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辛亥年秋天的一个傍晚,边义夫被母亲李太夫人威迫着,跪在送子娘娘的神像前,等待迎接儿子的降生。
夕阳鲜亮的光从门外和九格纸的缝洞中钻出来,映得香案上橙红一片。
香烛点着,烛光和照进房的阳光相互辉映,使缭绕的青烟也染上了橙红的色彩,煞是好看。
这让边义夫有了点小小的快乐,心中一直隐忍着的对母亲的不满消解了许多。跪在软而暖的蒲团上,眯眼看了前面带了色的光,边义夫想到了自己试造的炸弹,觉得送子娘娘神像前的供果一个个都像是炸弹,装上捻子就能炸。
后来,边义夫又把红红的香头想象成炸弹的引信,推测着用线香制作定时炸弹的可行性。
这就不太想继续跪下去了,身子老是扭来扭去地动。
母亲似乎觉察了边义夫的心思,转过脸,只一声示威性的干咳,便让边义夫重新安稳了。
嗣后,边义夫的意志懈怠下来,遂打起了盹,且做了一个短促的小梦。
梦中见一个身系红斗篷的女人骑一匹红鬃马携一路风尘闯入了桃花集,径自奔他家门前来了。女人的面孔没看清,能记住的只是那团梦里见过的红光。
边义夫便惶惑:那红衣女人奔他家来是啥意思?该不会指他命中无子吧?!
因此推断夫人边郁氏仍是生不出儿子的,——至少这一回生不出。
于是,便在心理上取得了不再跪的理由,边义夫稍一踌躇,即揩去打盹时嘴角流下的口水,勇敢地到了二进院里。
李太夫人在边义夫身后骂了句“孽障”。
边义夫只当没听见。
天已渐渐黑了下来,暮色深重。
院里是静静的,头上的天空也是静静的,正是谋反的好时候。
边义夫立时又想到用线香去造定时炸弹。
正移步要往后院的地窖去,突然一阵“的的”马蹄声隐隐响起,愈响愈烈,渐渐响至门前……
这让边义夫很紧张,站在通往后院的腰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前立马涌出了官厅捕快的身影,身上出了些许冷汗。
去地窖造炸弹显然不合时宜了,边义夫忙又溜到母亲身边跪了下来。
刚跪稳了,惊魂未定,家人兼谋反的同党王三顺已来禀报,说是有客要见。
边义夫眼前仍涌着捕快兵勇,便不想见,盘着长辫子的脑袋往一旁扭了扭,怯怯地吩咐王三顺道:“你……你就说我不在。”
王三顺却跪到边义夫身边,诡秘一笑,悄声说:“边爷,是……是桃花山里的霞姑奶奶来了……”
这倒是没想到的。
眼睛一亮,边义夫忙不迭爬起来就往门外跑,边跑边想,方才梦中的红衣女子指的怕是霞姑哩!
这些日子他一直挂记着霞姑和她谋划的起事,也许思量得多了,才一闭眼就做出这种恼人的怪梦来!
果然就是霞姑。
边义夫只走到头进院子的月亮门前,己听得霞姑在院里笑,笑声脆而响。伴着笑声的还有话,——是和他女儿大小姐说的。一脚踏进月亮门里,眼前的竟是一片火爆的红,再细看,正见着霞姑解了身上的红缎斗篷往马背上搭。
马真就是红鬃马,毛色极好,像披了一身亮闪闪的红缎子,也不知霞姑又从哪强夺来的。
边义夫撩着青缎长袍,疾疾走过去,欢喜地指着霞姑道:“好你个霞妹,我刚梦着你来,你真就来了!”
大小姐学着李太夫人的腔调,插上来说:“来勾你魂哩!”
边义夫在大小姐头上扳了一下,斥道:“你懂啥叫勾魂?!大人的事,小孩家不要插嘴!”
旋又对一同过来的王三顺道:“三顺,快把大小姐带走,我和霞姑奶奶有事要谈。”
王三顺把大小姐一带走,霞姑便倚着马笑了,说:“边哥,你狗日的真梦着我了?这大白天的?”
边义夫道:“可不是么?!还梦着你的马呢。就是红鬃马。”
霞姑手中的马鞭一甩,又格格笑:“那马是在床上还是在地上?”
边义夫知道霞姑是逗他,也就不说实话,搔搔光亮的脑门道:“这可记不得了。一忽儿像似在床上,一忽儿又像似在地上。”
霞姑收敛了笑容问:“说真的,你狗日的是不是知道了?”
边义夫愣愣地看着霞姑俊俏的脸膛,反问道:“知道啥?啥事?”
霞姑四下看看,见院中无人,才叫道:“边哥,你……你真不知道呀?武昌……武昌举事成功了,武昌光复了!”
边义夫怕被母亲听见,忙拖住霞姑的手说:“别急,我们……我们到屋里细细说!”
到厂厅堂里,刚掩上门,边义夫便问:“霞妹,你快说,武昌是啥时举事的?现在情势又是如何了?”
霞姑喝了口茶水,用马鞭敲着桌沿道:“据省城党人的消息,武昌新军是十月九日晚上起事的,总督衙门第二日就被攻占了,汉口、汉阳也相继光复。如今,武昌已通电全国成立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推了个新军协统黎元洪为大都督,主持着军政。”
边义夫连连拍掌叫道:“好,好!如此说来,改朝换代就在今日了!”
霞姑又说:“省上的党人都动起来了。各路民团要向省城汇集,省城新军刘协统也被党人说服,拟于起事之后打出大汉军政府的旗号,呼应武昌。”
边义夫点点头:“对,要是全国都能呼应武昌,大势就造出了!”
言罢便问:“霞妹,你这回是不是为这事来的?”
霞姑眉梢一扬,颇得意地道:“当然喽!省上党人黄胡子要我给铜山里的李双印、白天河报个信,也择机在新洪起事,和省城形成呼应。黄胡子说,新洪为本省西部重镇,起事意义十分重大哩!”
边义夫快乐地问:“那……那日子定在哪天?”
霞姑道:“这是大秘密,不能告诉你。”
边义夫说:“我揣摩也就是这几天了……”
霞姑不接边义夫的话茬儿,只自顾自地道:“只是,新洪起事怕不容易呢!新洪巡防营的钱管带和绿营的江标统都不是刘协统,没准得和他们打一场,攻打新洪城八成也要用上几颗大炸弹的。”
边义夫马上想到用线香造定时炸弹的问题,便表功道:“你一说炸弹我想起来了,我正打算试造一种能定时的炸弹,用线香做引信……”
霞姑打断边义夫的话头说:“还提你的炸弹呢!造到如今,没成过一个。定时炸弹我就更不能指望,再说,咱现在用不着了!我这回路过桃花集,只想接你进山,明火执仗去扔一回炸弹。”
边义夫没想到霞姑会邀他进山,觉得事情突然,怔了一下道:“霞妹,你……你开玩笑吧?”
霞姑说:“谁开玩笑?姑奶奶我是看得起你,才接你去风光风光。”
边义夫见霞姑确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不敢不认真了,可一认真,马上觉得自己去不了。
倒不是不想去,而是没法去。夫人边郁氏正当生产,母亲李太夫人盯得便紧,想像往常一般浪荡自然是不行了。
于是,很惭愧地看了霞姑一眼,垂头丧气地讷讷着:“只怕……只怕一时不行呢!郁氏这几天要生,我娘……我娘只叫我跪送子娘娘,连……连大门都不许我出……”
霞姑鄙夷地道:“又是你娘,又是!被你娘拴到裙带上了么?你自己就没有主张么?腿不是长在你身上么?”
边义夫愧得更很,又是叹气,又是搓手:“霞妹,你说……你说我能不想去么?不说有你,就是没有你,我……我也想去风光的,我这人最喜热闹,革命这种事,又是这般热闹。可家里这个样子……”
霞姑不耐烦了,摆摆手说:“好了,好了,你甭说了,你要真不能去就算了,只当我没说。”
边义夫却又道:“我也没说我一定不去,革命能少了我么?!我……我只是想等等,待郁氏平安生了便去……”
霞姑说:“那也好!只不过我没功夫再来接你了。——自然,我也不会再窝在桃花山里,到时候,你径自到新洪城里找我就是。我和李双印、白天河请你在皇恩饭庄喝酒。”
边义夫道:“好,好。”
霞姑最后说:“还有就是,新洪起事日子不要和人家说。”
边义夫道:“起事的日子你又没和我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还会去和谁说呢?”
霞姑不做声了,遂即换了话题,说了些别的,说完后,也顾不得和边义夫亲热,连饭都没吃便要走。
边义夫觉得意外,在霞姑回转身时,突然从身后把霞姑抱住了,手在霞姑胸脯上乱摸。
霞姑用马鞭柄在边义夫的手上狠敲了一下。
边义夫惊叫一声,抽回了手。
霞姑只当什么也没发生,径自出门去牵院里的红鬃马。
边义夫一直追到院中,且低声叫着霞姑,要霞姑多坐一会儿,再说说话。
霞姑回过头,把一口好看的牙齿亮了亮,冲着边义夫笑道:“你的话只怕要用XX来说了吧?我现在要忙大事,可没那份闲心思!”
边义夫这才收了心,臊红着脸,一言不发把霞姑和她的马送到大门外。到大门外才看到,黑暗中猫着几个带毛瑟枪的弟兄,还有马。
有一个弟兄的脸孔像是很熟的,边义夫也闹不清是在桃花山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的,便冲那弟兄点了点头。
那弟兄也冲边义夫点了点头,且说了句:“边爷,得空到山里去玩。”
边义夫说:“好,好。”
这时,霞姑已走到了上马石前,正要上马,边义夫看见了,想走过去扶一把。
霞姑却一扭头,挥了挥手上的马鞭说:“边哥你回吧,让你老娘看见,又得骂了。”
边义夫怯怯地笑道:“不怕……不怕的,反正我是被她骂惯了……”
霞姑在上马石前上马走了。
边义夫眼见着霞姑和她的红鬃马并那一干弟兄在渐渐远去的蹄声中消失的无踪无影,才听到了身后院里隐隐传来的自己新生儿子的啼声。
转过身跨进院门时,又见得母亲李太夫人正在门口立着,心中不免一惊……
第二章
李太夫人塑像般地站在大门内的花圃旁,两只深陷在凹眼窝的黄眼珠射出阴冷的光,逼得边义夫不敢正视。
边义夫便仰脸去看天,想做出一副坦然而无所谓的样子从李太夫人身边走过去。李太夫人却看出了儿子心底的怯懦,在边义夫走到面前时,把边义夫拦住了,冷冷说了句:“恭喜你,是男孩。”
边义夫停住脚,尴尬地笑了笑:“怪……怪不得哭得这么响哩。”
李太夫人叹了口气:“不容易,你们老边家三代单传不绝后,是神灵保佑啊。”
边义夫点点头,敷衍道:“这一来,娘的心也安了。”
李太夫人哼了一声:“我的心更烦了。我只怕这小孙子不知哪天就会变作刀下鬼!”
边义夫愣了一下,旋即叫道:“娘,你这……这说的是啥话呀?”
李太夫人说:“我说的是实话:谋反是要满门抄斩的!”
边义夫瞅了母亲一眼,竟笑了:“娘,你听到霞姑说的话了,是不是?你……你别担心,如今不是往日,满人的气数已尽,武昌举事已经成功了。”
李太夫人看着星斗满天的夜空,平淡和缓地说:“满人的气数尽没尽我不知道,可我终是多活了这许多年头,长毛谋反却是知道的。当年长毛也成功过,还定都金陵,封了那么多王!可今日那个太平天国在哪里呀?那么多王侯将相在哪里呀?一个曾相国就打得他们屁滚尿流。你说是不是呀,义夫?”
边义夫想说不是,可看看母亲的脸色,终没敢。
李太夫人的脸色并没因儿子的乖巧而有所舒展,口气亦益发严重了:“我知道那个女强盗来找你准没好事,果不其然,是伙你谋反!你往日和她在一起胡闹倒也罢了,我眼睁眼闭,只当没看见,万没想到,你们今日竟要谋反!这真是一代强似一代呢!你那短命的爹也只是胡嫖滥赌,你倒好,比你爹更高强了,要反了!你给我说说,你们老边家可还有谁像个人?二十五年前,你那不争气的爹……”
边义夫这时已看出了母亲李太夫人的不良意图:老人家又企图对边氏家族进行系统指控了,心里有些烦,乖巧的模样收起了,手一挥,颇为不耐地打断了母亲的话头:“好了,好了,娘,你甭说了,这些陈谷烂芝麻的事我都听一百遍了!”
李太夫人厉声道:“就算你听了一百遍,我还得说一百零一遍!”
边义夫见母亲火了,只好赔着笑脸说:“娘,我……我也不是不让你说,你老人家那话回头再说行不行呀?总……总得先让我到屋里看看儿子吧!”
李太夫人这才暂时罢了休,和边义夫一起去了边郁氏的房里。
母子都挺好,后来被命名为边济国的儿子,正在边郁氏怀里安然躺着,像一团凭空落下来的肉,让边义夫感到既陌生又羞愧。
边义夫壮着胆子,在儿子毛绒绒的小脸上摸了摸,皱着眉头对边郁氏说了句:“这……这孩子咋这么难看呀。”
边郁氏没敢做声。
倒是李太夫人接上了茬,说:“你刚落生时还不如他……”
李太夫人指控的意志是坚决的,守着刚刚落生的边氏第三代,即泪眼婆娑,开始了对边氏前两代男人劣迹的追溯。
这追溯总是从二十四年前的那个风雪夜开始。
那个风雪夜已刻在李太夫人的脑海里,再也抹不去了。
经年不息的回忆,不断丰富着那风雪夜的内容,使得李太夫人对那风雪夜的述说每一回都不尽相同,可基本事实却是一样的,那就是:边义夫的父亲边兴礼和新洪巡防营的刘管带争风吃醋,为一个唤作“小红桃”的女人,在新洪城里的“闺香阁”打起来了。边兴礼被刘管带用五响毛瑟快枪打断了双腿,活活冻死在雪地里。李太夫人得信后,连夜赶往新洪,把边兴礼的尸体背到知府衙门,抱着还在吃奶的边义夫,历时三载,告准了刘管带一个斩监侯。
这事当时是很轰动的。
城里的白家戏班子还编了出《青天在上》的戏文唱了好几年。
边义夫小时候看过那出戏。
记得最清的就是,戏台上扮母亲的女戏子一点也不像母亲,比母亲要好看得多。还记得那阵子有不少人给母亲做媒,要母亲再嫁,母亲都回绝了,带着他守寡至今,独自撑起了边家门户。
因此,母亲今天也就取得了指控边家爷们的绝对权力。
辛亥年秋天的那个夜晚,李太夫人追溯的历程照例从那个风雪夜开始,骂过了边义夫的老子,又骂边义夫。
最后,李太夫人抹着红且湿的眼睛总结道:边家正是因为有了她,才没在边兴礼和边义夫手中败光,才会有今日这平和温饱的好日子。
“你说是不是呀,义夫?”李太夫人问。
边义夫带着两代男人的羞惭,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娘!你的功德不但是我,就是咱整个桃花集的老少爷们都知道哩!”
李太夫人有了些满足,才又叹着气说:“义夫呀,这许多年过去,我也想开了,再不指望你能进学考取功名,——咱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根本不是那块料!可我也不甘心,我已想好了,来年就给你捐纳个功名,也算对得起你们老边家了!”
边义夫觉得母亲实在荒唐:他都替革命党造上炸弹了,她老人家竟还要去给他捐纳功名!
嘴上却不说,怕一说又引出母亲涕泪交加的教训。
李太夫人上了当,以为自己获得了完全的成功,遂指着边郁氏和边郁氏怀里的边济国说:“义夫,你今日没和那女强盗走是对的,日后也得听娘的话,好好守着你的老婆、儿子过日子,别去附逆作死……”
边义夫对母亲郑重地点着头,心里却有些悔,觉得自己方才还是跟霞姑走的好,——早知儿子今晚能平安落生,他真就跟霞姑去风光了。而若走了,现刻儿也就不用装着样子奉迎自己母亲了。
又想到,母亲这回是真错了,——这回不是长毛起乱了,这回是革命,革满人皇上的命!大清真就靠不住了哩!没准这回就能成功,没准就能……
十五年之后,边义夫才把心里想的这番话公开说了出来,那时,李太夫人已过世了,他是向笔直地立在大太阳下输诚三民主义的四师官兵训话时说的。
他说:“……凡伟人者,皆有不同常人之远大目光。举一个例:兄弟当年投身辛亥革命时,就具有了远大目光,兄弟知道武昌城头的炮响,意味着一场民族革命。而家母看不到这一点,她老人家只看到眼前的那片天地,以为大清王朝打下了不可动摇的万年桩。武昌都成立军政府了,黎菩萨都做了军政府大都督了,家母还要为兄弟向满清的朝廷捐纳功名!这就大错特错了嘛!若是兄弟当时真依了家母,哪还有今天?而今天,大势又变了,军阀混战的局面就要结束了,我们不接受蒋总司令三民主义的旗帜,未来之中国就将没有我们的地位!凡有头脑的大人物,无不看出了这一点……”
可惜的是,在辛亥年秋天的那个夜晚,边义夫尚未成为大人物,他在母亲李太夫人眼里是个不可造就的浪荡儿;在大了他六岁的夫人边郁氏面前是个偷鸡摸狗的坏男人;甚至在自己两个女儿面前也没有做爹的尊严;这就让他丧失了对自身伟大的自信。
李太夫人走后,有一阵子,边义夫也怀疑起了自己投身的革命事业。
边义夫眼前老出现挨杀头的场面,还见着常卖大烟与他的钱管带狞笑的脸。
因此,边义夫便觉得,就算武昌已成了功,革命的前途仍是很渺茫的,闹不好这好端端的革命就会变作一场谋反,——果真如此的话,他就得及早从革命中抽身,而且也没必要再去投奔霞姑和她操持的起事了……
然而,终是拿不准未来局面的发展。
这便痛苦起来。
边义夫先是躺在边郁氏母子床对面的一张躺椅上吸大烟,后就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弄得满脑门的官司。
这时,门轻轻叩响了,家人兼同党王三顺的大脑袋探了进来。
边义夫精神一振,这才想到和王三顺去好好合计合计……
第三章
王三顺和边义夫是革命同志。
两个人虽然一个是主子,一个是下人,但却从小在一起长大,趣味相投。特别是大前年,二人被装在同一只柴筐里被强盗共同的绑了一回票之后,其关系益发变得割头不换了。
边义夫在女强盗霞姑的感召下决定革命,王三顺便也决定革命了。
决定革命的王三顺仍然把边义夫看做主子,也仍然是一副骨瘦如柴的老样子。王三顺这人从小到大都只长骨头不长肉,便显得头出奇的大。头因其大,坏水也就格外的多。
边义夫被王三顺的大头勾引着出了边郁氏的房门,正要把自己的痛苦说与王三顺去听,王三顺却先开了口,伸着一颗大头很神秘地问边义夫:“边爷,霞……霞姑奶奶像似……像似走了吧?”
边义夫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王三顺乐了,长臂往边义夫瘦削的肩头上一搭,笑嘻嘻地道:“那就好!那咱就有好事了!”
边义夫拨开王三顺的长臂,很厌烦地说:“有啥好事?这年头!”
王三顺俯到边义夫耳旁道:“嘿,边爷,这年头还真有好事呢!集北的尼姑庵新来了两个小尼姑,最多不过十六岁,嫩着哩,一掐就滴水!咱们今夜去爬回墙头咋样?!”
边义夫一怔,连连摆手说:“算了算了,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烦!”
王三顺说:“烦啥呀?炸弹都造了十好几个,炸药也备了,边爷你只等着大乱一起,改朝换代就是。到时候边爷你那是高官尽做,骏马尽骑了,——只是边爷发了可别忘了我,我可是帮边爷您谋反造过炸弹的……”
边义夫马上想到母亲李太夫人关于谋反作乱的话,便很生气,唬着脸说:“什么大乱一起改朝换代?!什么谋反?!谁谋反?这是革命!你小子懂不懂?我叫你看的那本《革命军》,你倒是看了没有?”
王三顺怪羞惭地道:“边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我这人一看书就犯困,再……再说我……我也看不懂……”
边义夫说:“看不懂可以问我么!你问了么?”
王三顺更不好意思了:“那……那书早叫……早叫我撕着擦腚了……”
边义夫气得直摇头,连连叹气说:“你这人真是……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王三顺道:“边爷,你也别雕我了,咱还是到尼姑庵去爬墙头吧!”
边义夫说:“不去!不去!你没看出我一肚子心思么!霞姑奶奶来你也看见了,小少爷出生你也知道的,还有……还有就是咱新洪城里立马要举事了,你狗东西还伙老子去爬墙头,这不是不识时务么!”
王三顺道:“那好,你不去我去……”
边义夫认真火了:“你也不许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儿个正是用着你的时候,走,走,现在就跟我到地窖商量事去!”
王三顺虽说不情愿,可终是边义夫的下人兼同志,并且,终是一贯信仰着边义夫的,便随边义夫去了他们的革命据点——地窖。
在地窖里,边义夫似乎无意地说出了母亲李太夫人对革命的看法,和自己对时局的踌躇。
王三顺听罢便说:“边爷,老太太的话不能听哩!她又没看过《革命军》,哪懂啥天下大势?懂天下大势的只有边爷你。不是我王三顺捧你,别人不知道你,我是知道你的。你这人决不是等闲之辈!你现如今窝在这里受老太太的气,就是因为缺个天下大乱的好时候,一旦这好时候来了,边爷你就直上青云了!——那话是咋说的?哦,对了,‘好风凭力,送我上青云’……”
边义夫忧郁的心里有了些许快乐,可却把那些许的快乐掩饰着道:“我倒不指盼青云直上,只想和革命党人合力推倒满清的龙座,为咱大汉民族讨回个公道。”
王三顺说:“对呀!对呀!这是大人物的雄心壮志呀!其实呢,你心里也是想好了的,什么老太太,什么满门抄斩,你才不怕呢!就是刀压脖子,你仍是要去革命的。革命这种事,就是专为你们这种大人物准备的,边爷,你说是不是?”
边义夫点点头:“倒也是。”
王三顺得意了,搂着边义夫的肩头,更热烈地说:“边爷您想呀,您有房子有地,不愁吃,不愁穿的,不去革一回命,还能去干啥?我要是您,也得去革命……”
边义夫心里感动着,——在筹划革命的最困难的时候,家里主仆二十多口人中,也只有王三顺看出他是不同寻常的大人物,鼓励他去革命。
于是,心头的血水一热,真就以为自己是大人物了,边义夫稍一踌躇便道:“那……那咱就狠狠心干到底,到得新洪举事那日,就……就一起去参加!”
王三顺说:“那自然……”然而,王三顺那日的心思却不在革命上,见谈得好,又建议去尼姑庵爬回墙。
边义夫先还庄严着,坚持说,这革命前夜断不可如此荒唐。
王三顺又好言相劝:“革命党也是人嘛,也吃荤腥嘛!边爷你可不知道那两小尼姑有多嫩……”
边义夫不提小尼姑“嫩与老”的问题,皱着眉头想了想,却问:“这个……这个新来的小尼姑会不会是官厅的小探子呀?”
王三顺只一怔,便道:“对对,边爷,你这估摸有道理,这小尼姑十有八九就是官厅的探子!边爷你想呀,这两个小秃X为啥早不来晚不来,偏在城中要起乱,咱们要谋反的时候来?只怕有文章呢!”
边义夫这才说:“……那……那咱去看看也好,若那两个小尼姑敢做官厅的探子,咱……咱就把她们治倒……”
王三顺兴奋地道:“对,治倒就睡了她们!——边爷,我不和你争,还是您先挑……”
边义夫矜持着没答腔,心里却想,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哩!
小尼姑不是新洪城里的荡妇,就算爬墙成功,也不是那么容易上手的。
况且,庵里还有两个凶狠可恶的老尼,去年秋里爬墙,就吃了老尼的扁担。——不过,倒也是有趣,就算吃了扁担,也还是有趣的。
摸捏着小尼姑的酥胸软肉,听着那番尖声细气的惊叫,实能让人全身的血都热起来。这可比到新洪城里去嫖那些主动贴上来的臭肉要好玩得多。
万没料到,那夜竟倒霉透顶。
小尼姑的酥胸软肉没摸到,尖声细气的惊叫没听到,还差点儿闹出了大麻烦。
到了尼姑庵墙外,王三顺托着边义夫的屁股,让边义夫先爬上了墙。
边义夫趴在墙头上本应该看到点啥的,却因着鬼迷心窍啥也没注意看,“扑通”一声就跳下了墙。
依着墙往起站时,边义夫才发现,斋房的山墙前有两匹马屁股在赫然地晃。
心中顿时有些慌,想爬上墙逃回去又办不到,边义夫便急切地要墙外的王三顺快跳过未,和他有难同当。
王三顺不知道墙里已经很危险,仍很卖力地攀墙,嘴里还不住声地小声嚷着:“边爷,你别叫,我就来,就来了……”
恰在这时,黑暗中窜出几个人影,把边义夫扑倒了。
已在墙头上探出了半截脑袋的王三顺,一看大事不好,不知是存心要背叛自己的主子,还是心里太慌,身不由己了,“轰然”一声,跌落在墙外的杂草丛中,就此不见了踪影。
边义夫却心存妄想,被几个大汉按在地上了,还尖声冲着墙外喊:“三顺,三顺,你……你快过来……”
一个大汉将雪亮的刀压到边义夫的脖子上。
边义夫一下子老实了。
被提溜到斋房,往灯烛前一站,边义夫方发现是一场虚惊:坐在斋房正中间椅子上的,不是别人,却是霞姑,两旁站着的人也是霞姑手下的前强盗,现民军同志,便笑了,说:“霞妹,误会,误会了!”
霞姑不同往常,他笑得那么甜,霞姑偏就不笑,冷漠地看着他,紧绷着俊脸问:“啥误会了?这半夜三更的到这儿爬墙,想干啥呀?”
边义夫嘴一张,想把自己关乎小尼姑是不是官厅探子的问题提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霞姑不是凡人,说这理由骗不过她,没准反会让她生疑。
于是,便想如实招供,卖了自己的革命同志王三顺,说明白自己是在王三顺的挑唆下,到这儿来爬墙戏小尼。
可这念头只一闪,马上又自我否定了,觉得仍是不行:自己下午还想和这女强盗亲热,眼下又来爬墙,咋也说个过去。
霞姑见边义夫不说,又冷笑道:“你狗日的该不是要坏我和弟兄们的大事吧?”
边义夫可没想到霞姑会这么疑人,觉得很委屈,遂急切地说:“嘿,霞妹,我的好霞妹哟,咱们谁跟谁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我……我帮你们造炸弹,还会坏你们的事么?”
霞姑哼了一声:“这可说不定!”又说:“你别怪我疑你,我是不能不起疑的:我下午专去接你,你不跟我走,现在却又来爬墙……”
边义夫听霞姑说到下午的事,才想到了一个绝好的理由,便说:“下午……下午我被娘看着走不了,你……你却硬要我走;这会儿我追过来了,你却又疑我……”
这话说得聪明,霞姑怔了一下,绷着的俊脸舒展开了,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边义夫面前,手指往边义夫额头上一戳,嗬嗬笑道:“好你个狗日的边哥!我原以为你胆小,革命不成功便不敢来。没想到,你今夜就追来了!好,就冲着你有这个胆,举事时我们就委桩大事让你去做!”
边义夫心中一紧,问:“啥大事?”
霞姑说:“还没定哩!没准就派你率一路敢死队攻打知府衙门,——哦,你也坐吧,我们把起事的安排再好好议上一议……”
边义夫只好在一张条凳上坐了下来,硬着头皮参加了新洪举事前的一次军事联络会议,并且在那次会上成了西路民军的两大司令——铜山的李双印和白天河的同党。
这件阴差阳错的荒唐事,在边义夫发达之后,也变成了很辉煌灿烂的一笔。
边义夫嗣后回忆起这件事时,曾和自己的独苗少爷边济国说:“……那夜我们哪是去和尼姑胡闹呢?我有那心思么?你不要听你三顺叔瞎扯,我确是去开会的。当时很险哪,武昌点的那把火能不能在全国烧起来,大家心里都没数,咱这里义旗一举是得道升天,还是粉身碎骨,那就更说不清了……”
说这话是在省城督府里,是一个夏日,天很热,已做了督办的边义夫光着膀子躺在烟榻上抽大烟,信手抓起烟灯作为武昌,捡了两个烟泡当做汉口和汉阳,烟枪一横算条长江。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起义的武昌新军占了汉口、汉阳,立脚未稳,清朝政府就急了眼,起用了袁项城。项城由彰德南下誓师,猛攻武汉三镇。汉口陷落,汉阳、武昌告急,这时,各国列强的兵船又云集长江,表面上说是严守中立,炮口却直指武昌,实际上都心怀叵测哪。一些已宣告独立的地方,一看情况不妙,心里活动了,又想取消独立。这时,我们各地党人咋办呢?只一个办法嘛:那就是,不计后果,不计得失,加紧起事。在尼姑庵会上,霞姑奶奶就黑着脸说过,现在已没有退路了,三天之后,不是我们把新洪知府毕洪恩的狗头挂到城头上去,就是把我们的脑袋挂上去……”
第四章
然而,不管边义夫事后如何表白,霞姑都绝不相信边义夫半夜三更到尼姑庵来是为了追寻革命,——边义夫不是这种人,也没这份胆。
故而,边义夫在对面的条凳上一坐下来,霞姑便瞅着边义夫的脸膛,揣摸起边义夫的真实意图来,有一刻还把边义夫想得很坏,怀疑边义夫是官府的探子。
那当儿,西二路民军的李二爷李双印正指着新洪城里的四座城门,在讲城中绿营和巡防营的布防,筹划起事之日攻城的事。
边义夫装模作样的听,眼风却一直往她脸上、身上飞。
这才让霞姑骤然想到,边义夫的到来似乎与自己有点关系。
这狗日的八成还是为了想和她亲热才苦苦追来的。在边家大门口时,她就看出来了,边义夫一直魂不守舍,那神情直到最后一刻仍是希望她能留下来过夜的,她未允他,他才又追到这里。
这让霞姑多少有点动容,瞅边义夫的眼光便温和了,且在李双印说完自己的主张后,让边义夫也说说。内心里是很想让边义夫当着李双印、白天河这些当家弟兄的面,给她争些脸面。
边义夫颇感突然,可霞姑让他说,却又不能不说,于是便问:“刚才……刚才李二爷说的是打城吧?”
李双印点点头:“对,打城。边先生有啥高见?”
边义夫笑笑:“没啥高见。二爷已说的很地道了。只是兄弟以为,这城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必打的。真要闹到打城那一步,事情就麻烦了。你们想呗,新洪城城墙城堡那么坚实,又架着铁炮,得死多少人呀?更要命的是,万一久打不下,弟兄们的军心散了,岂不坏了大事?所以,兄弟以为,与其把力量用在打城上,倒不如多花些功夫去运动守城的钱管带……”
李双印说:“这事你甭提了,我们早就想过了,不行!钱管带不会认我们是革命军,只会认我们是匪,他那巡防营剿了我们这么多年,眼下就会听我们的了?”
白天河也说:“边先生,李二爷说得对,咱只有打,做最坏的准备。”
霞姑却执意要边义夫显出自己的高明,偏对边义夫道:“边哥,你说的有道理,再说下去,——你狗日的想咋着去运动钱管带?人家把咱看成匪,咱还咋去运动?”
边义夫脱口便说:“钱管带把你们看成匪,却不会把我看成匪,前年我不是还被李二爷绑过一回么?你们看,我去运动运动如何?!”
霞姑一怔:“你去?你就不怕钱管带把你杀了?”
边义夫说:“钱管带就是不愿和咱们一起举事,也不至于就把我杀了。这人没做管带以前,和我一起玩过几年虫,还卖过烟土给我,和我有些交往。再者,眼下武昌那边又成功了,不少省也在闹独立,他必得想想天下大势嘛。”
李双印、白天河仍不赞同运动钱管带。
李双印说:“霞姑奶奶把边先生看做宝贝,怕你在钱管带手里送掉小命,我倒不怕这个,只怕你老弟运动不成,反把我们起事的日子暴露了,让钱管带防个早。”
白天河应道:“是哩。须知,武昌就因为起事前不慎,暴露的早了,才差点儿出了大乱子。”
这就让边义夫很难再说啥了,李双印因着当年绑过他,从心里是瞧不起他的,他知道。白天河是李双印拜把子的兄弟,自然也会看他不起。能看得起他的唯有一个霞姑。
边义夫看看李双印和白天河,最后把目光落到霞姑身上,怪泄气地道:“霞妹,该说的我已说了,咋办你们定夺吧,我又不想争功。”
霞姑一时也没主张,就在斋房里踱起步来,踱到后来,桌子一拍,下了决心,对李双印和白天河说:“狗日的,咱就让边先生去运动运动钱管带!没准就能成事!”
