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研时,一位从河北来的同学有一怪癖:每回吃饭前都要先将菜里的葱花、葱叶一一挑出扔掉。在陕北插队八年养成的惜物之心让我有点看不惯这种行为,心说,这厮刚吃了几天饱饭呐,就把自己当成金枝玉叶啦!像这样把圣贤书诵读到透彻,大成至圣先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遗风被继承到葱蒜佐料也不可等闲视之的程度,顿顿不忘区分精华糟粕,纵然孔门头号高脚颜渊也要自叹不如。
我忍不住问他,厌食大葱,有何讲究?他的回答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让我几十年都不能忘却。
他苦笑了一下说,文革中报名参加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那时,兵团生产水平低下,根本无法自给自足,经常只能吃个半饱。刚下到连队,还没有习惯,就奉命开荒,进到一处交通不便,人烟稀少的地方。劳动艰苦不用说了,谁知遭遇百年不遇的暴风雪。那雪下得邪乎,白茫茫,铺天盖地,沟沟壑壑都被填平了。交通受阻,补给中断,全连陷入荒岛上鲁滨逊一样的困境。粮食很快吃完了,用作种子的土豆也填进了辘辘饥肠。全是精壮的十八九岁年轻人,谁都没有受过粒米撮面数日不粘牙的大饥饿煎熬。情急中,有人从菜窖里拿来了仅存的原本留作种子的大葱。生吃,太辣,咬一口,一股呛人的冲气窜入脑门,鼻子、眼睛立刻刺激出长流的液体,口腔和胃粘膜也受不了。有人试着在灶火里烤,香!那种香味让人在饿得头晕眼花中产生烤全羊、烤乳猪、烤鸭、烤鸡的幻觉。有个北京人叫道:谁把烤肉季搬到这儿了?开始吃,味道还行。几根下肚,就有点反胃。一天过去,从住的窝棚,到露天简易厕所,弥漫着浓烈的葱臭。无论五大三粗的小伙子,还是文静苗条的姑娘,一张口,全是触鼻欲呕的腐烂大葱味。两天下来,宁肯饿得浑身脱力,也没有一个人再咬一口大葱。幸好上级千方百计想办法送来了粮食,我们保住了性命。但是打那时起,全连人都不能忍受饭菜里有一点点葱味。我还是过了十年后,才可以闻一点儿,可是绝对不能吃,沾一丝丝儿,立马把苦胆都能吐出来!
我检讨了修养不够,遇事主观臆断,完全不考虑别人的难处。感叹几个葱花能引出这么令人震撼的伤心故事。
他摆摆手,这算什么震撼,顶多是饿肚子,得了“葱伤后遗症”。它与我知道的一件事相比,最多勉强算个二三级震感,那件事才是真正的超级巨震,骇人听闻。
那也是发生在兵团,幸好不是我们团,是与我们相邻的一个团。生产建设兵团是准军事组织,连长以上都是现役军人。那个团里有位连长,资格很老,是三九年入伍的老八路,团长比他入伍还晚了两年。要不是大字不识一箩筐,早就升上去了。光是资格老,还不足以造成他在团里的特殊地位。团长是他手把手教打枪教出来的,朝鲜战场上他忍着腿伤愣把昏迷不醒的团长(当时是副营长)从死人堆里背了回来。这种生死考验的战友情,使团长对他的任何错误都听之任之。
战场上长期厮杀的血腥熏染了人性,草原荒甸没有使他归于自然,反而趋向兽性。知识青年来了后,不知触动了他的哪根筋,阶级意识陡然高涨,把知青全都看作受他监督改造的资产阶级分子。开始是天天摆出冷脸冷眼,大会小会的骂,然后把最重、最累、最苦的活儿都派给知青。说要让知青人人脱三层皮,换一副骨,要变得连亲生父母都认不出来。你是没见过他的狠劲,一上来,脸扭曲了,眼瞪到充血,牙咬得咯吱吱响,三两下上身衣服扯光,露出胸膛上左一道右一块的伤疤,最富想象力的人虚构的凶神恶煞不过如此。青年学生哪见过这呀,尤其是满身伤疤,那是革命功臣的勋章啊!本来一肚子怨气,一看伤疤,全都蔫儿了,没脾气了。这下,他更嚣张了。在他眼里,知青就是任他摆布、任他宰割的一群绵羊。在他的威胁利诱下,大部分女知青遭了毒手,一听到他要找谁单独谈话,有人立刻瘫软倒地昏了过去。对男知青,下手更无顾忌。关黑屋,吊房梁,捆绑起来扔到野地喂“小咬”(一种吸血蚊虫)。别的连队都允许知青一年回家探亲一次,他这儿,没门儿,想都甭想。谁要敢走,以逃兵论处,就地枪毙。没人认为他这是开玩笑,这小子说得出,做得到,没他不敢干的。有知青告到团部,团长说,服从命令听指挥是我军的光荣传统,知青就是来接受改造的。告到师部,政委说,不要小题大做,要尊重革命前辈。
终于忍无可忍了,有人暗中串联,一说即通,全体知青无不赞成。准备工作在秘密进行。一天晚上,三瓶白酒放翻了他,一根背包带结结实实捆了个粽子形,像拖死猪一样把他拖到营地外的一片空旷处。月光下,全体知青围成一圈,站在周围,瞪着瘫在地上的魔鬼,一片沉寂。这时,大家竟不知所措。如何处置,无人表态。有人想听听他是怎么说,如果说两句好话,保证今后不再迫害知青,也许就放了他,于是抽出堵在他嘴里的臭袜子,黑暗中立刻响起一声咬牙切齿的声音:你们这伙顽固不化的反革命!这声音在当时不啻一声晴天霹雳,一句话提醒了所有在场的人,有人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多数人害怕了,开始向后退缩。问题的严重性突然压在了每一个早就憋闷的心头。还有退路吗?一个汉子冲上前,重新堵住了他的嘴,然后抬起头来,急促地说:大家别怕,他才是地主恶霸,黄世仁!
