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初,我不到13岁从北京带着我七岁的弟弟到河南明港对外文委五七干校和父亲团聚。明港干校所在地原来是个监狱,旁边有一个巨大的砖窑,四周有高大的砖墙,砖墙上面有不用了的炮楼和电网。文革一开始所有犯人就都被转移到新疆甘肃一带去了,后来得以被五七干校使用。地方绝对是改造人的好地方,大半个机关的人一家老小都住这大监狱里,两户人家中间只有半墙之隔,干什么隔壁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每天大人们到大窑进砖出砖,中午晚上在大食堂排队买饭,开饭时监狱大门外边一大群狗随着开饭的高音喇叭里传出的号声,冲天呜咽着。。。我当时觉得这地方太棒了,跟北京太不一样了,外面大野地里干什么都行。。。
王彦宁
我刚到干校就认识了王彦宁,一个跟我个头差不多,精瘦,戴副和他母亲几乎一样的白框眼镜文诌诌样子的孩子。 他好像比我大两岁,和母亲比我们更早到的干校。我到时,他已经和另一帮年岁参差不齐的“小流氓”们混得挺铁的了。但后来和我关系最铁。我和他在当地学校上一个班,烤火炉子的时候成了的好朋友。 为什么呢? 河南冬天巨冷,当时没煤,也可能是穷的烧不起煤,但冬天又太冷,学校就把有限的煤和黄土巴攉成煤饼在教室中间的一个大汽油桶做成的炉子里烧,没明火,就是虚火,手要伸到炉内才感到热。当时的那个老师,挺好的一个人,可能是看到我俩初来乍到不适应当地的湿冷气候,照顾我俩在课桌在火炉子两边,这样我们就近乎了。后来知道他也是和平里第五幼儿园的,也去过夏令营!
王彦宁比我聪明,当时已经读过不少书,回干校的路上和后来砖窑上守夜的晚上,我很喜欢听他讲福尔摩斯侦探集的故事。。。
那时他母亲宁舒慈和我父亲都受审查,但我父亲的问题远没有她母亲的那么严重,就是个拿过苏联卢布的问题;可他母亲是隔离审查,问题牵扯到他父亲王本祚,外交部516夺权的现行反革命问题。。他们家挺惨,父亲和哥哥在另一个干校,他和母亲在这儿,可以说是四分五裂的状况。他和母亲白天可以在一起,晚上他得到另外一个人的屋子住去,三十八军军管组这样做的理由是能让他母亲好好写交待材料,过关。
彦宁晚上到谁那儿睡呢?就是那个写“上海的早晨”的大作家周而复那儿。周老头(我们那时这么叫他)当时挺惨,家里人不知道为什么没去,白天大喇叭里反复广播着当时人民日报丁学雷发表的批判上海的早晨的文章。。。“汤阿英是真正的代表了工人阶级的形象吗。。。。。?”大喇叭下周老头穿一件老头衫拉着排子车忙着从窑内出砖。夏天出窑是苦差事,砖窑内温度不下40多度,周老头奔六十了,要把砖码在车上拉出来,卸下来,码好,再来一趟,这样周而复始。。。那衬衫湿溜溜的貼在老头微胖的身上,汗珠子象雨点似的流下来。一停下车马上就把眼镜摘下来擦干上面的汗水。。。隔三差五的晚上老头还要参加自己的批判会,就是批斗自己的会。
我和彦宁暑假期间也要劳动,干的是烧砖的活,在大砖窑上往一个个小煤孔里续煤,一排一排的煤孔,烧过了就撤到下一排继续烧。每半个小时续一次煤。我俩常比看谁胆大敢在砖窑的墙上走得最快,最远。有时躺在砖窑顶上望着满天璀璨的星空,回忆北京,回忆夏令营,那姑娘漂亮,那个老师那天漏了一大怯什么的。。。
烧过的煤孔里有虚火,是烤馒头,白薯最好的地方,一根铁丝穿一串馒头顺下去盖上盖儿,二十多分钟后拎出来,那叫一个焦,酥,香,脆!
周老头喜欢抽烟,云南彩蝶,当时除了大中华,就属彩蝶了。彦宁常偷他的烟,我们俩下学和晚上看窑时偷偷抽。所以,我真正开始抽烟是13岁时开始的,而且是抽周而复的烟开始的。这烟一直抽到Eriko怀上Jennifer的时候,烟龄有二十五年吧。我看到过彦宁怎么偷老头的烟;老头没开包的烟放桌子抽屉里,彦宁一包包拿出来用舌头舔湿封条,每盒抽出一根,“最多一根。。。”彦宁小声说。一条烟他能偷出十来根! 记不清楚最后周头发现了没有,但我想他肯定对缺斤少两纷纷然过不只一次!
我每天都深夜回家,推开门总看到父亲伏在案上写交待材料,弟弟已经熟睡。还记得那天晚上,不知道怎么突然醒来,昏暗的灯光里见父亲坐在床头桌边的椅子上看着我:“你是不是学会抽烟了?”我很紧张,试图撒一个完美的谎,让他相信我没动过他的烟。。。灯光下他伤心的样子,让我突然感到很内疚。那段时间,不知为什么父亲没有像在北京时训斥我。。。
四十年前1969年的夏天,天比北京的蓝,四周的旷野比北京的街道显得美丽,在河南明港-那令人难以忘怀的地方,我和一个同样瘦弱的男孩儿度过了一个难忘美好的夏天。。。。
Lauya
2009年夏末
加州康科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