然而,霞姑的决心一下定,边义夫却又怕了:方才霞姑说的一点不错,万一钱管带不念旧日的交情,和他母亲李太夫人一样把革命视做谋反,他闹不好真要送命的。
这么一想,边义夫遂立起来对霞姑道:“霞妹,既然李二爷、白四爷他们都不主张运动,我看就算了吧!”
霞姑走到边义夫身旁,用一双软手按住边义夫的肩头说:“边哥,你听我的,这事我做主了,就这么干。你明日就进城去找钱管带,不要说是我们让你去找的,只说是省城革命党让你去找的。我回头给你一张革命党联络起事的帖子让你带着……”
李双印一听霞姑这么说,也不反对了,手一拍道:“好,霞姑奶奶这主意好,只说是省城里的革命党去联络,不说我们,等起事那日,钱管带让出西门和老北门,让我们成了大事,想悔也来不及了……”
这就把边义夫推上了梁山,边义夫对运动钱管带的事再也推托不开了,只好做出一副很有信心的样子应了下来。
霞姑因此便很高兴,觉得边义夫在革命的紧要关头的表现真是不错,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看着被灯烛映红了脸膛的边义夫,霞姑头一遭有了恍然若梦的幸福感,从心里认为,自己真的有点喜欢上边义夫这浪荡子了。
其实,边义夫本来应该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前年春上,是李双印手下的弟兄,而不是她手下的弟兄,把边义夫和王三顺背贴背一块绑了,一车推到了铜山山里。
她是到铜山找李双印议事,才在锁票的木栅笼里见着边义夫的。
当时的情形,霞姑现在还记得很真切。是一个傍晚,山上的雾很大,她和李双印谈完了事,从山神庙里出来,就听得近处有人在唱唱,是《青天在上》里的一段,怪好听的。她立住脚听了一会儿,问李双印:“谁唱的?”
李双印说:“一个肉票,才绑来的。”
霞姑说:“看看去。”
于是,便由李双印引着去了,到了大山洞的木栅笼前。
边义夫果然立在笼里唱,旁边那大脑袋的王三顺,蹲坐在地上,拉着一把并不存在的胡琴,用嘴在替边义夫伴奏,二人全无忧愁的样子。
李双印说:“你们还乐呢,再过几天没人来赎票,老子就撕你们。”
边义夫不唱了,对李双印说:“二爷,你撕谁都别撕我,我值钱呢!我娘就我这么一个独养儿子,她咋着也会叫人来赎的。”
王三顺也说:“李二爷若是不放心,就先把我放了,我把钱给你老人家带进山。”
李双印却不理边义夫和王三顺了,指着边义夫转脸对霞姑说:“这人你知道是谁么?就是当年《青天在上》戏文里唱过的那个落难少爷。”
边义夫忙道:“哎,二爷,那戏文里唱的可不是我,唱的是我娘。”
李双印说:“我知道是唱的你娘,可也有你么,——对证公堂那一出里,你娘抱着你,你又哭又闹,你娘便唱……”
霞姑便对李双印说:“二哥,你既知道人家边家孤儿寡母不容易,咋还绑人家?咱杀富济贫,替天行道,可不能伤天害理哟!”
李双印道:“也不是专捡这边少爷绑的,是那日回来的路上顺手绑的,再说,当时咱也闹不清他是谁……”
霞姑说:“现在既闹清了,就放了吧,给姑奶奶我个面子。”
李双印很爽快,说了声“行”,立马便让手下的人把边义夫和王三顺都放了出来。
王三顺一出牢笼,当即跪下给霞姑磕头谢恩。
边义夫却不跪,只愣愣盯着霞姑看,且说:“姑奶奶这么俊,也……也做强盗呀!”
李双印火了:“你小子活腻了还是咋的,敢说霞姑奶奶是强盗!”
霞姑笑道:“二哥,你看你,咱原本就是强盗,还怕人说么?”
边义夫说:“就是嘛!”
霞姑却又对边义夫道:“只是我们做的这强盗,和一般的强盗却不同。在一般强盗手里,早割了你的耳朵去催赎了,我们就不割……”
边义夫说:“你不知道,李二爷原也要割的,他说过,后天再没动静,他就割了……”
李双印笑了,说:“我是吓唬你,就算霞姑奶奶不给你说情,我也不会真割你的耳朵。”
霞姑手一摊道:“看看,我说不割就不割吧?!”
后来他们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些啥,现在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晚由李双印做东,在山神庙里喝了一回酒,次日一早便带着边义夫和王三顺下山了。
当时,她对边义夫并没啥特别的好印像,只觉得这人挺白净,面孔也满讨人喜欢,如此而已。
不曾想,到了铜山脚下,临分手,边义夫竟不想走了。
边义夫让家人王三顺回去向母亲李太夫人报个平安,自己要跟霞姑到桃花山去看风景。
霞姑哭笑不得,骑在马上低头瞅着边义夫说:“桃花山是远近有名的强盗窝,只有姑奶奶这种男女强盗,没啥风景好看!”
边义夫一把抱住霞姑的腿,笑道:“那我也去,——就去看强盗。”
霞姑也笑了,探身抓住边义夫脑后的粗辫子,在手上把玩着说:“你若是去看强盗,倒不如做强盗了。”
边义夫道:“行,就跟姑奶奶你去做强盗吧!”
然而,边义夫进了桃花山不到半个月,李太夫人便由王三顺引着找到了山里,硬迫着边义夫离了山。
边义夫的强盗没做成,只和她做成了一段露水姻缘。
嗣后,边义夫又到山里来过几次,她也到桃花集边家去过,只是双方都再不提做强盗的话了。
霞姑觉得边义夫是个人物,有时候也让人捉摸不透。
你若说这人胆子小吧,碰到当紧当忙的关口上,他胆子偏就很大。往日这样,现在还这样。
你要说他胆子大吧,他在自己母亲面前简直像个兔子。
那夜,霞姑已预想到了李太夫人可能的阻挠,临散前,又对边义夫交待道:“运动钱管带的事,你说做就得立马去做,别让你家老太太知道。”
边义夫这时已悔青了肠子,听到霞姑提到了老太太,又觉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便说:“老太太只怕已知道了,——我跳墙时你们一抓我,和我一起来的王三顺就跑了,他准要去和老太太说的。这王三顺滑头哩,一边做着我的同党,一边呢,又奉老太太的意思监视我,我拿他实是没有办法的……”
霞姑道:“这话你别说了,运动钱管带这事不是我提的,却是你提的,你现在不能推了……”
边义夫说:“谁推了?霞妹,你想想,我要是怕死,想推,当初还说它干啥?再者让你霞妹说,我老边是怕死的人么?!”
霞姑道:“你不是,我知道的,你明日去钱管带那里运动,我呢,就等着你那边的好消息了。”
边义夫沉吟了一下说:“好,我尽力吧!”
第五章
朦胧醒来,大太阳已当顶照着了,一缕剑也似的白光直射到炕沿上。
光中有尘埃飞舞,堂屋对过的西房里有婴儿的啼声,这都让边义夫警醒。
边义夫想到了边郁氏和新得的儿子,又想到了要到城里去运动钱管带,才下了很大的决心,把眼睁定了。
睁定了眼仍不想起,只望着房梁发呆。
这时,王三顺在外面敲起了窗子,一声声唤着:“边爷,边爷……”
边义夫支起脑袋一看,正见着王三顺贴在半开着的窗子上的脸,那脸上满是讨好的笑。
这让边义夫及时想起了王三顺昨夜的不忠,——昨夜若不是误会,若是真碰上了官厅的暗探,他岂不完了?
边义夫便想狠狠骂王三顺一通,让这狗东西长长记性。
可终于没敢,怕嚷起来,昨夜的事被母亲李太夫人知道,引来极不必要的麻烦。于是,边义夫只朝窗外的王三顺瞪了一眼,就穿衣起来了。
王三顺偏在窗外表功说:“……边爷,昨夜真急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呢!我都想好了,你要天亮还不回来,我就得去和老太太说了……”
边义夫心里更气,操起身边的一件袍子,往窗台上一抽,骂道:“你小子还有脸说?快滚!”
王三顺身子向后闪了闪,并不滚,又说:“看看,急眼了吧?其实昨夜的事能怪我么?我又不知道墙那边有人,再说了,要是我先爬过去,边爷你咋办呀?谁托你上墙呀?啊?”
王三顺的声音越来越大,事情随时都有可能败露,边义夫心里真急了,趿着鞋要往院里去。
走到堂屋,西房里的边郁氏隔着半开的门看见了,喊边义夫过去看孩子。
边义夫不能不过去,就硬着头皮过去看了看自己的儿子,且强笑着夸了句:“这孩子……这孩子也……不算太难看的。”
夸罢就走了。
到院里和王三顺一照面,边义夫脸上的笑便收起了,虎着面孔对王三顺道:“昨夜的事你别再提!咋夜我是抬举你,你狗东西偏就不识抬举!”
王三顺有些摸不着头脑:“边爷,你……你咋说抬举我?这……这是哪扯哪呀?”
边义夫道:“哪扯哪?昨夜民军的三个司令都来了,知道不知道?”又信口开河道:“我原想保你个第二路队长,你狗东西偏就跑了……”
王三顺那当儿就有很非凡的官瘾,一下子认真了,伸着颗大头问:“边爷,你……真要保我个队长啊?”
边义夫道:“可不,我已被举了个参谋官,那么大的权,保你个队长还不是一句话么?!”王三顺悔了,脚一跺:“嘿,我的个边爷来,事先你咋瞒着我?我要早知道底细,也……也就不跑了……”
边义夫道:“我就想试试你这人靠得住还是靠不住!没想到,你真是靠不住的,我在墙里面那么喊你,你还是跑了。”
说罢,边义夫不再理睬王三顺,只让王三顺独自在那里后悔。
自己去洗了脸,又用“美丽牌”牙粉漱了嘴,便去吃饭。
吃过饭,边义夫估摸着王三顺后悔得差不多了,才剔着牙迈着方步,到了王三顺房里,很坦荡地把霞姑给他的那张革命党的帖子给了王三顺,对王三顺说,再考验他一回,要他代表革命党去运动新洪城里的钱管带。
王三顺既想做官,却又怕死,不想自己去冒险,便怯怯地看着边义夫明知故问:“只……只我一人去,你……你边爷去不去呀?”
边义夫仍在剔牙,把剔出的一块什么东西“呸”的一声吐出后,说:“我去不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王三顺并不死心,又道:“你边爷不去,怕……怕是不行吧?”
边义夫很严峻地说:“我不能去,我一去就暴露了,革命这种事最怕一个暴露。懂不懂?”
王三顺很为难,说:“我去只怕也不行,钱管带不会信我的。”
边义夫怂恿道:“会信的,我每次去找钱管带玩虫、买大烟土不都带着你么?钱管带认识你,还老在我面前夸你机灵哩!”
王三顺根本没有自信,说:“起事造反,闹革命,多大的事呀,我这做下人的去说,人家能当真?边爷,我看还是得你和我一起去才好。”
问题明确提了出来,边义夫推不脱了。
转而想想也是,王三顺终是下人,钱管带恐怕真不会拿王三顺的话当回事。
边义夫这才死了让王三顺替他革命的那份歪心思,对王三顺道:“好,好,就我们两人一起去吧!事不宜迟,咱现在就走……”
在二进院子的月亮门口,迎面碰上了母亲李太夫人。
李太夫人正指挥着一个老妈子在二进院里抓鸡。
大小姐和二小姐很卖力地参与着对那只老母鸡的堵截。
两个小姐踢倒了花盆,打翻了花架,正搞得院里一团糟。
李太夫人很气,立在月亮门口,先骂大小姐、二小姐,后就骂那无用的老妈子。
然而,见到边义夫和王三顺过来时,李太夫人却不管她们了,只警惕地盯着边义夫和王三顺问:“你们这又是要去哪?咋就这么忙呀?”
王三顺冲着李太夫人讨好地笑着,嘴一张就是一个谎:“也……也不算忙!这个……这个边爷说,说好不容易得了个少爷,要到……要到城里给往日的师爷报个喜……”
下面的话不好编了,转脸问边义夫:“是哪个师爷来?”
边义夫说:“是钱粮巷的赵师爷,我娘知道。”
李太夫人认为自己儿子总算懂事了,便有了点满意,看着边义夫点点头:“那就快去快回吧!一路上小心点,别惹事,如今闹革命党,世面太乱,别再又被谁绑去!”
边义夫和王三顺应着,兔子似的窜过了月亮门,想到牲口棚里去牵马。
不料,李太夫人又是一声断喝:“回来!”
边义夫不知哪里又出了毛病,在牲口棚门口转过了身。
李太夫人说:“义夫,我可再给你说一声,你进城要敢和作死的革命党私通,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边义夫点头应道:“是的,是的,娘,我知道,知道哩。”
见边义夫牵马,李太夫人又说:“别骑马,就骑驴去,驴稳当!”
只好骑驴去。
牵驴上路时,正是大中午。
天色尚好,秋日的太阳很温和地挂在湛蓝的天上,天上有朵朵白如棉絮的云头。刚上路就起了风。
风吹得云头翻来滚去,通往新洪的官道上黄叶漫卷,尘土飞扬。
边义夫骑在自家的黑毛驴上,眯眼看着天,很感慨地对王三顺说:“革命就是这样风起云涌的!”
王三顺牵着驴走在官道正中,也时不时地抬头看天,嘴里应着:“真的呢,真就风起云涌哩。”
边义夫又说:“只是……只是,天有不测之风云,倘或革命不成功,便就是谋反了,那可真要杀头的。三顺,你可怕呀?”
王三顺道:“你当爷的都不怕,我怕啥呀!”
边义夫点点头:“这很好,我觉得咱这革命会成功的,——就算不成功,官府也杀不了咱的头,咱不等它来杀,就先上桃花山了。”
王三顺道:“那是,谁那么痴,会等官府来杀头呀?!”
又问:“要是咱这革命革成了功,边爷你估摸你能发达到啥地步?”
边义夫说:“真成了事,咱就发大了,我觉得凭我这份才,好歹又是个秀才,总能放个正七品的知县吧。三顺,你说呢?”
王三顺说:“我看边爷你能做标统!你要做了标统,就保我个管带吧?”
边义夫手直摆:“你胡说,你胡说。我这人带兵是不行的,什么千总、把总,标统、管带都不是我做的,只那县太爷才是我做的。我做了县太爷,就让你做个……做个刑名师爷,哦,不行,你这人太粗,只能做个衙役头。”
王三顺道:“我才不做衙役头呢!我是一定要去带兵的。”
边义夫说:“我都不能带兵,你还能带兵呀……”
那时,边义夫的野心就这么一丁点儿大。
不说没想过要当割据一方的督军、督办,甚至没想过会去带兵,最大的希望也只不过想做个知县。
这就让王三顺笑话了他整十年——
民国10年冬,在省城督军府,边义夫为了对邻省的赵督军用兵,把自己的八万兵马组建成讨贼联军,自任总司令兼第一军军长。
在战前的军事会议上,他让和他一起参加民元革命的弟兄站出来,——有七个人站了出来,其中有一个就是王三顺。
王三顺时任讨贼联军第一军少将副军长兼第三师师长。
边义夫说:“三顺,你他妈的也少将阶级了,当时可没想到吧?”
王三顺说:“谁有前后眼呀?你边爷当时不也没想到么?那日咱到新洪城里去运动钱管带,你还说过你不能带兵呢,最多只能做个正七品的县知事。”
众将领都笑。
边义夫被笑恼了,桌子一拍说:“不错,我当时确没想过要带兵,更没想过要把买卖盘得这么大。然而,英雄造时势,时势也会造英雄,老子就是时势造出的英雄!你们不服不行!我告诉你们,你们要记住了:从今以后,谁不服老子谁就给老子滚蛋!你就是资格再老,就算是皇亲国戚也他妈的得给老子滚蛋!”
王三顺这才老实了,嗣后,再不敢提这话,只更努力地去敬仰边义夫,一直到第三次“讨贼”失败,战死黑河,才对满面泪水,悲痛欲绝的边义夫说:“边爷,你……你别哭我!我他娘的这辈子跟着你,也……也算够本了!你……你别怨我又提那回,——那回去运动钱管带,若……若不是老天爷保佑,还有……还有咱自己的精明,咱……咱早送命了……”
第六章
许多年过去之后,王三顺仍不能忘记起事前新洪城里的那一派肃杀恐怖气氛。他和边义夫是从老北门进的城,在回龙桥上就远远地看见,把守城门的巡防营兵勇不少,对进城出城的可疑者都搜身抄检。
城门楼上还挂着革命党的首级,记不得是三个还是五个。
首级是装在木栅笼里的,都风干了,仍未取下来。
木栅笼下有一排告示,书着被斩首者的罪状。
到了城里,在皇恩街上又见着几个官府的衙役用铁绳锁着两个白面书生在往大狱里押。
四下的街巷里巡防营和绿营的官兵随处可见,时而还可看到奋蹄驰过的马队。
王三顺心里怯了,下了皇恩街,一钻进小巷里便试探着问边义夫:“边爷,你……你看这阵势,咱还真去运动钱管带呀?”
边义夫怔了一下,说:“当然要去运动的,咱们为啥来的呀?!”
王三顺觉得边义夫有些呆,又俯着边义夫的耳朵道:“人家现在正满城抓革命党,咱……咱这不是往人家刀口上撞么?”
边义夫不做声了。
王三顺进一步道:“边爷,你想呀,倘或你是钱管带,你会放着好生生的管带不当,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去和挨杀头的革命党私通么?”
边义夫心里没了底,叹了口气说:“叫你这么一讲,我也拿不准主意了。”
王三顺道:“边爷,主意好拿着呢!咱早回家就是!回去也别说咱就没运动,只说运动了,人家钱管带不干。”
边义夫想了想说:“形势……形势如此的严重,也……也只好这样了。”
遂即又很认真地说:“这倒不是我们存心要骗霞姑奶奶他们,而是……而是钱管带十有八九不会跟咱干的。”
王三顺道:“对,对,这是不用说的,钱管带要是有一丝革命的意思,还会这么杀革命党么?你看看城门口挂的那些人头!”
因着城中的恐怖,王三顺一心想着要早点回去。
边义夫却不同意,说是半个多月没进城了,今儿个难得进一回城总得会会朋友,再找个能消魂的地方耍耍才好。
王三顺马上想到汉府街“闺香阁”的那帮姐妹,心就痒痒的,于是,赞同了边义夫的主张,很快乐地跟着边义夫往汉府街走。
革命前夜,“闺香阁”仍像往常一样热闹,院里灯红酒绿,笑声一片,琴瑟之声不绝于耳。
二人熟门熟路进了院子,就被倚在回廊里的两个姐妹拖住了。
胖的说要他们请酒。
瘦的说要为他们烧烟。
两个姐妹浓妆艳抹,不论胖的抑或瘦的都很老相。
王三顺看了都不中意,边义夫自然就更不中意了。
可又不好说,就被人家硬拖到了楼梯口。
这当儿,老鸨母毕刘氏托着水烟袋过来了,救了他们的驾。
毕刘氏对那两个姐妹说:“你们拉啥呀?这二位大人是找荣姑娘和梅姑娘的,我知道。”
又对边义夫说:“边爷可是有一阵子没来了吧?昨天荣姑娘还在我向前哭呢,说是想你想得不行。”
边义夫问:“荣姑娘在么?”
毕刘氏说:“在的,在的,——像似知道你要来,今日便没出条子。”
边义夫谢了毕刘氏,就要往楼上荣姑娘房里去。
王三顺忙追着边义夫走了两步,小声问:“边爷,你不管我了?我……我这边的花账咋办?”
边义夫说:“老规矩,我一起结。”
王三顺又道:“赏钱我总得有两个吧?”
边义夫这才掏了两把碎银子给了王三顺。
王三顺把碎银子揣好,毕刘氏又走过来说:“你那要好的小梅姑娘也在哩!只是房换了,在楼下南屋,我领你去……”
这让王三顺有点为难,——他不想去找小梅姑娘,小梅姑娘太土气,又不会唱唱,他想新找个会唱唱,并且漂亮有浪味的姑娘好一回,就说:“我自己去吧!”
毕刘氏非要带他去,这一来,就把他送进了小梅姑娘的怀里。
小梅姑娘正来着月经,王三顺开初并不知道,待得知道,啥都晚了。
看着倒在床上的那一堆诱人的白肉,王三顺什么晦气不晦气的都顾不得想了,直弄得满床的血水,仍是捣个不停。
到后来才发现,自己身上也满是污血,大腿、肚皮都红湿一片。
王三顺后悔起来,一把抓过小梅姑娘的衣裙在自己大腿、肚皮上擦,一边骂小梅姑娘坑人,故意用撞红的晦气来毁他。
小梅姑娘说:“不是我要毁你,却是你要毁我。你这人太粗,没一丝一毫怜香惜玉的心,一见面没说上几句话,就要弄我,——你可问过我身上舒服不舒服?”
王三顺眼一瞪说:“什么怜香惜玉?我不懂!我花钱到这儿来就是为着玩婊子的!”
小梅姑娘很气,揩着身上床上的血迹说:“那好,那好,你已弄完了,你走吧!”
王三顺却不知该往哪走。
王三顺知道,边义夫不是他,和荣姑娘不泡上三五个钟点是断不会离开“闺香阁”的,他除了在小梅姑娘房里呆着,哪里也去不成。
于是,王三顺便恶毒的笑着走到小梅姑娘身旁,用粗大的手掌拍着小梅姑娘的光屁股说:“老子才不走呢!老子歇过乏,过一会儿还操你的臭X!”
小梅姑娘讥讽说:“有本事,你现在就来!”
王三顺惭愧了,说:“我歇歇,也让你歇歇……”
因着要“歇歇”,王三顺便藉着小解的由头,到院中看风景。
不料,没看到别个做那事的好风景,抬眼竟看到了巡防营的钱管带。
钱管带穿一身团花缎夹袍,正站在回廊上和两个年少俊俏的姐妹笑闹,一手搂着一个,两手竟插到了两个姐妹的抹胸里。
见了王三顺,钱管带先一愣,后就笑着走过来问:“哎,你家老爷呢?”
王三顺指着楼上说:“在上面呢!”
钱管带笑道:“在荣姑娘那里听琴是不是?你告诉他,回头我也去听,——我还有桩事要和他商量呢。”
王三顺说:“行,我现在就去和边爷说。”
上楼到了荣姑娘房门口,果然听得房里有阵阵琴声传出,趴在门缝中一看,身材纤细的荣姑娘正坐在边义夫怀里抚弄琴弦,还时不时地回首去亲边义夫的脸。
这益发让王三顺觉得吃了大亏,——梅姑娘说他不知怜香惜玉,可梅姑娘有人家荣姑娘俊么?有人家那缠绵的滋味么?
因着心里的那份委屈,一恼之下就敲了门。
边义夫开了门问:“干啥呀,你?”
王三顺心里不愉快,便与自己的主子开了玩笑,说:“边爷,你不是要找钱管带么?现在钱管带来了,就在楼下等你。我看……我看运动一下钱管带或许能行,人家钱管带还说要找你商量呢。”
边义夫不信,眼睁得很大:“真的?钱管带真来了?”
王三顺说:“我还会骗你么?不信我现在就给你喊来——”
边义夫忙道:“别,别……”
然而,已经晚了。
王三顺存心不让边义夫好过,扭头冲着楼下叫将起来。钱管带应声上了楼。
麻烦就这样惹下了。
钱管带那日原只想强卖些新到的大烟给边义夫,敲边义夫一点小小的竹杠,根本没想到革命党的问题,边义夫偏试探着扯起了革命党。
钱管带倒也会装。
白日里,钱管带还在四处捉拿着革命党,现刻儿却做出一副同情革命党的样子,说什么:如今这里独立,那里独立,大清天朝已是风雨飘摇,不知哪日一觉醒来,就会变了朝代。
边义夫上了当,真以为钱管带可以运动,当下便把革命党的帖子掏了出来,拿给钱管带去看。
钱管带看过帖子,很认真地问:“边先生,你可是革命党?”
这关键的时候,边义夫倒多了个心眼,只摇头,不点头。
钱管带又问:“你既不是革命党,哪会有革命党的帖子?”
边义夫说:“这你就别问了……”
钱管带偏要问:“你把它给我看是啥意思?”
王三顺这时已觉出情况不对,未待边义夫答话,便插上来道:“边爷那意思您老还不明白么?我们是报告呀,报告给官府,把革命党全抓住杀头!”
钱管带冷冷一笑,莫测高深地说:“倘若我他妈的就是革命党呢?”
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
边义夫和王三顺都不敢做声了。
钱管带又盯着他们看,看了好半天才说:“咱都别玩戏法了,这戏法不好玩哩!不论咱过去关系如何,这会儿,你们都得跟我走一趟。这一来,兄弟就得罪二位了——”
钱管带冲着边义夫和王三顺一抱拳:“兄弟先给二位把情赔在前面了。”
当下,钱管带把带来的兵勇唤上了楼,两人扭一个,把边义夫和王三顺扭下了楼,拉拉扯扯出了闺香阁。
直到梦也似的成了钱管带的俘虏,边义夫和王三顺还不知道钱管带到底是哪一路的?
是革命党?
是官府的爪牙?
往哪边想都像。
去的地方也不清楚。
不是大狱方向,也不是巡防营住的三牌楼,却是一路奔西,下了汉府街,又过了状元巷,最后竟到了一座门口有一对石狮子的大宅院里。
进了大宅院,钱管带让他们和押解他们的兵勇们在门房候着,说是先要去禀报一声,径自走了,过了好长时间也没回来。
边义夫知道大事不好。
趁着兵勇不备,边义夫对王三顺说了句:“咱……咱啥都不能认……”
王三顺点了点头,很坚定地“嗯”了一声。
第七章
钱管带到来时,新洪知府毕洪恩正为各地独立的消息犯愁。
一张湖北军政府多天前出的《中华民国公报》,毕洪恩看了一遍又一遍,越看心里越烦。
明摆着,湖北、湖南、江西、山西是完了,上海、江苏、浙江也完了,这些地方的新军、民军已起事独立,并通电拥护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
四川估摸也靠不住,保路同志会早就在闹,如今已是如日中天,易帜独立只是个时日问题。
天下已经大乱,且会越来越乱,大清的江山看来是保不住了。
更要命的是,省上的情况也不妙。
省城天天有准备起乱的消息。
同盟会和共进会的革命党人两次往抚台衙门扔炸弹,逼得老抚台天天禁街,天天抓人、杀人,可革命党偏就抓不尽,杀不绝。
现如今,连新洪城里也出了革命党,——五日抓了十二个,是绿营江标统抓的,老抚台一声令下“杀”,便杀了。
后来,又抓了几个疑是革命党的人,江标统未报巡抚衙门,也未让他得知,自作主张就给杀了。
这些杀掉的人,都奉老抚台的命令,悬首示众,可仍是压不住暗地里爆涌的反潮。
这几日,已接下向的密报,道是革命党炸弹队已进了新洪城里,要和桃花山、铜山里的三股土匪里应外合,一举拿下新洪,成立大汉政府。
又有消息说,同盟会和共进会在运动巡防营,他外甥,——巡防营钱管带明拿革命党,暗助奸人谋反,也不知是真是假?
正想着自己外甥,门外便来了禀报,说是钱管带到。
毕洪恩一怔,把那张《中华民国公报》收了,又定了定神,才对进来禀报的家人说:“让钱管带进来,我正要见他。”
片刻,钱管带进来了,匆匆给毕洪恩请了安,就把革命党的帖子掏出来说:“老舅,您看看这个!”
毕洪恩一看,是张联络帖,不是往常发现过的宣传帖,帖上且有同盟会和共进会的关防,心中不免一惊。
帖子抬头清楚,是写给新洪知府和巡防营弟兄的,言之凿凿地说:“……大汉革命之狂飙飓风已遍满域内,满清溃灭已势不可免。武昌首义大功告成,本省举义箭在弦上,即日可发。因此,希知府毕大人和巡防营弟兄顺应民心民意,择机而起,于本省党人义旗高张之时,响应起义。如斯,则大人和巡防营弟兄于光复之后,仍可在大汉政府里勤民奉事。倘为虎作伥,则新洪光复之日,尔等将死无葬身之地……云云。”
落款是:全省同盟会、共进会时局联席会议。
毕洪恩看罢便问:“哪来的?”
钱管带道:“是桃花集一个叫边义夫的人带来的。”
毕洪恩问:“此人什么背景?是同盟会,还是共进会?”
钱管带笑道:“老舅呀,此人是远近闻名的浪荡公子,哪有啥背景呢?更没有胆量去做革命党。因此,我便觉得有点怪:帖子不是假的,传帖的却又是这么一个靠不住的东西,难道革命党那边真的无人了吗?”
毕洪恩想了想:“阿三啊,你且不要这般说。有道是‘人不可貌相,’又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况且,如今正是大乱已起的年头,这浪荡公子真做了革命党也说不定呢!”
钱管带道:“那您就亲自问他一问,我也正是因着心中起疑,才把这人带到这里的。”
毕洪恩摆摆手:“先不忙,——我倒是想和你先谈上一谈。”
钱管带说:“那您老就说吧,你是我亲娘舅,不论说什么,也不论我赞同不赞同,我都不会说与别人听。”
毕洪恩一听这话,心里便想:这外甥十有八九真的私通了革命党,他话中的意思是在诱他先把底说透哩。
于是,毕洪恩微微一笑道:“阿三,你觉得大清的天下还坐得牢么?”
钱管带反问道:“老舅,您说呢?”
毕洪恩道:“我看险哪。”
钱管带问:“险在哪里?”
毕洪恩喟然长叹:“险在民心呀。”
钱管带不做声。
毕洪恩捻着胡须,在房里来回走动着,又说:“这回……这回不是洪杨起乱了,情势不同了,只短短二十余天,举国上下都动了……”
钱管带仍不做声。
毕洪恩吃不透自己的外甥了。
走到钱管带面前,毕洪恩话头一转:“……所以,有人就暗中通了革命党,就给自己留了后路嘛……”
钱管带惊问:“老舅是说谁?谁留了后路?”
毕洪恩火了,鸡爪似的手指往钱管带脑门上一指:“我说的就是你钱阿三!你还给老舅我耍鬼心眼?绿营江标统正要告你私通革命党呢。”
钱管带一怔:“当真?”
毕洪恩点点头:“掉脑袋的事,我能胡说么?”
钱管带慌了:“这是江标统害我……”
毕洪恩道:“就是真通了革命党,也不要怕,我只要你向我说清楚。”
钱管带这才说:“老舅,早几日是有过一个省上的朋友来约我,要我和桃花山里的女匪霞姑联络,我没应。老舅你想呀,我剿匪剿了这么多年,到未了却和匪搅到了一起,成啥话呀?!”
毕洪恩点点头道:“不和匪搅到一起是对的,可……可……后路还是要留的。省上那个朋友,你还能联络上么?”
捅破了这层纸,钱管带也不怕了,挺惋惜地说:“老舅呀,当初你也没给我透个底,我哪敢放肆?现在联络不上了,——我已回绝了人家,人家还和我联络啥?也正因为这样,今晚我才把边义夫带到了您老这儿……”
毕洪恩想了想,说:“那就把边义夫带进来问上一问吧。”
带上了边义夫和王三顺,却没问出个名堂来。
无论毕洪恩和钱管带怎么启发,边义夫和王三顺就是不说自己和革命党的联系。问到那帖子,二人极一致地说是捡来的,送给钱管带是为了讨赏。
这就让毕洪恩很为难了。
毕洪恩捻着胡须,围着边义夫和王三顺踱了半天步,才最后做出了决断,和颜悦色地夸了边义夫和王三顺几句,让钱管带把他们放走了。
钱管带觉得怪,待边义夫和王三顺一走,便问毕洪恩:“老舅,你咋放了他们?明摆着他们是说瞎话嘛!”
毕洪恩道:“所以,我放了他们。”
钱管带又问:“那昨日抓的两个疑犯是不是也放掉?”
