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情 (4)

从我记事起最疼我的人是外婆,我最怀念的是外婆的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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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十一、二岁上小学五年级时,经常出差的继父从外地带了一对灰毛免回来,跟我妈说:“这是新品种,长得快,繁殖率高,就像鸡生蛋,蛋孵鸡一样,钱就滚滚来,有钱就可以买高价粮、高级饼(凭票供应以外的)。”

长毛兔

 

养免子割草就落在我身上。从此我就成了“灰姑娘”。

割草不怕,我也不是娇生惯养的人,难的是草源。城里没有草,有时还要过河或到城郊去。没办法只有早起,天不亮就得出门,一个背篓、一把镰刀就是我的行头。我家住在小巷深处,要路过一个水井,水井就在两棵遮天蔽日据说有200年的

 

 

 

银杏树下,又没有路灯,风吹树叶儿动,好可怕的。平时又喜欢听隔壁六姐讲鬼树的事,听说鬼都在黑地里显形,为了给自己壮胆只有唱歌,最爱唱的就是电影“刘三姐”。还记得巷子口那些阿姨见到我就说:“只要听见你唱歌就知道你巳经出门了,好可怜,有后爹就有后妈。”

后来发现就在我家附近的卫校(护士学校)有一大片菜园子。可是有狗看守。没办法,就把割草当成党交给的任务吧,自然我就成了游击队员。狗是敌人的岗哨,只要机智、勇敢,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完不成任务就要挨打。所以逮到机会就拼命割,又累又饿,连手上的镰刀也饿了,时不时在我的指头上舔一下,血就长流。至今看到镰刀还有点发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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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我小学毕业上初中了。外婆欣慰地说:“你是我们刘家最有文化的人了,你舅舅才上到高小。”

外公从怀里摸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有些难为情地说:“以后你就帮我写这个行不行?我每个月都要交的,这样,我就不用再麻烦六姐了。” 外公把那张纸摊在桌上。

我一看,上面是这样写的:我是历史反革命份子刘仲全。感谢政府对我的宽大处理,给了我重新做人的机会------我是老老老实实接受人民群众对我的监督改造。不敢乱说乱动,不敢违法乱纪------牢牢记住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这很简单,照抄就行了。” 我对外公说。

外婆补上一句:“是呀,省得每次还要给人家钱呢。”

外公每星期去居委会学习我知道。我晚自习路上常碰见。因为外公是鸡蒙眼(夜盲症),一到晚上就看不见。外婆要给外公带路,外公一只手搭在外婆肩上,一只手拄着一根竹杆。夜深人静远远就听见竹杆敲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清冷的月光照着他们蹒跚的身影,好凄凉!我常想,外公一辈子与人为善,与世无争,连大声讲话都没有过,他怎么能去反革命呢?

就在这一年,外婆在一次大下坡的时候刹不住车,车上500斤重的汽油桶把外婆的一条腿砸成骨折。外婆打着石膏在家休养了半年,再也不能上班了,只好退休。当时规定60岁退休早过了,本来打算再干几年陪着外公的,因为外公历史反革命的原因不准退休。

外婆退休了,一个月15元钱退休费。

这下外公的日子更惨了。

外公年老眼睛又不好,无论拉车走路永远都是低着头,默默来默默去,看到他的样子总让我想起老牛拉破车,苟延残喘,真让人心酸。有时我在路上看到外公,就跑过去帮他推一截。可是天天的天天谁能帮得了呢?外公唯一的朋友是个哑巴,是孤儿,是他的同事。外公很照顾他,经常给他带一些外婆做的吃的,还把要缝缝补补的东西带回去给外婆做,还给他送鞋送袜。

   外公死后,听我妈说还是哑巴帮着抬上板车拉到火葬场的。我妈把外公留下的衣物全给了他,这是后话。

 

(五)

一九六六年,我上初二,还没期末考试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我们不用学数理化也没有功课作业了,我们的任务就是开批判会,写大字报,听社论。我们学校还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我还是主角------

街上可热闹了,到处是高音喇叭,反复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东方红太阳升”。小脚老太太也被动员起來跳舞,游行、扭秧歌,别提多好笑了。个个涂着红脸蛋,腰上扎着大红大绿的绸子被面,活像童话里的巫婆妖精。

我跑回家跟外婆说:“你快去看呀,杨奶奶、周婆婆还扭秧歌呢。”

外婆正补衣服,抬起头从眼镜后头忧郁地看我一眼,幽幽地说:“这天怕要变了,不知又有什么灾难要临头了?”

