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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匣子(告别“9.11”)》 (中篇小说)
《黑匣子(告别“9.11”)》
廖伦焰(龙康 )
——谨以此文献给历史上所有“9.11”案件的殉难者
当我们来到这个山沟里的时候,浓重的尸臭味已把这儿原有的文明彻底地笼罩和消逝了。两天前发生在这儿的一桩食用水中毒案,使沟里44口人,死亡42口人。由于案发时间在美国“9。11”恐怖事件前10天的9月1日,42口人分布在11户人家之中,我们现在便习惯地把9月和11户人家联系起来,把这个“9.1”案件叫着“9.11”案件。
食用水中毒的11户人家中,10户住在三、四百米深的沟底,1户住在沟上面。沟上面这户人家里刑侦人员共发现了5具尸体。其中三具是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和他上大学回家度假的儿子和女子。另两具一具是生前尸奸了男主人女儿、居住在沟底的一个青年村民,一具是男主人儿子就读大学的一位教授、著名作家兼评论家。刑侦人员进屋时,一台25英吋的彩色电视机正在播放着中央电视台国际频道的新闻。从这户人家屋子里刑侦人员搜查到了男主人女儿一个笔记本。这儿是调查的重点现场。实施了尸奸行为那个村民的父亲和这户人家的女主人,死去的男主人的妻子,刚从县城回来,是调查的重点对象。
经过对42具尸体和11户人家水资源的尸检和化验,唯一结论是水中毒死亡。11户人家的水源全部来自于距沟上面100多米高处的一口水井,井内有大量农药。稻田里肉眼所能看见的生物全部死亡。所有牲畜,10头牛存活8头,30头猪,13头死亡,18只羊未饮水全部幸存。
投毒者肯定是实施了尸奸行为的那个村民那红。这个案子不查都晓得是咋回事!从四面八方赶来把现场包围得水泄不通的村民都这样说。刚从县城回来的那一男一女,也气绝地指着那红的尸体说:“是他呀,就是他呀!”。
经过几天紧张调查和对幸存下来两个村民的突击审讯,刑侦人员认定了那红确实是犯罪嫌疑人。9月11日深夜,我拿起笔,独自坐在办公室面对厚厚的审讯材料、各方面的调查材料和搜查到的那本日记,一边沉思,一边整理思绪,力图把这个案件的渊源能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清晰地为读者放映出来:
时光倒溯至1973年,那时,这个小沟里曾经有一段亚当和夏娃的爱情故事。充当亚当夏娃角色的是现在还健在的两个被审讯者。当时,两人都才20岁左右。男的是地主成份,上过高中。女的也是地主成份,念过初中。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到了成熟的年龄后,自由恋爱上了。就在男方家给女方家已经下了聘礼之后,住在沟上面的贫农刘大爹——中毒死亡了的男主人已去世多年了的父亲,为自己儿子的婚事横插了进来,他托人向女方家求婚。女子起初坚决不答应。她男朋友的父亲,被管制的地主分子,便被生产队管制得更紧了。她男朋友还常常在刘大爹父子策划下,在一天艰苦的劳动结束后,被队里的民兵押到晒场中间,端端正正地站着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老地主动员儿子退婚了。女子也在邻里怂恿下,为了自己的子女将来不再是地主,为了将来与地主子女成为婚姻后,必然遭到的不幸,嫁给了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刘大爹的儿子。一对情侣就这样没犯上帝的任何禁忌,也按上帝早给他们安排好的命运分手了。他们没有任何怨言——根本不敢有任何怨言。地主子女做人的权力,在那个时代本来是被剥夺殆尽了的。有种子,没有合适的土壤和气候,感情滋生起来了也蔓延不开。
刘大爹的儿子刘石匠大女子10岁,娶了女子后,生产队贫农出身的李大爹把自己的女儿,出了名的傻大姐红红反复掂量后嫁给了小伙子。这个沟里女子很缺,打光棍的男人不少。
刘石匠脾气非常暴躁,女人就是他的仆人。这个地主女人除了要给他带好两个孩子,还要温温驯驯地服侍他和挨骂。刘石匠爱和村里人打架,在家里倒是没有打过女人。女人常常给他下话,要他不要组织人斗小伙子了。他常常问女人,你们以前“那个”没有?女人说了一百遍没有,刘石匠还是恨她过去的男朋友,总怀疑女人的话。
小伙子也是大他几岁,在这个村子里实在是难找到对象才嫁给他的红红的男仆。红红想怎样叫骂他就怎样叫骂他。小伙子也温温驯驯一声不吭地侍候她。前头生下的一个女儿是傻子。二的一个男孩子生下来相貌酷像红红:大裂嘴,宽鼻子,高颧骨,四肢粗壮。生下这个孩子后,红红便病死了。小伙子姓那,给儿子取了个那红的名字。
70年代末,农村地主分子摘帽子后,以前彼此见了面,在社员面前不敢相互招呼的女子和小伙子开始互致问候。刘石匠开始在家里性情不好的时候,偶尔动手打女人。
80年代初期包产到户。拈阄决定土地位置。小伙子拈到的一小块地正好在沟上面与女子家的大块土地相连接。女子家拈到的一小块稻田和小伙子在沟下面的稻田隔着不远。男的要上沟种地,女的要下沟种田。刘石匠要强制女人与小伙子不接触不行了。家里打架的时间多了。这时,女人也敢开始还手抗暴。甚至,敢公开地到小伙子家去了。
水,是这条沟的命脉。沟下面原有一条窄得一步可以跃过去的小溪,沟底下的人便靠这条小溪活命。包产到户几年后,沟里的水日渐少了,水质也变浑浊了,后来渐渐断流了。这儿的人恐慌起来。