毕洪恩摇摇头:“那两个却要杀……”
钱管带一听,马上明白了老舅的高明:边义夫拿着革命党的真帖子,老舅要放;而那两个疑犯不是革命党,老舅却要以革命党的名义杀。这一来,就留了后路。
就算革命党日后真成了事,也不会因为两个屈死鬼向他算账的。而杀了他们,正好可堵江标统的嘴。
钱管带服气了,很敬仰地看着自己老舅,听他做进一步安排。
毕洪恩沉吟半天,又说:“阿三哪,这事刚开了个头,你还有的忙呢!传帖的那两个人不都是桃花集的么?你给我派人盯牢了,一旦发现他们和革命党联络,立马向我禀报,以便我们相机行事……”
钱管带应道:“是,老舅……”
第八章
趁着夜色逃出新洪城,跌跌撞撞往回走的路上,边义夫料定这事不会如此轻易的结束,立马想到了“放长线钓大鱼”一说。
钱管带和那位不知来路的大老爷几句话一问,就把他和王三顺放了,实在是太让人不能放心了。
按边义夫的想法,就算钱管带和那位大老爷不杀他和王三顺,至少也得把他和王三顺关上十天半月。
现在,竟是这么一个美丽的结局,真像一场大头梦了。
边义夫便觉得自己和王三顺都成了鱼,——漏网的鱼。认定钱管带的线放得再长也无用:革命党的大鱼不存在,便也不会上勾了。
倒是很为自己担心,怕钱管带捕不上大鱼,便回过头重抓他这条小鱼。
于是,在夜路上,边义夫便对王三顺说了自己关乎长线与大鱼、小鱼的断想,要王三顺和他一起逃往桃花山,投奔霞姑。
边义夫说:“……三顺,你想呀,咱他妈的往桃花山里一钻,那不就是小鱼入大海么?钱管带纵然有百丈长线,天大的罗网,也抓我们不到了。”
王三顺那当儿还没从逃得一命的幸福中醒来,怪懵懂地问:“逃啥呀逃?边爷,你还没做够呀?!”
边义夫说:“现如今不是咱要做,是钱管带逼咱做!咱要不进桃花山,没准就得进新洪城里的大狱!我倒问你了:你是愿进山躲躲风头呢?还是愿进大狱呢?”
王三顺这才清醒了,只一想,便连连道:“边爷,我进山,进山……”
回到家,天已大亮。东方的空中血洗似的红,日头却看不到,低一片,高一片的云朵把日头遮住了。主仆二人被天光伴着,一前一后进了院门,都是一副极狼狈的样子。
二人都一头一脸的灰土,原本油黑的大辫子变得灰黄,如同肮脏的驴尾。带走的驴却不见了,连蓝包袱也不见了。身上的衣袍更改了原有的颜色,有的地方还挂破了口子……
也是倒霉。
进门就撞见了李太夫人。
李太夫人像似算定了他们主仆二人这夜的遭遇,见他们这副模样并不太吃惊,只把身子横在院内的条石道上,不阴不阳地问:“这一夜玩得开心吧?”
边义夫吊着脸,信口道:“开啥心呀?娘!回来的路上,又……又让土匪抢了,不是……不是三顺救我,没准得被绑……”
李太夫人淡淡地道:
“倒也是怪了噢,别人不被人绑,就我们老边家倒霉,前年绑了一次,这回又要绑,都嫖上了人家的女匪首了,人家仍是绑。是不是呀?”
边义夫红了脸,吭吭哧哧说不圆了。
王三顺忙接上来说:“……嘿,我的老奶奶哟!您老要说怪,那真是怪;说不怪呢,也并不怪。昨夜那匪不是霞姑奶奶那一路的,却是另一路的,正和霞姑奶奶那一路结了仇。边爷不提霞姑奶奶倒好,一提霞姑奶奶,你猜怎么了?人家说我们是……”
李太夫人哪愿听王三顺这番辩白?未待王三顺说完,便突然抬起手,劈面给了王三顺一个大耳刮子,迫使王三顺把一肚了的废话烂在了肚里。
边义夫见王三顺因为自己而挨了母亲的打,觉得过意不去,便对李太夫人说:“娘,就算要打,你也该打我,咋……咋打三顺呢?昨夜要不是三顺救了我,您老……您老又得花钱去赎人……”
李太夫人正在气头上,听儿子这么一说,也就不客气地给了儿子一巴掌,且骂道:“你就是真被匪绑去了,死在山里老娘也不会再去赎人了!你想想你算个啥东西?啊?老天爷保佑,老边家没在你手上绝了后。可你倒好,连着两夜不归家,弄得像只丧门犬!”
边义夫这一夜吃惊受怕,加之走了近二十里的夜路,又饿又乏,火气也格外的大了起来,也冲着母亲叫:“好,好,那……那我现在就进山,——现在!免得你看到我这只丧门犬就生气!”
李太夫人算定儿子不会走,也不敢走,就发狠,手往门外一指:“门开着呢,你想上哪都没人拦你,你快走吧!——还有你,王三顺,你家老爷能离开我这个当娘的,却不能离开你这好宝贝,你也马上给我滚!”
王三顺左右为难,不敢说滚,也不敢说不滚,只怯怯地看边义夫。
边义夫觉得借着这个由头到桃花山里避风倒真是好,只是又饿又乏马上就走不太好,遂对母亲道:“好,好,娘,你甭赶我,我和三顺吃过早饭就走!”
李太夫人说:“我看你这早饭不在家吃也罢!桃花山匪窝里有人肉包子好吃,那可强似咱这里的粗茶淡饭了。”
边义夫身心交瘁,已不愿和母亲吵,可听到母亲说到匪窝和人肉包子,觉得自己还是得为霞姑奶奶说上两句话,便道:“娘,我既要走了,就得把话给你说个明白:今日的霞姑已不是女强盗了,人家是革命党那边的民军司令!我今日奔她去了,来日没准就是新朝的县太爷!您老人家睁大眼睛等着看好了!”
李太夫人一怔,后便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知儿莫如母,你边义夫要是能谋个新朝的县太爷,只怕太阳得从西边出来!”
边义夫带着王三顺去灶间吃饭了,李太夫人揩去眼角笑出的泪,想到:自己儿子口口声声说要进山,又说霞姑那女强盗做了民军司令,这不是公然的要去参加谋反么?!
这就证明儿子一直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已决意要把满门抄斩的大祸引进家了。
心中一惊,李太夫人疾疾赶到灶间,揪着边义夫的辫子问:“你可真的要去作死?”
边义夫饿得很,吃得便凶猛,被李太夫人揪住辫子时,嘴里正塞着一大口油水很足的羊肉包子,一时无法回话。
李太夫人把儿子的辫根往高处揪了揪,又问:“你倒说呀,你是不是要去谋反?”
边义夫把嘴里塞着的包子分两批强压进肚,才说:“娘,你别管我!你让我走的,再说,这也不是谋反,这是革命!我和你说过的,武昌已成功了!”
李太夫人呆了,抓着儿子辫根的手禁不住就松开了,只讷讷道:“敢情……敢情我的话你是一点也没听进去呀!”
边义夫说:“娘,你的话我都听进去了,只是我今日是非走不可,不走就有麻烦!”
李太夫人问:“啥麻烦?”
边义夫说:“我和三顺在新洪城里已被官府冤做革命党拿过一回了,不迸山,只怕就得进牢狱。”
李太夫人凭着自己当年携子告倒刘管带的经历,决不相信官府会随便枉抓一个好人,况且自己儿子又是如此不争气,便认定不是官府冤了自己儿子,却是自己儿子主动参加了革命党。
这就不好办了,李太夫人愣了半天,眼泪默默无声地落了下来……
透过泪眼,能看到儿子宽阔的肩和背,还能看到儿子露出半截的白白的脖子,——本能地想到那是被人下刀的好地方。
这念头一出现,便让李太夫人肉跳心惊,李太夫人心里有了一阵阵感叹:这就是儿子,——一个从落生就不让人省心的东西。
小时候,她抱着他走府上县,为他那寻花问柳被人弄死在雪地里的爹鸣冤报仇。
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却花钱给他请了个奶娘,带在身边四处走。
可这小子吃了那么多奶水就是不长肉,瘦得两根筋挑个头,还老生病。
大了,该开蒙了,请了最好的先生,送他去读私塾,他却往人家先生茶壶里尿尿。
后来,到了该求取功名的时候,就更糟了,回回应试,回回名落孙山,二十岁上,有了两个闺女才中了个恩科的破秀才。
这两年,看着要好点了,偏又闹起了土匪,闹起了革命党,把她对儿子最后的希望一点点给闹没了……
历史的场面如此这般地一幕幕浮在李太夫人眼前。
李太夫人心酸难忍,禁不住捂着脸哭出了声……
边义夫在母亲的哭声中吃得很饱,伸着懒腰,打了两个嘹亮的饱嗝,最后才抹着嘴边的油水安慰了母亲一番:只说自己这一走并不是去死,只是去避一避风头,用不多久就会回来的。
王三顺也小心地劝道,说是只要自己在主子身边,主子自然不会有任何危险。
李太夫人仍是哭,并不说话。
到得快晌午,边义夫和王三顺真要走了,李太夫人却又拦在了大门口。
老夫人的眼圈自是烂红的,眼窝里的泪水则不见了。脸上的忧伤也没了踪影,像似随泪水一起风干了,挂在脸上的是边义夫和王三顺见惯了的阴冷。
边义夫问:“娘,咱不是说好了么?你让我走,官府来了人,想走也走不了了。”
李太夫人道:“你别走,咱不怕官府,却要靠着官府!咱就到官府去出首具结,官府里明镜高悬,只要你悔过,娘保你无事!”
边义夫说:“要去你去,我是不去!”
李太夫人道:“做革命党的是你,却不是我!”
边义夫说:“那你就让我走!”
李太夫人还不甘心:“你真要走?”
边义夫说:“真要走。”
李太夫人道:“那好,把你两个闺女一起带走!”
边义夫一楞:“娘,你……你不是说笑话吧?”
李太夫人道:“我没心思和你说笑话。”
边义夫马上想到自己刚得的儿子,母亲的孙子,便要挟说:“那好,不但是大小姐二小姐,还有我的儿子我也带走……”
李太夫人说:“对,这样最好,免得他日后吃上一刀。还有他娘郁氏你别忘了,也得带着。只生下两天的孩子得吃奶,我提醒你。”
边义夫见要挟不成,反又多出了两个累赘,只得知难而退,回房再作打算。
在房里吸了一阵大烟,又呆了一会儿,决心终是下定了:就算带上两个女儿,仍是要走。带上两个女儿并不只是累赘,倒也有个好处,父女聚在一起不寂寞哩。
这回李太夫人不拦了。也不让边郁氏去拦。
于是,边义夫和王三顺背着大包袱,一人带着一个女儿去投革命党。
在门口,李太夫人倒是说了句:“义夫,你别说娘逼你,娘不逼你,啥时在山里过得不痛快了,啥时就回来!啊?!”
边义夫心里气得很,因那份气,便凭空生出了胆量,头一回像个大男人那样粗声粗气地对自己母亲说:“娘,我若是不混出个人样来,就……就再不来见你们!”
言罢,率着王三顺和两个小姐,跪下给李太夫人磕了头,便如同那欲刺秦王的壮士荆轲,上了一辆套好的大车。
为了向母亲显示自己的英雄豪情,边义夫还于大车上路之际,立在车上放声诵起了《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却不料,未待《满江红》诵完,先是大小姐望着越来越远的桃花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继而,二小姐也学着大小姐的样子哭了,瞬即便哭出了颇为悲壮的声色。
边义夫无奈,只得先舍了《满江红》,弯下身子去哄二位小姐。
等哄得好了,自己却无了吟诵《满江红》的兴致,只看着大车上满脸泪水的大小姐和二小姐心酸难过,恍惚还落下了些许英雄泪。
红着泪眼,边义夫长叹一声,对王三顺说:“三顺呀,你可不能忘了今日!你得帮我记住了,我……我边某人是在怎样的情形下走……走出这一步的!”
王三顺郑重地点动着大头说:“边爷,我会记下的,只是你边爷也得记下了,今日是谁忠心耿耿伴着你走出这一步的……”
边义夫动了情,一把搂住王三顺,把一只手压在王三顺手上道:“我也不会忘的,古人云:苟富贵,毋相忘……”
其时,日头正好。
白灿灿的阳光映着远处的桃花山,显得那桃花山暗青一片。
深秋的道路也是极好看的,沙石路面上铺满金黄的落叶,如同一条彩带,蜿蜒西向,直达青山的尽头……
第九章
大小姐边济香辛亥革命那年九岁半,其记忆力应该是相当可靠的,无疑经得起日后反复的查实与咀嚼了。
若干年后,大小姐在一次有日本领事参加的宴会上说,她记得自己头一遭把父亲和伟人联系在一起去想,就是在大车通往桃花山的路道上。
大小姐肩披一件银狐大衣,带着迷人的微笑,娓娓向日本领事山本先生和众多来宾描述着当年的革命景象,道是父亲在如此艰难的时刻,仍是如何的不屈不挠,如何的向往革命,谁也压不住他。
因此,大小姐断言这便是伟人的气度。
进而断言,认为当今活着的伟人只剩下了三个:一个是南军里的蒋总司令,一个是北京的张大帅,再一个就是自己的父亲边义夫了。
“在这里,我要向你们透露一个小小的秘密——”大小姐对山本领事和一客厅的来宾卖弄说:“父亲把《满江红》定为讨贼联军的军歌,就是因为那日的感受。”
大小姐的回忆中透着娇柔的深情:“我记得清楚哩,那日险得很,父亲双手叉腰,一路高歌着岳武穆的《满江红》,只领我们走到口子村,就遇上了巡防营钱管带派来的便装兵勇。便装兵勇一听那《满江红》,就知父亲是坚决的革命党,就用——”
大小姐将纤细的白手做出枪模样,在众人面前比划着:“就用五响毛瑟枪顶着父亲的腰眼道,‘你唱什么唱?’父亲说,‘我高兴唱就唱。’便装兵勇便让父亲跟他们走,父亲不走,当下和兵勇打了起来。也就在这时,桃花山里的霞姑奶奶及时赶来了,才救下了父亲和我们。”
大小姐舒了口气,像似刚刚脱险归来:“……这样一来,到民国10年成立讨贼联军,要定军歌,父亲便说,就用岳武穆的《满江红》吧!老子是唱着《满江红》参加辛亥起义的,往后还得唱着它,造福数省民众,造福中华民国……”
大小姐在所有叙述中,都把自己说成了其父的天然盟友,似乎头一个发现父亲伟大的正是她。
这就让王三顺很不服气了:大小姐怎么会是边义夫的盟友呢?恰恰相反,大小姐正是她老子的敌人!
于是乎,王三顺便把大小姐当年如何做李太夫人的小同党,如何向李太夫人告发边义夫的革命活动,在通往桃花山的路上又是如何大哭大闹拖累革命,及至向便装兵勇告密的事实,都于某一次醉酒之后说了出来,让大小姐气了王三顺大半个冬天。
在王三顺的诚实记忆中,辛亥年秋天的大小姐实是很坏的,常常会为了从李太夫人手里讨得几枚铜板而出卖革命和自己革命的父亲。被王三顺亲自抓牢的事实就不下十次。
起事前那次霞姑奶奶来边家,和边义夫谈革命,就是大小姐趴在窗外偷听,听完向李太夫人告的密。
然而,王三顺再没想到,大小姐也会在桃花山下的口子村向便装兵勇告密……
是在傍晚时分到的口子村,再往前,就是桃花山的深山老林了,大车进不了山,边义夫便让车夫驾着大车回桃花集。
大小姐见状,“哇”的一声哭了,口口声声要去找奶奶。
车夫拉马掉头时,大小姐又爬上了车。
车夫很为难,对边义夫说:“老太太放过话了,要回得老爷和两个小姐一起回,单把小姐带回去是不许的……”
大小姐抱着边义夫的腿,要边义夫回去。边义夫说:“济香,咱都不回,咱去找霞姑奶奶玩去,山里好玩哩!”
大小姐脑袋一拧,刁钻地道:“除非玩强盗的头,别的我都不玩!”
边义夫说:“好,好,就让你玩强盗的头……”
大小姐见父亲轻易就答应了,益发得寸进尺,连强盗的头也不愿玩了,点名道姓,要玩霞姑的头,且学着李太夫人的口气,骂边义夫的魂被那女强盗勾去了。
边义夫这才气了,狠狠打了大小姐一巴掌,让王三顺硬把大小姐抱到村口一个无人照应的破茶棚下等候,自己到村里去找人带路进山。
边义夫走了,王三顺一手拉着大小姐,一手拉着二小姐,坐在茶棚的石台几上,担当守护两位小姐的职责。
然而,只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
大小姐哭得凶,带动着二小姐也参加去哭,王三顺便心烦意乱了,先好言好语地哄,甚或趴在地上爬,让大小姐、二小姐骑大马玩,仍是不能奏效。
王三顺急出了一头汗,方想到两个小姐都爱吃糖球,遂决定去买两串糖球来收买小姐们。
正是在王三顺到外面买糖球时,那两个一路盯梢过来的便衣兵勇到了。其中一个矮子问大小姐:“你们哭啥呀?”
大小姐抹着一脸的泪说:“我们要回家。”问那矮子能不能带她们回家?
矮子连连答应,接下便诱问大小姐是咋到这儿来的?大小姐说,自己是按奶奶的意思,假意跟谋反的父亲进山的,想在这儿闹下父亲的威风,和父亲一起回。没想到,父亲谋反已铁了心,再也不回了,她才怕了。矮子弄明了底细,也有了主张,拍着大小姐的脑袋说:“小妹妹,莫怕,莫怕,我们不但带你回去,也带你爹回去。你爹得进城,不能进山……”
这一来,王三顺就遭了殃。
王三顺拿着两串艳红的糖球一回来,矮子拔出五响毛瑟快枪顶住王三顺腰眼,突然一声断喝:“别动,动就打死你!”
王三顺其时并不知道革命已被出卖,还想抵赖,便叫:“干啥呀,干啥呀,你们?!我……我可是个过路的穷光蛋……”
大小姐上前夺过王三顺手中的糖球,一边放在嘴上咬着,一边告密说:“你们别信他的话,这人叫王三顺,和我爹一样坏,还是我爹谋反的同党!”
矮子对大小姐说了声:“我们都知道。”又对王三顺道:“你他妈的给老子们识相点,待你边爷来了之后别做声,一起跟我们到城里走一趟……”
王三顺说:“我不进城,我……我要进山奔丧……”
站在对过的一个麻子笑了:“你狗日的还装相!给你明说吧,我们是钱管带派来的,打昨夜就一直盯着你们,你们不进一趟城,我们哥俩咋向钱管带交待?”
王三顺的腿一下子软了,跌坐在身后的石几上再也立不起来。
恰在这当儿,边义夫和一个山里人模样的中年汉子快步走了过来。
王三顺一见,心里又急又怕,怕边义夫和那中年汉子也落得个和他一样的下场,便不顾那两个兵勇的事先警告,斗胆叫了一声:“边爷,人……人家钱管带追到这……这里来了……”
边义夫听了王三顺的叫,仍向破茶棚前走了两步,——也只两步,便驻了脚,惊疑地向这边看。
身边那中年汉子反应则快,身子向跟前的一株松树后面一躲,立马冲着茶棚拔出了土枪。
茶棚里的矮子和麻子一见势头不对,一个抓住王三顺做挡箭牌;另一个揪住大小姐当人质,也把枪口瞄向了边义夫和中年汉子。
对峙了片刻,松树后的中年汉子发话了,对矮子和麻子说:“你们他妈的知道这是啥地方么?敢在这地方舞枪弄棍,就不怕霞姑奶奶扒你们的皮?”
矮子和麻子自然知道口子村是霞姑的地盘,不是因为有钱管带的死命令和赏银,他们也不愿往这儿钻,于是便软了下来,先把枪收了。收了枪,矮子对中年汉子说:“大爷,我们不敢找霞姑奶奶的麻烦,只想请边先生随我们兄弟俩到新洪城里去一趟,你且与我们行个方便吧!”
边义夫忙道:“我……我不去,我……我和你们钱管带并不认识……”
矮子说:“边先生记性不大,忘性不小,才昨夜的事咋就忘了呢?在闺香阁,不就是我们兄弟陪你见的钱管带么?”
边义夫道:“那……那我只是奉……奉命传帖……”
矮子还要啰嗦,中年汉子却恼了,枪一挑说:“你们快滚,再不滚,只怕就有麻烦。——霞姑奶奶一到,你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也是巧,正说到霞姑奶奶,霞姑奶奶竟到了。
踏踏一阵蹄声从口子村里响起,瞬即响到面前,十几匹快马旋风也似的出现在僵持的众人面前。
边义夫和中年汉子都惊喜万分。
中年汉子把土枪收了,从松树后站出来去迎霞姑。
边义夫叫了一声,“霞妹”,热切地扑至马前。
矮子和麻子这才死了心,再不敢多放一个屁,转身逃了。
待得众人想起他们时,他们已不知踪影所向。
霞姑那日俏丽英武,一副出征的装扮,腰间别着两把毛瑟快枪,一袭红斗篷在身后飘逸起舞。
在边义夫身旁跳下马,霞姑便极高兴地抓住了边义夫的手摇着说:“好你个狗日的边哥,竟在这时候来了!你大约是算准了咱西三路民军要在今夜集结吧?”
边义夫笑道:“这我可不知道,我是带着他们来避难呢!”说罢,就把身边的大小姐、二小姐,还有王三顺指给霞姑看。
霞姑觉得奇怪,就问:“马上就起事了,你还避哪门子难呀?”
边义夫叹息着说:“不就为着昨日去运动钱管带闹出了乱子嘛!钱管带把我和三顺抓了一回,却又放了,想放我们的长线,钓姑奶奶你这条大鱼哩!——我自是不能让他钓的,便想来个鱼入大海不复返……”
霞姑这才记起了自己下过的指令,格格直笑道:“也算难为你了,吃了这惊吓。不过呢,咱也不指望狗日的钱管带了,巡防营咱又有了别的内线,今夜你只管放心跟我进城,明日到皇恩饭庄吃酒就是……”
二小姐一听要进城,便仰起小脸对霞姑说:“霞姑姑,也带我去,我还没进过城呢!”
霞姑又想起问:“边哥,这般的忙乱,你咋还把两个小姐带来了?”
边义夫长叹一声,正要把一肚子苦水往外倒,大小姐却瞪着霞姑叫道:“都因为你勾了我爹的魂,我奶奶才把我们都赶出来了!”
霞姑一怔,问边义夫究竟是咋回事?
边义夫才把事情的根由说了出来。
霞姑感动了,扯着边义夫的手,看看大小姐,又看看二小姐,突然一下子转过身来,挥着马鞭对拥在身后的弟兄说:“你们往常都笑我和边先生好,还笑边先生是软蛋,可现如今人家边先生和自己亲娘翻了脸,扯着这么小的两个小姐来奔咱,来参加起事,算不算条汉子呀?”
众弟兄都说算。
霞姑道:“那好,从今往后,咱这民军西一路,边先生就当半个家了,谁敢不服边先生,姑奶奶我就收拾他!”
众弟兄又齐声称是。
于是,边义夫在西一路民军弟兄尊敬的目光中,正式置身于起义的民军队伍,也就此开始了嗣后长达近三十年的戎马生涯……
第十章
那年头,并非人人都向往革命。
有的人向往的是革命造出的混乱,却不是革命。
有的人既向往革命,也向往革命的混乱。
还有的人是想藉革命的由头,改了或为民或为匪的旧身份,于改朝换代的革命中自我腾达,直上青云,做新朝的功臣。
霞姑于革命前夜就知道了西二路司令李双印李二爷的坏心思:这李二爷在自己那忠义堂改做的司令部里,公开对手下弟兄说:起事成与不成,都与咱无关,咱要的就是那份乱,趁乱洗他娘的几条街。且还定了洗街的计划:若是攻破老北门,便先洗皇恩大道,再洗绸布街。若是破了西城门,就洗汉府街,再绑些“闺香阁”里的婊子走。
李二爷手下的副司令任大全原不是匪,却是匪们改了民军之后,才带着一帮人前来效力的,就把起事看得很重。听了李二爷这话,任大全便劝,说是天下无道,你们弟兄才替天行道;而倘或起事成功,新洪光复,天下有了道,大家就得改了,非但不能洗城,还得力城中民众做主。
李二爷清楚任大全的身份,当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笑着点了点头。
任大全却不放心,三路民军总集结那夜,还是把李二爷说过的话又说给了霞姑听。
霞姑听罢便道:“大全兄弟,你说得对,我们当初占山为匪哪一个不是被官府逼的?姑奶奶我若不是被人冤了,哪会十八岁上山做这营生?这营生可是好做的么?!今日,咱打着革命党的十八星铁血旗,要推倒无道的满清,就是为个天下太平,哪能再殃民害民呢?!”
任大全说:“姑奶奶既也如此想,那就得把这意思再和李二爷讲讲,李二爷不服别个,只服你。”
霞姑道:“李二爷服我倒是不错,可只我一人也不行,还得加上个白天河,白天河救过李二爷的命,虎下脸说他几句,他总得听。”
任大全说:“也好,就你们俩去和李二爷说吧!反正咋着都得事先说死了,别等李二爷真洗了城,弄得大家都说不清楚,也把大家的好前程毁了……”
不料,霞姑和西三路军司令白天河一说,白天河却另有主张。
白天河的主张是:起事能成,就不洗城;万一情况不好,起事成不了,就顺手洗一把,让弟兄们都发点小财,也算没白准备这一场。
这话说得虽然不无道理,霞姑却万万不敢答应,霞姑知道,这话事先只要一说出口,李二爷非把城给洗了不可,起事就是能成,也得让李二爷给闹败了。
李二爷是有名的魔王,从哪儿回来都不兴空手的。再者说,他心里也不服省城革命党人黄胡子,参加起事的最初动因本就是一个抢字。
因此,霞姑左思右想,终没敢伙着白天河和李二爷谈,只在三路人马全到齐之后,和三路的大小头目们说了一下自己当初和共进会黄胡子的约定,要大家别坏了革命党反清匡汉的好名声。
为了唬住铜山过来的两路弟兄,霞姑还把投奔革命不到三个钟头的边义夫推到众弟兄面前,硬把边义夫指作黄胡子派来的革命党,且当场委边义夫当了三路人马的总联络。
李二爷和白天河知道边义夫的根底,就看着边义夫笑,却不点破他那冒牌革命党的身份。
边义夫起先有些窘,后也就坦然了,真就端出一副革命党的架子,对弟兄们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要大家一切听从霞姑和李二爷、白天河的调遣。
午夜,一切准备妥当,连素常不大出山的八门土炮都支到了大车上,西三路民军近两千号人马就要打着火把向新洪进发了。
霞姑仍是放心不下,又对李二爷和白天河说要对全体弟兄训话。
白天河倒没说啥,李二爷却不耐烦了,说:“我的姑奶奶哟,你也真是的,该说的不早说完了么,还训个啥呀?咱还是快快发兵的好!”
霞姑道:“咱手下都是啥兵?天天训都还天天抢人家,再不训,破城后咱还管得了么?”
边义夫的靠山是霞姑,自然拥戴霞姑,便说:“二爷,要训呢!”
李二爷挥挥手:“好,好,想训你们就去训!”
又白了霞姑一眼,没好气地说:“反正……反正起事原就是你起劲张罗的,成败都是你的事!”
霞姑说:“好,既是我的事,你二爷就得听我的。你们和我一起训!”
勒马立在村南头的土坡上,由同样骑着马的李二爷和白天河陪着,霞姑开始对坡下的弟兄们训话。
边义夫和任大全打着各自手中的大火把给三个司令照亮。
坡下的场面极是壮观,无数火把映红了半边天,四周恍若白昼。
气氛也是悲烈的,往日的匪成了参加革命的民军,且马上要投入一场生死格杀,一张张粗野的脸上便自然生出了少有的庄严。
悲烈庄严之中,霞姑的话音响了起来:“……各位弟兄,我对你们再说一遍,咱这回去新洪不是去抢去杀,却是去光复我大汉的江山!所以,姑奶奶不嫌啰嗦,还要最后提醒你们一句:咱现在不是匪了,咱是匡汉民军的西路军!和咱们一起举事的还有省城的革命党和各地的民团,哪个狗日的还敢把往日的做派拿出来,抢人家的钱物,绑人家的肉票,好人家的姐妹,姑奶奶就剁他狗日的头……”
山风呼啸着,吹起了霞姑身后的红斗篷,像似鼓起了一面旗,——霞姑面前也正是旗,一面镶红绸边的黄旗,上书“匡汉民军第一路”七个血红大字,旗和字都在风中猎猎飘动。
“……还有就是,要不怕死!要把头别在裤腰上干!改了民军,咱山里的规矩还是山里的规矩,当紧当忙把狗日的头缩在裤裆里的,丢了受伤弟兄不管的,趁乱打自家人黑枪的,都要在忠义堂公议处罚!一句话,咱得把这场起事的大活干好了,干出彩来,让世人知道,咱不光是杀人越货的土匪强盗,也是光复社稷国家的英雄好汉……”
霞姑训话训得实是好,不说坡下的弟兄了,就是边义夫也听得浑身的胆气直往头顶窜。
——后来,当边义夫也有了训话的资格,也在各种派头更大的场合训话时,禁不住想起霞姑的这次了不起的训话。
边义夫真诚地认为,训话是个很好的带兵办法,既能显示训话者自己的威风,又能鼓动人心。
他认定自己当年就是被霞姑鼓动着,才于新洪起事时一战成名的。
霞姑的训话结束后,西路民军两千人马兵发新洪。
走在火把映红的夜路上,边义夫带着被霞姑鼓动起的决死信念,向霞姑请缨道:“霞妹,你……你也分一路兵马让……让我带带吧!”
霞姑直到那时,仍没把边义夫当回事,只看着边义夫笑笑说:“边哥,你是总联络,还带啥兵呀?”
边义夫心头的血沸到了极至,又在马上晃着道:“霞妹,你别看不起我,我……我是能带兵的!”
霞姑敷衍说:“好,好,我若是被官军的炮轰死了,这手下的弟兄就交给你去带!”
说罢,便不理边义夫了,策马去追李二爷。
这让边义夫很失望,边义夫就对从后面赶上来的王三顺感叹:“做啥都得有本钱,你若不杀下几个人的头,谁都不信你能带兵!”
王三顺问:“边爷,你还真想杀人呀?”
边义夫悲愤地道:“对,就得杀人!”手与臂扮成大刀的样子,在马上挥着,做着英勇的动作:“就这样:杀!杀!杀……”
本来还想说:“如此这般便能杀出一条英雄血路来。”
却没说出。
因着那杀的动作过于勇猛,身子偏离了马鞍,一下子跌下马来,也就跌没了那段英雄血路……
就在这日夜里,省城同时举事了。
第十一章
毕洪恩在天刚蒙蒙亮时,便被城中的嚣闹声惊醒了,躺在床上就预感到大祸将至。
果不其然,正欲披衣下床,负责守老北门和西门的管带外甥已闯进了房,气喘嘘嘘对他叫:“老舅,坏了,坏了,民军起事了,老北门外一片火把!绿营江标统已在南门老炮台和民军的队伍接了火……”
毕洪恩问:“咋就这么快?昨晚你不还说就算民军真起事,也得三五日之后么?”
钱管带难堪地道:“我……我也只是估摸,——我估摸传帖的边义夫直到昨日还……还往桃花山里逃,就觉着一时……一时是乱不了的。我……我再没想到,桃花山的匪和铜山里的匪竟……竟连夜扑过来打城……”
毕洪恩把脚一跺:“你这是愚蠢!那个边义夫是十足的革命党!是革命党与匪的联络人,你到现在还没看出么?!这人明知今夜要起事,却故意做出一副慌张的样子往山里跑,就是要诱你上当,攻你个猝不及防!”
钱管带不做声了。
毕洪恩叹道:“革命党厉害哩!善于伪装哩!”
钱管带说:“老舅,事……事已如此了,再……再说这些也是无用,咱还是快点辙吧!您……您老看咱们咋办?到这地步了,咱是让巡防营的弟兄打,还……还是不打?”
毕洪恩问:“绿营那边是啥意思?”
钱管带说:“绿营是要打的,江标统这人您老又不是不知道,连康党他都容不得,哪会给民军拱手让出城来?方才他己让手下人找了我,要我的巡防营同他一起打到底。还说已派了快骑到省上报信,省城东大营的增援人马最迟明日可到,我们坚持一天一夜就有办法。”
毕洪恩想了想道:“那就打一下吧!总……总不能一下不打,就放他们进城的。”
钱管带皱着眉头说:“可……可打也难,——守老北门的弟兄都不愿打,想和匪议和。”
见毕洪恩的脸色不对,才又说:“我……我疑他们中间有人己和匪联络过了,便抓了几个……”
毕洪恩怒道:“不但是抓,还要杀!他们是匪,不打咋行?!就算是革命党的湖北军政府,将来也是要剿匪的!”
