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70 年代最后的一个夏天,我被派到东北的一个海滨小城 --- 我们铁道兵第二指挥部的后方基地代理电影组长,任务是重建电影组,培养新的放映员。
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开展工作,而服务对象是二指前线那些首长,高官们的孩子和家眷,据说还是有不少难缠的。前任电影组长几乎是被他们轰走的,文化生活已瘫痪了半年。受命于危难之际,心里多少有些不安,好在处长告诉我,将有小郑做我的“高参”和放映搭档,心里踏实了许多。
小郑是我们二指一位参谋长家千金,以前去新疆探亲时,常到我们广播室玩儿,说话很投机。她不是军人,属于部队内部家属职工。虽是高干子女,但丝毫没有大小姐那种“骄”,“娇”之气。为人很随和,脸上常常挂着微笑。看你远远走过来就夸张的伸开臂膀作拥抱状,但到跟前只是轻轻地搂住你的肩膀往前走,象个大姐姐。比我小两岁,却比我高出半头,要搂她的肩膀还真有一定难度,况且我也不爱跟人搂肩搭背显得过分亲密。
她患有白血病,在那个年代好像是不治之症。但她豁达乐观,从不忌讳她的病,好像也不怕,有一种置生死于度外的超然、淡然。她衣着极朴实,很少买新衣服,常常笑着说:“我现在的衣服还不知能不能穿完呢。”
走马上任后,首先维修收拾了大半年没转过的放映设备,疏通了影片来源,去路等内外关系,较短时间内培训出两名新放映员,替下来我和小郑就可以出去野一野了。
因为俺天生不爱受纪律的约束,可能情况下会争取最大的自由。当时出差有个便利条件是坐火车持“免票”,凡通火车的地方我们都可以到。借口是很容易找的:联系影片啦,买机器零件啦,为图书室进些书啦等等(有时是真的)。
常往来于锦州,沈阳,大多是工作需要;再远一点儿,就纯属贪玩了。去长春转转,参观久负盛名的电影制片厂;去哈尔滨看看,坐船横渡松花江,手挽手漫步在那歌儿里唱的“太阳岛”上。火车通不到的,只要机关有车去,我们也蹭车前往。去过河北承德,几天时间,在那群山怀抱的避暑山庄,皇家园林,宫室和雄伟壮观的寺庙群中流连忘返。。。
风和日丽的日子,我们会一起骑车儿到海边,去看碧海蓝天。那波涛汹涌的大海,象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睿智,深沉,大度,有纳百川的气量;远眺海天相接处,偶尔有船只往来,海鸥在自由翱翔;思绪融入大自然,让人忘却一切尘世的喧嚣。
“你常来吗?”我问小郑。
“嗯,小时哥哥带我来,长大了有时自己来。到了海边,我会忘了我自己;常常看海,我会有勇气面对一切。”小郑说话间眼睛里闪着泪光,我知道她说的“一切”是什么。
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她小小年纪能那么从容的看待生死。原来是从这天地间,波涛中汲取的精神营养,让这么一个病弱的女孩变得如此坚强。
我和她在一个办公室,两张桌子并在一起坐对面。很惊讶她的毅力,一个今天不知明天的人,竟还有心思系统的自学。记得当时她在通过函授学“世界史”,常常要大段大段的背下来。如埃及的地理位置:埃及地处非洲东北部,地中海南岸不拉不拉。。
不忙的时候上班时间偷偷下军棋,桌上摆着业务书。听见隔壁干事的脚步声,就赶紧手忙脚乱的把军棋扒拉到抽屉里,相视一笑,扮个鬼脸,分享着偷干坏事没被抓获、侥幸的快乐。
她律己很严。因为病,上班时常常感到头晕,乏力,劝他回家休息,她往往是摇摇头,硬撑到下班时间。有一次不小心指头上划个小口,她让血滴在白纸上,唤我过去:“你看,你们的血滴在纸上,用手抹掉会有一道红印儿,看我的,”说着用手指轻轻一抹,“一点痕迹都没有,象水一样。”看她还那么笑嘻嘻的做实验,我都吓懵了:“还不快去门诊!”拉起她就跑。因为我知道白血病人一旦出血会血流不止,甚至有生命危险。跟她在一起工作,真的是天天提心吊胆。
小郑不是很漂亮,但气质高雅。左脸蛋儿上有个酒窝儿,右边没有。有一次她把右手食指放在右脸蛋儿上,点出一个坑,歪着头妩媚地一笑调皮的说:“等我照相时就这样,是不是很漂亮 ? ”“这还不容易?坚持住了。”
说完我拿出我们的“海鸥”,装上胶卷,给她拍照,那青春靓丽调皮的微笑定格,现在还在我的影集里。
难忘 79 年那个中秋节,她从家里拿了几个月饼,带了一瓶甜酒,邀上我到野外散步,在一个空旷的草地上席地而坐,赏月,享用。
“傻丫头,中秋节家家团圆,你却跑出来。”我说。
“如果我在家团圆,那你呢?”
她知道我的原则是不到任何人家吃请的,以免分电影票时手一软失了公平。前任电影组长为这个弄得民怨沸腾。
望着眼前这善良的女孩,突然很感动。心里默默地祈祷:“上天啊,请延续这美好的生命。。。”
那时 我也有很多烦恼。电影组长本是干部职位,而当时提干已冻结,(还不知道铁道兵要被取消)而我的“官衔”前面只好加个“代”字。前途渺茫,心里没个着落,象只没舵的小船不知哪里是彼岸。
有时跟小郑诉苦,她只轻轻说一句:“你起码拥有健康”就臊的我无地自容。是的,我只是去留不定,而她则是生死难测,却还总是那么乐观,淡定。
分别后她曾给我写信说,与我相处的半年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我又何尝不是?现在回想都觉得那是一段儿神仙般逍遥的日子。后来她给我寄过很多杂志,再后来渐渐失去了联系。
84 年辗转打听到我们处长落脚在石家庄军政干校,去北京出差顺路前去探望,从处长那里得知小郑随她父母去了大连。以后就再也没她的消息,也不知是否能活到今天。
活着,真好。但并不是我们每个健康的人都能意识到而加以珍惜的,以为活过今天还有明天,明天复明天,象桌上那盒餐巾纸,永远抽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