沟上面刘石匠家这一户住宅旁边原有一个小小的泉眼,现在也日渐干枯了,吃水浇地都成了问题。
水水水!人人都念叨着水发愁。除了天老爷的恩赐外,任何人也没有办法帮他们解决水源问题。做梦也在梦水呀。好些时间,沟下面的人梦到了哪儿有水源,便大家都到那儿去打井,结果一无所获。
刘石匠也在做水梦。一天晚上,他梦到他跪在观世音菩萨面前向菩萨求水,菩萨告诉了他在他屋子上头100多米高的窄地那儿,有一口很深很深的水井。
“打!有水了我就信菩萨!”刘石匠早上起床说了这么一句后,便一个人上山去了。
十天向下打了一个两米宽三米长一丈多深的坑,没有水。刘石匠累瘦了,还要向下打。老婆感动了,也带着孩子开始和他一起打。又过了一个十天,打了三丈深,还是没有水。沟底下的人开始嘲笑他们了。老婆和两个孩子退出了打井的队伍。
又打了十天,仍然没有一滴水,刘石匠终于灰心,不再打了。
“水,满满一井水,撮箕木块全浮上来了!”过了几天,老婆上山种地,偶然间发现了井里全是黑油油的水,发疯般地冲下山坡,狂喊狂叫起来。刘石匠一个筋斗从床上跃起来,几步冲到坡上的井前。“水水水,有水了!”掉着豆大的泪珠,边喊边“咚”的一声跪在了井边,身子颤抖得差点没滚进井里去。
“这山上有水,山下没有,都是我刘家祖上积的阴德,是菩萨的指点,从此后我信菩萨了!”刘石匠张着扁平的大嘴,成天高兴得合不上。高大的身子,走起路来也像女人似的摇晃。
刘家水井的水很好,一天要出几十吨,沟下面的村民到刘家门前燃起了高香。在水井边塑了尊菩萨像,还给刘石匠立了块功德碑。一根根塑料水管从山上接到了沟下。全沟人有水吃饭浇地了。沟下的人上沟供奉菩萨时,也常常给刘家送上几把机面、几个鸡蛋、鸭蛋。村民把一脸横肉的刘石匠敬奉成了活菩萨。
“哪个乡亲都可以用我的水,就是那个地主崽子不能用!那地主崽子家的稻田里要是见到我刘家的水了,我就把水管全给你们拔了!”刘石匠常常在村民面前虎着脸说。好些村民也都笑呵呵地恭维着他:“你家的水,愿给哪家用给哪家用,哪个能管得到你刘大哥!一家是一家的,谁家吃饱了撑的,自家都吃着别人家的奶,还去多管闲事!”
女人对刘石匠的作为实在看不下去,只好偷偷地在沟上面给刘家的小块土地灌水。偶尔被刘石匠撞见了,他便要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抓着她乱打。
聪明的女人在家里供奉起了菩萨像。进城赶场买了一些佛家的书回家来和男人一起读。每逢城里赶庙会也把男人拖上去看热闹,有时还要在庙子上住两天。佛教的思想越来越渗入刘石匠铁石心肠,但就是改变不了对小伙子这一家人的不善。
这儿的人从此开始丰收了,家家的日子也慢慢好过起来。唯有小伙子家,年年都没有好收成。一个傻女子,一个已开始上学的棒小子,把小伙子经济上折腾得步履维艰。小伙子只有靠农闲编竹篾翻山越岭到城里卖几个钱和女子偷偷的接济养家糊口。人一天比一天憔悴了。儿子那 红慢慢懂事后,幼小的心灵上埋下了对刘石匠深刻仇恨的种子。
这条大沟西面巍峨的高山给这个山沟沟带来了福份。省上80年代中期开始在上面建“微波站”。公路从市上经过刘家屋门前直修到山顶后,山沟沟再不闭塞了。这儿的农民开始拿一半地种粮食,拿一半地种蔬菜到城里卖,致富得更快了。只有小伙子家,越来越穷,越来越破败,家里有人病了,治病的钱也没有。
女人狠下心来不和男人同房,除非他答应给小伙子家供水。男人不吃这套。你不同房,他就到沟下面一个寡妇家鬼混。女人只好把狠下的心又收了回去。
这儿的人多数都开始有了摩托车,用它向城里运送蔬菜。刘石匠不但买了摩托,还在村民帮助下修了一楼一底6间砖木结构的房子。房子修起后,他专门拿了一间作沟下面村民的停车场。村民跟刘家的关系更好了。民主选举生产队长,沟下的人联合其他几个沟的村民,把刘石匠推到了生产队队长位置上。刘石匠现在不只在乡亲门面前说话算数,就是在镇上,一些镇干部也开始买他的帐了。干部们下乡检查工作,首先就是到他那儿坐。女人对客人很热情,喜盈盈地忙着烧茶煮饭,还拿出男人想喝也不给的好酒招待。干部常常夸奖嫂子既能干贤淑,又泼辣漂亮,把个刘石匠高兴得一边给干部递烟,一边“哈哈哈”的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女人白皙的鹅蛋形脸上也泛起一道道红晕,高挑的身子和丰满的胸口,在这个时候,便像流水般柔媚。刘石匠只有在别人说自己的女人漂亮时,才认为自己的女人确实长得好看,才显出异常兴奋和开心的样子。
一次,女人趁男人不在家里,把一个下乡来检查工作的镇长一行招待好后,带着镇长到小伙子家门前,悲戚伤感地把这家人的情况给镇长讲了。请求镇长帮忙做男人的工作,要不,再这样拖下去,这家人定会拖死在山沟里。镇长被女人的善良感动了,回到镇上后,通知刘石匠到镇上去专门给他谈这事。话没谈完就到了中午。刘石匠自从当了生产队长后,包包里多多少少有几个提留款可以机动开支。他把镇长请到食店里,边陪镇长喝酒吃菜,边在心里骂自己的女人。吃罢饭,两人出门后酒醉醺醺地各走各了,镇上从此便再没有人过问这事。
一晃两家的孩子都大了。刘石匠的儿女上了高中、初中。小伙子因积劳成疾,犯了肺病,他的儿子那红不得不停学在家务农了。那红上山种地时,常常背着他爹对刘家做些坏事。瞅着没人要么把刘家的水管子从井里给拔了,要么把刘家的水管子给弄断,要么在刘家的水管子里面塞些泥沙。刘石匠现在越来信佛讲善,倒是不跟小孩子一般计较。水管子被拔了,他把拔了的一头放进井里,然后去另一头使劲地用嘴吸水,水管里很快就又有水了;水管子被弄断了,他找一节粗点的塑料管,把断了的两头插进去,水管子便连接起来了;泥沙塞在了管子里,起初把刘石匠难着了,泥沙是很不好弄出来的。后来,他借了杆气枪插进管子一头放空枪,泥沙经不住几枪便被冲散了。那红的这些伎俩,没把刘石匠难住。