钱管带说:“老舅呀,难就难在这里,人家打的偏是革命党的旗号……”
毕洪恩仍是怒,挥着手道:“本知府不认它这革命党,只认它是匪……”
正说到这里,绿营江标统派了个哨官,带着几个兵赶来了,要接毕洪恩到绿营据守的老炮台避一避。
毕洪恩一口回绝了,对绿营哨官说:“我就不信新洪会在这帮土匪手中陷落!本知府身受朝廷圣命,沐浴浩荡皇恩,值此危难之际,哪有躲起来的道理?如此,岂不要吃天下人的耻笑?!本知府要豁出性命和匪决一死战!”
绿营哨官见毕洪恩这样决绝,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带着同来的兵勇,唯唯退去。
哨官一走,毕洪恩便又长叹短嘘地对钱管带道:“阿三,你看出来了么?江标统是想劫我呢!这狗东西防了我一手,怕我也像别处的巡抚、知府那样,突然归附民军,宣布独立……”
钱管带试探着说:“老舅是不是多疑了?江标统只怕还是好意吧?”
毕洪恩道:“好意个屁!老舅这么多年官场不是白混的,啥人啥肚肠,一眼就看得出来!”
因着绿营哨官不怀好意的到来,毕洪恩“打一下”的主张动摇了,略一思索,即对钱管带道:“走,阿三,我随你一起去老北门,看看情势再作主张吧!”
到了老北门,天已大亮,围城民军的漫天火把看不到了,能看到的只是西路民军第二路的红边天蓝旗在远处飘。
还能看到聚在城下的无数乱哄哄的人脑袋、马脑袋。
正对着城门的一片乱坟岗上,有三门铁炮支了起来,炮口直指毕洪恩和钱管带站立的地方。
不太像打恶仗的样子。
巡防营的弟兄兴奋地盯着城下,指指点点,且叽叽喳喳的议论,仿佛看民军演操。
民军也不放枪,只对城头上的弟兄喊话,要弟兄们掉转枪口去打绿营。
这当儿,绿营据守的城南老炮台方向,攻城的枪炮声正紧。
毕洪恩看了一会儿,心中已有了数,扭头对身边的钱管带说:“阿三,到这当儿了,你还想唬我么!你既不想打,和我明说便是,何必装着样子吞吞吐吐呢?”
钱管带尴尬了一下,笑道:“老舅,我……我这也是跟你学来的,干啥都……都得留一手嘛。我是不想打,可……可我也没放他们进城呀!”
毕洪恩冷面看着自己的外甥:“说说你的主张,——真主张。”
钱管带道:“老舅,你其实心里已有数了,——我的真主张就是坐山观景,看着匪们去打江标统。江标统倘或抗打,匪们从城南老炮台攻不入,省上的援兵又到了,我就打城下的匪;倘或江标统不抗打,城被破了,我就开了城门附和起义,顺应革命的大势。”
毕洪恩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嗯,这很好,你倒是出息了。只是……只是,这里也有个问题:你现在不打城下的匪,却难保城下的匪就不打你。他们打你又咋办呢?”
钱管带道:“玄机就在这里,我咋着也不能让他们打我。这就得把火往江标统那引了,让那王八蛋去好好吃点教训!我已从城墙上放下了两个弟兄去和他们谈了,只说保持中立,让他们集中火力去打绿营。”
毕洪恩再没想到自己的管带外甥把事情料理的这么好,遂放宽了心,没再说什么,默默下了老北门城头,回了知府衙门。
不曾想,知府衙门偏吃了城中革命党暗杀队的炸弹。
据守护衙门的兵勇和衙役说,就在十数分钟前,新学堂的一伙男女学生从府前街过,走到衙门口,突然就攥着炸弹往大门里冲。
守在门口的兵勇一看不好,当场开了枪,打死了一个女学生,打伤了三个男学生。
其中一个受伤的男学生十分凶悍,肚子上吃了一枪,仍把手中的炸弹扔进了衙门里,炸塌了半边门楼,还炸死了两个兵勇。
知府衙门前果然就是一片狼藉的模样,门楼石阶上落着一滩滩稠红的血,女学生和两个巡防队兵勇的尸体都还在地上躺着,四处散落着从炸飞的门楼上倒下来的碎砖烂瓦,空气中仍能嗅到浓烈的硝磺味。
毕洪恩已定下来的心又收紧了,铁青着脸问:“那帮学生现在在哪里?”
一个衙役头目上前禀报道:“一阵乱枪把他们全驱散了,三个伤的没跑了,已被带到签押房,正等大人去审。”
毕洪恩本能地想下一个杀的命令,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这帮学生可不是匪,却是革命党的暗杀队,杀了他们,只怕起事一成功,自己就不能见容于新政了。
遂心事重重去了签押房见了那三个受伤的男学生,没问没审,啥话没说,只吩咐手下的人去请医治红伤的先生,给三个男学生包扎伤口。
医伤先生来了,给三个学生包完了伤,毕洪恩才叹着气道:“你们年纪轻轻,别的不学,偏学着往官府衙门扔炸弹,这有啥好呀?”
一个人高马大的学生说:“我们扔炸弹正是当今最好的事情,至少比你毕洪恩做满人的奴才要好!就算我们马上死了,也是光复祖国的英雄!而你的末日跟着也就到了。现在四路民军已兵临新洪城下,省城革命党和新军刘协统也在昨日夜里举了事……”
毕洪恩这才知道省城也出了乱子,心中一紧,忙问:“这么说,你们……你们和省城的革命党也有联络喽?”
学生们却再不说什么了。
毕洪恩无法再问下去,更不好对这三个学生说出自己心里的主张,便做出一副笑脸,对学生们说:“……国家的事你们不懂,也容不得你们这样乱来的。我念你们年幼无知,不办你们,你们现在先在我这儿待几天,待得事态平息,我就让你们的父母领你们回去。”
后来,毕洪恩整个上午都在想省城的起事。
想来想去,就入了魔,竟在沐浴着浩荡皇恩的知府衙门里,于精神上先降了往日的乱匪,且捻着胡须一遍遍打着腹稿,做起很实际的迎匪的心理准备了……
第十二章
攻打老炮台的是霞姑和白天河的两路人马,战事激烈异常,铁炮和云梯都用上了,还使炸药包炸过城墙,仍是无济于事。
江标统的绿营凭藉坚固的城堡,和众多的毛瑟快枪三番五次把逼上了城墙的弟兄又打了回去。
天大亮时,伤亡弟兄已不下百十口子,第三路司令白天河也受了重伤。
南门打得这般猛烈,西门和老北门却听不到动静,便让霞姑起了疑。
打西门的是联庄会的民团,和霞姑他们打的是同一面旗,却不是一路人,耍点滑不怪;打老北门的是李双印西二路的弟兄,这李二爷也不打便怪了。况且,北门守城的是巡防营,巡防营里还有自己的内线,打起来本比南门这边要容易。
霞姑这才派了两个弟兄分别到西门和老北门去传令,要联庄会和李二爷都打起来,对南门形成呼应。
不曾想,两个传令的弟兄回来却说,守西门和老北门的巡防营已表明了态度,答应中立,李二爷便问要不要把西二路的八百号弟兄拉到南门来,助霞姑奶奶打南门的老炮台。
霞姑一听就气了,挥着手中的枪骂道:“李双印是混账糊涂虫!两军对垒,中立何存?!巡防营中立是假,一枪不放就守牢了城门才是真!你让这狗日的别派人过来,就盯着老北门打!死打!”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传令的弟兄又飞马回来了,说是李二爷已坐着吊筐上了老北门的城头,和钱管带去谈了判……
霞姑傻了眼,愣了半天没说话,后来脚一跺,顾不得面前正在组织的第四轮攻城,拉马要去老北门。
然而,也就在这关键的时候,跃上了马的霞姑居高临下,看到了自己保举的总联络边义夫,灵机一动,便想到派边义夫替代自己去老北门。
边义夫这当儿热血滚沸着,却无事可做,——不是他不想做,而是霞姑瞧他不起,不把他这总联络当人看,啥事也不让他做。于是,便只好举着一只破旧的黄铜单管望远镜,和王三顺一起倚马观战。
那战也观得不痛快。
王三顺贼眼眈眈,老想图谋他手上的望远镜,还试着和他闹平等,公然地提出:这望远镜应该一人看一会儿,不能光他边义夫一人老看。
边义夫很气,说:“你看什么看?你又不懂攻城的事!”
王三顺道:“你就懂么?你要是懂,咋不去攻城?!光在这儿看?”
边义夫说:“我就是不懂,也是总联络!我若不看清楚,咋着联络呀?”
王三顺仍是不服:“现在都打成这样了,还联络个屁!”又说:“别拾个鸡毛当令箭,人家霞姑奶奶给你个总联络的名份,也只是哄你玩!”
边义夫恼透了,正要发上一通老爷兼总联络的脾气,霞姑却已策马过来了,甩手一马鞭,打落了边义夫手上的望远镜,勒着前蹄高举,嘶鸣不止的红鬃马,对边义夫命令道:“你狗日的不是想带兵么?快给我上马到老北门去,临时指挥李双印的西二路!”
带兵的机会真来了,边义夫却觉得十分愕然,仰着脸问霞姑:“我去了,那……那李二爷干啥?”
霞姑切齿骂道:“这狗日的王八蛋死了!”
边义夫便奇怪:“老北门还没接上火,李二爷咋就会死了?”
霞姑已急了眼,一点解释的耐心都没有,只对边义夫道:“你狗日的去不去?你不去我就亲自去了!”
边义夫忙说:“霞妹,你别急,我去,我立马去!”
霞姑手中的马鞭杆往王三顺头上一指:“还有你,也随我边哥去!”
王三顺原以为没他的事,已悄悄从地下拾起了望远镜,正做着独享那只望远镜的好梦,这一听说要他也去,当即长了脸。
却也不能不去,王三顺当下便应了。
边义夫和王三顺上马时,霞姑最后交待了一下:“你们一过去就得让老北门动起来,还有,西门也得动起来!”
边义夫说:“霞妹,你放心,我去了,那边就会动的!”
想到自己要指挥一路人马了,手上却还没有武器,边义夫便又说,“有家伙么,快给我一把!要不镇不住人呢!”
霞姑骑在马上四处一看,见一个拿洋刀的弟兄离的最近,就把那弟兄的洋刀要了过来,抛给了边义夫。
边义夫握刀在手,仍是不满足,——他已看中了霞姑手上的毛瑟快枪,可霞姑不说给,他也就不好强要,稍一踌躇,即和王三顺一起纵马走了。
一路奔老北门去了,边义夫仍未多用心思去想攻城,却老想自己即将显示的威风。
因而,只离了南门没多远,就让王三顺和他一起下了马,帮他一道整理身上的威风。
洋刀带鞘,须得挎上的,只是该挎在左边,还是该挎在右边弄不清。
边义夫不敢去问王三顺,一问便显得自己浅薄了,不问,却又怕挎错了方向,被李二爷手下的弟兄耻笑。
于是,边义夫便说:“三顺,现在,我倒要考你一考了:你看这洋刀该挎左,还是该挎右呀?”
王三顺想都没想便说:“边爷,那还用考么?挎右!”
边义夫点点头:“嗯,不错!”
遂把刀挎在了身子的右侧,可试着抽了下刀,发现极不顺手,——使刀的是右手,刀又挎在右边,恍惚不对劲。
可看着王三顺坚定的目光,那怀疑便打消了。
挎了洋刀,仍嫌威风不足,就把仍攥在王三顺手上的黄铜望远镜夺了过来,用布带绑着,吊到了自己脖子下面。
王三顺委屈极了,又不敢去和自己的主子争夺,便说:“边爷,敢情这仗是你一人打了,我再跟着你也是多余,我……我还是回南门霞姑奶奶那儿去吧!”
边义夫挎上了洋刀,又于脖子上吊了望远镜,心理上很满足,态度自然也就出奇的好,指着王三顺的鼻子笑道:“……看你,看你,又耍小心眼了吧?你别回,还得跟我走,我现在指挥着一路人马,正是用人之际哩!”
王三顺痛苦地责问主子:“你用我啥呀?!”
边义夫说:“现在委屈你,用你做我的护卫兼传令官,打开新洪城,我用你做……做,——三顺,你自己说吧,想做啥?”
王三顺那时并不知边义夫进城就会发达,以为打开新洪城后,边义夫也做不了啥,自己就更甭指望能做个啥了,便道:“我啥都不想做,只想你把望远镜送我。”
边义夫说:“行!”
王三顺却还不放心,爬到马上仍在问:“你做得了主么?”
边义夫说:“老子现在就是总联络官了,这点主还做不了么?!”
说罢,决计不再和王三顺啰嗦,举起望远镜,先向枪炮声热烈的城南看了看,又掉转头,向老北门方向瞅了瞅,才很严重地对王三顺道:“三顺,咱快走吧,古人云,兵贵神速!李二爷既已死了,西二路还不知乱成啥样呢!”
第十三章
举凡伟人在伟大之前总要吃凡人的耻笑,这几乎成了一种铁律。
边义夫后来不止一次的想过,为啥事竟如此呢?为啥众多凡人在伟人伟大之前都看不到伟人内在的伟大之处呢?这不是国人的目光短浅又是啥?!
目光短浅的人只看到了人家洋刀挎错了方向,只看到人家脖子上吊着望远镜不成体统,还编出书歌子来挖苦嘲骂,什么“将军威风大,洋刀右边挎。脖下挂根X,活脱一傻瓜。”
这些肉眼凡胎的东西就没看到人家那与生俱来的英雄气韵!
在城南老炮台打得这么激烈时,就没有谁想到下令去开炮!
西二路民军的三门铁炮那日根本没有开火的样子。
边义夫策马跃过回龙桥时,就从单管望远镜里看到,三门炮对着老北门支着,很像回事似的,可炮旁却没人影。
到得近前再看,才发现管炮的十余个弟兄正躲在一棵大树后掷色子赌钱,言词中还透出,不论谁输谁赢皆于进城洗街后结账。
往高耸的坟丘上一站,不用望远镜也能瞅到,四处都乱糟糟的。
西二路的弟兄,有的三五成群在旷地上晒太阳,捉虱子;有的在喝酒划拳胡喊海叫;还有的抱着刀枪,呆狗一般向城头眺望,也不知心里都在想些啥。
这景象让边义夫十分生气:眼下霞姑正带着手下的弟兄拼死猛攻老炮台,死伤无计,连白天河都死了,这边倒好,根本没有打仗的样子!李二爷死没死不知道,眼前散漫却是亲眼见了,——若不是亲眼见了,也真难让人相信。
边义夫这才想到,霞姑要他于此时来指挥西二路兵马,实是很英明的。继而,也就意识到了自己对霞姑的那份责任。
当下让王三顺找来了西二路的副司令任大全,问任大全这边都是咋回事?
任大全不紧不忙地到了,说:“边先生,你别急!不是我们不想打,却是城上的钱管带不想打呢!咱一到城下,里面的内线就放出话了,说是只要不打一切都好商量。我和李二爷就想,既是能商量,不打倒也好。边先生你想呀,咱现在是民军,不是土匪,硬打啥呢?日后进了城,没准还要和钱管带共事,不打不是少结怨,少伤人么!”
边义夫道:“你这边少结怨,少伤人,南边霞姑奶奶就吃绿营大亏了!”
任大全说:“不能说谁吃亏,软硬兼施倒也是好的,霞姑奶奶硬打打成了,咱就从南门进城;咱这边软谈谈成了,就从咱这边进城;正可谓相得益彰哩!”停了一下,又说:“李二爷眼下正在谈判,我觉得老北门这边还是有希望和平解决的。”
边义夫认为任大全和李二爷都有坑霞姑的嫌疑,再不想和任大全多啰嗦,把挂在身子右侧的指挥刀一抽道:“和平一个屁!给你说清楚吧:霞姑奶奶有令,这一路交我指挥了,只一个字:打!”
任大全一怔,似乎不太相信,上下打量着边义夫问:“霞姑奶奶真叫你来指挥我们?你边先生也……也能打仗?”
边义夫道:“我能不能打仗,你立马就会知道的!——就算……就算打不好,我也得打!这总比你们不动强!”
王三顺也在一旁证实说:“任爷,霞姑奶奶可是急了眼,下了死命令,要咱这边立马动起来呢!”
任大全这才说:“就……就是要打,咱……咱也得等李二爷谈判回来呀!若是现在就打,只怕就毁了李二爷!”
边义夫道:“等不得了!就算毁了李二爷,也得打!”
任大全不干,说:“要打你去打,我……我不能打,我不能对钱管带和李二爷言而无信……”
边义夫怒道:“好!就老子打了!老子要不敢打也就不来了!”
任大全退到了一旁,却还讥讽边义夫:“先生胆量不小,只是先生的刀得重挎挎,别让人笑话先生都指挥一路民军了,还不会挎刀!”
边义夫这时己顾不得去和任大全斗嘴,对王三顺喝了一声“走”,三脚两步冲到聚着许多弟兄的旷地上,挥刀对着众弟兄就是一番大叫,要他们立马各自归棚,三棚一队,整队集结,于炮响之后攻城。
然而,边义夫叫出了一头汗,弟兄们仍是不动,几乎没有谁相信面前这位把洋刀挎在右边且在细长的脖子上吊个望远镜的人,会是他们新的指挥官。
王三顺在一旁死劲证实,弟兄们仍是不信,而且还指着边义夫说笑不止。
边义夫火冒三丈,却无可奈何,只得让王三顺再把任大全叫来。
任大全来了,并不对弟兄们确认边义夫的指挥身份,只说据边义夫自称,是奉了霞姑奶奶的命令,来指挥西二路民军的。
弟兄们便更加放肆,——有一个独眼粗汉竟然走上前来,伸着一双乌黑的脏手,要给边义夫重新披挂洋刀的刀鞘。
边义夫实是气疯了,浑身的热血直往脑门上涌,当时也不知是咋回事,突然间就把寒光闪闪的洋刀举了起来,“刷”的一刀,将独眼粗汉砍翻在地,继而便吼道:“老子不是来和你们逗乐的!老子是你们西二路的新司令,胆敢放肆者,都……都是这个下场!”
这是边义夫杀的第一个人。
杀的时候因着气愤一点不怕,也没计后果。后来想想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当儿,若是有人扑上来也给他一刀,或者从远处打他一枪,他就完了,便再没有后来的那番伟大与辉煌了。
伟大在那日就将被消灭,历史将会改写,一个叫边义夫的人也就注定只能是芸芸众生的小人物中的一个,永远不得超凡脱俗了。
然而,这一刀没砍出乱子,倒是砍出了一派意想不到的服帖。
第一个服帖的便是任大全。
任大全在边义夫吼毕,不知为啥一下子改了态度,也站在那独眼弟兄的尸首旁吼了起来,对弟兄们说:“咱们现在是民军,不是土匪,南门打得正紧,这边不打是不成话的,不听边先生的军令更是不成话的!”
任大全要弟兄们服从边义夫的指挥。
边义夫这才又挥着滴血的大洋刀,把刚才的命令重复了一遍。
弟兄们肃立着听,听罢,马上在队长、棚长的带领下,整队集结。
望着弟兄们忙乱整队的身影,看着脚下那浑身是血的独眼大汉,边义夫这才感到怕,才想到此仗打完后李二爷和他算账的问题。
边义夫便强做镇静,问已服帖了自己的副司令任大全:“这人是谁?”
任大全说:“是李二爷手下的一个保镖,叫徐从喜。”
边义夫想问:这徐从喜和李二爷关系如何?却没敢问,怕一问便让刚刚服帖了的任大全看出自己的虚怯来,只道:“你这副司令可是亲眼看到的,这个徐从喜我是不能不杀,不杀这仗就没法打了!”
任大全点点头说:“是哩!”
边义夫又想:这徐从喜死的也算冤,这人和他只不过开了个玩笑,他竟让人送了命,实是……实是过分了一些。
心中禁不住又有些悔,便又对任大全道:“终是自己弟兄,日后这徐从喜的家人,我……我是要抚恤的。”
任大全又说:“边先生心肠好。”
嗣后,边义夫真就抚恤了徐从喜一家老小二十年,这其中既有愧疚,更有感激。边义夫越到后来越清楚,正是这个叫徐从喜的小人物,在他最需要确立权威时,用自己的脑袋帮他确立了权威,促使他在辛亥年的新洪城下一战成名,显露了英雄本色。
这就到了边义夫改变新洪历史的庄严时刻:宣统三年十一月十一日上午十时三十五分。
在这庄严时刻,边义夫历史性地走到三门炮口对着新洪老北门的铁炮旁边,身子左边立着任大全,身子右边站着王三顺,手中的大洋刀一举,在蔚蓝的空中划出一道雪亮的弧,口中一声断喝:“开炮!”
三门铁炮同时怒吼起来,充作弹片的生铁蛋子,于硝烟火光中瞬然扑向城头,轰碎了钱管带狡诈而虚伪的和平,造出了西二路民军第一阵骇人的声威。
借着铁炮造出的声威,弟兄们开始攻城,西二路的旗和革命党的十八星铁血旗擎在两个骑马弟兄的手上,活灵活现地向城下飘去。
弟兄们手中的快枪也响了,枪声和喊杀声宛如响彻四野的惊雷。
这情形声势实是动人。
何为壮阔,边义夫在那日的老北门城下,是真切地感受到了。
因着那感受,边义夫手中的指挥刀于空中划出第二个弧,又一声大吼:“开炮!”
铁炮再度响了起来,炮身四周的硝烟如云如雾。
边义夫于硝烟的升腾之中,举起了脖子下的单管望远镜,向城头看,——啥也没看到,现在眼前的只是一片茫然的白。
第三次下令开炮时,城头巡防营已升起了两件白大褂,边义夫没看到,仍是下了令。
待从望远镜里看到时,两门炮已响了,巡防营已把城门打得大开,攻到城下的弟兄正蜂拥而入……
就这样边义夫成了有名的“三炮”将军。
后来,捧他的人说,这三炮决定历史。新洪城正是因为有了边义夫三次开炮的命令,才得以光复。
贬他的人却说,这三炮打得实是荒唐,本来便无必要,李双印在城头上和钱管带谈得正好,巡防营已准备火线举义了,他还在这儿胡闹。
而史学家在边义夫百年之后编撰的《辛亥新洪光复记》中则另有见地,道是边义夫下令开炮时,省城独立的消息恰巧传来,钱管带才顺水推舟依附了革命……
第十四章
边义夫以胜利者身份懵懵懂懂进城时,没想到去见钱管带;钱管带却想到了要见边义夫。
钱管带身边明明守着李二爷,且又明明刚和李二爷在城头议和时喝了几壶酒,偏就不认李二爷,单认一个边义夫。
在那乱哄哄的时刻,钱管带扯着醉醺醺的李二爷在城门洞下的人群中四处瞅。瞅到了边义夫后,又是挥手,又是跺脚,很带劲地叫:“边爷!边爷!”
继而,钱管带便冒着和挥刀持枪弟兄相撞的危险,疾疾迎了过来,一把扯住边义夫的手说:“好我的个边爷哟,你总算又来了!”
那口气,倒仿佛早盼着边义夫开炮攻城了。
这让满脸满身硝烟的边义夫很惊愕。
钱管带一口一个“边爷”的叫,还做出那一副前所未有的笑脸,使边义夫觉得这原本相熟的钱管带变得陌生了。
在边义夫的记忆中,钱管带本是很牛气的,就是当初没做管带,只做着左哨哨官时,就很牛气。
斗虫只能赢不能输,赢了也没笑脸,倒像是给人家面子。
强卖大烟给他,还老使假。
“边爷”自然也是从来没叫过的,高兴了,叫一声“边先生”,不高兴了,便叫他“混账浪荡公子”。
就是在前天,这位管带大人还想把他作为乱党来抓哩!
今日,竟对他称起了“爷”!
革命带来的变化实是惊心动魄。
立在钱管带身边的李二爷也让人惊心动魄,边义夫刚瞅见李二爷时,还怕李二爷怨他恨他。
不料,李二爷得知是他下令开的炮,不但没怨他,还当胸打了他一拳,嗬嗬大笑着道:“好你个边先生,竟他娘的敢用炮轰老子,轰钱管带!倒也轰得是时候!你这一轰,钱管带的决心才下定了!”
边义夫是机灵的,在认定自己已取得了和钱管带、李二爷平起平坐的资格后,也就捐弃了前嫌,一手抓着钱管带,一手抓着李二爷,两只手一起用力摇着,连连道:“南门霞姑奶奶那边催得急,催得急呀,不开炮没办法!真没办法!这就让你们二位爷受惊了!”
钱管带忙说:“不惊,不惊,你边爷这几炮不打,我也说不服底下那些弟兄呢!他们这些人不是我,真心向着你们党人,心眼活哩!”
李二爷也说:“凉个球呀!我和钱管带可都是经过大事的人!”
钱管带说:“是哩!是哩!咱这吃军粮的,啥事没经过呀?——自然和你边爷就不好比了,边爷您浑身是胆,且又太精明了,都精明得成了精。前天我和我老舅,哦,就是咱知府大人毕洪恩,那么问你,你都不说你是革命党,我和我老舅想和你一起起事都没办法去联络呀。这一来,就……就闹出了今日的误会!若是前天……”
边义夫不愿和钱管带去谈“前天”,——“前天”不能谈,自己和王三顺被吓得狼狈逃窜,有啥谈头?一谈正显出自己的虚怯来。
于是,边义夫不接钱管带关乎“前天”的话头,只问:“毕大人还好么?现在何处呀?”
钱管带道:“毕大人好,好着呢!他目下正在知府衙门候着你哩,已放过话了,说是要和你商量,看咋个独立法?”
边义夫一听知府毕大人这么看重自己,嘴和心都不当家了,忙对钱管带说:“那咱不能让毕大人老等,得快走,去和毕大人好好商量、商量独立的事!还得……还得立马出个告示安民。”
身边乱糟糟的,城南老炮台方向还响着枪炮声,李二爷便道:“绿营还占着老炮台呢,咱现在去商量个球呀?得他娘的先打服绿营再说!”
边义夫一怔,便也应和说:“对,对,老炮台不攻下,新洪还不能算最后光复!”
钱管带先还坚持要与边义夫一起去知府衙门,可边义夫已决意要先打绿营,钱管带才屈从了,只得集合起守城的三哨官兵,合并西二路的民军弟兄去打绿营。
绿营在城内城外各路民军与巡防营的两面夹攻之下,只支撑了不到两个钟点,便吃不住劲了。
江标统得知巡防营举义,新洪大部失陷,又听说省城独立,援兵无望,自杀身亡。守城堡的右哨打了白旗,中哨、左哨两路人马沿靠山的一面城墙逃到了郊外,作鸟兽散。
至此,新洪全城光复。
时为宣统三年十一月十一日中午十二时许。
下午二时,光复新洪的各路民军首领和响应起事的钱管带、毕洪恩并巡防营哨官们云集知府衙门,于革命党的铁血十八星旗下,宣布了新洪脱离满清政府而独立的文告。
该文告为知府大人毕洪恩亲手撰写,当众宣诵之时,仍墨迹未干。
文告上说,新洪一府六县一百二十万军民于斯日完全结束满清异族长达二百七十五年的奴役,归复祖国。独立后之新洪,拥戴已于数小时前独立的省城军政府,并接受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为代表中国民众之全国性临时政府。
文告的语句言辞都是从《中华民国政府公报》上抄来的,该有的内容都有,一句不多,一句不少,与会者均无异议。遂一致通过了该文告,并决议立即以文代电,通告全国。
对与会者来说,独立文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来主持这光复后的新政。
以钱管带的巡防营和毕洪恩的前朝旧吏为一方,以霞姑和李双印并其他民团首领为另一方,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了分歧。
双方各自推出了自己主持新政的代表,且互不相让,这就形成了僵局。
民军方面推出的代表是霞姑。
前朝旧吏和巡防营哨官们推出了毕洪恩。
民军方面认为,毕洪恩乃前朝旧吏,且是在兵临城下之际被迫响应革命的,出首组织新政,难以服人。
前朝旧吏和巡防营方面则认为,民军各部原为绿林,虽打着革命党的旗号,却断不是真的革命党,由霞姑出首组织新政,更难服人,且会给本城民众造成无端恐惧,败坏光复的名声。
双方咋也谈不拢,谈到后来,几乎要拔快枪了。
这时,天已黑了,会上的气氛又很紧张,毕洪恩便建议先吃晚饭,一边吃饭,一边都本着天下为公和对本城民众负责任的两大原则再想想,想好了,吃过晚饭后接着商量。双方在这一点上形成了一致,都同意了。
晚饭没出去,是把几桌酒菜叫到知府衙门,在知府衙门里草草将就吃的。
吃过晚饭,民军方面还在为打破僵局思虑时,不曾想,前知府大人毕洪恩竟抛出了一个崭新的建议,代表巡防营和前朝旧吏保举了边义夫。
毕洪恩拿出边义夫和王三顺前日送来的联络帖说:“……这里要有真革命党,边先生算一个。边先生在起事前就冒着断头之险进城联络过。今日光复后,又挂着革命党的铁血十八星旗,所以,本着天下大公的思想,我们愿推举边义夫先生出首组织新政。”
边义夫在毕洪恩说这番话时,还在盘算着咋把霞姑推上去,根本没想到毕洪恩会提出让他来组织新政。当时,边义夫以为自己听走了耳,直到一屋子的人都把目光投到他身上,才惶恐不安地问毕洪恩:“毕大人,你莫不是拿我寻开心吧?”
毕洪恩没有寻开心的样子,冲着边义夫极是真诚地说:“这么大的事,谁能乱说?你边先生敢大义凛然到我和钱管带这儿来运动革命,今日就该担起新政的职责。”
边义夫听毕洪恩再次提到运动革命,益发心虚,忙站起来连连摆手道:“毕大人,诸位,兄弟……兄弟真是不行的,兄弟以为,不论是霞姑奶奶还是毕大人,都比兄弟强得多,所以……”
边义夫的话尚未说完,钱管带便立起来,把边义夫的话打断了,先讲故事一般,把边义夫运动革命的大义凛然又宣布了一遍,有鼻子有眼地说,边义夫当时是如何如何的英勇,如何如何的声泪俱下诉说大汉民族二百七十五年痛史,才促成了巡防营和毕知府参予起事,才有了新洪的光复,因此,今天边义夫主持新政当之无愧。
边义夫军政生涯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投机,就是在钱管带说完这番话后开始的。他本心还是想拥戴霞姑的,可嘴一张,话竟变了,竟也做梦似的讲起故事来,道是钱管带和毕大人也不简单,出于革命大义,当场表明自己光复新洪的主张,并答应于民军起事之日予以响应云云。
“因此,”边义夫最后说,“不论是霞姑来组织新政,还是毕大人来组织新政,我看都顺理成章,兄弟都举双手赞成。”
然而,巡防营和旧官吏方面是完全不能接受一个女强盗的,而民军方面则也不能接受投机革命的毕大人。
最后,双方代表终在极勉强的情况下,议决通过边义夫为新洪大汉军政府督府,主持新洪一城六县之军政,各路民军和巡防营一体归其管辖。另举毕洪恩为副督府,霞姑为民政长。
第十五章
王三顺再没想到自己的主子边义夫一夜之间便成了督府,哆哆嗦嗦进了前朝的知府衙门——新朝的督府衙门后,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待得边义夫身边没了人,王三顺正想问边义夫:这革命是不是就像做梦?
不料,未待他开口,边义夫把门一关,倒先开了口,恍恍惚惚地问他:“三顺,你说,咱是不是在做梦呀?几日前咱还是一副丧家犬的模样,这一下子就……就督府了,连毕大人、钱管带,还……还有霞姑奶奶和李二爷他们,都在咱手底下,是真的么?”
王三顺逮着自己的大腿掐了半天,掐得很疼,才向边义夫证实道:“边爷,不是做梦,是真的!革命成功了!新洪光复了!您老真是发达了!”
边义夫仍是摇头:“三顺,我……我总觉得这发达得有点悬。你不想想,毕大人、钱管带能服咱么?就是……就是霞姑奶奶也不能服咱呀!”
王三顺道:“边爷,霞姑奶奶那边倒没啥,——您老和霞姑奶奶是啥关系?你做这督府,和她做督府有啥两样?”
边义夫点点头:“倒也是。”又说:“我已把这话和霞姑奶奶说过了,我挂这督府的名,督府的家就让她来当!”
王三顺提醒道:“钱管带和毕大人那边倒是要防着点,甭看他们今日抬举你,可你别忘了,那日咱进城去运动……”
边义夫忙说:“那日的事你不许再提!”
王三顺不敢提了。
边义夫说:“……钱管带和毕大人我自是要防的,可他们保举了我,总也得给我一些面子的,断不能咋着我,——至少目前不能咋着我。你说是不是?”
