,今天刚好是母亲节,我们却四处找不到卖花的地方,能不能在您的园子里跟您讨一支呢。老妇人非常的热情,立刻回头寻来一把大剪刀,领着我们在开满鲜花的园子里,咔嚓咔嚓剪了一大捧五颜六色的蔷薇给了我们。跟老奶奶道谢告别出来后,我跟女友说,乘时间早我想打个电话回家。电话亭里我拥着一捧的蔷薇。跟妈妈说上了话,都还是平淡无奇的家常。我打断了妈妈的话,我说:“妈妈,今天这儿是母亲节呢。”电话里小小的沉默,妈妈说:“儿子,你想着给我打电话我就很高兴了。”我说:“妈妈,我手里捧着很多的花呢…”我却忽然怎么也说不下去了,眼泪便默默地流了下来。这么大以来我从没给妈妈送过花,也从没想着给她送花,等此刻想送的时候,我却已经不知道漂泊在了什么地方,已经再不是触手便能抚着她的了。

    而今妈妈上了年纪,也很少再骑自行车了。陪了妈妈许多年的那辆“永久”早已不知了去向。可在当我闭上眼想起妈妈,还仿佛就趴在了她的车龙头上,不经意抬头的时候,总还有那一路灿灿的油菜花,一幕幕悠悠的白云,一习习柔柔的风。我就蜷在妈妈那一身甜甜的味道里,耳边唤起的还是她那轻轻的歌声: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一片片梯田、一层层绿、一阵阵歌声随风传…


元梁 发表评论于
泪流满面,,,,,,,,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