 

听说开始抄家了,我们那条街仅我们这个巷子里就抄了两家,一个是资本家,一个是国民党部队的军医。看他们住的房子,青砖围墙,凉亭洋楼,解放前肯定是有钱人。我们家解放前连房子都没有,妈是童工,继父是贫农。尽管我心里并不承认他,但革命当前,顾不了那么多了。自己安慰自己,外婆外公拉板车做苦工,是无产阶级,不会有事的。

一天晚上,我家门外突然来了一大帮人,他们手臂上都戴着红卫兵袖章。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这些人齐声高呼。

“打倒历史反革命、国民党军官刘仲全!” 一个男的领头喊了一句,后面的人就齐声呼应。话音刚落,人就蜂拥而进,乒乒乓乓在我家翻箱倒柜起来。

我不知所措地退到墙角,一看这群人中有几个是我们街上的,还有就是外公单位的,呼口号的还是外公组里的青工,比我大不了几岁。

“这是什么?”一个男的手里把一个16开大小黑色的皮夹子伸在我外公的面前,外公小声说:“公文包。”

“好哇,你们看!” 拿皮夹子的人像找到什么宝藏似的高高举着,所有的人就围了上去。

 

 

 

我外婆家的电灯只有15瓦,他们全凑在灯下看,有人惊呼:“这上面还印着国民党的党徽。” 

像一声炸雷!个个兴奋地传着看------

我顿时后悔莫及,外公不识字我识字呀!这个皮夹子我以前见过的,就在祖祖房间里的大柜子里,房间没有窗光线很暗,又黑又旧又跟杂物放在一起。谁也没有留意到上面有什么图案,哪会想到是国民党党徽。如果早发现,谁会留呢?恨不得扔得越远越好。该死的皮夹子,证据确凿,完了,这下全完了!

“打到历史反革命份子刘仲全!”这些人把我外公像犯人一样团团围住。

 “老实交代,有没有枪支弹药,有没有黄金?”有人把外公推搡了一掌。外公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嗫嚅地说:“我的问题早就向组织上交代清楚了,解放这么多年了,哪里来的什么枪哟,我们解放前穷得连房子都没有,哪来的黄金?”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这些人马上又高喊起来。有人提议说:“挖地三尺!”

一会儿就有人找来十字镐、铁锹、锄头,立刻就在我家乱挖、乱刨。

“你这个反革命倒清闲,快给老子挖!”外公单位的那个人年青人重重地推了我外公一把。外公一个趔趄,一条腿屈膝跪在了地上。他无言地抬起头看了那人一眼,一手撑地一手扶住旁边的一把椅子,慢慢站起来。那些人把我外公推来搡去:“挖这、挖那-----”

我们的床和柜子箱子全被那些人翻了个底朝天,衣服被子全扔在地上。我像吓傻了似的站在角落里木木地看着他们。外公单位的那个人年青人这才像发现我似的,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问,哪个学校的?

我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很尴尬,我小小声说,五中的。

你还是红卫兵?他“哼”地冷笑一声。眼睛落在我手臂上的红袖章上。

我的脸刷地一下烧了起来,心里像着火似的。凭什么我就不是!我妈是童工,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我抬头扬脸迎面瞪了他一眼,上前一步,冲着坑里的外公大声说:“刘仲全,你就老实交待吧,这样挖下去我们还要不要住了!那人一愣,居然退回了一步。

 

 

 

外公神情漠然看我一眼,汗像豆似的滴落在脚下的土里。

外婆一脸愣怔地看着我,我受不了,转身就躲开了。

天快亮的时候,这帮人才辙了。我家已是一片狼籍!

他们一走,外公一屁股坐在坑沿上喘着气。外婆端了一碗水给外公,外公喝完抹了一把嘴,手撑着地要站起来,外婆瞪了我一眼:“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白疼你了。” 外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怪不着她。”

我心里真不是滋味,跑进里屋就躺在床上。一看被子也被没了,刚才那帮人中有人说,:“哟,还是缎子被面呢。” 肯定顺手牵羊抱走了。我和衣躺在床上,眼泪,水一样淌在枕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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