王三顺认为不是,认为边义夫应该用几个贴心的卫兵来保护自己已经伟大起来的性命。
边义夫知道王三顺想沾光的心思,便采纳了王三顺的建议,当场叫人传来了钱管带,半是商量,半是命令地指着王三顺对钱管带说:“钱管带呀,这个……这个王三顺你是熟识的吧?啊?跟我多年了,你是知道的,对我忠心耿耿哩!此次光复新洪又……又立了大功,我想保举这人在我身旁谋个军差,你看咋样呀?”
钱管带两眼笑成了一道缝,极恭顺地道:“边督府,您老说咋着就咋着!”
边义夫想了想,却不说他想咋着,只对钱管带虎着脸说:“咱如今的督府,不是往日的知府衙门,不能我说咋着就咋着!中华民国是民众之国,干啥都得体现民意。我现在就把你钱管带看做民意的代表,让你说!”
钱管带只好试着说:“让三顺老弟做个……做个督府捕快?”
见边义夫不做声,钱管带便假装方才的话只说了半截,又接下来道:“……还是做个侍卫副官?”
边义夫说:“就做个侍卫副官吧!”
王三顺一听自己因着边义夫一句话成了侍卫副官,当下膝头一软,跪下要给边义夫和钱管带磕头谢恩,被边义夫厉声喝起了。
边义夫说:“王三顺,你要给我记住,今日已是民国了,磕头礼不准行了,要提倡鞠躬,握手,过几日本督府要专门就此事发个文告的!”
王三顺便鞠躬,先给边义夫来个恭敬的大躬,又给钱管带来个也很恭敬,但却小一点的躬。
接下,王三顺说起,自己要回一趟桃花集,把东西收拾一下,好生来做这侍卫副官。且提议边义夫也回家走一趟,看看母亲李太夫人和儿子,也把为革命而留在口子村的两个小姐接回家。
边义夫说,两个小姐已让人接回桃花集了,自己就不须去了。
又说,新洪刚光复,百事待举,万业待兴,他身为督府必得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不可能像王三顺这么自由自在。
且称,古今贤人无不如此。
钱管带便劝,说是桃花集不远,督府大人回家走一趟也误不了多少事,若是能把李太夫人接到城里来则更好。这样,老太太可以好好享享福,督府大人也不必心挂两头了。
最后,钱管带还自告奋勇,要重兵保卫着边义夫一同去,让城外的民众也领略一下新政的威势。
钱管带关乎新政威势的话打动了边义夫的心,边义夫便有了向母亲李太夫人证明自己伟大的想法,也就顺水推舟,于当日下午坐着八抬大轿,在王三顺、钱管带并整整一哨昔日巡防营弟兄的护卫下,去了桃花集的家。
浩浩荡荡的人马一进桃花集,新政的威势立马显示出来了:四个村口设了步哨,通往边家和可能通往边家的路道全封了。
村中的人都以为前巡防营是来抓革命党,便有人向官兵出首举报,道是桃花集只有一个革命党,便是边家的浪荡公子边义夫。
官兵一听举报,先赏了这人一顿马鞭,继而把他押到边家,问边义夫如何处置?
边义夫当时正和母亲李太夫人说话,一见押着的是本家二表哥,且又是母亲往天常当做做人标本提出让他好生效法的,便怕开罪于母亲,想都没想,便大度地挥挥手说:“放了,放了,这等无知村夫,因着不识天下大势,才这般胡言乱语,日后多加教化也就是了!”
钱管带进言道:“边督府,却不好就这么放的,您老想呀,这无知村夫是何等的恶毒,倘或没有这革命的成功,边督府,您可就……”
边义夫马上省悟了:“嗯,给我重责四十大板,枷号示众三天!”
母亲李太夫人火了:“我看你们谁敢?!”
边义夫马上怕了,先看看自己母亲,后又看看钱管带,最后还是把二表哥放了。然而,为了显示自己的高高在上的崭新身份,也不多看二表哥一眼,只当这混账的做人标本根本不存在似的。
母亲李太夫人原本就和儿子话不投机,眼见着儿子又这般对待自己的娘家侄子,气就更不打一处来了,于新政的赫赫威势中,阴着脸骂将起来,先还是指桑骂槐,后就直接攻击革命。
李太夫人仍把光复新洪的革命当做谋反起乱看待,不说不愿跟边义夫到城里去享福,骂得兴起,竟公然当着钱管带的面指着边义夫的鼻子道:“……孽子,我今日和你说清楚,你在新洪怎么做都是你的事!与我无涉,也与边氏门庭无涉。我一不跟你去享那靠不住的孽福,二不认你这个儿子!就算你日后能耐大,反到京城做了皇上,我也是不认的!当年你爹死时,大清的官府给了我公道,大堂之上明镜高悬,大清的天在我眼里青着呢!”
边义夫觉得大丢颜面,却又不敢做声,怕一做声母亲就会开始习惯的系统指控,自己会再次连累已死了许多年的父亲。
侍卫副官王三顺见督府大人这般受辱,又这般尴尬,就很内疚地认为,自己这侍卫没有卫好,便揪着心,白着脸,上前去劝:“老太太,您老可……可别这么说,这……这话不能再说了,我边爷都当了督府了,这么说我边爷,就……就得办哩!”
李太夫人毫不迟疑地给了王三顺一个大巴掌:“你这赖狗也成人了是不是?!你们倒是办我一下试试看!我死在你们手里倒好,正可全了这一世的清白名节!”
这一巴掌又把王三顺扇回了从前,王三顺两手捂着脸,身子往一旁缩着,再不敢做声了。
李太夫人意犹未尽,转过身子又斥责钱管带:“……还有你,你又算什么东西?当年,我走府上县告你们刘管带时,你才十二,在巡防营里还只是给人家提茶倒水,眼下出息了,成管带了,不想想身受浩荡皇恩,于城中起乱时忠心守城,却做了桃花山男女强盗和边义夫这帮乱党的同伙,试问良心安在呀?!”
钱管带被李太夫人的大义凛然震慑住了,面有愧色,辞不达意地讷讷着:“老夫人,小的……小的现在是给边督府当……当差呢!”
李太夫人指着边义夫道:“你们的边督府是个啥东西,你可知道?你们若不知道,也到四村八寨打听打听!你们找啥人做这狗屁督府不好?非要找他?他们老边家从他老子那一代起就算完了……”
边义夫一看这阵势,已猜出母亲李太夫人的系统指控要开始,极怕李太夫人给他进一步打击,把军心完全地瓦解了去,不敢再多留了,连儿子和两个女儿都没看,便下令回城。
李太夫人却又是一声断喝:“回来!”
边义夫迟疑着,在大门口站下了。
李太夫人看着边义夫,似乎还想骂的,可终于没骂,只长叹一声挥挥手说:“你走吧,走吧,永远……永远别再回来!为了把你拉扯大,娘吃够了苦,受够了罪,日后再吃多少苦,再受多少罪,都……都是情愿的。今日,为娘的最后送你一句话,是句老话:‘辛苦钱六十年,暴发钱一夜完’,你记牢了就是!”
边义夫难堪地点点头,出门上了八抬大轿走了。
好心好意要接母亲进城去享福,没想到竟落了这么个窝囊的结果!
回城的路上,边义夫老是想,如此一来,钱管带和巡防营的弟兄还能看得起他么?堂堂督府大人,被自己母亲骂得一钱不值,在以后的战场和官场上又还能值几个钱呢?
后来又自我安慰地想,这都是为革命和光复付出的代价,就像白天河和许多弟兄献出了性命一样,他献出了母子之情。这并不丢脸,反倒恰恰证明了他边义夫奔走革命而受到的磨难。
且很后悔没能在母亲动怒之前,带钱管带去看看后院的革命据点——地窖,那里还有他和王三顺试造好的十数个陶罐炸弹呢……
于是,边义夫就自我感动起来,几句好诗于自我感动中拱涌到嘴边,当即情不自禁吟哦出来:
舍身慈母弃,取义故人疏。
王侯本无种,局变豪杰出。
第十六章
半月之后,论功行赏性的队伍整编开始了,前民军、民团和前巡防营一体改称独立建国军。
总编制为一协,督府边义夫兼任协统,下辖两标,一标标统为霞姑,另一标标统为钱管带。
每标之下又设三营,钱管带那标里,原巡防营左中右三哨的哨官们因着有功于光复,全升了管带。
并到钱管带标下的联庄民团司令马二水没啥功,却有四五百号人,也做了管带。霞姑这标,李二爷、任大全,还有两个边义夫不太熟的弟兄,由各路军的司令、副司令摇身一变,都成了管带。
光复一回,就这样奇迹般地造出了这许多管带。
如此一来,各路英雄们自是皆大欢喜。
一时间,新洪城中的大小酒馆日夜聚满这些崭新管带的崭新嘴脸。嘴脸们因着光复有功,手下有兵,一个比一个牛气,你不服我,我不服你,标内营与营之间闹,两个标之间也闹,谁也镇不住。
四营管带李二爷喝酒喝醉了,冲天乱打枪,被人说了个“匪性难改”,李二爷拔枪把人当场打死。
边义夫身为协统,闻讯到酒馆去劝,李二爷竟把枪瞄着边义夫,问边义夫是不是活腻了?
霞姑赶到,一脚踹翻了桌子,才让李二爷醒了酒。
钱标统手下的管带、队长们同样不是好东西,熟门熟路的敲诈勒索仍像往常一样公然地干,且又把山里土匪那一套新办法学来了,绑人家的票,向人家收“光复捐”、“拥戴费”,逼得汉府街上一个绸布店掌柜喝了大烟。
还有明抢的。
临近大年夜的前一天,皮市街的“聚宝”金店,大白日被二十几个来路不明的兵围了。兵们站成两排,一排向街上的行人放枪,不让行人靠近;另一排人就用枪迫着老掌柜交出金器。
老掌柜不交,被乱枪打死在店堂里,能找到的金器年货全被掠走。
事后,谁都不承认是自己手下的人干的。
霞姑的步二标说是步一标所为;钱标统的步一标道是步二标所为。
两标人马为此各自大骂不止,搞得谁也不敢认真去查办。如此巨案竟落了个无头无主,不了了之……
光复只三个月,新洪城便被这帮官兵闹得沸反盈天。
市面舆论大哗,总商会暗中联络,联合众店家,捐款买枪,成立了武装商团。
更有各方绅耆的代表,在商团兵丁的护卫下,三天两头到督府请愿,异口同声地责问督府边义夫,新洪民众盼了这么多年的光复,就是这个样子么?
边义夫觉得不该是这个样子,可三个月的督府当下来,已是焦头烂额。
面对这混乱的局面,边义夫既无了威风,也无了自信,就惴惴不安地去问副督府毕洪恩:大兵们这样胡闹该咋办?
毕洪恩却不说,只道不好说。
再问,毕洪恩又推,要边义夫去问霞姑,说霞姑不但是步二标的标统,还是民政长,从哪方面来说都得管一下的。
边义夫便找了霞姑,——没敢把霞姑往督府衙门传,自己坐着轿亲自去了霞姑步二标所在的城南老炮台,向霞姑讨教整治军纪秩序的主张。
霞姑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半眯着俊眼,懒懒地说:“督府是你做的嘛,整治主张得你来拿嘛!”
边义夫苦笑道:“霞妹,你又不是不知道的,这督府并不是我争着要做,是毕洪恩他们硬举荐的,我不是没办法才勉为其难的么?!”
霞姑哼了一声:“这话你别冲我说,你得去找狗日的毕洪恩说。”
边义夫道:“正是毕洪恩让我找你的……”
霞姑两只俊眼一下子睁大了,怒冲冲地说:“他这是屁话!”
边义夫急得要哭了:“……霞妹,我的好霞妹,你就帮帮忙好不好?我……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么?我这督府不过是挂名,家却是让你当的!”
霞姑仍是没有好脸色:“我管不了那么多,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你现在不但是督府,还是协统,全城的兵都归你管,这家只有你当。”
边义夫见霞姑一点面子不给,也气了:“我当……我当个尿的家!我除了一个王三顺,再没有一兵一卒,步一标的标统是姓钱的,步二标的标统是你霞姑奶奶,在城里闹事的都是你们手下的弟兄,你……你们不帮忙,底下哪个狗日的会听我这空头协统的?”
霞姑见边义夫气红了脸,反倒笑了:“好个狗日的边哥,你现在才看出来呀?人家毕洪恩是把你放在火上烤哩!”
边义夫见霞姑笑了,觉得事情有了希望,上前一步,搂着霞姑亲了一下,央求道:“霞妹,你就帮我一下,替我往那火上泼瓢水吧,可别再往火上浇油了!”
霞姑叹了口气说:“边哥,你也别怪我不给你帮忙,我真是气死你了!在宣言独立的会上,人家把你狗日的往火上一架,你就替人家喝起彩来了!还有就是三个多月前,听说你为耍威风回了一趟家,闹得桃花集鸡飞狗跳,还差点要把自己的二表哥砍了,是不是?”
边义夫道:“这是胡说,霞妹,你不能信!”
霞姑摇摇头说:“反正你这人是变了,再不是往日那个边哥了……”
然而,霞姑终还是霞姑,终和边义夫有着往日的情分,虽是气着边义夫,面子终还是给了,当晚即召集步二标三营弟兄训了话,严令部下不得在城中酗酒闹事,骚扰市面。
霞姑还和最是不堪的李二爷私下谈了一次,要那李二爷把山里的习性改一改,举止做派上都要像个官军管带的样子。
谈话开始的气氛是挺好的,霞姑和李二爷面对面躺在火炕上,隔着烟榻抽大烟,李二爷老实听训,并不做声。
然而,霞姑一提到边义夫后,李二爷就火了,烟枪一摔说:“姓边的为啥来找咱,不去找钱标统?钱标统手下的那帮东西就没匪性么?日他娘,我看那匪性只怕比咱们弟兄还大,皮市街的金店没准就是他们抢的!”
霞姑道:“钱标统那标的事咱管不了,咱只能管自个儿,咱别给边义夫添乱也就罢了!”
李二爷说:“咱添了啥乱?咱够好的了,光复那日乱成了一锅粥,爷们都没洗城!”
又说:“这都是因着听了你霞姑奶奶的话,若是边义夫早这么不识相,老子们那日就洗城了!”
霞姑气道:“二哥,你别开口一个‘洗城’,闭口一个‘洗城’,你不洗城是本分,不是功劳!”
又说:“你也别恨我边哥,他咋着说也还是咱自己人,咱得给他帮个场!”
李二爷冷冷一笑:“姓边的往日是咱自己人,今日却不是的了!我看呀,这小子只怕已和毕洪恩钱管带他们穿了连裆裤呢!霞姑奶奶,不瞒你说,这样下去,我可不愿在新洪打万年桩!”
霞姑心中一惊,问道:“你还想回铜山?”
李二爷阴沉着脸点点头:“不少弟兄过不惯这闷日子,已吵吵着要回哩,我碍着你霞姑奶奶的面子,还没发话……”
霞姑厉声道:“二哥,这一步断不可走!姑奶奶我明人不做暗事,先把话说在这里:你鸡巴日的敢走这一步,我就带兵剿你!”
李二爷问:“当年咱一起落草,今日却来剿我,你就能下得了手么?”
霞姑道:“当年落草是替天行道,今日剿你也是替天行道,我咋就下不了手?”
李二爷笑了:“好吧,你容我再想想,你霞姑奶奶义气,把话说在当面,我李双印也义气,也把话说在当面:我啥时真要走,也给你事先放个口风,断不会偷偷就走了的。”
然而,李二爷最终却没走成,和霞姑谈过话的第三个星期,李二爷和钱标统在汉府街的“闺香阁”碰上了,闹出了麻烦,且于当夜在汉府街动枪打了起来,惊动了全城。
那日,李二爷心情原是不错的,带着手下七八个弟兄在“闺香阁”吃花酒,吃得兴致极高。
李二爷叫了最走红又最野性的“小玉兰”,手下的弟兄也各自叫了自己喜欢的姐妹在怀里搂着,正可谓其乐融融。
不曾想,钱标统事先不知李二爷在“闺香阁”吃花酒,竟按着往先巡防营时的老例,悄悄带着两个护兵来收“保护捐”。
钱标统倒也没想找麻烦,一见李二爷正带着一帮弟兄在顶楼花台上吃酒,愣了一下,和李二爷笑模笑样地打过招呼便走。走时,还挺友好地和李二爷开了句玩笑,要李二爷小心着小玉兰,说是小玉兰最会栽花,别被栽在身上吸干了身子。
因李二爷在场,钱标统也没当场去收小玉兰和那帮姐妹们的捐。
可小玉兰真就是野到了家,钱标统一离去,便趴在李二爷怀里撒泼叫苦,骂骂咧咧把那“保护捐”的事说了出来,道是这先前的钱管带,如今的钱标统连人家卖X的钱都赚。
李二爷一听就火了,当下把桌子一拍,要与姐妹们做主,带着众弟兄去找钱标统。
找到后,李二爷快枪一拔,把钱标统已收上来的钱给缴了,当场分给了姐妹们,还要钱标统把往日吞下了的钱都还过来。
钱标统只带了两个弟兄来,咋着都不是李二爷的对手,且又是收的见不得人的黑钱,便很老实,标统的架子不敢端出来,一口一个二爷叫着,唯唯诺诺退去了。
钱标统走后,得了便宜的姐妹们极是快乐,都把李二爷看做了不得的大英雄。
那像猫一般娇小野性的小玉兰,当着众多姐妹弟兄的面,纵身往李二爷怀里一跳,要李二爷抱她回房。
回到房里,小玉兰又往李二爷脖子上骑,还把雪白小奶子掏出来主动送与李二爷吃。
李二爷没动手,小玉兰却趴在李二爷身上,把自己半裸的身子上下起落着,做出一副性高潮的样子,这就让李二爷动了性情。
小玉兰果然是栽花的好手,上了李二爷的身,就再不下来了。
李二爷被小玉兰骑在身下,幸福无比,便剧烈且主动地动了起来,直弄得小玉兰娇喘一片,吟叫连声,说是受不了了,不是她把李二爷吸干,倒是要被李二爷捣烂了。
李二爷仰着脸问:“真让爷捣烂了咋办?你日后还卖啥?”
小玉兰道:“卖腚!”
李二爷说:“就把腚也一起卖给爷吧!”
于是,小玉兰为了替姐妹做主的李二爷,便连腚也献了出来……
献出了这么多,待得要走了,小玉兰却不收李二爷的钱,把李二爷硬塞到她腿裆里的钱,塞还到李二爷手上,一改做那事时的野性,红着眼圈说:“只要二爷常来走走就比啥都好,爷常来走走,姐妹们就少受不少气呢。”
这让李二爷感动,李二爷带着弟兄们出了“闺香阁”就收了反回山里的念头,进城以来头一次有了了不起的责任感。
李二爷想,就是为了小玉兰这帮姐妹少受钱标统的气,也得留在城里,——更何况还有这么一个对他口味,让他舍不开的小玉兰呢!
这夜,李二爷如此这般地想着,就走到了汉府街和白员外胡同交叉口上。
枪声突然间响了,白员外胡同里射出一片子弹,当场把李二爷身边的弟兄放倒三个。
李二爷一看不妙,带着其余弟兄往汉府街上一家杂货店门旁一躲,拔出快枪还击。打到胡同里没了声响,才冲过去搜,没搜到一个人影,只见地上有一片弹壳。
虽说没抓到确证,李二爷仍认定是钱标统干的,连夜带着三百口人把钱标统家给围了,声言钱标统如不交出凶犯,就和钱标统没完。
钱标统却决不承认白员外胡同口的暗枪与他有关,也调了七百号人,占了四面街的房顶。
一场火并眼见着就要爆发……
万幸的是,这紧要关口,边义夫和毕洪恩拖着霞姑赶来了,严厉要求对峙双方的弟兄都各自回营,其它的事另行解决。
钱标统很听话,当即让四面街顶的弟兄撤了。
李二爷却不愿撤,仍是闹个不休,骑着马,挥着枪,在黎明的大街上吼,扬言要洗了这鸟城。直到霞姑把桃花山里的那帮铁杆弟兄调来,商团又奉商会之命,开了几百口子人过来,真要缴李二爷的枪了,李二爷才泄了气,手一挥,带着底下的弟兄回去了。
这一幕让边义夫心惊肉跳。
望着李二爷和他手下弟兄远去的身影,边义夫想,这种状况得结束了,再不结束,只怕自己这督府兼协统迟早也得吃上一回两回包围的……
第十七章
最终的解决办法是钱标统和毕洪恩背着霞姑和李二爷悄悄拿出的。
边义夫一看就认为很公平:独立建国军两标人马,除各自暂留一营驻城内各处城门,担负防守之责以外,其余各营一律先行出城整肃。钱标统那一标驻城南炮台山上的绿营老寨;霞姑那一标驻山下的炮台镇。不服从者,一律作叛逆论,各部和商团共剿之。
边义夫立马找了霞姑,把这解决办法告诉了霞姑,怕霞姑多心,没说是钱标统和毕洪恩的主张,只说是自己的主张。还叹着气说,再不出城整肃,只怕城中总商会和商团就要勾通周围几县的红枪会反了。
霞姑没把商团和红枪会当回事,可也觉得该整肃了,便对边义夫说:“是哩!光封这许多带兵的官是不行的,独立后的新官军确该有个新官军的样子。原各路民军要有样子,原巡防营的旧官军也得有样子。”
霞姑又提到李二爷和钱标统火并的起因,大骂钱标统实是混账,光复了,还敢这么收黑钱。
边义夫却听说这收黑钱是李二爷放出的风,李二爷想借此由头大闹一番,趁机洗城。
对两边的说法,边义夫都不敢不信,又都不敢全信,便和起了稀泥,既不说钱标统混账,也不说李二爷混账,只说大家日后要长久的在一起共事,总是冤家宜解不宜结的,还是相互让着点,不要彼此说坏话的好。
接下来,是两标大部军队的出城。
出城那日,不少街巷的百姓都跑出来看,有的店铺门口还“哗哗叭叭”燃放炮竹庆贺,——自然,谁都不敢说是驱瘟神,炸邪气,只说是欢送。
队伍在城外各自安顿下来后,副督府毕洪恩又说了,步一标和步二标老这么顶着抗着总不是事,日后没准还要造出大乱子。因此,毕洪恩自告奋勇地出面作东,要把霞姑、李二爷、钱标统并两标各营的管带们都请到自己府上吃一次和解酒。
边义夫当即同意了,还说,这督府是他做的,因着没做好,才给大家添了烦,给城里添了乱,故尔,吃这和解酒的钱不能让毕洪恩掏,得自己掏。
毕洪恩听过只是笑了笑,也没多说啥。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就酿下了边义夫一生中最大的一次错误:他心甘情愿去做冤大头,自己花钱让毕洪恩和钱标统去设鸿门宴,一举把霞姑、李二爷,和那么多好弟兄的命葬送掉了,也差点儿把自己的命葬送了。
鸿门宴是在四日后的一个晚上设下的。
事前,毕洪恩和钱标统把几十口子枪手隐藏在宴会举行的正厅四周。
正厅面对前院的大门,大门两旁是轿房,里面可以藏人。
正厅后面是个很小的花园,因是冬里,花草枯零,不好藏人,可花墙外却是好藏人的。花墙很矮,且对着正厅的一排大窗,墙上还有梅花洞,正可做枪手的狙击线。
周围房顶上也藏了人,街那边的观音寺支起了连珠枪,枪口正对着毕府西院的大门。
毕洪恩和钱标统的谋杀计划是阴毒而又周密的。
大门口却看不出一丝阴毒的影子,门楼两边的石狮子静静地卧着,门楼上张灯结彩,一副喜庆的样子。
边义夫率着侍卫副官王三顺和几个随从到得毕府时,毕洪恩正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迎。
圈套已经布下,杀戮即将开始,毕洪恩脸色却极是平静,笑得也极自然,拱着手把边义夫让到了正厅一侧的内茶室,说是钱标统和霞姑奶奶都还没到,要边义夫先到房里吃茶吸烟,还说是专为他备下了上等的云南面子。
果然就是上等的云南面子,和早先从市面上弄来的货色不一样,香醇得很。
边义夫便一头倒在烟榻上吸了起来,后又觉得好货难得,又是毕洪恩的东,就做了顺水人情,让王三顺也来尝尝新鲜。
王三顺本是不抽大烟的,可见做着督府的主子抬举自己,又想到已做了副官,是场面上的人了,不学会抽便没面子,就学着边义夫的样子,端上烟枪抽将起来。
主仆二人脸对脸躺着腾云驾雾时,边义夫非但没嗅到即将弥漫开的血腥味,反而得意着,以为两标的统带、管带们今日能坐到一起,是个很好的开端,是自己绝大的成功。
见毕家人等不在跟前,边义夫便悄悄对王三顺说,毕洪恩直到今日晚上才算真正服了自己。
“……三顺,你想呀,四个月前我那么求毕洪恩,让他出面帮我镇镇城中的邪气,他就是推。眼下咋就变了?因啥呀?”
王三顺被烟呛着,连连咳着道:“你们官场上的事,我哪知道。”
边义夫笑笑地说:“还不是因为咱这督府的位子坐稳了么?!三顺,世事就是如此呀,你地位不稳就有人推你,你一稳,反倒有人扶你了!”
继而又感慨:“看来还是得做官呀!这四个月的督府做下来,我可知道了,做官好处无限哪……”
本来还要感慨下去的,可就在这时,院里响起了“钱标统到”的传呼声,边义夫只得弃了感慨,放下烟枪爬起了,到正厅去见钱标统。
——钱标统是今日这酒宴上的主角之一,他得好生劝钱标统几句,让钱标统耐着点,可别和霞姑的弟兄再在和解的酒席上意外地闹起来。
钱标统的态度很好,脸上带着真诚而恭顺的笑,拍着胸脯向边义夫保证:就是霞姑步二标的弟兄闹,他和他手下的弟兄也是决不闹的。
钱标统说:“……边督府,你想呀,这是你和我老舅毕大人作东,又在我老舅府上,我能闹么?再说了,就算我不给我老舅面子,你边督府的面子我总得给吧?我不闹,手下的弟兄也不会闹,谁敢乱来我就办他!”
正和钱标统说着话,霞姑带着李二爷和手下的一帮管带弟兄们一起来了,由毕洪恩亲自陪着进了正厅。
霞姑给毕洪恩带了两个很大的礼品盒,打开一看,里面不是别的,却是两个血淋淋的人头。
毕洪恩和钱标统都吓白了脸,惊惶地看着霞姑并那李二爷。
边义夫也怕,更不明白霞姑此举用意何在?便道:“人……人家毕大人好心好意请大家来吃和解酒,你……你们这是干啥?!”
霞姑笑着说:“这正是本姑奶奶送与你边督府和毕大人的一片好意!这两个狗日的东西是前时抢金铺的首犯,昨日整肃时查实了,让我下令办了!”
原来如此。
边义夫的心放开了,毕洪恩和钱标统也舒了口气。
宾主这才相让着入坐。
正厅这边开席时,西院还有两桌也同时开了席。
西院两桌坐的都是钱标统和霞姑他们带来的马弁随从,再有就是王三顺带来的督府的侍卫。
两边喝得都极热烈,和解酒真就有了和解的样子。
然而,边义夫再也忘不了,就是在那和解气氛最好的时候,毕洪恩说是要送件非同寻常的礼物给霞姑,借口亲自去拿,起身先走了。
毕洪恩刚走,钱标统又说要到西院给那两桌的弟兄们敬几杯酒,也带着手下的三个管带走了。
正厅里只剩下霞姑、李二爷、任大全和另两个边义夫不太熟识的弟兄。
到这一步了,竟还无人省悟到啥,霞姑仍攥着酒杯和任大全几人一杯杯地喝,似乎还谈着整肃步二标军纪的事。
任大全身边的李二爷干脆就喝醉了,坐在椅子上直打盹。
也是苍天要留边义夫一命。
窗外花墙后,伏兵的枪要抠响之前,边义夫一阵腹痛,要去出恭,便快步出了正厅的大门。
边义夫离了大门没有几步,一阵火爆而密集的枪声骤然响了起来。
与此同时,边府的朱漆大门关上了,两边的轿房里冲出许多兵来,炮弹一般往正厅这边射,且一路向正厅里打着枪。
西院也响起了枪声,枪声像似比这边更烈。
边义夫先还很懵懂,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后来眼见着轿房里的兵冲到面前,又眼见着正厅的门瞬时间被连珠枪打得稀烂,厅房里烟雾弥漫,才吓坏了,不知咋的就跌到了地上,腿上还被横冲直撞的兵踩了一下。
就是在倒在地下时,最后看到了霞姑。
霞姑浑身是血,从被打烂了的门里踉踉跄跄冲出来,两只手里还握着两把快怆。霞姑实是女丈夫,在此绝境下仍不屈服,支撑着流血的身子,向冲上来的兵放着枪,还一口一个“狗日的”骂,骂他,也骂毕洪恩。
在怒骂声中,边义夫亲眼见着霞姑被身前身后的排枪打飞起来,“轰然”一声,仰面跌落在距正厅大门不到三步远的地方,手中的快枪,一支仍在手上攥着,一支落到了边义夫身边。
霞姑到死都认定,这鸿门宴是边义夫和毕洪恩合谋设下的。
霞姑咽气前最后说了半句话:“狗日的,边……”
边义夫觉得真是冤极了,也气极了,便也忘了怕,流着泪把霞姑那落到手边的快枪一把抓过来,摇摇晃晃往起站,一站起来就挥着枪喊:“住手!都……都给我住手!你们……你们竟敢杀霞姑奶奶……”就自由地喊了这几句,几个兵便夺过他的枪,把他扭住了,打他,踢他,还说要干掉他,——一个凶恶的矮子真把枪口抵住了他脑门。
这时,毕洪恩不知从西院还是从哪里,疾疾过来了,让兵们把他放开,对他说:“边督府,你得原谅,我和钱标统这么做是不得已的……”
边义夫说:“啥不得已?你……你们这是谋反兵变!”
毕洪恩道:“不是谋反,也不是兵变,是剿匪!”
边义夫硬起脖子说:“那好,就把老子也一起剿了吧!”
毕洪恩道:“这是啥话?你边督府是革命党,主张革命,不是匪,……”
边义夫气得浑身发抖,说:“你毕洪恩还……还有脸说啥革命党、革命,革命党和革命,今日……今日都被你……你们葬送了!”
毕洪恩笑道:“不对喽,革命才开始哩!我和钱标统还有本城商会的绅耆们都认为,剿匪正是革命的开始!不剿匪,民心浮动,市面混乱,还侈谈什么革命!边督府我问你,古往今来的哪朝官府不剿匪呀?”
边义夫知道大势已去,再和毕洪思说下去也是多余,又怕毕洪恩和钱标统下自己的毒手,便要找王三顺一起回去。
找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才在西院的一口大水缸里把王三顺找到了。
毕洪恩却不许他们走,说是今夜城里不太平,还是住在这里安全些。
后来才知道,毕府这边下手时,城里城外也同时下手了。
霞姑留在城里的一个营,原死去的白天河的人,对霞姑少些忠心,钱标统那营的弟兄和商团一开火,当家的弟兄立马打了白旗归顺了钱标统。
而城外炮台山上的钱标统的步一标和支持剿匪的六县红枪会暗中联合,认真与炮台镇上霞姑的步二标打了一仗。
步一标从炮台山上往下打,六县红枪会从三面往里围,一夜间打死打伤步二标弟兄近千人,——有三百多号弟兄是被俘后在炮台山下集体活埋的。
事过多年后,仍有目睹此次活埋者言之唏嘘,称这次大活埋为“惨绝人寰”。
然而,红枪会的火器不足,几个结合部都有缺口,这才让霞姑步二标的弟兄逃出了一部分。
这一部分约有八百多人,已无了首领,可又不敢各自回家,便轻车熟路奔了铜山和桃花山老营。……
天大亮后,城里城外的枪声都息了,霞姑的步二标已不复存在,毕洪恩和钱标统才一起见了边义夫。
甥舅二人再不叫边督府了,早先恭顺的模样也不见了,且一唱一和说边义夫不能带兵,也不能做这督府。
说罢,钱标统一声令下,一伙兵便保卫着边义夫去了督府衙门,当场缴了边义夫督府和协统的关防印信。
其后,兵们又保卫着边义夫回到毕府,去向毕洪恩和钱标统复命。
再进毕府时,毕府门前己出现了挥刀持枪的武装“请愿团”,武装“请愿团”的汉子们不断向天上放枪,反反复复呼着两个单调且响亮的口号:
“姓边的滚蛋!”“毕大人回来!”
