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懷一代天王麥可傑克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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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懷一代天王麥可傑克森

                                                         陳楚年

麥可傑克森逝世的第二天,一位知名人士對他短暫一生的歌藝所作的結論是: 「藝壇分作兩邊;一邊是麥可傑克森,一邊是其他的人.」 相對於無數藝人蔟擁的另一邊,之所以僅有他一人千山獨行,在於不論是元素取材上、創作手法以及作品的形貌和意象上,可說他幾乎是全然擺脫了傳統中沿襲已久的框架而另起手眼.用數學的比喻是;既往的藝人在他們塑型藝品的方程式上,一直都是用「實數」來加減乘除.等號後得出的,也是些可由經驗世界的能力去解讀出的數字,而麥可傑克森可說是反其道而行的用「虛數」從事神奇的咦?竟在等號後求出了唯有他本人始能解讀的數據.既往的藝人以自身的視覺感官,遙遙摹擬璀爍的星光來綴飾自己的歌舞,他則是隨著自己神秘的直感及心念走進了銀河的深淵,在某個冥處甚或黑洞裡,找到作為他歌舞魂魄的一束光源.一般藝人可輕意的掀動出人們歡暢的情懷,而麥可傑克森的歌聲及舞步,則能鬼使神差的撥動那根深埋在人們內心,並可讓人癲狂的心弦.
 
如要較具体的強為解說麥可傑克森和別人的不同,從他歌舞閃現的神貌及意象上我們或許可直覺的發現;所有的藝人都在「生」的世界裡汲取賴以傳達情愫的靈感及素材,而另一邊的他,則在「死」的領域裡探索,採擷塑型其藝魂的元素.他硬是將死亡拉上了舞台.他用來自鬼域的曲音,並將一些依附於死亡邊緣的諸如抽痙、下神、中邪、入魔、起屍、中風等肢体動作詭異的雜糅.與其說是對生命的詠歌;不如說是對死亡的擁抱和共舞.諸多由他領首的儼然群魔亂舞的作品如「屍舞」、「鬼步」等,都是圍繞著這個核心打轉.而牽動千萬人弦的「顫慄」,以及象徵在死亡星球上挪移的「月步」等,都是其間的點睛之作.而神來之筆的極致中,凝練出一種鬼魅的黑色美學.這是他整個藝魂的蠱惑處.

他這麼做,並不意味從「生」的世界中退縮和對死亡的俯首.他或許覺得,與其對冥處側身而來的死亡陰影徬徨、焦慮、不知所措,以及逃避和徒勞的對抗;不如豪邁的接納融入,將自己重疊在死亡上翩翔共舞.浴在火中,既可重生.如此未嘗不能尋找到另類的存有及出口.基於這種內在的体認,他的藝作裡蘊含一種對立而又相契的演繹.在森怖的屍衣光影中閃現的高亢聲嘶,似是對死亡直接而不妥協的抗爭.而間或出現的低沉悠綬,又似是對死亡慈悲契合.明耀和陰暗、生與死、矛盾及兩極間的拔河,構成了屬於他自己的一幅奇妙的太極圖.

麥可傑克森塑型出的這類詭異且迥異於我們常態世界所熟悉的美感,我們不妨姑且形容為塵世外,或地外的.這類概念是早他一年多逝世的科幻大師阿瑟克拉克(Arthur C. Clarke)在其代表作<太空漫遊>中的一段描繪月球景觀的話裡說出的:

「......逐漸接近的月球山丘,和地球上的可截然不同.這裡沒有白雪皚皚的頂峰,沒有彷彿大地貼身衣服的綠色植物,也沒有飄動的雲朵.然而,在截然對比的光影下,這些山丘卻帶出獨有的奇特美感.地球上的美學在這裡派不上用場,這裡的世界,是由塵世以外的力量所形塑;這裡經歷的時間,是年輕又青翠的地球所沒有遭遇過的----相對於這裡,地球的冰河期可以說轉眼才過,海洋迅速地起伏,山脈就像黎明前的晨霧般融解.這裡的年代久遠到不可思議,但是這裡也不算是一個死去的世界,因為在此之前,月球其實從來也沒有活過.......也許有一天,人類會發展出一套新的美學標準,讓一代代的藝術家不再落入以地球上的自然風景為本的窠臼裡.太空本身是個擁有無上美感的領域,很遣憾,目前人類所有的硬体產品仍然難以望其項背...... .」

