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情 (5)

从我记事起最疼我的人是外婆,我最怀念的是外婆的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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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家被抄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我走到哪里都觉得背后有人在指指点点,有时碰见几个同学聚在一起谈得正起劲,一见了我就打住,流露出阴阳怪气的臉色。以前几个要好的,见了我也躲躲闪闪,生怕我沾了他们似的。

  我就像落难的鳳凰连鸡都不如。不理就不理!我脸一扬,不卑不亢、昂首阔步,从他们身边走过就像走过一片青菜萝卜。

  我变得孤芳自赏,爱上了吹笛子、吹口琴,要不,一个人对着墙打乒乓球。照样显得鹤立鸡群。有時就抱本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我最喜欢读的是《军队的女儿》,刘海英是我最崇拜的偶像。

   一天在学校的楼梯上,迎面碰上我们班上的徐红梅。她往下,我往上,我的心不由得咯登一下!

   我和徐红梅是我们班里30多女生中,公认长得最出众的。文革刚开始时,我代表班上参加全校的演讲,写大字报,还有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一下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从她的眼里早就看出她对我不服气,嫉妒是自然的。但不知怎么她就不跟我说话了,从此就像陌生人似的。没想到今天狹路相逢,虽说不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凭直觉,今天似乎一定有事!眼见就面对面短兵相接了。果不其然,我听见她鼻子“哼”地一声!我微微一抬脸,看她一副居高临下,春风得意的脸上挂着挑衅的冷笑。

   此一时彼一时,今非昔比,忍得一时之气,免得不必要的麻烦。 我往旁一闪,想从她旁边上去,谁知我往左她就挡左,我往右她就往右。楼上楼下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我的眼角余光扫到,一下子钻出好多幸灾乐祸的面孔,看样子是存心坐山观虎斗看热闹的。

   我的血一下往上冲:“好狗不拦路!”

   徐红梅眉毛一挑:“你骂谁呢?历史反革命还敢这么猖狂!”,啪!冷不防竟甩给我一个耳光。

   我一头就向她撞去。她居高临下,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我们扭打在一起。

   “打架喽,打架喽!” 光听见有人喊,就是没一个出来劝架的。明显我已处于下风,我拼命想把她板翻,可她凭借地形地利,竟像座山似的死死压住我。我后悔为什么没有防备呢,要是平地的话,她未必是我的对手。

最后,还是一个初三的男生把我们拉开的。

我长这么大,除了我妈打过我,还没有谁敢明目张胆地这样欺侮过我。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颜面扫地,我一下子觉得不想活了!

“我死给你看!”我疯了似的就往外面跑。

学校对面就是岷江河。很明显我是要跳河!我在前面跑,那个男生就在后面追,他的后面又跟着刚才看热闹的人。刚跑到河石坝我就被追上了,那个男生也顾不得男女界限,一把就把我拽住,气喘吁吁嗫嚅着:“千万别---干傻事,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他的脸涨得通红,鼻子尖上净是汗。

我一看好多人站在几步开外,盯着我们看。就赶紧把手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

我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光知道你是初三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吴奇。” 他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闪闪发光。

“我叫-------”我还没说出口,他巳把话接过去。

“我知道你的名字,听过你的演讲,还有------跳舞。”他的脸红了,眼睛更亮了,天空也一下明亮了起來,我为什么要死?才不要死呐!我转身一溜烟就跑了。吴奇怔怔地站在原地,眼光一直在我背上。

 

(七)

我一进门,外婆看见我脸上的抓痕,问:“你跟人打架了?”

我看外婆的眉毛都拧到一堆去了,一副愁眉苦脸。不想让她担心。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把脸转开,轻声说:“我想去我妈那儿住。”

外婆沉吟了片刻,说:“也好,起码你妈是童工,他又是贫农。” 我知道这个他是指继父,继父以前是郊区的农民,进城在我妈车间当小工时认识我妈的。

“其实那阵抄家时,原想叫你去你妈那儿的,可又怕你多心说我们赶你。反正你外公马上也要搬到站上去了(外公上班的地方叫搬运二站),这个家就剩我一个人了。” 外婆说。

 外公的搬运站我去过,就那几间破房,哪有住的?我在想。

外婆看我不吭声,又说:“你知道这些天我们是怎么过的吗?”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自从抄家后,很明显,我在迥避他们。外婆接着说:“你外公白天拉车。胸口上挂一个历史反革命的牌子,晚上还要把你外公拉出去斗,那些折磨人的招数太没人性了,他们让你外公跪癞格保(又尖又硬的煤渣)。快七十岁的人了,还让他站在高凳子上。还有人提议要我也站上去,说我是军官太太。半边街(我们家那条街)谁不了解,我哪享过一天福?凭什么要站!我可不是你外公好欺负,现在可好,不但任人宰割,还不准回家住了!”

 “搬运站又没宿舍,外公住哪?” 我问外婆。

“那帮狼心狗肺的东西让你外公住猪圈,那猪圈又没遮栏,四面通风,哪是人住的地方。” 外婆忍不住抹了一把鼻子。

我知道外婆一向都很刚强,不是那种婆婆妈妈哭鼻子抹眼泪的人,看来这次真是大难临头了。

外婆一边揉她那条受过伤的腿,一边指指角落的楼梯:“你去把外公的衣物替我抱下来,该补的补,该洗的洗,我早点做准备吧。”

 

 

 

 

替外公收拾衣服时,我的眼睛落在一件旧军衣的扣子上,八一!只有中国人民解放军才有八一。外公因為是国民党的军人才被定为历史反革命的,这到底怎么回事?而且不止一件,仔细一想,这几件黄不拉叽的衣服外公穿了好多年,只是没留意罢了。我纳闷起来,这中间一定有来历,得好好想想,千万不要再像皮夹子一样措手不及。

一天,外公叫我给他写简历時,才找到答案。

外公当年出川抗日,抗战胜利后又是国共内战。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外公在山东被刘伯承的部队俘虏。当时该是1947年,共产党的政策缴槍不杀,优待俘虏。给他们两条路:一、收编為人民解放军解放全中国。二、给路费回老家。外公选择了回老家。

我无限惋惜地问外公:“你为什么不留下来呢?如果留下来,我们就是革命家属了。” 有一句没说出口,要不我们也不会受连累了。

“我当初是进城卖菜半路上被抓去当兵的,什么军什么党我也不懂。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听说可以回家,我哪能不回呢,你外婆以为我早就被打死了。我连大字都不识一个,只想一家人在一起过平常日子,哪知道会有今天呢?” 外公摇头叹气地说。

时势弄人,一念之差,革命与反革命就是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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