“姓边的滚蛋!”“毕大人回来”……
毕洪恩表面矜持着,内心却很得意,于武装“请愿团”的呼声中,对木呆呆的边义夫娓娓谈论“民意不可辱”的道理。
继而,便在门外“民意”和屋里钱标统的双重拥戴下成了督府。
而钱标统则在毕督府的提携下升了协统。
不过,新上任的督府大人和协统大人都还是大度的,并没有追究边义夫往日通匪罪过,也无意让边义夫滚蛋,都很坚定地表示,不论“民意”如何反对,也不能让边义夫真就滚掉。
并且说,边义夫终是做过几日革命党,虽说早先通过匪,昨夜实际上也算帮助剿了匪,名分仍是要给的,实惠也仍是要给的。
毕洪恩便当场委任边义夫为督府委员兼花捐局会办,专司执行民国临时政府刚颁布的“剪辫令”和向全城妓院收税两大事宜……
不料,没容毕督府和钱协统二位大人分派训导完毕,吃了一夜惊吓,又受了一夜闷气的边义夫,精神和肉体都再也坚持不住了,坐在椅子上身子一歪,昏厥过去……
第十八章
从昏昏沉沉中醒转来己是两日之后了。
睁开眼时仍痴呆得很,闹不清新洪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置身之处一切都眼生,光线暗暗的,让边义夫既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也说不清自己是在哪里?
可以肯定,这里已经不是督府衙门了,衙门里的卧房比这大得多,也干净得多,房里断没有这等刺鼻的霉味和劣质烟叶的怪味。
坐起来再看时,才看到了唯一眼熟的东西,却是自己前侍卫副官王三顺。
王三顺坐在他面前的窗下打盹,椅背上挂着把带套的短枪,身边还有个蓝花布的大包袱。
边义夫坐起来时,破木床响了一下,把王三顺惊醒了,王三顺立马去摸枪,待得发现没有刺客,却是主子醒来了,才把枪又放下了。
边义夫这才明白,在他落难时,督府衙门那么多侍卫中,只王三顺一直守着他,侍卫着他,心里一热,吃的那惊吓和闷气都及时记起了,再顾不了啥督府兼主子的架子,赤脚跳下床,搂住王三顺哭了。
王三顺说:“边爷,你哭啥呀?”
边义夫挂着满脸的泪水道:“三顺,我……我被那帮王八蛋耍了,我……我不是督府,也……也不是协统了。我……我又只有一个老弟你了……”
王三顺说:“边爷,你可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我……我也想哭哩!”
可王三顺却没哭,又劝边义夫说:“边爷,你想呀,前夜死了多少人呀,连霞姑奶奶和李二爷这样的大豪杰都死了,咱却没死,这……这还不好么?我看比他娘啥都好!边爷你说呢?”
边义夫却啥也说不出。
王三顺无意中提到霞姑,勾起了边义夫深刻的痛悔。
霞姑的面孔便在眼前晃,像是仍活着,极真切地和他说话哩!
又清楚的记起,霞姑被排枪打飞前的最后一句话却是骂他,只骂了半句,“狗日的边……”边什么?不知道。反正不会再是“边哥”了。
霞姑和他好了这么多年,就是光复后气他做督府,也还诚心帮他,他却把她害了。不是因为想帮他,霞姑决不会同意把步二标开到城外,也决不会带着两颗人头作礼物,去赴毕洪恩的鸿门宴。
然而,霞姑终是误会了他,把那时的他想得太坏了。
其实,那时的他不是太坏了,反却是太好了,太善了,才眼睁睁的上了毕洪恩的当。
这霞姑搭上性命换来的教训值得让他记一辈子。
也真就记了一辈子——
嗣后,当边义夫在“讨逆”、“靖国”、“护法”、“讨袁”、“讨贼”等等,等等的战事中,几次赴对手的鸿门宴时,都再没吃过这样善良无知的大亏。
用对手的话说,“这位三炮将军狡诈的像一只闻风即溜的花狐狸。”
而边义夫为对手设了三次鸿门宴,则又是极成功的,三次除了三个隐患,在重要关头决定性的改变了历史。
这是霞姑留给边义夫的最后遗产,也是霞姑对边义夫一生事业中最大的帮助,没有民元革命毕府鸿门宴上一个女丈夫的血,也就没有边义夫后来一次次成功的躲避和成功的进击……
当时,边义夫却还不是“狡诈的花狐狸”。
为霞姑痛哭了一番后,边义夫还没想到要逃,更没想到毕洪恩和钱协统反悔之后,会派人来追杀他。虽说心里知道不做督府和协统,而去做毕洪恩手下的督府委员和花捐局会办是受辱,却仍是想去做。
做官有权势,有威风,还有人奉承,实是太诱人了,没做过官不知道,只要做上了,哪怕只做几天,还真就割舍不下。
于是,边义夫收起对霞姑的追思,红着眼圈对王三顺说:“三顺,咱也不能在这里久呆,过去的事咱……咱得把它忘了。明日……明日咱还得去督府衙门找毕洪恩,办妥正式的文书,到花捐局上任。”
王三顺一听这话就急了:“我的个边爷来,你那督府和协统都被人家搞掉了,霞姑、李二爷又死了,这花捐局的会办还做得牢啊?!”
边义夫说:“牢不牢我不管,能做几天我也不管,反正现在总得做,好歹也是个肥缺……”
王三顺见边义夫还执迷不误,便叹了口气劝道:“边爷呀,若是没有毕府那一出子,你和霞姑奶奶又没那么深的关系,你不做这花捐局会办,我也会劝你做,——谁不知道这是肥缺呀?既能抓银子,又能玩婊子。可如今这样子,你敢放心去做么?就不怕毕洪恩、钱协统翻脸杀你么?”
边义夫说:“要杀我,他们在毕府就杀了,不会拖到现在。”
王三顺道:“你以为人家在毕府不想杀你么?只是没杀成罢了!边爷,你不想想,人家若不想杀你,为啥下手前不和你透个口风?”
边义夫说:“那是怕我会去和霞姑、李二爷他们说……”
王三顺无可奈何地苦苦一笑:“这么说,边爷你是真要做那管辫子和婊子的委员了?”
边义夫点点头:“我就要去做做看,反正总比回家当草民好,是官就大于民,我可算知道了……”
边义夫说这话时是中午。
到晚上,当客栈卧房里突然飞进几颗子弹,打碎了桌上的一面镜子和两个花瓶之后,边义夫的主张才改了,再不提做委员兼花捐局会办的话了,连夜和王三顺一起从老北门逃出了城。
出了城,奔波半夜,一口气逃到桃花集与桃花山的叉路口上,二人才在路边的田埂上坐下来歇脚。
歇脚的当儿,边义夫和王三顺主仆二人又迟疑了,不知该奔哪去。原说要回桃花集老家的,可眼见着桃花集就在面前,两人的心里偏又怯了。
主子和奴才却又相互瞒着,并不明说。
这时,星斗满天,闪闪烁烁,像凭空罩下了一张硕大无比的网。
一弯上弦月遥远且朦胧,仿佛网上撕开的一个小口子。
夜幕下的旷野一派死寂,没有一丝儿活气,只有相依着坐在一起的边义夫和王三顺,以各自的喘息证明着自己和对方的存在。
歇了好半天,边义夫才又“考”起了王三顺,极力镇定着道:“三顺呀,落到这一步了,我现在倒真要考考你了:咱面前现在有两条路,进山或是回家,三顺,你说咱走哪条呢?”
王三顺无精打采地道:“我说不准,我听你的。”
边义夫痛苦地看着天上那黑幕大网,想了好半天,才最后下了决心:“就……就回家吧!”
还找了个很好的理由:“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总……总是第一位的……”
第十九章
李太夫人看着儿子落到这步田地,回来“齐家”了,再无一句责骂与抱怨。
老夫人像变了个人似的,一连两天任啥没说,只听边义夫和王三顺倒肚里的苦水,且不插言,最多只是点点头或摇摇头。
生活上,李太夫人让家人把边义夫和王三顺都照应得很好,还好声好气地和边义夫商量着,给小孙子起了名字。
根据边家“礼义济世,家道遐昌”的班辈排下来,小孙子该是济字辈的,便由边义夫做主,李太夫人恩准,取了正式的官名:边济国,字,荣昌。
李太夫人这番举止让边义夫和王三顺都很意外,也都很感动,主仆二人一致认为,李太夫人实是太宽厚了。
因着李太夫人的这份宽厚,边义夫和王三顺就都收了心,只当以前四个月是做了场梦,打算着就此洗手,呆在家里好好过庶民的小日子。甚至还商量好了再次到尼姑庵爬墙头……
不料,到得第三天傍晚,李太夫人却把边义夫和王三顺一起传到二进院自己房里,对边义夫和王三顺说:“你们主仆俩歇也歇够了,该说的也说完了,现在得走了。”
边义夫觉得很突然,惊问道:“娘,你……你让我们到哪儿去?你知道的,我……我啥也没瞒你,毕……毕洪恩和钱协统要……要杀我呀!他们已杀了那么多人,还……还活埋了几百口子!他们……他们让我当花捐局会办是假,想杀我才……才是真……”
王三顺也说:“老夫人,边爷难哪!实是不能再回新洪城了……”
李太夫人道:“我并没叫你们回新洪城,只叫你们走。你们当初不听我的话,如今闹到这步田地,想做顺民也做不成了!现在,你们反朝的毕大人和钱协统要杀你们,日后灭了革命党,大清圣上重坐龙庭也要杀你们。你们得清楚。从伙同霞姑那个女强盗攻城的那日起,你们都没退路了。”
前途被母亲道破后才知道,竟是如此暗淡。
大冷的天,边义夫面额上还是渗出了汗,脸一下子也白了。
李太夫人继续说:“义夫,你不要怪我心狠,事我已给你说透了,你既已参与谋反,为大义娘不能留你;谋反后又落得这么个被人追杀的结局,为娘的就更不能留你了。不留你,正是娘出于私情为你着想,你呆在家里必是死路一条,出去了,没准倒还有一线生机……”
边义夫抹着脑门上的冷汗,讷讷问:“可……可我还能去哪呢?”
李太夫人说:“进桃花山。我替你想了两天两夜,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条道了。你和三顺不说了么?步二标还有八百口子弟兄逃到了桃花山。你和三顺得去找他们,得靠他们的力,和毕洪恩、钱协统这两个乱臣贼子拼到底!”
这更让边义夫吃惊,他再没想到,素常对桃花山里的强盗恨之入骨的母亲会主动提出让他和王三顺进山投匪。
边义夫以为母亲是捉弄他和王三顺,便道:“娘,你……你要是气我,就……就打我两巴掌也好,只……只是别再这么挖苦我了……”
李太夫人摇摇头说:“都到这份上了,娘还有挖苦你的心思么?娘的秉性你是知道的,素常不惹事,碰上事不怕事。和当年你那不争气的爹正相反。我看你呀,一点不像我这个为娘的,倒活脱像你爹。正是个没事一身胆,逢事面团团的东西!”
王三顺插言道:“老夫人,也不好这般说哩!我边爷还算是有点胆的,攻城那日,老北门没人敢下令开炮,就边爷下了令,连开三炮……”
李太夫人定定地看着边义夫说:“义夫,只要你还有胆就好。你不是做过反朝的督府么?那就以督府的名,把山里的弟兄编起来,再下一次令,再轰一次城,再连开三炮,把姓毕的和姓钱的这甥舅俩轰出去!别坐等着他们来杀你们,剿你们!我再说一遍:你们别做那退的梦了!你们既上了贼船,最好的结局便是做窃国大盗!”
母亲无意中说出的窃国大盗一语,让边义夫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尽管边义夫知道,忠于大清的母亲并不是真想让他去做“窃国大盗”,可他却由这句话看到了暗淡前程中的一线光明,看到了一个男子汉轰轰烈烈活上一世的最高目标。
当夜,边义夫倒在火炕上吸了两钱大烟,又和王三顺商量了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再进桃花山!向山中的弟兄宣布:毕洪恩和钱标统那夜是谋反兵变,他要以督府兼协统的名义,亲率弟兄们去讨伐。
想得激动,边义夫等不到第二天天亮了,拉着王三顺,收拾东西就要连夜走。
李太夫人也不拦,边郁氏抱着儿子,又拖着大小姐、二小姐在一旁哭,李太夫人反而好言好语劝。
行前,李太夫人拿出家里仅有的九百两现银,分做两包,用一层层布包好了,交给边义夫和王三顺,要边义夫和王三顺用它做日后招兵买马的花费。
边义夫心头一热,噙着泪跪下来给母亲磕了头。
王三顺放声哭了,也跪下给李太夫人磕头。
李太夫人看着跪在一起的边义夫和王三顺,长长叹了口气说:“你们二人从小在一起长大,虽道一个是主子,一个是下人,却是天生的一对孽障;这次谋反又一起共过难,今日我老太太做主,你们就拜个金兰兄弟吧!日后出门在外,再没啥主子下人了,就兄弟相称,相沐以助吧!”
边义夫和王三顺挂着满面泪水,依着李太夫人的心愿,点烛薰香,结拜了金兰。而后,王三顺便从牲口棚里牵出家里仅有的两匹马,给马备了鞍,一人一匹,牵出了边府大门。
主仆二人在上马石前正要上马,李太夫人又说话了,要边义夫再等一下。
边义夫重回到母亲面前,问母亲还有啥吩咐?
母亲把泪水涟涟的边郁氏和大小姐、二小姐叫了过来,让她们一起跪下给边义夫磕头。
大小姐不跪,说是自己老子是去做强盗,她不给强盗下跪。
李太夫人厉声说:“就算去做强盗,他也是你爹!”
大小姐这才跪下了,很委屈地给自己老子磕了头。
边义夫心酸得很,自知此次进山不比上次,啥时能回来,甚或还能不能回来,都说不准了,心里头一回对母亲和妻女生出了愧疚之情,腿一软,又在母亲和边郁氏面前跪下了,泣不成声说:“娘,你们多保重,自今往后,你……你们就当……就当我死了吧!”
言毕,边义夫再不敢流连,走到上马石旁,急忙上马走了……
望着儿子和王三顺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李太夫人先是塑像一般在门口的台阶上立着,默默地落泪。
后来,李太夫人就撑不住了,身子一软,依着门框“呜呜”哭出了声,并于哭声中一口一个“孽障”的骂。
“孽障”当夜还在梦中,一副淘气的样子,躺在她怀里笑,躺在请来的奶娘怀里向她笑。还追着满院的小鸡小鸭笑。
丰富多姿的笑却被一阵马蹄声踏飞了。
睁开眼一看,天已大亮,家人来禀报说,桃花集被钱协统派来的马队围了,可能是来抓边义夫。
马队的管带不说是来抓边义夫,只说是奉毕督府的令,来请边义夫到城里走一趟。
对李太夫人,管带也很客气,说是毕督府和钱协统都知道老夫人是义民节妇,实属风世楷模,正拟呈文省上,造册具书证明,按例褒扬。
李太夫人不听这些废话,只问:“你们毕督府找这孽障干啥?”
马队管带说:“边爷时下仍是督府委员,还是花捐局会办,毕督府要请边爷上任视事呢!”
李太夫人淡然一笑道:“回禀你们毕督府,就说这孽障只怕永远不会去上任视事了!”
马队管带急问:“边爷既不上任视事,如今又在哪里?”
李太夫人淡淡地说:“具体在哪呢,我也闹不清,只听说现在正整兵备武准备讨逆哩!也不知那逆是谁?反正这孽障从小就不是饶人的碴,你们回去传个话给你们毕督府和钱协统,让他们小心了就是……”
第二十章
嗣后长达二十四年的军阀混战就此拉开序幕。
民国元年6月,边义夫以替霞姑复仇为号召,被桃花山当年霞姑手下的四百弟兄举为新首领。
两个月后,铜山弟兄归顺,两边八百三十八名弟兄,面对革命党的铁血十八星旗盟血发誓,要随边义夫杀回新洪城去,并继续承认边义夫为新洪督府兼独立建国军协统。
9月,边义夫亲率王三顺及随从保镖八人,秘密潜赴省城,联络省城不得意的党人黄胡子试图发动二次革命。
不料,抵达次日,省城发生兵变,省城新军协统兼大都督刘方华纵兵大捕党人,黄胡子亡命上海。边义夫被迫返回。
是年11月,边义夫为筹划施行二次革命,发布改编令,正式废弃“独立建国军”名义,以桃花山和铜山的八百八十三名弟兄为基干,在新洪六县境内大肆招兵买马,组建“讨逆军”,并出任“讨逆军”总司令。
同年12月30日,由六路计三千六百弟兄组成的“讨逆军”完成大战爆发前的集结。
“讨逆军”总司令边义夫在桃花山下的口子村,发表了日后被政敌、对手骂作“明言窃国”的著名的“讨逆宣言”。
民国2年1月3日,“讨逆之战”正式爆发。六路“讨逆军”沿当年霞姑起事的路线,高张十八星铁血旗,浩浩荡荡由口子村向新洪城进发,于当夜兵临新洪城下……
这是个历史性的时刻。
十二门铁炮对着老北门架起了,前督府,现讨逆军总司令边义夫足蹬贼亮的马靴,站在一年多以前站立过的地方,心情异乎寻常的平静,甚至没有多少进城的热望。
城里都有些什么,进了城又会发生什么,边义夫都知道。
他已完整的品尝过一次从进城到出城的滋味了。
边义夫身边仍是王三顺。
王三顺不时地举着一个新式的双筒望远镜向城门上看。
这个边义夫忠心不渝的追随者和盟兄弟,现在担任着边义夫当年担任过的职务:总联络。
总联络当然应该有个望远镜,边义夫微笑着想,觉得那时自己与王三顺争一个单管黄铜望远镜实是很滑稽的。
想到那个单管黄铜望远镜时,边义夫也想到了霞姑,想到了李二爷,想到了白天河,还想到了倒在他洋刀下的独眼大汉。
正是他们造就了今日的他。
边义夫知道,他对他们这些先驱同仁是应该保留自己永远的敬意的,良心和理智也时刻提醒他记住这一点。
可也是奇怪,真率着讨逆军站在这血泪城下了,当初的悔痛和愧疚却无了踪影,就连对这些先驱同仁的思念也是淡淡的。
毕府鸿门宴上的惨事,就像一个好了许久的伤口,在最初的创痛过去之后,留下的只是浅浅的疤痕了。
信步攀到身边的一座高大的坟头上,边义夫仰望着白云翻滚的民国2年的天空,颇具理性的继续着自己思索: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从现在开始,不论打啥旗号,他都得为自己干了。母亲说得对,他已没有退路,他只有在这条征战的路上走到底了。
他或许会干好,霞姑和前步二标千余弟兄,已用自己浸着艳红鲜血的躯体构筑了一座尸山,垫高了他眺望未来的视线和目光,他再干不好就说不过去了。
六路主力在等待总司令边义夫的命令,边义夫却迟迟不下命令。
当王三顺爬到坟头上,向边义夫请命时,边义夫一言不发,接过王三顺手中的望远镜,对着城头看了半天,才习惯的“考”起了王三顺:“三顺呀,霞姑、李二爷、白天河,这些最优秀的悍将都不在了,你说这城咱还能打开么?”
王三顺坚定地道:“我看打得开!”
边义夫点了一下头,一步一滑从野草丛生的坟头上走下来,走下后,又脱下戴在手上的白手套,把沾到马靴上的坟土掸了掸,才立直身子,平静地下达了总攻击的命令。
伴着升上黎明天空的信号弹,十二门铁炮轰响了,决死队的第一轮攻城开始了。枪声、炮声和呐喊声犹如雷震,大地在脚下颤抖,新洪城头笼罩在一片如云的烟幛和血红色的火光之中,情形甚为壮观。
边义夫这才激动起来,重新戴上白手套,手指着在枪声炮火中逼近城墙下的决死队弟兄,无限感慨地对王三顺道:“三顺,你懂么?我们今日是在创造历史哩!历史就是这样轰轰烈烈演进的。”
王三顺笔直一个立正说:“是的,边爷,创造历史,还轰轰烈烈演进……”
第二部
第01章
卜守茹不相信父亲的世界会在短短十几天里垮掉。
望着从江岸西码头到大观道一路上连绵不绝的凄惶景致,卜守茹心如止水,不为所动。那份凄惶是惨白的,一场大雪覆盖了石城,也遮掩了械斗留下的一切痕迹。天色灰暗,像笼着一团僵死凝结的雾,使人忧郁。
卜守茹坐在小轿上,随着轿杠有节奏的“吱呀”声,木然前行,把父亲的世界一点点抛在身后……
时近黄昏,周遭静静的,绝少轿子行人的喧嚣,亦无喇叭号子的聒噪,只有身下一乘孤轿的颤声,和轿夫巴庆达与仇三爷的喘息声,再就是他们脚下皂靴踩在积雪上的嚓嚓声了。
天是很冷的,巴庆达和仇三爷直流清鼻涕,脑后的辫梢上结着冰,抬轿时都袖着手。卜守茹却没觉着冷,穿着身绿缎薄袄,披了条猩红斗篷,极端庄地坐在轿上,脸色如同积雪一般苍白。
景观大改,父亲的世界已经倾覆。
那门庭若市的三十六家轿号,现如今无一例外全被查封。
盖着官府朱印的封条交叉贴在合严或未合严的门板上,令人心悸。
一面面惹眼的招旗全不见了,不知是轿号里的管事败逃时摘走了,还是被官府的人掠去了。有几面招旗又不知因啥落在了狭窄的街面上,被行人的脚步踩进了积雪里,冻得梆硬,想扯都扯不下来……
卜守茹不愿相信这一切。
她分明记得,父亲的轿行不久前还是城中一景。
那时,从江岸西码头到大观道,整整半座城池的街面都是父亲的地盘。
父亲常穿着团龙黑绸长衫,把一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盘在头顶,神像也似的坐在城中大观道旁的独香亭茶楼上,手托油光光的紫砂壶,向西眺望,在心里默默把玩自己的成功。
那时的父亲是傲气的,几乎从不用正眼瞧她,她不是男孩,不能承继父亲苦心创出的世界。在父亲眼里,她是个迟早要嫁出去的赔钱货,而父亲是从不愿赔钱的,他只要赚钱,赚更多的钱,置更多的轿子,设更多的轿号,借以成就一轮又一轮疯狂的扩张。
在卜守茹的记忆中,父亲从未有过慈祥的面孔,她从儿时到如今的所有欢笑,都来自巴庆达,她的巴哥哥,没有一点一滴是来自父亲。父亲甚至从未抱过她,从未亲过她。就是在母亲死后,她到城里来的最初的日子里,父亲也没亲过她。
亲她,抱她的都是巴哥哥,她是在巴哥哥的怀里和肩上长大的。
有一阵子,父亲甚至完全把她忘了,任由她在轿行里自生自灭。
父亲把全部生命都押到轿子上,这个原本一文不名的乡巴佬从未想到过自己会败,且会败得这么惨……
孤轿顺大观道缓缓行进,飘乎于半空中的卜守茹,近乎麻木地巡视着自己乡巴佬父亲的全部失败,心中怪空落的。
这份空落中可有父女亲情?有几多父女亲情?直到卜守茹从卜姑娘成了卜姑奶奶,仍是说不清的。
沿途还能看到许多被砸烂的轿子。
各式各样的破轿歪倒在路旁的积雪里,像一堆堆弃物,全无了轿子的模样。
最惨的是独香亭茶楼旁的独香号,几十乘花轿、差轿是被一把火烧掉的,烧得不彻底,许多轿子的残框依然挺立着,连日大雪都没能遮严那刺目的焦黑。轿号的门脸被火烧去了半边,两扇已不成其为门的门上也贴着官府的封条,封条旁还有一张缉拿革命党的官府告示。
独香号是父亲起家之所在。
十八年前的一个风雪夜,父亲撇下刚刚出生的她,和她多病的母亲,怀揣着两个冻得梆硬的窝窝头,闯到了城里,就在独香号里抬轿。
那当儿,独香号是马二爷的,父亲给马二爷抬轿是白抬,只赏饭没工钱。三年以后,马二爷和四喜花轿行的白老大拼起来了,白老大要父亲到他的花轿行去做红事班头,父亲这才找到了马二爷,开始了第一次摊牌:或者自今以后离开马二爷,到白老大的花轿行去做班头;或者马二爷赏五乘小轿,让他一边为马二爷效力,一边在马二爷的招牌下经营自己的轿号。
马二爷那时的对手是白老大,一心想着的是搞垮四喜花轿行,绝没想到父亲日后会成为他的心腹大患,当下便答应了。
于是,父亲为了那五乘小轿,卖力地替马二爷打架,脸上被白老大的人划了一刀,一只左眼也被打瞎了。
这么一来,父亲才有了借以发家的五乘小轿,及至后来拥有西半城三十六家轿号和地盘……
卜守茹最早认识父亲和父亲的世界,也是在独香号里。
八岁那年,母亲去世了,她被一帮大人簇拥着,在母亲坟前磕头。一顶来自城里的带花布裙边的小轿飘然而至,要接她进城。
抬轿的就是巴哥哥和仇三爷。
巴哥哥那时只十五,豆芽菜般细长,老瞅着她笑。
仇三爷那会儿还不是爷,众人都唤他仇三。
巴哥哥和仇三把她扶上轿,一轿抬了八十里,进城到了独香号门口。
父亲穿一身蓝布红边的号衣,在轿号门口立着,用一只没瞎的独眼死死盯着她看,看了半天才说:“我是你爹,喊爹。”
她有些怕,嘴上怯怯地喊着爹,猫儿一般瘦小的身子直往巴哥哥怀里躲。父亲“哼”了一声,塞给她一个玉米饼,抬着轿子应差去了,——好像是为哪个大户主搬家,去了许多差轿。
她记得,那是个秋日的傍晚,门洞里的风很大,风将父亲的号衣撩起老高,她看到了父亲弯驼着的背。父亲的背让蓝号衣映着,也是蓝色的,闪着阴森的汗光……
都过去了。
父亲风光了许多年后,又回到了原地。
这乡巴佬从马二爷手里起家,又栽在马二爷手里了。
卜守茹揣摸,马二爷怕是为了发泄自己的仇恨,更是为了毁掉父亲东山再起的野心,才挑了父亲的脚筋,放火烧掉独香号的。也许从将五乘小轿赏给父亲的那天起,马二爷心头就点起这把火了。
不免染上一丝悲凉,卜守茹顿顿脚,让轿子在独香号门前停下了。
下了轿,卜守茹轻移几步,走到贴着封条的轿号门前愣愣地看。
独香号居于闹市中心,门脸不小,有麻青石砌的院子,惯常总有五六十乘轿,算得大号了。
因着热闹,卜守茹小时最喜在这儿耍,还在这儿跟着个死去的王先生习过几日“子曰”。
王先生极是和气,卜守茹从不怕他,一次王先生睡着了,卜守茹还用洋火燎过王先生的黄胡须。王先生的黄胡须着了火,吱吱拉拉响,一股子焦煳味。
往轿号门里瞅着,卜守茹似又嗅到了自个儿多年前造出的那股焦煳味。
仇三爷说:“卜姑娘,还看啥呀,人这一世就这么回事,红火过也就算了,你爹他没亏……”
巴庆达也吸溜着清鼻涕说:“是哩,妹!爹不算亏!”
卜守茹不做声,目光越过残墙向狼藉的轿号里扫,找寻她熟稔的一切……
仇三爷又说:“也别多想,想多了心里苦……”
卜守茹这才收了思绪,淡淡道:“苦啥?我心里不苦。我爹亏不亏是他的事,我管不着。我只是想,爹咋就会败了?像他这种人……为了轿子连亲闺女都不要的人,咋也会败?”
仇三爷和巴庆达都不答话。
卜守茹回转身,叹了口气,捏着绢帕的手向独香亭茶楼一挥说:“走吧,到茶楼上坐坐,叫几笼狗肉包子来吃,我饿了。”
仇三爷道:“卜姑娘,还……还是回吧,这阵子正闹革命党,地面不肃静,再说,天不早了,你爹又在床上躺着,咱……咱也得回去照应一下的。”
卜守茹摇摇头:“照应啥?他完了,咋照应他也站不起来了!你们得把他忘了……”
痴痴愣了片刻,嘴一撇,又轻描淡写地说:“让他独自一人静静心也好。”
仇三爷不做声了,默默和巴庆达抬起空轿,跟着卜守茹到独香亭茶楼去。
茶楼的老掌柜是相熟的,半个月前,卜守茹的父亲卜大爷还在这茶楼上断过事。
老掌柜没因卜大爷今日的背时就怠慢卜守茹。
卜守茹和巴庆达、仇三爷一坐下来,老掌柜便亲自提着铜嘴大茶壶过来了,一过来就问:“卜姑娘,卜大爷可好?”
卜守茹点了下头:“还好,难为您老想着。”
老掌柜说:“给卜大爷捎个话,让他想开点,好生调养,就……就算是断了腿,不能侍弄轿子了,也还有别的事好做。”
卜守茹应付着:“那是。”
老掌柜又问:“卜姑娘今个要点啥?”
“包子。”
“还是对门老刘家的狗肉包子?”
卜守茹“嗯”了声。
老掌柜去了。
茶楼里空荡荡的,除了他们三人,再无一个宾客。
这大冷的天,没人到这冷清的地方泡光阴了。
卜守茹守着一盆炭火,坐在父亲惯常坐的桌子旁,先是看茶杯上不断升腾的雾气,后又透过雾气去看巴庆达光亮的额和脸,看得巴庆达头直往桌下垂。
瞅着巴庆达,卜守茹就想起了过去。
过去真好,她没有爹,却有个小爹爹一般的巴哥哥。
巴哥哥憨兮兮的,把她从八十里外的乡下抬进城,小时候,一直给她当马骑,带她四处兜风。她是在小轿、花轿里,在巴哥哥的肩头上,结识这座石城的。
往日,巴哥哥用自己日渐壮实的肩头扛起了她顽皮的少女岁月,今个儿又和她一起,面对着一场不可挽回的惨败。
巴哥哥显然还不知道这惨败对她和他意味着什么,倘或知道,只怕巴哥哥再也不会这么平静地坐在这茶桌前了。
还有仇三爷。
仇三爷也再不是许多年前到乡下接她时的那个健壮的仇三了,随着父亲轿业的红火,仇三称了爷。称了爷的仇三,渐渐失却了那份健壮,浑身油亮的腱子肉垮落了,腰背弯驼了,这二年益发显得老相。
轻叹一声,卜守茹道:“你们呀……你们当初真不该把我从乡下抬来!”
巴庆达问:“咋说这?因啥?”
卜守茹嘴唇动了下,想说,却终于没说。
巴庆达以为卜守茹还想着她爹,便道:“妹,你放宽心,卜大爷是你爹,也算是俺爹,不论日后咋着,俺都会给他养老送终的。”
卜守茹苦苦一笑:“你,你扯哪去了?我才不替他担心哩!”
巴庆达一怔,咕噜了句:“真不知你都想些啥。”
卜守茹不再做声,默默站立起来,手托茶杯,走到窗前,凝望窗外朦胧的风景。
独香亭茶楼居于石城正中,是傍着个石坡建的,上下三层,显得挺高大,站在茶楼顶层,大半座城都看得清。
卜守茹往日常站在茶楼上看风景,记得最清的,是那麻石铺就的街面。街面纵横交错,起伏无致,把这座依山傍水的城池切割成高高低低许多碎块。
她和父亲一样喜欢麻石街面。
她喜它,是因着幼年乡下的经验:乡下的黄泥路雨天沾脚,麻石路不沾脚;父亲喜它却是为了自己的轿业。
父亲曾指着脚下的坑洼不平的麻石路对她说:“妮儿,这就是爹的庄稼地,只要这城里的麻石道在一天,爹的轿子就能走一天,爹就不愁不红火哩!”
爹的庄稼地现在看不见了,积雪将它遮严了。
能看到的是那笼在惨白中的街巷轮廓,和被切割开的一片片屋宇与炊烟。炊烟是淡蓝的,像吐到空中的声声轻叹。
凝望了许久,卜守茹回过头问仇三爷:“从这看过去都是我爹的地盘?”
仇三爷点点头:“都是,以大观道划界。”
卜守茹自语道:“地盘不小。”
仇三爷说:“是你爹拼命才夺下的,前前后后十八年……”
卜守茹应了句:“我知道。”
指着窗外的街面,又问:“观前街和北边的状元胡同算不算我爹的地盘?”
仇三爷说:“不算的。若不是为了争这两块地盘,卜大爷也不会跌得这么惨。最早到观前街设轿号时,我就劝过你爹,要他三思,可你爹的脾性你知道,不听人劝哩……”
卜守茹哼了一声:“我说过,别再提我爹了,他完了!”