在讀這段文字時,只要在聯想中將「月球山丘」換成「麥可傑克森的歌舞」,似乎就可作為麥可傑克森歌舞神韻的參照了.阿瑟克拉克的這本<太空漫遊>是一九六八年寫的,也在那年由已故名導演史丹利庫柏力克執導拍成家喻戶曉,享譽全球的電影.至今,這部影片及小說不僅成為經典之作,且已成為美國文化的一部份了.我們無從知道童年的麥可傑克有沒有看過這部電影,但審情度理,善於從奇特天地中汲取藝魂的他,在成長後的那段有生之年裡,極可能不會放過這部影片和小說的.果爾,他作品中那個迷人的「月步」(Moon Walk)的靈感,是否由此孕肓聯想出?而帶著死亡象徵的月球荒涼景象,以及「月球其實從來也沒有活過」這句話,是否讓他對自己的存在有了新的扣問,進而將死亡作為歌舞的意象核心?他背後的創作能源及靈感源頭,早已成為迷戀他的人們心中的謎團之一了.

寫<魔戒>作者托爾金傳記的作者麥可懷特(Michael White)曾說:「在二十世紀初,榮格提出集体無意識(Collective unconcious)的觀念,並指出我們潛意識心靈中有一套不論年齡或文化背景,放諸四海皆準的原始形象.榮格把這些原型稱為初生形象,是「最古老最普遍的人類思想形式.不但是思想,也是情感」.他認為它們不只是傳承下來的觀念,而把它們定義為等待啟動,回到意識之內的「潛在形式」.所有偉大的藝術家,不論在什麼領域,都有能力藉由了解原型而操控情感.他們能夠引發潛意識裡共同形象的強烈情感反應,史蒂芬史匹柏做到了這一點,喬治盧卡斯也做到了這一點,如果畢卡索這樣的畫家憑本能就理解了原型的力量,而披頭四也一樣.許多知道如何契合原型的人,其實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如果他們明白了,可能反而會失去啟發的力量.」

這些話,對一些卓越藝術家的作品以及創作的原動力作了耐人尋味的說明.今天,我們有足夠的理由認為;麥可懷特也會同意在上面的名單裡加上麥可傑克森的.因為他也同樣道出了這個「最古老最普遍的人類思想形式.不但是思想,也是情感」的東西.這是人類生命混合的根底.是種一直隱藏在人們深層無意識中極為陰暗的角落裡的;許多人很難發現甚而也不想去發現;神秘想望卻又心懷恐懼;幻想存在卻又設法迥避;以及期待卻又不敢期待的東西.其中也應包含了對鬼神世界的好奇和幻想,以及對人類古早原鄉的渴想.但在尋找的途徑上,麥可傑克森極可能不同於他們.生前曾有人問起他從什麼地方獲得這些打造他歌舞的靈感時,他都以手指著上面,示意來自上天.或許,這個源頭,可能連他自己都無法用語言說出.

如果將藝術創作的築夢歷程可以比喻為星際的漫遊或探險,則麥可傑克森所曾走過的路,應如<星際迷航記>裡寇克船長說的:「我的任務是大膽前進到沒人去過的地方.」甚而,像日本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裡美麗的佐伯小姐談到她如何找到那對迷人的和弦時所描述的;「那兩組和弦,我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非常遙遠的古老房間裡找到的.當時那房間的門是開著的.在非常非常遙遠的房間.」等.或者,屬於麥可傑克森的那份以他自己的靈魂觸摸到的靈感.重要不在於它的歷程;也不在和別人如何的不同.在於展現了存活中的他的真正的自己.