刘石匠的儿女可是很不服气那红的破坏活动。最不服气的是女子老二,她把那红恨得牙痒痒的。有时,在楼上望见那坏东西上坡来了,便急忙到山坡上躲起。见着那红乘着四周没有人又要动手搞破坏的时候,便冲上前去又喊又打。那红开始几次被她吓跑了,后来,便和她厮打着一团。有一次,那红一下把她绊倒在地上,全身紧紧地压着她身子,两只手,一只手使劲地按住她的嘴不让她喊出声,一只手在她身上乱摸,还去拨拉裤子,听到人声后才放了她慌忙地逃跑。二女子打不赢他。那红又向一个小学的同学炫耀说,他把她压过,压过!这话传开后,二女子成了沟里少年取笑的对象,更恨死这崽子了。
那红渐渐地变得更坏了。沟里人很讨厌他小偷小摸,没有人愿意搭理他。他也渐渐开始不和沟里人说话,性格越来越孤僻。在县上偷东西被人捉到关过几天公安局。出来后,虽老老实实务农,但看上去行为举止更凶野了。沟里人唬孩子常常是“不学好,二天就是那红”这样的话。刘石匠的女人也开始对这不学好的家伙厌恶起来。
刘石匠儿子考上大学这一天,一沟人都上刘家来祝贺。晚上,那红从墓地拿了个花圈放到刘家墙上。把个刘石匠第二天早上起来见着了气得暴跳如雷,冲着沟下面破口大骂道:“穷,老子就要让你穷断根!坏种,今后婆娘都接不到的坏种!老子要让你穷断根!天打雷霹的坏种!断子绝孙的坏种!……”村民也都替刘家感到异常义愤。
第二年,刘石匠女子考上大学的消息传来,沟底下的人又纷纷到沟上来祝贺。那红在坡上种地,“当”的一声把刘石匠的功德碑拦腰打断成两截。气得刘石匠举个火把撵到那家门前大吵大闹:当老子的再不管教好儿子,他就要点火把茅草房子给那家烧了。那红的父亲带着病上到山上,把“功德碑”用水泥黏合好了。
刘石匠的两个子女读大学走了这两年,那红坏事更没有少做过。地头挖个坑,上面铺上树枝撒上土,把刘石匠的腿差点跌断了。派出所来人把他拘留了15天。刘石匠腿好后很不服气地找派出所的熟人要把那红关进班房去。人家收了礼后,只对他说道:“等二回,等二回,二回他再敢这样,一定判他几年!”刘石匠把这话拿到沟里挨家挨户的说,怕自己的腿真的再跌二回。好些时间,在地里耕作时,走起路来也是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的。沟里的人都说:“那臭小子,简直该把他弄去劳改!”那红更恨刘石匠了。
“放水吧,放点水吧!”女人一百遍的给男人说。
“不!贱货!老子不像你那样的生把贱骨头!让村民来笑话老子,你婆娘心头就安逸了!老子的水,想给哪家用才给哪家用!都是你这个灾星给老子招来的祸。娶了你,就没有安安逸逸过一天舒服的日子!”刘石匠总是这样骂骂咧咧地说。
女人有时悄悄到沟底看小伙子的病时,便塞一把钱给那红,要他学好。那红用陌生的眼光看她一眼,然后把钱退给她,一声不吭。
审讯材料、各方面调查材料的情况整理到这里告一段落。下面是男主人女儿笔记本上相关内容的摘抄(个别部分文字上作了整理)。
8月18日:今天,那个坏种把水井边菩萨像砸了,村民共怒,撵到他家里揍了一顿坏种。
人类有文字以来记载的历史,难道应当记载坏种!对于坏种只应该打,狠狠地打,打死才好!
水是我家的,他吃不到凭什么搞破坏!毫无道理可言!他是我们家的仇人,杀了好!杀掉才好!
8月19日:今天晚上和哥哥散步,哥哥和我商量动员爸爸给坏种家放水的事,说这才符合善。他要动员我同意,是因为只有我俩兄妹意见一致,爸爸才会听。他总以大的自居,批评我思想问题不切实际!要我考虑问题时要实际!不能像作家写文学作品那样想当然!他还说我正在读的《呼啸山庄》是本坏书,中国人根本不应该把它译出来。全世界唯一应当禁止发行的书就是这本书。我对他发了火!对恶人需要什么善!我们没有这个义务!
8月20日:哥哥明确告诉了我,他这次回家就是要解决给坏种家放水这个问题的。这个问题必须解决,妈说过好多次了,不能再拖。我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了,可他就是这样说的。见我很吃惊,又复述了一遍。我简直认为他神经出毛病了。上了三年大学,怎么倒转变得不敢恨不敢爱,不是我过去的哥哥了!在那红这样的邪恶面前,我们怎么能够低头让步!我生气地回家了。
8月21日:今天和哥哥讨论了邪恶的问题。哥哥反倒流露了一点我们家不放水是邪恶。这是哪儿的话!我转身又要走,他拉住了我,同意坏种家是完全的邪恶。我们这才一边散步一边继续谈。他谈起了邪恶存在的问题。说邪恶在很长时间永远存在,而且每个人身上多少也都隐藏着潜伏着邪恶!邪恶和正义不只有对立还有统一。人类的发展初级阶段,不让邪恶存在与不要正义存在一样不可能。我懂他话的意思。但我们应该消除邪恶,一天天更多地消除邪恶,他的话不能成为我对邪恶让步的理由。他说服不了我,最后就用大象和蚊子打仗,蚊子只叮大象眼皮下面,大象只得认输来说服我正义与邪恶不应该完全排斥。我不同意他的观点。因为大象和蚊子都不代表什么正义,什么邪恶!他又对我说,整个山沟里面的人就是头大象,我们的水井就是大象眼皮下面。虽然大象蚊子都不具体代表什么,但生存状态和力量对比上,我们与坏种之间的情况与之近似。如果这样,公理,还有什么公理、正义可言?我们因惧怕邪恶叮我们眼皮下面,就要违心地把自己的东西给别人。那个坏种,我现在想起他压在我身上折腾那一刻也感到恶心、作呕。他现在见了我,脸上似乎都还有一丝胜利了的流氓的笑。我们还主动把自己的东西给他,那么,还有什么手段可以去战胜邪恶呢!人类历史不是在开倒车,应该由坏种这样的人来主宰了吗?兴许,坏种再作恶,公安机关就会把他抓了,打死这只蚊子解决问题。我们是人类,不是大象和蚊子!