仇三爷怯怯地说:“卜姑娘,也……也不好这么讲的,卜大爷不……不会就这么完了,他心性高,还会起来。昨个儿,他就请人找了麻五爷,想托麻五爷出面和马二爷说和……”
卜守茹眼里鼓涌出泪:“别说了!我都知道!”
“你……你也知道?”
仇三爷有点惊奇。
老掌柜送来了狗肉包子,热腾腾的,卜守茹却不愿吃了,要巴庆达把包子提着,立马打道回府,言毕,起身就走,连老掌柜和她打招呼都没理。
巴庆达和仇三爷都觉着怪,又都不敢问,只好静静地随卜守茹往楼下去。
回家的路途中,卜守茹坐在轿上一直默默落泪……
第02章
卜大爷已习惯于用一只独眼看世界了。
独眼中的世界是美好的,是真正属于卜大爷的。
半边油亮的鼻梁永远在卜大爷的视线中晃动,伴随一次次拼争的成功,常使卜大爷亢奋不已。卜大爷因此认定,他天生该当独眼龙,对失却的那只左眼,几乎从未惋惜过。
过去,有两只眼睛时,眼里的世界不属于他,他站在镜子前看到的自己,是个浑身透着穷气,手里捧着窝窝头的叫花子。他正因着恨身上的穷气,才为了马二爷许下的五乘小轿,投入了最初那场和四喜花轿行白老大的格杀。
常记起那日的景象。
是个风雨天。
在大观道上。
白老大手下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把他团团围住,另一个轿夫撂下轿逃了,他没逃。他知道那些人想打断他的腿,让他永远不能侍弄他的轿,他不怕,他也想打断他们的腿,为自己日后少一些争夺生意的主。
他操着轿杠,定定立在麻石路上,瞅着他们的腿嘿嘿笑。
他干得真好,轿杠抡得又狠又准,他们没打断他的腿,倒是他打断了他们的腿,这战绩真可以说是辉煌的。
也正为了这份辉煌,他的一只眼睛玩掉了:这帮孬种中的一个,用手中握着的暗器,捅瞎了他的左眼,让他一头栽倒在路道上。
路道湿漉漉的,每块麻石都披着水光。
他把满是血水的脸贴在麻石上,第一次亲吻了他城里的庄稼地。也正是从那一刻开始,他打定主意要在城里这片麻石道上收获他一辈子的好庄稼。
当晚到了马二爷府上,把被捅破的眼珠儿血淋淋一把抠出,拍放在马二爷的烟榻上,卜大爷硬生生地说:“二爷,我来取我的五乘小轿了!”
马二爷举着烟枪,愣了半晌才说:“我不食言,五乘小轿明个儿到独香号去取,日后不管咋着,你都得记住我今日的情分。”
这是屁话,卜大爷当时就想。
当时,卜大爷知道自己日后会发达,马二爷大约也是知道的,否则,马二爷不会说出关乎日后的话。
只是马二爷没想到卜大爷会发得这么快,会在短短三四年里形成气候,直至后来和马二爷平起平坐。
正式分出新号以后,卜大爷和马二爷还合作过两次,一次是早年联手挤垮花家信行,抢揽信行的货运;另一次是两年前统一地盘,吞并城东、城西十二家杂牌小号。
小号垮下来后,卜大爷和马二爷拼上了。
卜大爷看着马二爷不顺眼,马二爷也瞅着卜大爷不顺眼。双方就暗地里使坏,撒黑帖子,向官府告小状,还扯上了革命党和炸弹。
马二爷三番五次对知府邓老大人跟前的人说,卜独眼不一般哩,轿号里敢窝革命党。
邓老大人根本不信,可架不住马二爷时常孝敬的月规和随着月规送上的欺哄,也到城西卜大爷的轿号去拿过,没拿到革命党,却拿到了和妇人私通的云福寺和尚福缘法师。
卜大爷也不傻,白给官府应差抬轿不说,也和马二爷比着送月规。送月规时也送话,道是马二爷为革命党造炸弹,一个个西瓜似的。
邓老大人也不信,可也去查,没查出炸弹,只收缴了一筐筐烟枪、烟土,和一串串二毛子使的十字架。
这种拼法不对卜大爷的脾性,卜大爷喜欢明里来明里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后来,卜大爷就不再答理马二爷的碴了,月规虽说照送,官府却懒得多去走动,且四处扬言,要把马二爷的脚筋挑断,让他永远躺在大观道上。
然而,永远躺下的不是马二爷,却是卜大爷。
半个月前,马二爷挑起全城轿夫大械斗时,官府的差人在卜大爷的轿号里发现了一把洋枪、两颗炸弹。结果,官府介入,和马二爷一起打卜大爷,从城东打到城西。
在大观道独香亭茶楼门前,马二爷手下的人当着官府差人的面,生生打断了卜大爷两条腿,还挑了卜大爷的脚筋,卜大爷和他的世界一并齐完了……
这很怪,卜大爷至今还弄不懂:洋枪、炸弹是哪来的?马二爷一来弄不到这些东西,二来也难以藏到他轿号里去,他防马二爷防得紧呢!
没准真会有不怕死的轿夫要谋反?可又怪了,邓老大人若是因着那洋枪和炸弹就认定他卜永安窝革命党,咋又不把他抓进大狱里去?
这里面势必有诈,卜大爷只不知诈在哪里。
自那便在床上躺着了,两条断腿旷日持久的痛着,提醒卜大爷记牢自己的失败。卜大爷开初还硬挺着,试着想忘却,后来不行了,躺在床上无事可做,没法不想心事。
卜大爷想着当年和白老大的人打架,想着扔在马二爷烟榻上的眼珠儿,想着自己十八年里落下的一身伤,和两条再也站不起来的腿,——他的腿再也站不起了么?那他咋侍弄他的轿子?!
卜大爷这才悲怆起来,连着几日号啕大哭,把仇三爷和巴庆达都吓坏了,他们从未见卜大爷哭过,从没有。
卜大爷把积聚了十八年的眼泪哭干之后,又想开了。
他觉着,就像当年的那只左眼是多余的一样,他的两条腿其实也是多余的。现在不是从前,他就算躺在床上,永远站不起来,也不是叫花子,他是爷!卜大爷!爷字号的人不玩腿,玩脑瓜!用脑瓜去玩世界!
他再也不会赤着大脚板,踩着麻石路去抬轿了!
他抬够了轿,日后要坐轿,天天坐!坐在轿上去找马二爷复仇,去收获他栽种在麻石地上的渴望和梦想!
自然,这都是以后的事,现在不行。
现在卜大爷要落实的,不是收获和复仇,而是认栽讲和。马二爷只要给他留下一丝退路,他都退过去,就算马二爷让他磕头,他也干。为啥不干呢?今日他给马二爷磕头,日后定会割下马二爷的头当球玩。
昨个儿,拖着两条断腿,就派仇三爷去请了帮门的麻五爷,要麻五爷给个公道。
麻五爷起先不愿来,后来架不住仇三爷一再央求,和五十两银子的诱惑,才来了,来得潇洒,坐着四抬的蓝呢官轿,轿前轿后还有几个一溜小跑的喽罗跟班。
麻五爷直率,一来就说:“你们都他娘不够意思!都不给我面子!半年前,我在独香亭茶楼上不是给你们断好了么?以大观道划界,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倒好,三天两头打,还到官府相互使坏!你们信官府,还找我五爷干啥?!”
卜大爷说:“五爷,这你有所不知,马二使了我的坏,我自然不能不应付,我这回栽,大概还就是栽在这上面。”
麻五爷大约是知道根底的,点点头道:“你知道就好,官府早被马二爷买通了,还有巡防营的钱管带,也被马二爷买通了,开打那天,我就知道你要完蛋……”
卜大爷问:“五爷咋早不指点指点?”
麻五爷脸一板:“你他娘来找我了么?”
卜大爷再无话说,转而道:“今个儿我找你了……”
麻五爷摇起了头:“晚了,卜大爷,说句不怕你伤心的话,你这人算废了,要和马二爷争出个输赢,等来世吧!”
卜大爷红着独眼大叫:“老子没完!老子还是爷!还是爷!你五爷若还能有一丝看得起我的意思,就……就给我个公道!”
麻五爷叹了口气:“公道我给不了,只马二爷能给。”
卜大爷道:“那你替我捎个话给马二爷,就说我卜永安啥都认,只……只求他给我块喘气的地盘。”
麻五爷问:“这块喘气的地盘得多大?”
“让马二爷瞅着办。”
“你卜永安真啥都认?”
卜大爷点了头:“我啥都认!”
麻五爷这才说:“那好,我也和你实话实说了吧,前日在北关戏园里,我见着马二爷了,我骂了马二爷,怨他不该把你弄得这么惨。马二爷也说他这回是过分了些,想找邓老大人跟前的人说说,把西半城轿号的封条启了,再发还给你,他的老号和你的新号井水不犯河水,仍是以大观道为界……”
卜大爷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五爷,不……不对吧?我……我听说马二爷要把老号开到西城来的,是不是?仍以大观道为界,马二的心机不白费了?你……你五爷莫不是开我的玩笑吧?”
麻五爷正经道:“开么玩笑?!五爷我啥时开过玩笑!马二爷真这么说了,只是提出了个条件,怪苛刻的,要……要……,我他娘还是别说了吧,不说你不会同意,我当下也回掉了哩!”
卜大爷紧张地看着麻五爷:“五爷,你……你说!你快说!”
麻五爷道:“马二爷相中要你家卜姑娘了,要卜姑娘到他家去做小,给他生个儿。”
卜大爷愣了。
麻五爷笑了笑:“看看,我说你不会答应吧……”
卜大爷偏道:“我……我答应!”
麻五爷惊得立了起来:“卜大爷,你莫不是疯了吧?马二爷六十有二,不说做卜姑娘的爹,都能做你卜大爷的爹了,你……你就舍得让亲闺女给这糟老头儿去做小?”
卜大爷不答,瞪着独眼痴迷地说:“我……我要我的轿号,我……我的三十六家轿号,那都是我的,那都是我的呀……”
麻五爷摇了摇头:“卜大爷,你要听我的,我就劝你甭上当。你想想,你若是不被马二爷废掉,马二爷会把轿号还你么?你今日没用了,他是让你用亲闺女换个空欢喜。”
卜大爷眼里噙着泪:“你不懂,五爷,你别劝我,你只管去和马二爷说,我愿意,这是我的事。”
麻五爷走后,卜大爷头上蒙着被欢喜的呜呜哭了半夜,今日一早,又把闺女卜守茹叫到床前,把自己的决定说了。
述说这个决定时,卜大爷信心十足,就仿佛已挽回了自己的失败,正走向一个极辉煌的明天。卜大爷满是伤疤的脸上透着昨夜残留的激动,独眼里射出夺人的光亮。
卜大爷说:“妮儿,马二爷看上你了,你想想,这是多好的机会!你一过去,爹就能东山再起!爹腿断了,可还有脑瓜,爹的脑瓜不笨,还能和马二爷斗下去!十五年前,爹凭五乘小轿,就玩出了今日这世面,日后能玩不倒马二爷么?!”
卜守茹被卜大爷的述说惊住了,嘴半张着,两眼睁得多大,身子直往后退。
卜大爷摆手招呼卜守茹:“妮儿,你别怕,过来,站过来,爹给你说,女孩家迟早都得出门子,不能守着爹娘过一辈子……”
卜守茹试探着问:“我……我若是不愿呢?”
卜大爷道:“你咋会不愿呢?!你是我的妮儿,你得听我的!”
卜守茹又问:“我就是不愿呢?”
卜大爷脸黑了下来:“你不愿也不成,我会把你捆去!现如今只有你能救爹!”
卜守茹道:“我不是赔钱货么?今个儿咋就这么金贵了?也能救你了?你这爹当的可真……真够本!”
卜大爷直到这时记起了十八年来对闺女的轻慢,有了些愧疚,叹息着说:“妮儿,爹过去对不住你,一来因你不是男孩儿,就看轻了你。二来爹整日价想着轿子轿号,也顾不上你。今个儿,你有气只管冲爹出,出完气,还得到马二爷家去。”
卜大爷伸出手想去拉拉卜守茹,卜守茹却把身子一撤多远。
卜大爷又说:“就算不心疼爹,你也不心疼咱的三十六家轿号么?你想想,你一过去,那三十六家轿号又是咱的了,还有城西那么大片地盘,那么大一片呀!全都是高高低低的麻石路,不好走车,只能使轿!妮儿,你去看看,扒开路道上的雪,好好看看,那一块块麻石,就是咱使不完的金子!”
卜守茹愣愣瞅着卜大爷:“你眼里只有这?”
卜大爷坦诚不讳:“爹眼里只有这,白日里看着它,夜里梦着它。”
卜守茹想了想:“我去马家做了小,你就能得到它了?”
卜大爷道:“能!爹再不会让它丢掉了,妮儿,你得信!”
卜守茹这才说:“好吧,爹,你容我想想。”
卜守茹出去时,卜大爷又想去搂搂她,可卜守茹却一把将卜大爷的手推开了,这让卜大爷略微有些哀伤。
整个上午没再见卜守茹的影。
中午,仇三爷过来说:“卜姑娘好像在自己房里哭,可是出了啥事?”
卜大爷说:“没出啥事,怕是想她娘了吧!”
卜大爷交待仇三爷别到卜守茹房去,更别去问啥。
傍晚,卜守茹从自己房里出来了,穿了绿缎袄,系了猩红斗篷,怪妖艳的,一点不像伤心的样子。
卜守茹要仇三爷和巴庆达备轿,说是出去走走。
卜大爷那时就知道,卜守茹是要去看看他的地盘,心里不禁一阵狂喜。
卜大爷相信,自己闺女不会不要那三十六家轿号和金子铺就的麻石路的。闺女是在轿行里长大的,知道轿号和麻石路的价值。轿号和麻石路是他的一切,也是闺女的一切,闺女懂……
上灯时分,闺女回来了,卜大爷拖着断腿从床上爬起来,趴在床头的窗前看。卜大爷看到了在院中轻轻落下的小轿,看到了闺女披在身上的猩红斗篷,还看到了仇三爷凄苦的老脸。
看到这一切的同时,卜大爷也照例看到了自己的半边鼻子,那半边油亮的鼻子已凝固在卜大爷起家之后的所有景物中了……
第03章
九格纸窗上有个洞,是父亲趴在床上用手抠的。
这个乡巴佬不甘心,从躺到床上那天起,就一心渴盼着重回外面的世界。他抠破纸窗,老把那只独眼紧贴在纸洞上,阴阴地注视着院子里的一切。
这很让卜守茹讨厌。
卜守茹觉着父亲其实是个无赖,成事时是无赖,败事时仍旧是无赖。
小轿在院中一落下,卜守茹就看到了父亲贴在窗洞上的独眼,独眼热辣辣的,在明亮汽灯的映照下闪现着幽蓝的光,且定定地望着她,随时准备捕获她的允诺。
卜守茹装作没看见,下了轿,径自回了自己的西厢房。
窗洞上的眼急了,“妮儿,妮儿。”一声声唤。
卜守茹不理,先用热水洗了脸,烫了脚,又叫巴哥哥把带回的狗肉包子拿到火炉上去蒸。
正吃包子时,仇三爷过来了,好声好气说:“卜姑娘,你爹叫你昵!”
卜守茹道:“我知道,我耳朵没聋。”
仇三爷又说:“那……那就过去吧,你爹都哭了……”
卜守茹坐着不动:“他也该哭了,日后他还会哭的,没准得天天哭,——三爷,你记着我这话。”
仇三爷那日还不知道后来将要发生的大变化,还是尽心尽意地劝:“卜姑娘,别赌气了,好歹他是你爹,就算他过去对你不好,也……也还是你爹嘛。”
卜守茹粉脸一板:“你让我静静心好不好?你去告诉我爹,我还没想好,一想好就过去和他说!”
吃完包子喝过茶,卜守茹才过去了,出门前无意中发现脸上有泪痕,又洗了次脸,还在脸上扑了些香粉,显着很平常的样子。
父亲独眼红红的,扁长的脸上有泪痕,见她进来,慌忙用手撑着床坐起了,连声问:“妮儿,都看过了?你都看过了?”
卜守茹不答,在床前的红木小凳上坐下,漫不经心道:“老刘家的狗肉包子不如从前了,馅少,也缺油。”
卜大爷应付说:“是哩,是哩!”
卜守茹摸起父亲心爱的提梁紫砂壶,在白白的小手上把玩着,又说:“独香亭茶楼的老掌柜问你好,要你好生调养。”
卜大爷点点头:“再见着老掌柜,替我捎个好。”
说完这话,卜大爷又想问自己的事,卜守茹却扯起了革命党。
“爹,你可别说你冤,咱城里还真有革命党呢!官家的缉拿告示上有名有姓,还有像,我都见着了。是贴在咱独香号门上的。从那像上看,人还挺俊的,有点像我巴哥哥。”
卜大爷说:“革命党谋反,都是作死……”
卜守茹捧着提梁紫砂壶,喝着水:“作啥死?还不是被官府逼急了么?今个儿若是有人来伙我,我也会做革命党的!”
卜大爷这下总算逮到了话题:“妮儿,爹不是逼你,该给你说的话,爹都给你说了,不知你想好了么?”
卜守茹不做声,转脸望着火焰跳跃的汽灯出神。
卜大爷又小心地问:“咱……咱城西的三十六家轿号和地盘,你……你可看过了?”
卜守茹淡淡道:“看过了。”
“妮儿,你觉着爹的这盘买卖咋样?”
“有点意思。”
卜大爷被这轻慢激火了:“有点意思?妮儿,你口气真大。为了这点意思,爹差点死了三回!”
卜守茹柳眉一扬:“你咋就没真死掉呢?”
顿了下,又说:“那时你要死了,我会哭的。”
卜大爷嵌着刀疤的脸颤动起来:“妮儿,你……你说这话?你……你也巴不得我死?”
卜守茹笑了笑:“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要在那会儿死了,就不会落到今个儿这步田地了。你想想,你今个儿有多惨,老趴在窗洞瞅人,还得把自己的黄花闺女硬送给人家马二爷。你就没想过,人家马二爷是羞辱你么?”
卜大爷用拳头砸着床沿,叫道:“谁也甭想羞辱我!甭想!老子今日把你送过去,就是为了往后能好好羞辱他们马家!妮儿,你得记住,这世上的人都只认赢家!只要斗赢了,今天的事就会被人忘掉!”
卜守茹摇摇头说:“别哄自己,今天的事谁也忘不掉。你就算日后赢了,人家也会指着你的脊梁骨说,这人卖过自己亲闺女!”
卜大爷似乎有了些愧,不言声了。
卜守茹又说:“况且,我断定你赢不了,我劝你再想想。”
卜大爷不愿去想,说:“妮儿,你……你只要答应到马家去,爹一准能赢,爹说过,爹凭五乘小轿……”
卜守茹打断卜大爷的话头道:“别再提那五乘小轿了,我听腻了!你要还是我爹,现在就别把话说得这么死,就再想想。想想你三年前给巴庆达许下的愿,你答应他娶我的。”
卜大爷认这笔账:“不错,我是答应过小巴子,只因为小巴子对你好,你也喜他……”
卜守茹插上来说:“现在我还喜他……”
卜大爷手直摆:“现在不行了,小巴子不能给我三十六家轿号。我想定了,为了三十六家轿号,你非去马家不可!”
卜守茹似乎早已料定父亲不会回头,站起来问:“日后你不会后悔么?”
卜大爷点了点头。
卜守茹再问:“真不后悔?”
卜大爷又点了头。
“那好,”卜守茹说,“就这么定了,我是你的闺女,我听你的,你叫麻五爷和马二爷说吧,让马家定日子,我去。出阁那日,我要东西城新老八十二家轿号一起出轿,红红火火,气气派派!”
卜大爷高兴了:“这行!爹都依着你的心意办。”
卜守茹哼了一声:“你可真是我的好爹!”
言毕,卜守茹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才发现,手上还攥着父亲的提梁紫砂壶,遂死命将砂壶摔碎在方砖铺就的地上,旋风一般出了门……
门口,巴庆达正呆呆立着。
第04章
风掠过屋脊时发出刺耳的尖啸,旋到空中的积雪纷纷扬扬落。
天幕是凄冷的,月影和星光显得异常遥远。
巴庆达痴痴走到院里,抬头仰望着夜空,硬没让聚在眼中的泪淌下来。
风刺着他上仰的脸,落下的碎雪在脸上化成了水,冰凉冰凉,像许多小虫在爬。
巴庆达袖着手想,这时候自己不能哭,卜姑娘最看不起男人的眼泪。可他差点儿管不住自己的眼,在堂屋门口,听着卜姑娘和卜大爷说话,鼻子就发酸了;走到院里,西北风一吹,泪一下子就盈满眼窝。
他透过泪眼看到的天空没有星月,只是一团茫然的黑。
于那团茫然的黑中,看到了小时候的卜姑娘:一张总洗不净的圆圆的脸,一只小小的翘鼻子,穿一身打着补丁的老蓝色土布衣,直搂着他的脖子叫巴哥哥。
十年前,卜姑娘就是这副模样在她乡下老林前上的轿,他当时可没想到有后来的相好和今日的分手。
卜大爷不中意自己的丫头,打从把卜姑娘从乡下接来,就没打算日后好好打发她。卜大爷一心扑在他的轿子、轿号上,只把卜姑娘当做狗儿、猫儿一般对待,后来发现他和自己闺女好,就把闺女许给他了,条件是,白给卜大爷侍弄五年轿子。
说这话时,卜姑娘十五,他二十二。
他当时想,五年是好过的,他也是上算的,——卜大爷当年为五乘小轿,白给马二爷抬了三年轿不说,还赔上了一只眼;他得人一个闺女,才搭上五年光景,值。
可谁能想到卜大爷会败呢!
在巴庆达看来,卜大爷简直是个神话,咋也不该败!
可卜大爷竟败了,且败得这么惨,落到了卖闺女的地步!
他的好梦也跟着完了……
尽管仰着脸,泪水终还是滚了下来,顺着下巴颏往地上落。
巴庆达再也无法压抑自己,抱头蹲在地上,如同受了重伤的狗,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哭得浑身乱颤。
不知啥时,从指缝中看到了一副贴在地上的人影,人影细长一条,在巴庆达面前轻轻晃。
巴庆达不敢放肆哭了,先是收了呜咽,继而,又用祆袖子抹去眼里和脸上的泪,才慢慢抬头去看那人。
是卜姑娘。
卜姑娘在看天上的星。
巴庆达站起来说:“天冷,回屋吧。”
卜姑娘不动。
巴庆达又说:“我胃又疼了,都疼出了泪……”
卜姑娘道:“你得穿暖点。”
巴庆达点点头:“我知道哩。”
旋起一阵风,“嗖嗖”啸声又起。
卜姑娘叹了口气:“风真大。”
巴庆达应了句:“是哩。”
卜姑娘这才回转身说:“巴哥哥,咱回吧。”
巴庆达默默看了卜姑娘一眼,要回自己屋。
卜姑娘伸手把他拉住了:“去我屋,我……我屋有火……”
巴庆达知道卜姑娘有话和他说,想去,又不敢,怕自己会当着卜姑娘的面再次哭出声,便道:“明个儿再说吧,今晚我……我还得到……到王家班子跑趟龙套……”
卜姑娘问:“你还有心思去跑龙套?”
巴庆达嗯了一声,道:“和人家王老板说好的,得去。”
这倒不是瞎话,真是说好要去跑一趟的,戏衣都备好了,还想拉着卜姑娘一起去。卜姑娘起小就喜听戏,但凡轿号的伙计去跑龙套,她都跟着。晚上没轿可抬,伙计们就去挣碗夜宵钱,她去听白戏。
卜姑娘今晚不想听戏,说:“还是别去了,到我屋陪我坐坐。”
巴庆达又找了个借口:“明个儿再陪你吧,晚上不好,你爹不许哩!”
卜姑娘一下子火了,手指戳到了他额头上:“你这人真贱!不抽着你你就不上道!去,到我屋去!”
只好去。
往卜姑娘住的西厢房走时,巴庆达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老巴,你别哭,你狗日的说啥也别哭,人家卜姑娘心里原就够烦的了,你可别再给人添烦了……
屋里燃着盆木炭火,火很旺,也好看,蓝蓝黄黄一大团。
卜姑娘进屋后,先到火盆上去烤手。
卜姑娘的手小小的,细细的,被火烤着,又红红的,让巴庆达为之动心。心一动,巴庆达鼻子就发酸。
卜姑娘说:“这世上若是还有信得过的男人,我就只信你。”
巴庆达说:“我不足信。我这辈子都做不下你爹做的那些事。”
卜姑娘说:“你和我爹压根儿是两种人。”
巴庆达点点头:“我也想做你爹那种人,也想弄上三十六家轿号,可……可卜姑娘你知道,我没能耐,只能给人抬轿。”
卜姑娘定定地盯着他问:“我若是给你三十六家轿号,你能给我守好么?”
巴庆达摇摇头:“怕……怕是守不好。卜姑娘,我不能骗你,我斗不过马二爷,也缠不了麻五爷和他手下的徒子徒孙,更……更甭说官府了,我……我见了官家的人就怕……”
卜姑娘走到他面前,把烤得热乎乎的小手插到他脖领里,抚摸着他结着厚茧的肩头,轻声说:“巴哥哥,其实你不软,你只是心善。我要给你三十六家轿号,你能侍弄好,一定能的……”
巴庆达讷讷道:“我……我真是不行,我胆小……”
卜姑娘在捏他的肩头,一边捏,一边说:“你胆不小,小时候,人家欺负我,我爹不管,都是你帮我去打架。有一回,你一人打他们俩呢,打得一头一脸血……”
眼泪禁不住落了下来,巴庆达一把把卜姑娘搂在怀里,哽咽道:“那……那是为你,为你!今个儿为你,我……我还会拼命去打……”
卜姑娘也哭了,任泪珠儿在粉脸上挂着,说:“今个儿,你还是为我,你替我管着那些轿号!”
巴庆达叫了起来:“我还管啥?你都要到马二爷家去了!”
卜姑娘从他怀里站起来说:“你得有耐心,马二爷六十二了,总要死的!”
巴庆达又说:“那也用不着我管,这里有你爹。”
卜姑娘道:“不说我信不过这个乡巴佬,就算我信得过他,他也不行了,我爹完了,你得记住!这话我再不愿多说了!”
巴庆达还是摇头。
那日夜晚,巴庆达根本没想过别的,只想着卜姑娘从此再不属于他了,他的世界倾覆了。
在他看来,卜姑娘就是他未来的一切,没有卜姑娘,就是有三百六十家轿号,他的心也是空落落的。
他认定,卜姑娘是为了安抚他,才提出让他管三十六家轿号的,而卜大爷不会把三十六家轿号给他,——不是为了三十六家轿号,卜大爷也不会把自己亲闺女送给马二爷。
巴庆达想到了私奔,一把扯住卜姑娘的手说:“我……我这辈子啥都不要,只要你!你既这么烦你爹,不如跟我走,走的远远的……”
卜姑娘一怔,呆呆看着他,许久没做声。
巴庆达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脑门上,脑门红红亮亮的,且有汗:“可以跟王老板的戏班子走,大后天,去江南……”
卜姑娘不接话,像没听见似的,反问他:“巴哥哥,你……你不喜咱的轿行、轿子么?”
巴庆达直愣愣地道:“我不喜,只喜你!”
卜姑娘说:“我喜。我要咱的轿行、轿子。我觉着,打从八岁那年上了你和仇三爷的小轿,我的命脉都和轿行、轿子搭在一起了。今天在大观道上走着轿,我就在想,真没了这些轿子,我可咋活?”
这可是巴庆达再没想到的:卜姑娘竟也这么看重轿!
巴庆达凄哀地看着卜姑娘:“难道说我……我不如轿?”
卜姑娘摇摇头:“这不好比。”
巴庆达非要比:“我和轿,你要哪样?”
“我都要。”
“只能要一样。”
“我就要两样。”
巴庆达拗不下去了,长叹一声说:“当初,我……我真不该把你从乡下抬来!”
卜姑娘点点头:“这话对了,傍晚在独香亭楼上我先说过的。”
巴庆达眼圈红红的:“你心狠……”
卜姑娘说:“我心不狠,今个儿,我……我把能给你的都给你……”
巴庆达不知道卜姑娘还能给他啥,瞅着卜姑娘,呆猴似的。
卜姑娘见他这么痴,就把身上的绿缎祆先脱了,又把裹在乳上的红绸抹胸布解了,露出鼓胀着的双乳,让他摸。
巴庆达这才明白了,卜姑娘要把自己身子给他。
这是他多少年来朝思暮想的。
想象中的这时刻,是在洞房花烛的夜里,是在一个迎娶的隆重仪式完成之后,不是在这里,偷偷摸摸的。
卜姑娘是他心中的神,他得把她迎进门,像供物一样敬奉在身边。
巴庆达不由地生出了敬畏之心,身子不由地向后退着,连连说:“不,不,卜……卜姑娘,不要这样……”
卜姑娘说:“我……我要,巴哥哥,你得听我的!”
巴庆达心很慌:“以后……以后,我要是……要是能娶了你,再……再这样……”
卜姑娘泪水直流:“我要你的儿!要你的儿!懂不懂!你的儿将来就是咱三十六家轿号的少东家!”
巴庆达这才怯怯地过去了,轻轻地抱住了卜姑娘,就像抱住了一只金贵易碎的花瓶。
卜姑娘却不管这些,两只手死死搂住他,还用牙咬他的肩,喉咙深处发出浓重的喘息,这让他多多少少动了情,也有了些想要的意思……
然而,终是不行。
把卜姑娘的衣服全脱了,搂着钻进被里,马上嗅到了枕上、被头的香气,心中的卜姑娘又成了神,仿佛那香气不是脂粉味道,倒是施主供奉的香火,总觉着自己是在亵渎神灵。
失败感山也似的压来,巴庆达俯在卜姑娘赤裸的身上哭了,一边哭,一边狠抽自己嘴巴:“我……我不行,不行,干……干啥都不行……”
卜姑娘安慰说:“你行的,肯定行,从今往后,你夜夜来,我给你留门,直……直到有了你的骨血……”
这当儿,正房响起了卜大爷一声高似一声的叫唤:“妮儿,妮儿……”
卜姑娘从床上探起身,一下将油灯的灯火吹灭了。
卜大爷还在唤:“妮儿,我看见小巴子了,你叫小巴子出来……”
巴庆达有些怕,再顾不得哭,想往起爬。
卜姑娘一把把他拉住了:“别走,就让他拖着断腿爬过来看!”
这夜,卜大爷高低没爬过来看,巴庆达也在夜过五更,卜姑娘睡熟之后悄悄溜走了,走时偷偷拿了卜姑娘解下的那条红绸抹胸布。
抹胸布红得耀眼,像一缕霞光。
巴庆达当时就想,这缕霞光将永远伴随着他,直到他老成一副骨头架,直到他连骨头也烂到泥土里……
这夜巴庆达的出走,是卜守茹万万想不到的。
天亮以后,卜守茹呆呆坐在红木床上,心里空落落的。
后来,卜守茹突然意识到了点啥,忙不迭地披了衣服,下了床,跌跌撞撞往门外跑。
在院子里见到了扫地的仇三爷,仇三爷像似看出了她的心事,没头没尾说了句:“走了,连铺盖都带走了。”
她仍不甘心,三脚两步出了院门,站在院门口的青石台阶上,痴痴地向街面上张望。
街面上是一片薄薄的雾色,雾中有三两行人,一二轿影。
卜守茹眼中的泪珠儿情不自禁滚落下来……
第05章
于是有了开春那场载入石城史册的大迎聘和大出聘。
《石翁斋年事录》载得清楚:“时阳春三月,六礼已成,吉期择定矣。相恨相仇之轿业大户马卜二家,复划定行轿区域,结秦晋之好。东西城八十又二家轿号歇业事聘,动辇舆千乘,致万人空巷,惊官动府,实为本城百年未睹之奇事也。”
此一奇事构成了卜守茹生命历程中的重要景观。
卜守茹在后来的岁月里常常忆起奇事发生那日的情形,觉着那日的一切值得她用一生的时光去玩味。
那日表层的喧闹下鼓涨着汹涌的暗潮。
马二爷借迎聘的机会,再一次向父亲和石城显示了他的成功,把迎聘变作了一次胜利的展示。
父亲不傻,啥都看得出,偏做出看不出的样子,只说马二爷给面子,纳妾动轿,这般操办,破了祖上的大规矩。
而她在那当儿满心想着的则是,要让全城八十二家轿号的轿夫们都知道,她卜守茹以卜家闺女,马家小妾的身份,就要开始她统一全城轿业的争战了。她不光是出聘,也是出战。
无可置疑,那是个野心勃勃的日子。
迎聘的各式轿子塞满门前的刘举人街,马二爷特为她做的八抬大红缎子的花轿进了门,喇叭匠子、礼仪执事站了一院子,鼓号齐鸣,场面也实有几分像打仗。
麻五爷算是大媒,极早便坐着蓝呢大轿来了,带着徒子徒孙几十口子,闹腾得整条刘举人街沸沸扬扬,后来,又到卜守茹房里闹,还捏了卜守茹的手。
卜守茹知道麻五爷的歪心。
这无赖两家来回跑着撮合这门亲事时,就想占她的便宜,还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她娘家人。
卜守茹觉着日后用得着麻五爷,总不愿得罪,就一边让人梳妆,一边笑着对麻五爷说:“五爷,你得放尊重点,这是我娘家,你不但是个大媒,也说是我娘家人哩!”