數年前,文壇對以「受傷的文明」一書獲諾貝爾獎的印裔作家奈波爾說了句引人深思的話:「他的強,由於他的痛.」我們似乎可師法其義的說,英年早逝的一代流行天王麥可傑克森,他的強,極可能也在於他的痛,他的悲.不幸的童年,少年的坎坷,以及無法見容於圍繞著他的社會等等撞擊,促使他不僅過早的對生命產生了難以攤銷的悲情外,同時也多了份對死亡敏銳的靈視.當他獲得艷魅的死亡女神知心回報的一吻後,一種另類的誕生於焉出現.終於,讓他能獨步當代的演唱出能讓千萬人為之動容的死亡之舞.也由於對人間具有這份悲情,他在舞台外也做了好多令人側目的善舉.他把許多瀕臨溺水的孩童從河裡救到岸上.而反諷的是,這份回報卻是;許多人硬是把他往河裡推,幾遭滅頂!

在那段風雨飄搖的歲月裡,他一直仍在和死亡相擁.只是;少了歌,少了舞.如果一個藝人某個時段中的特殊面相也可看成是種「行為藝術」的話,麥可傑克森可說是在命咦脚?卵莩隽艘荒幌@笆降谋瘎?這個悲劇也恰如日本名作家村上春樹在<海邊的卡夫卡>中所描繪的:「並不是人選擇命?而是命哌x人......與其說是由啼笑皆非的事情或當事人的缺點所造成,不如說是依據優點為槓桿所帶來的.......人不是因為缺點,而是因為美德而被拖進更大的悲劇裡去的.......不是因為怠惰和愚鈍,而是因為勇敢和正直為他帶來悲劇... ...」

這幕悲劇的張力,竟在他死後無限的增添.讓人如對一顆殞落的星星那樣看待他的死亡.那是一枚曾綻放著讓人發狂的亮麗,也原本應燒得更久的恆星,卻在短促的時光裡綻盡絢爛.「此生不長」.當他多年前當他唱著這首歌時,是否已冥冥中覺察到這個神秘的宿命預言.讓他不得不以極快的腳步走完這一生.不得不將自己蘊藏的瑰麗在有限的時光裡綻放出來.那個讓千萬人為之動容且泫然欲淚的歌.好像不是來他自己的.而是由一個附在他身上的神祕幽靈,透過他的口唱出來的.今天,許多人在再度聆聽那首歌並懷想他時,猶如遙對一枚十萬光年外的星影.折射的光暈,猶然悲壯.但亦何其憂鬱!一如黯紅天空下荒涼火星的落日.然,億萬人卻在傷悼它的殘落.

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初,年方二十餘歲的麥可傑克森也正在舞台上跳著死亡之舞時,美國「公共電視」(PBS)也在連續播出由已故神話大師坎伯(Joseph Campbell)的代表著「時空變遷中的神話」編製的特別節目.坎伯指著一幅西藏的舞者曼陀羅圖像說:「......在此,我們看一個巨大的舞者曼陀羅----知識包容之神.衪們正在舉行一場舞會.我想,這個舞會是大概算是大學生所舉行的那種狂歡舞會.衪們正叫喊著:『死亡!死亡!死亡!』一面還揮舞著人皮製的旗幟,且吹動大腿骨所做的號角.對於衪們而言,死亡是生命的裝飾.衪們不畏懼死亡.衪們正處於死亡的邊緣,正經驗著垂死前的興奮.......」

那時,彌漫著一派世紀末低迷氛圍的美國大學校圍裡,也確實的在瘋狂的舉辦著如坎伯所喻的「死亡」的舞會.那不是巧合.也非當時的文化風尚.而是一種時代自然的趨勢.那是活在那個世代裡的許多人,面對來自外在世界的種種撞擊下,內心泛生的某種共同的傾向.其實,這個世代仍在延續;生存的困頓、焦慮與逼迫、隱埋在我們周遭的諸種視而不見的危殆絕險,以及,那些讓我們生命擁有的不斷消失的魑魅,仍然是這個世代裡揮之不去的陰霾.數不清的人,仍需要像麥可傑克森那樣的歌聲來撫慰和療傷.然,「當時歌舞人不回.」千千萬萬不願他死去的人,只有在他留下的作品裡和他相遇了.

容我再引用<太空漫遊>書裡描繪主人公大衛鮑曼生命最後結局的幾句話,作為本文的終結:

「......但他沒有失去什麼,他人生過程中每一個時刻所經歷過的,都移轉到另一個更安全的地方保存.就算這個大衛鮑曼不再存在,另一個也會永恆存在.......」

「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一代天王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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