8月22日:今天哥哥给我讲历史,他的奇怪论调更宽了。不只正义的事情未必能战胜邪恶的事情,正义对邪恶该作多少让步就要根据邪恶的危害程度,根据实际情况作多大让步。而且,文明程度高的,还未必能战胜文明程度低的。他的论点是宋朝徽、钦二宗被俘的历史,少数民族打进中原统一汉民族的历史。他很推崇历史上强大的汉民族,与弱小的、能用武力取胜的少数民族间的“和亲”政策。他还说,假如一个罪犯拿着刀比在了你背上要抢劫你很贵重的东西,你周围的朋友拿着刀对着罪犯要帮你。你最好还是不要反抗地服从他。因为,你是文明的有价值的,你死的价值和没有价值的罪犯不可同日而语,你被抢了的东西将来还可以创造。“那就让罪犯们都得逞吧!创造了又被抢劫去吧!”我这样说,他无言以对。最后他说了句“在其他环境下消灭罪犯……罪犯可以越来越少!”我已被人抢劫了,已经滋长犯罪了,再什么其他环境下消灭罪犯,又与我何干!
8月23日:哥哥今天给我讲条约,打不赢别人就应该跟别人签订投降书。他主要讲的是近代中国史。言下之意,清政府签订的那些卖国条约都是正确的。他说,侵略是邪恶,反抗侵略是正义。但正义不能战胜邪恶,就得向它投降。不然,正义就会越来越枯竭。我不同意他的观点,他就蛮横地说:那你去纠嘛,既然那些条约不正确,不平等,是在协迫的情况下签订的,就应该纠正过来,为什么明知道历史有错不去改变过来!我听他的话像衣服被人剥掉了一样难受。用这样的理由要我同意给坏种家放水,更是荒谬。明年他大学能不能毕业,学校会不会给他这种思想的人发毕业证书,我感到很怀疑。
8月24日:李教授今天和我们兄妹转路,他刚写好一个短篇小说,精神很亢奋。他说他躲在山沟里搞创作,谁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真难得有这样好的条件创作过。他还笑着对我说欧洲的歌德有个追随他的爱克曼,写了一本《歌德谈话录》,而他没有这样好的运气,没有人追随他。他谈起了他的主题是反战的、反邪恶的小说。感慨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很不容易,小说寄托了他对和平发展最美好的愿望。李教授虽是哥哥的导师,但历史知识却很丰富,他把人类社会的发展史,说成是一部战争史,一部生产经验的积累并发现和应用科学的历史。他列举了人类历史上许许多多的战争,我能记下来的有古埃及公元前15世纪,向北侵入地中海东岸地方,向西侵入利比亚,向南侵入努比亚的战争;亚洲西部的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南部苏美尔人间的战争,和苏美尔人与叙利亚草原迁来的游牧部落长期作战,公元前18世纪,巴比伦国王汉谟拉比最后统一两河流域的战争;伊朗高原波斯人公元前546年后拓展疆域,领土扩大到东起伊朗高原,西到小亚细亚沿岸广大地区,并于公元前539年占领巴比伦,公元前525年灭掉埃及的战争;公元前5世纪约半个世纪的希波战争;马其顿国王公元前330年灭掉波斯,公元前388年希腊各国屈从于马其顿的战争;公元前1至2世纪,罗马帝国建立起地跨欧、亚、非三洲的大帝国,地中海只成为罗马内湖的战争;5世纪中期,日尔曼人灭亡西罗马帝国,法兰克王国建立起查理曼军事帝国,查理曼的三个孙子为争夺帝位混战,最后三分帝国,就是后来的法兰西、德意志、意大利三国雏形的战争;829年,日尔曼人中的盎格鲁、萨克森等部落征服了不列颠岛,形成英吉利王国的战争;阿拉伯军队经过长期征战,8世纪中期成为一个地跨亚非欧三洲的大帝国的战争;10世纪中期,德意志国王奥托一世侵入意大利,建立起“神圣罗马帝国”的战争;1337年至1453年英法间的“百年战争”;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法为瓜分殖民地相互的战争;十七、十八世纪沙俄成为地跨欧亚的大帝国的战争;1804年,“法兰西第一帝国”成立后,与欧洲大陆封建君主和海上英国组织的“反法同盟”,以及法兰西第一帝国与俄国的战争。他还具体谈了葡萄牙人发现非洲后非洲的战争史,哥伦布发现美洲后美洲的战争史以及两次世界大战。
谈完了世界战争,李教授又谈起了国内近代的战争。外国人与中国人的战争他讲的有1840年的鸦片战争;1856年的第二次鸦片战争;1860年英法联军进攻天津、北京,火烧圆明园的战争;沙俄在第二次鸦片战争及其以后几年的时间里,使用武力和其他要挟手段,从中国抢走144万多平方公里领土的战争;1883年底至1885年的中法战争;1894年7月至1895年4月的甲午中日战争;1900年八国联军侵占天津、北京的战争;1937年至1945年的抗日战争。近代中国人与中国人的大的战争,他讲了1851年至1864年的太平天国运动;1899年席卷中国北方的义和团运动;1911年辛亥革命;1924年至1927年的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1927年至1930年,国民党新军阀间发生的六七次大混战。其中,他重点讲了“中原大战”,冯、阎、桂三派军阀联合反蒋,双方在中原地区展开百万军队大厮杀的战争;1927年8月到1937年7月的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1945年8月至1949年10月的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
谈了世界历史就是相互厮杀混战的历史后,他又具体地谈了世界历史是生产经验的积累并出现和应用科学的历史,热情讴歌了西方国家对近代科学的重大贡献,猛烈抨击了世界文学巨著中没有一部是反映“蒸汽时代”、“电汽时代”科技进步的,也没有一部世界文学巨著预测到了科学的进步,会成为世界大战得以发动的前提条件,从而给于人类以严重的警示!科学成为了杀人的工具,文学家对此应当承担一份责任。站在这个角度上评价文学,近代历史上没有文学,没有文学的诺贝尔奖。最后,李教授百感交集地说道:“不容易,不容易,人类的进步和平走到今天不容易!人类文明经过几千年痛苦,已经具有相当的物质基础和完整的美的道德意识形态,一般地说,不会再有大的战争。今后是人类历史上全球性经济混合的新阶段了!你辈是生逢其时,好好珍惜,好好珍惜!人类都应当好好珍惜。每一个人,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文明人还是野蛮人都应当好好珍惜!”