人们不再后退。
汉子接着说: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人们议论起来,不知是谁说了句“活埋”,大家一致叫好。
四个男知青动起手来,几分钟后,另一拨主动接过铁锨。没人说话,只有“嚓嚓”的铲土声。轮流替换,速度很快,天麻麻亮时,一人深的坑挖好了。
他略微挣扎了几下,被好几双脚踢到坑里。人们还是一言不发,默默注视着坑底。他艰难地蹭着坑壁站起,仰头看着四周。晨曦中,他神色傲然,眼底喷出怒火。
一锹土撒到他的头上,他甩了一下头。更多的土被锹撒手抛,落到他的头上身上。眨眼功夫,土埋到了脖子。人们停住了手,每个人都带着恶毒的快意希望看到他临死的丑恶嘴脸。
灰尘散去,坑中出现一个土浇的塑像,头发眉毛一点也看不出黑色,嘴里仍然塞着袜子,眼球突出在眼眶外,浑浊一团,像是泥捏的小土球。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越来越响地传入每个人的耳膜,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一阵旋风冲入人群,团长骑在马上,面色阴沉。他看了一眼坑中的人头,一提缰绳,乌驳马人立起来,前蹄重重落下。团长用马鞭指着人群,嘶声发问:谁干的?
四周死一样的沉寂,无人答话。
团长提高了声音,再次发问:谁干的?
人们盯着他鲜红的领章帽徽,紧咬嘴唇。
团长把马鞭插在腰带上,一抬手,手上神奇地出现了一把五四式手枪,谁也没看清他是怎样把枪拔出来的。每个人都预感到,今天决不会善罢甘休。团长的声音放低了,然而威慑力却增强了:我再问一遍,谁干的?
一个汉子,那个称连长是黄世仁的汉子,向前迈了一步,仰脸答道:是我。
一束火光,“啪”,汉子应声倒地。
团长双腿一夹,乌驳马箭一般飞出人群。
马蹄声渐远,人们才缓过神来,涌向倒地的汉子。在一张稚气未褪的娃娃脸上,一个血洞正中眉心。
知青们激怒了,抬尸上告。几天后,团长调往边防部队,上级不再追究连长死因,同时厚葬了连长与知青。
听完故事,我像被闷锤撞击了一下,人都傻了。一连几天睡不着觉,夜深人静时,耳边老有“嚓嚓”的铲土声、“嗒嗒”的马蹄声。一个眼球突出的泥塑人头,和一张眉心中弹的娃娃脸,交替出现在面前。
我暗自庆幸当年跟伙伴们携手去了陕北插队,那是一个天高皇帝远的自由天地,莽莽荒原,烟村土窑,与我们这些“山顶洞人”往来者都是亘古不变的憨厚农民,没有歧视,没有迫害。我们乏了,他们会用手抹一下烟嘴,双手递给你烟袋。饿了,会从自家灶台上拿块玉米窝窝,用毛巾垫着送到你面前。闷了,会眉飞色舞地说个荤段子,吐沫星溅在你慢慢舒展开的脸上。烦了,会领你上到原头,教你迎风长啸。尽管我们被跳蚤虱子咬得浑身是包,常年吃不到蔬菜却面带菜色,艰苦的劳动往往让屁股保持高于脑袋的角度,天天喝着混合羊屎蛋、驴马尿、浮动无数孑孑等幼虫的天地圣水,我还是要由衷地含泪赞道:我们真他妈的幸福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