“人类文明经过几千年痛苦,已经具有相当的物质基础和完整的美的道德意识形态,一般地说,不会再有大的战争。今后,是人类历史上的全球性经济混合的新阶段了!”李教授这话的意思即是说人类的太平盛世终于到来了。那么,按照李教授近代历史上没有文学,没有文学的诺贝尔奖的逻辑,需不需要再居安思危的考虑一下,将来,人类还会不会有新的、战争以外的痛苦和人类艰辛创造出的物质文明的毁灭呢?需要,只要人类存在着邪恶就需要!我头脑里忽然产生了这样的意识。我与哥哥争论不休的这几天,我感觉得到,他不只是为了善和母亲的嘱托才要说服我。他心里像还装着其他危险的事,忧心忡忡的。这样看来,倒是哥哥应当获诺贝尔奖,诺贝尔“和平奖”。这就很奇怪了!明天,我要向李教授请教一下,邪恶产生的根源和我们人类应当怎样对付邪恶。
8月25日:今天我请教了李教授昨天我想好的问题,李教授说等两天再回答我。
8月26日:今天哥哥又试图说服我给坏种家放水,并强词夺理地说,水井虽然在我们承包地的位置,但水资源不属于某一个人所有,沟里任何人都可以无偿使用。我反唇相讥道,各国的资源都应当属于地球上的公民所有,任何国家都可以以这个理由为借口相互战争。你的观点太超前了,到共产主义社会那会儿才是正确的。
8月27日:今天晚上和李教授散步,他谈了他的部分“邪恶”观,他说邪恶产生的根源还正在思考中。关于怎样对付邪恶的问题,他要我首先得弄清楚邪恶的本质是什么?邪恶的本质就一个正常社会而言,是弱小的、落后的、行将被社会进步淘汰而又有着破坏潜在力、寄生于社会机体任何部分、随着机体内部环境变化而变化的细胞组织。它可能产生强烈的破坏作用与地球产生地震、海啸一样必然。我们应当学会预测地震从而减轻地震造成的损失。但我们现阶段还不能完全预测地震的产生。邪恶的产生也不能完全预测。邪恶的产生与地震一样依赖于所处位置的环境和条件。施善和惩治可以预防部分邪恶的产生并对付产生了的部分邪恶。没有对付邪恶万全的办法。对付邪恶目前还像医学不发达时代人们对付腹中的蛔虫,服毒轻了,治不死它。服毒重了,连自身生命也受到威胁。总之,邪恶产生了难于消除,就像孙悟空钻进了牛魔王肚子里。孙悟空在这则故事里其实是邪恶,对牛魔王的巴焦扇豪取强夺,最后牛魔王只得服了他。这次到农村听到农村人有这样的话,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脸的,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胆大和不要脸、不要命就是邪恶。农村人还说人不要脸鬼都害怕!危害性最强的是不要命的。人不要命,阎王恐怕也会害怕。人于组织而言,个人的邪恶如同城狐社鼠,要消灭它,得彻底毁坏整个城池。毁坏整个城池,也未必一定能完全消灭它。邪恶又像一笼生在住宅旁的蜂子,它蜇了你一口,你就点火去烧它。可得当心,你烧它的时候,它很可能把你蜇伤或蜇死。它又具有很强的逃跑能力和同归于尽的能力。事实是,你很难把每只蜂子都烧死,蜂王烧死在里面了,其他蜂子未必不会逃跑继续为害,继续构筑新的蜂窝。如果你一时没有把握彻底烧毁它的同时不伤害着自己,最好给自己和家人脸上带个防护套暂时不去烧它。如果住宅附近有几笼蜂子而且活动十分猖狂,你更有必要这样做。对付邪恶仅讲力量大小的对比是绝对不行的,因为邪恶的力量本来就很小,对人类的危害相当于暗杀行为。要紧的是我们得提高警惕,不要麻痹大意而遇刺。你一定要花很大力气彻底消灭邪恶这个杀手如捉鬼般难。对于鬼蜮既要勇敢的施法术收它,又要给它化些纸钱。人不断在死,不断有鬼产生。用高射炮打蚊虫,既不经济,凑效又甚微。和邪恶较量切莫逞能。人类对于邪恶而言,采用什么手段对付它,哪怕在世人面前不得已的做出了失败或没有完全胜利的样子都不丢面子。因为,任何人都可能遇到邪恶带给的尴尬,人类共同的尴尬。不论你采取什么方法,只要减轻了邪恶侵害的程度就标志着社会的进步。对付邪恶不一定要很多人动手,像火烧蜂子,大家都没把握一齐上去就能彻底消灭它并保全好自己,一部分人就得距离远些。多出些火把,多出些计策,多想些办法保护站在蜂窝下面举火炬的人,随时提供他所需要的工具和情况。实在很危险,可以动员他暂时停止下来,相安无事。人们必须要有与邪恶战斗到底的决心,尤其是对飞到你家门口的蜂子,必须全力以赴、千方百计打死它,不给它喘息的机会。如果我们中有人对邪恶怕了,邪恶就会暂时寄身在他身上。你有意让邪恶存在下去了,你就是邪恶!对付邪恶,人类一要检讨人类自己有没有产生邪恶的责任。有,要毫不犹豫的给自己吃药,并向邪恶就责任范围内的过错道歉。邪恶有时也是可以接受人类道歉的。“不战而灭人之兵”,兵法上称为上之上策。把邪恶转化为善或不继续作恶是上之上策。二是当邪恶产生了,要充分考虑,集思广益邪恶的危害程度,根据危害程度和自己的实际能力作出处理的决策。“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古训由于受偶然因素干扰,可能也有败的情况。人类的智慧必然不是全能的。因而,就在知己知彼的时候,也还要考虑好万一失败后的应急措施。三是人类必须同仇敌忾。邪恶不是某个人某个地区的敌人,是全人类全球的敌人。隔岸观火是人类共同的悲剧。这不是人的做法和思考问题的方式。邪恶对人类任何一部分的危害都影响到人类共同的利益。隔岸观火是不作为的犯罪和邪恶。既是邪恶,人类就可能因为对付邪恶的态度不同而最终邪恶的相互厮杀起来。四是决不要相信我们人类现阶段的能力能战胜所有邪恶,尤其是隐蔽着的具有集团作案性质的邪恶。我们对自己身上邪恶的疾病都不能完全治好,好些时候我们连病因也还闹不清楚,怎么可能消灭形形色色危害我们的、恐怕连为什么产生我们也还搞不清楚的邪恶呢!邪恶是人类的仇人,人类也是邪恶的仇人。复仇是最古老的也是最原始最危险最容易失去理性的举动。所谓复仇就是你杀掉我,我就要杀掉你,都是以相互彻底毁灭为目的的。人类对邪恶需要一定的大度,这也是日益减少邪恶的方法之一。五是邪恶既是人类共同的敌人,就应当接受人类共同的惩罚。因此,人类应当有对付邪恶专门的共同的组织,步调一致才能事半功倍。打击邪恶我们人类一定要共同的、像战争推动军事武器进步一样的加紧研究有效的武器。人类文明程度越高,邪恶对它的破坏作用就越巨大,青霉素问世后,结核病菌这种致人生命危险的疾病就再也不能逞能了。总之,对付邪恶总的原则是有益于人类生存的更加安全。
他谈的这些,跟哥哥如出一辙,也不知道哥哥事前是否跟他商量过,合起来在诳我。他的观点我不能完全接受。纸上谈兵还可以,要我听了他的“高论”,便同意给坏种放水,感情上过不去——理智上也过不去!跟感情和理智过不去的就是自欺欺人和不合理的。对邪恶谈虎变色,这就是李教授这两天考虑的。
8月28日:今天沟里出了特大新闻,坏种把他的傻姐姐强奸了。我对哥哥说,这下不需要讨论给坏种家放水了。哥哥明白我的意思,公安机关肯定要来拘捕坏种了。他没有说话,脸上有笑意。过去振振有词的,为什么今天不说话了?现在看来他过去的那些话其实也带着邪恶。坏种不威胁我们家,他就觉得没有仁善的必要了。其实坏种家只是坏种坏,他爹很可怜的,待坏种拘捕了,我再和哥哥动员父亲给他家放水。
8月29日:今天父亲四处打听,全沟都没有一个人向公安机关报案。哥哥懂父亲为什么要四处打听的心思,要他再等一下。哥哥对我脸也黑起。我懂他的意思,是让我也不要跑在前面去报案。
8月30日:仍然没有人报案。管他的,再等几天。坏种肯定提心吊胆,如热锅上的蚂蚁,我要再看看这只蚂蚁在热锅里受煎熬的样子。这一定比在监狱里更难受。他要逃也好,惊弓之鸟的味也让他尝尝,公安机关反正是把他抓得回来的。我们这儿的村民素质太低了,也许是看在他爹情面上,也许是你在等我我在等你,也许是都不愿多管闲事才不去报案。
8月31日:父亲跟哥哥和我商量报案的事情。母亲这几天很沮丧,坏种的老子必定就这么一个儿子。母亲知道我们在商量什么,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哥哥懂事,要父亲报案前,先传点风声出去,就说沟里很多人都向公安机关报了案,以便让母亲从其他人口中知道别人先报了案。父亲是个没文化的人,对儿子的话言听计从。
9月1日:今天沟里关于坏种的事被报了案传开了,母亲下午从沟下种田上来说给了我们,说好些人都报了案,明天公安机关就要来拘捕坏种了,我们都很高兴!母亲独自愀然,后来母亲进城了。坏种的老子在城里住院,兴许她是去看他的。明天,父亲可以顺顺当当进城报案了。明晚上的日记,就是坏种被依法拘捕!当我亲眼看到消除这个祸害后,后天,将愉愉快快地返回学校去。
傍晚时分,李教授又有闲暇和我们散步了,他回答了我今天下午才思考得较为成熟的邪恶产生的根源问题。认为邪恶产生的根源在于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发展的失调和发展的不平衡。物质世界是相对于精神世界永恒不变的座标。精神世界远离它达到一定程度便会产生邪恶。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距离越大,邪恶的后果越严重。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构成了人类活动的整体世界。精神与物质的失衡便会产生人类整体世界的失衡。这种失衡超过一定程度人类整体世界便会崩溃。失衡的方式通常是精神堕落,精神世界远远落后于物质世界。精神亢进,精神世界远远超越于物质世界。物质世界对于精神世界是永远不变的检测器,他要求精神世界像车轮绕车轴运转一样与之同步协调的前进,以保持人类世界整体上的完整性。精神疾病是一种特殊的可以严重破坏人类世界整体上完整性不可忽略的因素。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均具有多层面性,强行将不同层面的精神世界揉合,也会产生精神上的冲突和人类世界整体上完整性的破坏。精神冲突的本质在于对物质世界的占有。财富的不平均占有对精神的层面分裂和形成有着催化剂作用。诺贝尔奖的全部含义便是人类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协调发展和平衡。
沉默,摘录整理完日记后,我长久的沉默。这本日记无疑是“飞机”失事后两个“黑匣子”中的一个。可仅凭这些资料,我们还不能断定9月1日晚上作案的对象肯定是那个坏种。证据,仅凭这些证据是不够的。法律不能靠逻辑推理,未经公开审判不得定罪!这个案件的元凶,也许永远无法从法律上予以结论。
半年过去了,一个星期天,我独自驾车驶向了“9。11”案件发生的那个山沟。我的凶悍的警犬陪着我。沉沉的车轮在雨后的阴天没有在公路上扬起一丝灰尘。我把车停在山沟上那户人家的公路边上,带着我的警犬静悄悄地向“9。11”墓地走去。墓地在刘家过去的大片包产地上。一家人一座的11座诺大的坟墓一字形排开在这儿。这些坟墓里应该有40口死人的骨灰盒。教授的尸体是被运回省城了的。姑娘笔记本上那个坏种的墓远远地单独地僻在山角一边。每座坟墓的头都冲着山沟。从这里向下望去,沟下冷清的屋檐篱舍一目了然。东头第一座墓是姑娘家的,我站在面前一阵发愣。这里面的一家三口人仿佛都活生生的在我面前。每个人生前的影子都在我眼前活动。这些活动的影子给我的感觉是与大自然的极不和谐。这种不和谐的情绪驱使我疾步走过了11座孤寂的坟墓。山风掀动坟上的野草,整个墓地像醉汗行夜路一样东偏西倒。我开始感到毛骨悚然的恐怖。坏种矮小的墓前是一尊双手反捆趴头跪着的石像。风雨之后,石质颗粒和浅黄的颜色格外清楚鲜明。警犬朝它嗅了一下,然后绕着坟墓静静地走了一圈,没有表现出有异常情况被发现的神情。这个坏种不应该有这尊像。警犬嗅不出它来,我看着他却分明是个没有低头被捆绑着的活物。望望山下空寂无声的门篱和正偏偏起舞的坟群,我开始神经衰弱的担心起自己今后的命运就像现在见到的这样。我们的命运难道生来就得由坏种注定吗?教授不能幸免于难,他偕同他对邪恶的理解一起葬送在了这儿。我们,今后谁人说得清楚一定能幸免!极端的恐惧和愤怒使我对着坏种的石像狠狠地踢了一脚。我的警犬猛地一下冲向石像汪汪的狂吼。巨烈的脚痛使我头脑镇静了一点后,我和我相依为伴的朋友,这儿唯一的我以外的生命警犬,继续向坟坪上面走去。正走着,那家伙忽地一下窜向了前方,在山坡上面的水井旁汪汪直叫。见我跟了上去,一边对着水井叫,一边把头冲向我。我知道它的叫声是在告诉我井里的水有毒。既然没有人来淘过井,就说明曾经对这儿的人起过重要作用、具有生死攸关意义的水资源,现在已经毫无意义了。我在井边站了一下,狗和我的影子都浸没在了无声无息满满的一井水中。在井的旁边我看见了案件材料中所记载的菩萨像。一米见高,尚未修补完全。菩萨手拿溅着露水的菩提枝,雨后那枝上还有些水珠。黏合好的功德碑在菩萨一边毫无生气地立着。这些便是沟里人活着时的最高精神。这样的精神怎么能避免“原子弹”——摧毁这里全部人生命的毒水呢?做人太难,死去却是不明不白一瞬间的事。文明,当我们还没有对它的意义完全掌握的时候,当我们还需要对它的意义进一步探索理解的时候;邪恶,当我们还没有全面的专门的系统的讨论它产生的根源和如何对付它,甚至还没有引起足够重视的时候,这儿已留下了警示我们必须抓紧讨论的尸骸。再往上走,是一小片桃树林。以前沟底的村民为了赚城里人的钱,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在这儿搭棚卖茶,以供来这儿消闲赏景的人解渴歇脚,是个“农家乐园”。几年前和朋友休闲来过这里。那上面歪歪邪邪、黑影斑驳的竹棚里现在还回响着当年一串串标志着我们文明境界的笑声。那时山上是春光明媚,现在却是阴风霾霾!
“假如一个是你不爱她而她爱你的妻子,一个是你爱她而她不爱你的情人,滚到距离你同样远同样深的水里快淹死了,你先救哪一个?”一个同学向大家提出了问题,没有哪个同学回答得上来。究竟应该先救哪个,那时大家都搞不清楚,想来现在大家未必也都搞清楚了吧!那个老同学,你为什么要提出这样“邪恶的”问题呢!而我们这些人,又为什么连这样简单的问题也回答不上来呢,还都是大学法律专业本科毕业的知识分子。沉默一阵后大家便笑,提问题的同学也笑。一个同学最后说这个问题纯粹是瞎扯,两个情敌根本不可能聚在一起。现在想来,救人是不需要考虑的事情,情急之下,先抓着哪个救哪个。大家都从情的角度和个人得失的角度考虑,怎么回答得上来呢!这个问题不知后来同学们聚会又讨论没有,结果是怎样的。
“人类资源浪费最大的是什么?”又一个同学提出了问题,没有哪个同学的回答得到他认可。最后,他公布的标准答案是人身体里的精子。精子无穷多,对人类意义又最大,是文明的根本延速,生娃娃却只要一个。一个同学说这个问题应该去考科学家,把他们考醒。提问题那个同学说道,科学家除非是疯子才需要考清醒,明知道用一生精力去研究也研究不出明堂来的问题会去对它关心。另一个同学说道,是因为多余的精子本身没有用,所以科学家才不去研究。提问题的同学又说道,没有研究怎么会知道多余的精子本身没用。接下去一个同学说道,都怪我们人类智商太低,在世界面前太无能,认识世界的能力太有限。说完后,那个同学推了一把坐在一旁的一个女同学,大吼了一声:“嘿,愣着干啥!多了的精子怎么用?这个问题是考你们女人的!”同学们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待笑过后,那个女同学不慌不忙地说道,卵子怎样用精子就怎样用。同学们个个又笑得前仰后合。笑过后,那个女同学站起来又补充了几句:回去问问贵夫人吧,看她不给你两耳光子才怪!杞人,她怎么会嫁给你这么个愚笨的杞人!你们这些人,都是杞人!
我的同学津津有味争论的问题在当时于我是觉得太无聊。第一个问题遇着再说。不救妻子谁给我带孩子?救了情人,他依然不爱我怎么办?越考虑兴许越易出错。不考虑抓着哪个就救哪个兴许正确。第二个问题千百年来人类已损失了那么多资源,不照样好好的吗?提问题的人是傻子,回答问题的是癫子。还是那个女同学说得好,都是些杞人。但现在想起来两个玩笑里,却忽隐忽现地包含着一些一下还说不清楚的、人应该如何对待和思索情感和科学,情感和物质关系的问题。我们人类的生活,还很迷惘啊!可那时我是觉得很没有意义的。于是,我便独自赏景去了。在野炊好之前,已经有了几段精彩的文字记载在笔记本上了。同学说我才是这次休闲的唯一收获者。在美的愉悦的气氛中,我声情并茂地把几段文字念给了他们。他们每个人的心都融入我的世界了,并且说只要有缪斯领着,世界在我们面前就永远是诗,永远是诗!
“花,你要怜惜它短暂,它就要进入你的视网膜。缠你的眼,缠你的心,缠你去怜它,让你产生出怜香惜玉的愁情来!
花谢了,叶又蓬勃地生出来了。果实不几天也就跃跃欲试地绽上了枝头。果实成熟了,被人摘走了,叶儿也被天风带走了,剩下的光溜溜像进行了一场大的生育的枝,轻松地安眠了!
花如女人初恋的羞赧,叶芽有如女人羞赧后的初夜,果实是支撑女人渐渐挺起的肚子,枝乃月子中动雅优美的女人。一年四季,何时没景,何时无情呢!只惜那花,只懂赏花,只春景出游,是最低层次的人类。是刚接受完启蒙教育的人类。
对于山,凡夫俗子眼中山就是山,无奇、平淡。像赏景,春景才是景,花景才是景。不能条分缕析地看山:路是路,谷是谷,水是水,奇花异草是奇花异草,蝶是蝶,风是风,光是光,只有那高高突起的才叫山。各个部分独立开来,融合起来,都各有风骚,各有其诗,包含无穷。人体美若要与自然的美相比,简单的器官远没有自然丰富,又何能相媲美呢!
自然伟大,情愫简单!”
我站在山头上回味往事,往日的快乐,往日的美好,往日的情感富如涌泉。望着山下,山下恐怖的坟,恐怖的失去了主人的房舍。我断定,房子里面,那儿曾经也充满着许多人的快乐。人类文明层次不同,但都有与生活内容相对称相适应的快乐。如今安在乎?我简直希望沟下有一声喝牛的人声响起,或者“哞”的一声牛叫,那喝牛的声音和牛叫的声音没有音乐,没有韵感,也比我的文字优美,也比我那时青春得意颂诗的心情美好!也比我一切美好的回忆美好!
我和我的狗下山来到公路上,恐惧感并没有因美好的回忆而稍为消失,相反越来越严重。阴沉沉的天把山谷笼罩在怀里,四周树阴把阵阵冷风托起。我还要到沟底去,我拉响了警报。整个山谷顿时笼罩在了一片警笛的汪洋声中。这儿已经没有了人,已经没有了邪恶,警笛声在这儿已经失去了意义,它只能为我在一个没有人的世界里活动壮胆。我下意识地从皮套里取出手枪,在没有人的世界比有人的世界更可怕。我和我的狗找着路小心地往沟下走。道路被野草掩盖得已看不清了,有的地方野草已经齐腰深。沟底的房子狭长的错落无序的孤零零的排着。砖墙在风雨之后像魔鬼拿着刷子刷洗过,白晃晃的亮。每座房子都孤零零坐落着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它们间的距离拉得近点。房子里光线惨淡,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那里面总像有人忽地一下要窜到我身边来。站在沟底这些房子之间,好像已经不是我在看它们——那一间间孤零零的房子,而是它们狞牙利齿地在看着我。前面、后面、左面、右面,都像有异常的响动声轻轻传来。枯死的黑黑的稻谷覆盖在田里像死人的裹尸布,偶尔会上下翻动几下,也许是它在风中发出的声音在作怪。在一个四合院里我看到了一些清晰的脚印,几间房子的门上明显地有撬锁后留下的痕迹。警犬猛地一叫顺着脚印追了去。我一个哨子把它唤了回来。我已经好像处在墓穴之中,不得不赶紧唤回我的警犬。在坏种家土墙房子的一角有一张蛛网,一头大蜘蛛什么也不畏惧地垂在网的中间。我的狗乘着我看蜘蛛的功夫,不知从哪儿衔来了一卷10元的钞票。然后,它像完成任务了似的要朝沟上面走。我对着蜘蛛放了一枪后,拉着套在警犬脖子上的绳子跟着它朝沟上走,仰头望见西边山顶上高高耸立的微波塔。那塔上面圆形的天线像堂吉诃德举着长矛刺去时缓缓转动的风车。卫星转播电视代替微波传送信号转播电视后,那塔已经很少使用了。可上面还有工作人员守着。铁塔高耸在那儿据说主要作用是为了备战。今后万一出现了战争,在卫星传播信号中断后,微波传送信号还用得上。80年代中期就有预报,“某国”军事地图上,已把这个负责三分之一省域微波传送信号的塔子标志在上面了。那塔的下面还有一套战时上面被摧毁后,下面仍然可以正常工作的设施。
邪恶,永别了!人类的恐怖和灾难,永别了!这儿的,也是人类共同的永远的“9。11”现场,我不会再到你这儿来瑟瑟发抖了。带着这样的心情,我和我的警犬上了车。今天,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无聊?悼祭亡灵?体验生活或是出于好奇?说不清楚,也许兼而有之。但我今后肯定再没有心思去把我和同学们到这儿休闲时以及在那以后赏景记录下来的心情缀成一篇优美的散文发表了。它们和我所见到的恐怖场面差距是这样的大,缀起来又有什么用呢!我担心我会得恐怖症,这里给我的恐怖印象太深了。我开车正要走,前方忽然一片阳光撕破云霭投向了远处的山峦。云缝裂口越来越大,阳光越来越明亮,正快速地朝我们这儿推来。“不走了!”我对我的警犬说,“我要在这儿等待阳光,调整心态,我不能胆颤心惊的就这样走!”警犬像听明白了我的话。我们下车来,都兴奋地望着渐渐移来催赶着乌云的阳光。这时,我的警犬忽地一下挣脱了我的手,朝沟下飞也似地冲去了。我再没有吹响让它回来的哨子,关了警笛,静静地等待阳光,也静静地等待着我的狗从沟下面给我传送上信号来。
200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