麻五爷涎着麻脸道:“咱还没说定呢,我算你娘家啥人?”
卜守茹反问:“你想算啥人?”
麻五爷道:“算个哥吧!”
卜守茹说:“这不亏了你?你这么大个人物,咋着也得算个娘家叔吧!”
麻五爷乐了:“嘿,你卜姑娘抬举!”
说着,又用脏兮兮的手去摸卜守茹的脸。
卜守茹实是无可忍耐,把麻五爷的手拨开了,道:“做叔就得有个做叔的样子!”
麻五爷说:“哟,娘家叔摸摸自己侄女的脸就没样子了?啥话呀!”
又嘿嘿干笑着说:“马二那老小子不好对付哩,日后你这妮用着叔的地方多着呢!”
卜守茹知道这是实在话,便道:“那是,我爹不中用了,我眼下也只有你这一个娘家人了,不是你这么操心费力,只怕也没这门亲事呢!”
麻五爷说:“你这是骂我,我知道你不喜这门亲事。”
卜守茹笑道:“谁说我不喜?我偏就喜这门亲事呢!五爷,你候着,回门那日我谢你一桌酒。”
麻五爷头直点:“好,好,我就候着了,到时吃不上酒,我就吃你!”
卜守茹只当没听出麻五爷话中的话,又说:“往后呢,也少不了要打扰你。你可不兴推的哟,这门亲事你给我做了主,我就赖上你了……”
麻五爷哈哈大笑:“好,好,能被你这丫头赖上,也是我五爷的福分!有啥事,你只管找五爷我!”
父亲那当儿是忧郁的,脸面上却做出欢喜的样子,陪着马二爷派来的娶亲太太说话、喝茶,还时不时地用独眼向里屋看,卜守茹弄不清这废人是想把自己的亲闺女多留一会儿,还是想把亲闺女早点打发走?
马二爷知道父亲废了,不能再和他斗了,加上又有麻五爷和五爷徒子徒孙的压力,就信守了承诺,把原想在石城大观道以西设置轿号的主意打消了,请麻五爷和几个头面人物做中人,和父亲言明:六礼成就之后第三日,闺女回门,西城三十六家轿号重新开张。
卜守茹因之便想,父亲大约是想她早走的,这乡巴佬肯定已在想他即将开张的轿号了,这真好笑……
自然,这日卜守茹也是挂记着巴哥哥的。
巴哥哥那夜走后再没来过,死活不知。
卜守茹算着巴哥哥这日会来,哪怕为见她一眼也会来的。
因而,一直拖着,等着,和麻五爷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全然不顾父亲和马家迎亲主仆的不快,还老向门外瞅。
待得临近中午,实是无了指望,卜守茹才出了里屋,到得正堂,面对瘫坐在太师椅上的父亲,木然磕了头,起身上了八抬红缎大花轿。
大花轿在炮仗鼓乐声中轻起,城堡也似的沿刘举人街,上天清路,绕大观道,一路东去。
花轿最前面,有金瓜钺斧朝天镫,飞虎旗,还有借来助势的红底黑字的肃静回避牌。其后四锣开道,四号奏鸣,十六面大鼓敲响。鼓队后是唢呐队,唢呐队中不仅有唢呐,还有笙笛和九音锣。然后是两对掌扇,两对红伞。最后才是卜守茹乘的轿子。
卜守茹坐在轿里,看不到轿外壮阔的场面,却能感到那场面的非凡,她觉自己配得上这种非凡。
许多年过后她还说,在那日的轿里,她已知道自己能成事了,总认为飘在街上的轿子全是她的,全是。
喧天的鼓号声震颤着石城腐臭的空气,也吵得卜守茹耳朵疼。卜守茹便想起了八岁进城时的那乘冷清的孤轿。
那是小轿,两人抬,前面是巴哥哥,后面是仇三爷。
仇三爷老扯着嗓子唱《迎轿入洞房》,没头没尾。
仇三爷不唱时,便很静,只有轿杠响,脚步响,还有耳边的风声。
风是从山上吹来的,带着花香味。
小轿没遮拦,四处看得清,远地是山,是水,近前是巴哥哥的背。
巴哥哥抬轿抬得热,把小褂搭在肩上,光着背……
更惦念巴哥哥了,一时间甚或忘了自己已经出战,只记着巴哥哥,还在心里恨恨地骂,骂巴哥哥黑心烂肺。一边骂,一边又骗自己,心里对自己说,她坐的花轿,身前的仪仗,身后浩洁荡荡的小轿、差轿,都不是去的马家,而是去的巴哥哥家。
巴哥哥的家在山后,她知道。
巴哥哥说,娶她时,一定回山后,让山后的父老族人都见见她。
她当时还不愿呢,说,“又不是耍猴,有啥好看的?!”
现在,真想到山后,和巴哥哥一起去,让巴哥哥拥着她。
到了马家,临和马二爷拜天地了,卜守茹还想,这时候只要巴哥哥来,她就横下心,把已谋划好的一切都甩了,不要轿号、轿子,只要个巴哥哥,和巴哥哥生生死死在一起,再不分开。
巴哥哥没来。
卜守茹这才死了心,强稳住动摇的心旌,依着祖上传下的规矩,硬着头皮和马二爷拜了天地,喝了过门酒,当晚,又被马二爷扯着见了马二爷的原配夫人马周氏。
马周氏老得没个人样,坐都坐不稳,还咳个不休。
卜守茹看她时,就在替她推算最后的日子,想着咋给她出殡。
她当时给马周氏算定的阳寿是一年,不曾想,后来连一年都不到,马周氏就死了,死于疾病。
和卜大爷一样,马二爷也膝下无子,大婆子生下两个闺女,都出阁了;三年前和管家私奔的二婆子连闺女也没生出来,马二爷没入洞房便瞅空悄悄和卜守茹说,要卜守茹给他生个儿。
卜守茹觉着好笑:六十二岁的老东西还想要儿,真个是痴人梦语!不说老东西不行了,就是行她也不替他生,她生儿只能生巴哥哥的。
洞房之夜更让卜守茹恶心。
拖着花白小辫的马二爷,就像他的小辫那么不经事,弄了大半晌也没能破了她的身。却又不放她去睡,狗似的在她身上拱来拱去,还喘个不息。
卜守茹瞅着马二爷想,就这种没用的老东西,也能斗败她爹么?
真是可笑!
爹可笑!
马二爷也可笑!
这两个无赖都不配掌管石城里八十二家轿号,从今日开始,他们的好日子过到头了!
在床上就和马二爷谈开了价,要马二爷给她十家轿号。
马二爷说:“我供你吃,供你喝,你还要轿号干啥?”
卜守茹道:“赚我的私房钱。”
马二爷说:“你的私房我给。”
卜守茹哼了一声:“你靠不住。你都这一把年纪了,哪日腿一蹬,谁养我老?”
马二爷道:“你别想骗我,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你是想帮你爹,我十家轿号给了你,就是给了你爹……”
卜守茹咯咯疯笑起来,笑出了泪:“真难为你还过了这么多桥!连我摆在脸面上的心思都看不出!能把我聘给你做小,那爹还叫爹么?我会去帮他么?就是你去帮他,我也不会帮的。”
马二爷疑道:“不帮他,你咋就愿进我的门?”
卜守茹收了脸上的笑:“进你的门是为我自个儿,城西那三十六家轿号不是他的,是我的!是我卖给你的身价!你听明白了么?回门那日,我就把这乡巴佬送回乡下去,这城里没他的事做了!”
马二爷大惊,惊后便喜,连连道:“好,好,你要真能这么着,我……我给你十五家轿号!”
卜守茹头一点:“那就说定了。”
马二爷想想又不放心:“你……你不会骗我吧?”
卜守茹道:“我骗你做啥?!三日之后,你若在城里再见着我爹,唯我是问。只不过你也得想清了,答应给我十五家轿号会悔么?我可是要让麻五爷做干证的。”
马二爷说:“我悔啥?你人都进了马家的门,你的还不都是我的?!这一来全城的轿号就都在咱手上了。”
卜守茹道:“这你错了!我的就是我的,和马家没关系!”
马二爷说:“别扯了,你一个女人家,能管好那么多轿号?”
卜守茹道:“你别忘了,我是在轿号长大的!我自己能管,也能让仇三爷替我管着。”
马二爷打着哈哈,敷衍说:“算了,就我给你管着吧,仇三爷终是外人,靠不住的,你姑奶奶只等着使银子就是……”
卜守茹一口回绝了:“我的就是我的,我宁肯不要你答应的十五家轿号,也不容你管我的事,你要想给我使坏,别怨我和你拼命!为轿号,我……我是敢拼命的!你得清楚这一点!”
马二爷这才知道卜守茹是认真的,想了半天,终于同意了。
卜守茹又追上来问:“说清楚,那十五家轿号你还给不给?”
马二爷不敢说不给,只道:“这事我……我再想想吧!”
卜守茹起身吹灭了灯,背对着马二爷说:“好,你好生想吧,我睡了,想通了就别悔,我最讨厌大老爷们说话不作数。”
马二爷不想睡,又呼呼喘着往卜守茹身上爬。
卜守茹把马二爷往身下推,差点把马二爷推下了床。
马二爷是爷字号人物,一辈子睡过的女人多了,哪见过这事?火透了,掐着卜守茹的大腿根骂:“你这贱货!臭X!你爹都不是爷的对手,你还想用你那臭X治爷呀?做梦吧!”
卜守茹也抓住马二爷的腿根叫:“老王八头,我不治你,你来呀,你可有那本事呀!你只能做舔我臭X的狗!”
马二爷被抓得很疼,先松了手。
卜守茹也松了手。
都裸着身子,相互提防着,又僵了好一会儿。
马二爷没僵过卜守茹,软了,先是尴尬地笑,继而,又吭吭呛呛流了泪,说是前世欠了卜守茹的孽债,只怕得用老命偿还了。
最后,马二爷认输了,——
从未臣服过任何女人的马二爷,在他六十二岁的洞房之夜臣服了卜守茹,当场立了字据,把观前街的六家轿号,和分布于状元胡同一带的九家轿号作为私房钱的来源,一并齐送给了卜守茹。
这十五家轿号是卜大爷靠阴谋和蛮力都没得到的。
这夜对卜守茹来说意义非凡,它确立了卜守茹和马二爷未来的关系,也在马家建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秩序。
抓着那张字据,躺在床上承受着马二爷无能的蹂躏,卜守茹泪水直流,浸湿了绣花枕头。
卜守茹流着泪想,马二爷没准还会变卦,为防万一,明个儿一早就得去见麻五爷,让麻五爷当着马二爷的面也盖上手模画上押。
又想,还要给麻五爷说清,西城三十六家轿号也是她的了,五爷得帮她把那个乡巴佬的爹赶走,日后更得多照应……
第06章
卜大爷有了不祥的预感,三天来心总慌慌的。
闺女卜守茹出门子那日,原以为要有场痛快淋漓的哭闹,却没有,卜大爷便觉着怪。
卜守茹走后,卜大爷要和仇三爷商量重开西城三十六家轿号的事,仇三爷又是一副很踌躇的样子,就更让卜大爷起疑了。
卜大爷那当儿还没想到闺女已和仇三爷过了话,还以为仇三爷的踌躇是因信不过马二爷的承诺,便说,马二爷虽然不是东西,说话却是作数的,短时间里断不会再使坏。卜大爷要仇三爷把三十六家轿号的轿头管事都召来,一起合计、合计。
仇三爷这才说,还是先别急,待卜姑娘回门后一块合计吧!
这是啥话?卜大爷想,他的轿号和闺女有啥关系?
没想到还真有关系,且是大关系:他卜永安自己作孽,亲生闺女趁火打劫,把他这个当爹的卖了!
仇三爷、麻五爷,可能还有马二爷,都参予了这场惨绝的扼杀,里里外外只瞒着挨杀的他!
回门时,院门口再次落下许多轿,有卜守茹从马家带来的,有麻五爷和麻五爷手下弟兄坐的,还有一乘八人抬的绿呢官轿,是空的。
麻五爷一进门就指着绿呢官轿吹:“这可是好轿!连知府邓老大人都不摊坐的,五爷我一来有面子,二来又花了大价钱,才从退隐的巡抚大人府上借下了。”
卜大爷问:“借来干啥?”
麻五爷大大咧咧说:“干啥?给你坐呀!你家守茹那真叫孝敬!昨个儿就和我说了,你为轿子苦了十八年,身子骨全毁了,回乡咋着也得有乘风光的好轿!卜大爷,我可是真妒嫉你呢,有这么好个闺女。”
卜大爷傻了眼,坐在堂屋太师椅上直着嗓子叫:“谁……谁说我要回……回乡?谁说的?”
卜守茹走到近前,冷面看着卜大爷:“爹,我说的。我还对五爷说了,你老这么累着,我做闺女的于心不忍,这西城三十六家轿号我就管了,你只管到乡下歇着享清福吧!”
大爷身子动着,手直颤:“妮儿,你……你可还是我的妮儿?”
卜守茹说:“这叫啥话?我咋不是你的妮儿呢?你对我的好处,咱石城八十二家轿号的人谁不知道?不因着你是我爹,对我好,我能让五爷费神弄这绿呢大轿?爹,你不是不知道,当皇上的命官也得当到五品才能坐这绿呢轿呢!”
卜大爷抓起八仙桌上的茶壶朝卜守茹摔过来:“你……你这贱货,你是要我死!”
卜守茹身子一闪,躲过了,茶壶在卜守茹脚下碎了,壶里有茶水,湿了地,也湿了卜守茹的粉红绣花鞋。
卜守茹抬起脚,用绢帕揩着沾在鞋面上的茶叶片儿,又抬起头瞅着卜大爷说:“爹,你真是不识好歹的。你想想,我这么着不是为你好么?你今个儿败了能卖我,明个儿再败了可咋办呢?你可再没闺女卖了……”
卜大爷吼道:“老子不会再败了,不会!”
麻五爷插上来说:“卜大爷,话不好这么讲,不说你这人已是废了,不能再侍弄轿子,就算你没废,也不好说这大话的!”
卜大爷冲着麻五爷眼一瞪:“你他娘少管闲事!”
麻五爷笑了:“我可不愿管,偏是你找我管的!现在呢,你不让我管也不行了,我替卜姑娘做了主,就得管到底。我看了,你这闺女还就是比你这独眼龙强,有心计,也有能耐呢,五爷我都服气,你还不服?”
卜守茹道:“五爷,回乡下享福是好事,我爹知道的,你可别说这种话气我爹!”旋又对卜大爷说,“爹,打从我落生,你可是没回过家哩,我娘死时你没回,接我时也没回,只派了我巴哥哥和仇三爷。今个儿,你也该回了,看看我娘的坟,给我娘烧点纸,啊?”
卜大爷到这地步了,还心存妄想,凄惶地看着卜守茹说:“妮儿,我……我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我……我把轿号都给你,你别让我走,允我留在城里帮你的忙……”
卜守茹摇摇头道:“不必了,仇三爷会替我照管轿号的,他有腿,你没有,这没办法……”
卜大爷问仇三爷:“你能照看好西城三十六家轿号?”
仇三爷不敢看卜大爷,低着头说:“我……我不知道,卜姑娘让我管,我就得管,好歹都是你们卜家的人。”
卜大爷独眼里流出了泪:“好,好,你们早把圈套做好了,我知道。我……我不说别的了,只一条,你们让我留下来,任啥不管,让我能天天看到那些轿,成么?”
仇三爷瞥了卜守茹一眼,对卜大爷说:“这……这得问卜姑娘……”
卜大爷便对卜守茹道:“妮儿,你说句话!”
卜守茹摇起了头……
卜大爷这才知道自己完了,得带着他的一只独眼、两条断腿还乡了,他在城里十八年的拼杀至此完结。而造成今日这局面的正是他自己,他生下了卜守茹这么个孽障,又把这孽障聘给了马二爷,极完整的铺排了自己的全面失败,连一点余地都没给自己留!
伴着一声绝望的嚎叫,卜大爷身子一挺,把八仙桌推开,冲着卜守茹扑了过去,想抓住卜守茹,掐死她。
然而,今日的卜大爷已不是往日的卜大爷,那个用大脚板踩着麻石道和人拼命的卜大爷已不复存在,卜大爷的两条腿再也不能牢牢站在地上了,离开太师椅,卜大爷便轰然一声栽倒在方砖铺就的地上,就像倒下了一堵墙。
卜大爷倒在地上拖着鼻涕挂着泪骂:“卜守茹,你这个娼妇!贱货!老子只要还剩一口气就……就和你没完!老子要把你,把……把……马二都宰了!都宰了……”
卜守茹不气,看着卜大爷说:“爹,你咋骂也还是我爹,你不仁我得义;你不养我的小,我得养你的老。你甭闹,天不早了,咱得起轿了……”
卜大爷像没听见,直挺挺睡在地上,泼妇似的喊:“……都来看哟,都他娘的来看哟,这就是养闺女的报应!闺女就是这么丧送她爹的啊……”
卜守茹这才火了,穿着绣花鞋的脚一跺,对卜大爷叫道:“你也闹得太不像话了!”
转而又对麻五爷说:“五爷,快把我爹抬进轿去!”
麻五爷手一挥,院里站着的人过来两个,和麻五爷并卜守茹一起,硬把卜大爷架上了绿呢大轿。
卜大爷被扔进轿里了,还在骂,骂闺女,骂马二爷,也骂麻五爷和仇三爷,疯了似的。
麻五爷被骂得心烦,就找了团裹脚的破布,要把卜大爷的臭嘴堵起来。
卜守茹不让,说是挺好的事,别弄糟了。
起轿前,卜守茹张罗着一路上要带的东西,——去一趟就八十里地,吃的、用的都需不少,还有必不可少的盘缠。
正收拾着,卜大爷那边又出了鬼,这瘫子从轿里爬了出来,独眼亮的吓人,还狼一般地吼,说是要去见马二爷。麻五爷和仇三爷两人都按不住。
麻五爷说:“卜姑娘,得捆哩,嘴也得堵上,要不走在路上太招眼。”
卜守茹这才点了头:“那就捆吧!捆时手脖上缠点布片,别勒疼了他。还有,堵嘴的布也得干净……”
麻五爷又说:“卜姑娘,你是真孝顺!”
卜守茹没理麻五爷的碴,只道:“快弄吧!”
麻五爷和手下的人找来麻绳和布,把卜大爷捆了,又给卜大爷堵了嘴,再次把卜大爷塞进轿里。
卜守茹待麻五爷弄好了,才撩着轿帘对卜大爷说:“爹,你可别恨我,我这也是没办法!我不能让你再呆在城里给我丢人现眼了!”
卜大爷被捆得肉粽子似的,嘴上又塞着布,啥也说不出,只能用那只独眼狠狠盯着闺女看。
卜大爷的眼光中充满疯狂和仇恨,让卜守茹记了一辈子,至死难忘。
这时,又发生了一桩意外的事。
临走了,偏有人来找麻五爷,还带来个秀才模样的人来,秀才很年轻,手臂上有伤,不像跌破的,倒像洋枪打的。
秀才要出城,说是绿营的官兵在追他。
麻五爷找卜守茹商量,要那秀才坐卜守茹的花轿出城。
卜守茹问:“那秀才是啥人?”
麻五爷吱吱唔唔不说。
卜守茹道:“你不说,咱就不带,一个爹已够我烦的了!”
麻五爷迫于无奈,才说:“这人是革命党,到咱城里运动刘协统马标、炮标的新军起事,被发现了,咱不救他,他就险了,闹不好得掉脑袋!”
又说:“卜姑娘,你别怕,革命党的人我见的多了,并不都是奸人哩!”
卜守茹知道麻五爷的世面大,和啥人都有瓜葛,日后正好能帮她做事,便说:“我才不怕呢,举凡你五爷信得过的人,我自是信得过。”
那日是和革命党同坐着一乘四抬轿子出城的,革命党靠着轿子的左侧,卜守茹靠着轿子右侧;卜守茹盯着革命党看,革命党也盯着卜守茹看。
这一来,卜守茹的心就慌慌的,不是怕被官府发现,而是怕自己会鬼使神差跟革命党走,——那革命党是在官府缉拿告示上见到过,很像巴哥哥,只是比巴哥哥文气些。
革命党在轿子里说,南洋各处的革命党已纷纷起义,满人的朝廷长不了了。卜守茹点点头没做声,更没敢多打听。
那当儿,卜守茹不知道这话对她未来生命的意义,只觉着这个革命党怪大胆的,敢说满人的朝廷长不了,听完也就忘了。
轿子出城二里,到了大禹山山腰上,革命党下了轿,和麻五爷拱手道别了,卜守茹才想到:她的巴哥哥哪儿去了?会不会也投了革命党?巴哥哥若是投革命党,是不是也要这般东躲西藏?
再上轿时,石城已被抛在身后了,回首望去一派朦胧。
然而,卜守茹分明从那朦胧中看到了纵横交错,高高低低的麻石街路。
那是父亲用血肉栽种过的庄稼地,如今轮到她来栽种了,她认定她能种好,能在那麻石街路上收获自己和父亲的双份成功……
第07章
麻五爷那时候并不知道卜守茹野心勃勃的抱负。
在送卜大爷回乡下老家的路途上,麻五爷只把卜守茹看做一个孝顺闺女。
麻五爷认为,卜大爷被人斗败了,落到这步瘫在床上的田地,也只有回家一途了。继续逞强是没有道理的。因此,卜守茹把卜大爷用八抬大轿送走并不错,且是给了卜大爷面子的。倒是卜大爷太不近人情,一味胡来,才自我了个挨绑的结局。
一路上,卜大爷仍是闹,还绝了水,绝了食。
到得离村不远的青山口,卜守茹为了照顾卜大爷的脸面,给卜大爷松了绑,卜大爷竟从轿里挣出来,号啕着要往山下跳。
麻五爷先想去拦,后来一想,卜大爷反正是废了,跳下山去也好,正可全了自己一世英名,便在卜大爷身后停下了,定定地盯着卜守茹看。
卜守茹实是孝女,他的目光刚落到卜守茹身上,卜守茹便把脚一跺,叫道:“五爷,你还看啥呀?快拉住他!”
麻五爷这才和几个弟兄扑过去,扯住了卜大爷。
卜大爷拼命挣着吼:“你……你们让我去死!让我去死!”
卜守茹走到卜大爷面前劝道:“爹,这一路上你咋还没想开呀?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这道理你都不懂么?况且,你回去是享福……”
卜大爷骂:“臭妮子,你……你是想让我慢慢气死!”
卜守茹道:“那是你想的,我没这么想。”
卜大爷又抹着泪说:“老子就是真死了,也……也要在地底下天天咒你!”
卜守茹不为所动,脸上的表情仍很平静:“你别吓我,我知道你死不了。你若恨我,就该留着这口气看看我的结局。你若不恨我,那就更不会死,你会觉得有我这么个闺女,是你这辈子最大的成功。”
麻五爷也说:“是哩,卜大爷!你死啥呀?留口气在这世上多看几年风景也好嘛!”
卜大爷不语。
麻五爷心里仍觉得卜大爷该去死,便又道:“就是真要去死,你也别在卜守茹面前提呀!你想呀,你一提,卜守茹那么孝顺,能不拦么?这就显得假了,就不是你卜大爷的做派了!不是我麻老五要贬你,——这是娘儿们玩的手腕么!”
这话点到了卜大爷的痛处。
卜大爷羞愧了,抬眼看看麻五爷,嘴唇抖动了半天,想说啥,却又没说出。
麻五爷还是不依不饶:“卜大爷,我麻老五一向是敬着你的,可今日你这娘儿们的做派就不值我敬了……”
卜大爷真就成了娘儿们,麻五爷这么伤人的话,都没激起卜大爷赴死的决心。
卜大爷再不提去死的话了,只一味大哭不止,边哭边说:“你们都想我死,我……我还偏就不让你们顺心!我……我倒要看看你……你卜守茹和你……你麻五爷会……会遭个啥报应……”
再上轿时,卜大爷不闹了,脸上的泪也擦干了。
以死相逼的最后一手使完,卜大爷再没啥对付闺女的办法了,只好先认了命,定定地在轿里坐着,装出一副荣归故里的样子,且装得很像回事。
到了村里,也不提城里的事,卜大爷只对一村的亲友们说,自己是得了瘫病,不能侍弄轿子了,才把城里的轿号交给了闺女,自己乐得享几年清福。
然而,到得第二日离别时,卜大爷却当着麻五爷的面,对卜守茹说:“妮儿,老子今日当面给你说清楚:我卜永安不会认命,更不会毁在自己闺女手里!老子还要重回石城的!一定要回去!老子是爷!是爷!这话你给老子记住了!”
卜守茹笑道:“真有那一天,我就跪在城门口迎你!”
卜守茹认定这是疯话,回城的路上就对同坐在八抬大轿的麻五爷说:“我爹是被轿子搞疯了。”
麻五爷笑了笑:“可不是疯了么?不疯会把你这俊闺女许给老不中用的马二爷么?当初,你爹提起这话头时,我就说他是疯了。你爹偏说我不懂,非要我立马去找马二爷谈……”
卜守茹不愿扯这话题,又叹了口气说:“乡下空气好,在乡下呆上几年,我……我爹那疯病或许会好些。”
麻五爷摇摇头道:“好不了的。男人的心你不懂,我懂。你小心了就是,你对你爹再孝顺,他还是要和你作对的,从今日开始,你爹最恨的人再不是马二爷,只怕就是你卜守茹了!”
卜守茹苦苦一笑:“他若真这样,我也没办法……”
麻五爷胸脯子一拍:“有我在,你就有办法!五爷我是断不会看着你爹和马二爷难为你的!”
卜守茹凄哀动人地冲着麻五爷微微一笑,点点头说:“那我今后真就仰仗五爷了!”
麻五爷道:“好说,好说!”
这么说着,麻五爷的心己乱了,两只色迷迷的眼老在扒卜守茹的衣裙。满眼都是衣裙下那雪白的软肉。还一遍又一遍想象着把卜守茹扑倒在地上的景状。
在麻五爷看来,卜守茹已是他碟中的菜了,他是想啥时吃,就能啥时吃的。按着卜大爷的意思撮合这门亲事时,麻五爷就想过,他是为马二爷帮忙纳妾,也是为自己讨个长远的便宜。
讨便宜的机会现在就在眼前,卜守茹和他同坐一乘八抬大轿,一阵阵脂粉的香味直往他鼻子里钻,他只要伸伸手,那软肉就吃到口中了。
这就躁动起来,极想搂过卜守茹,立马把她剥个净光。
手已要伸过去了,却又想到:自己要讨的是长远的便宜,这般急急的动手,会不会让卜守茹生出厌烦,进而坏了日后持久的温存?
看得出,卜守茹心情不好。
也难怪,叫谁碰到这些事,心情也好不起来。
然而,又揣摩,或许越是心情不好,才越是做那事的好机会?
卜守茹心里有数,他的忙不是白帮的,没好处,天王老子也请不动他麻老五。他今日这样给她帮忙,就是因着看中了她一身的软肉。他早就说过要吃她的。出了村,硬往她那八抬大轿里挤时,她也该看出他的意思了。
卜守茹自然看出了麻五爷的意思,可却没有一点怂恿的眼风,只正正经经地对麻五爷说:“五爷,你说说看,你日后想咋着帮我?眼下我倒不在乎我爹咋想,只是老琢磨该咋对付马二那老东西。你说马二应下的那十五家轿号会老实给我么?”
麻五爷心猿意马地应忖道:“好说,好说。”
卜守茹眼一瞪:“啥好说?”
麻五爷一把揽住卜守茹,笑道:“你卜守茹的事都好说……”
卜守茹把麻五爷推开了:“你还没回我的话呢,马二爷若是不老实给我那十五家轿号该咋办?”
麻五爷的手又伸了过来,在卜守茹高高耸起的胸脯上摸捏着道:“好说嘛,老子带上帮门的弟兄打上一架就是!”
卜守茹问:“以啥名目打?”
麻五爷的手干脆插到了卜守茹的怀里:“名目是现成的,老子是你们的中人么,要主持公道嘛!”
卜守茹点点头:“倒也是……”
这时,麻五爷已顾不得卜守茹说什么了,手在卜守茹温热的怀里摸着,浑身的血便直往头顶涌,满脑子只一个把卜守茹做掉的念头。
于是,粗野地去解卜守茹的衣裙……
卜守茹这才认真反抗了,两只手牢牢护住自己的腰,说:“五爷,别……别这样,你……你说过的,你是我娘家叔……”
麻五爷道:“又不是亲叔,没事的!”
卜守茹拼命把麻五爷往一边推:“你……你滚远点,这……这是在轿里……”
麻五爷的脏手已硬插到卜守茹的腹下,在卜守茹的大腿根摸着:“不怕的,这些抬轿的全是老子帮门的弟兄……”
卜守茹仍不干,两腿死死并拢在一起,说:“五爷,你……你别胡来,马二爷知道了,饶不了你……”
麻五爷的手还努力地往下挤着:“老子才不怕啥马二爷呢!没有老子,也没有他马二的今日!这老王八自己知道!”
卜守茹说:“可我怕,我……我已是他们马家的人了……”
麻五爷道:“你也别怕,这老王八敢碰你一根X毛,老子和他没个完。”
卜守茹知道,自己迟早要从麻五爷手里过这一刀的,只是没想到这一刀来得这么快,且又是在八抬大轿里。
于是又说:“五爷,你……你别这么急,回城我还要请你和弟兄们吃酒的,咱……咱们有的是时间。”
麻五爷想想也是:肉已到了嘴里,再也跑不掉了,自己早一些吃,晚一些吃,都是一个吃,况且在轿里,地方狭窄,也做不好。便打消了做的念头,只把两只手在卜守茹身上摸了个遍。
卜守茹开初并无一丝要做的意思,可麻五爷那不断的摸捏,却撩起了她的情思。让她一次又一次想起了巴哥哥,老觉得搂着她,抚摸她的是巴哥哥。后来,身上便燥热难当,紧接着,又是一阵阵难已言喻的舒心和欢愉,让她差点儿叫出了声……
当晚,在威龙酒家吃过酒,麻五爷借口送卜守茹回家,把同来的弟兄都打发走了,只带着个仇三爷和卜守茹一起回去。
仇三爷不解麻五爷的心意,说:“五爷,有我在,你老也回吧!”
麻五爷道:“我不能回,我……我还有事要和卜守茹商量哩!”
又眨了眨眼,问卜守茹:“是不是呀,卜守茹?”
卜守茹没理麻五爷,只对仇三爷说:“三爷,我们的事你别管!”
到了家,进了卜守茹原来的闺房,麻五爷没和卜守茹说上三句话,就把卜守茹往床上按。
卜守茹那时还是清醒的,拼力挣着,躲着说:“五爷,咱可得说清了,我并不欠你啥,你先说要做我娘家叔,这会儿又要弄我,日后可别悔……”
麻五爷喝多了,话就说得混账:“啥娘家叔?就是亲叔,我也得弄你!我不悔,——能弄上你这样的俊妮,老子有啥悔头?就算今日死在你身上,老子也不侮!”
卜守茹仍是不让麻五爷碰,又跳下床,隔着一张桌子对麻五爷说:“你弄了我,日后咱咋说?”
麻五爷道:“俊妮,你说咋说咱就咋说,你……你就是让我马上去宰马二这老王八,老子也去宰!”
卜守茹这才顺从了,让麻五爷搂着,脱了衣裙,赤条条躺到床上。
麻五爷被卜守茹美丽的躯体震慑住了,呆呆看了好一会儿,才扑上去,搂着卜守茹一阵乱亲,亲卜守茹的胸脯,卜守茹的大腿,还有让卜守茹说不出口的地方。
卜守茹觉得麻五爷和马二爷一样,也是做狗的料。
不曾想,接下来,麻五爷和马二爷就大不相同了。
俯到她身上后,麻五爷立马让她破了身,让她平生第一回领略了一种陌生而又让她向往的痛楚。那痛楚来得快,去得也快,在麻五爷强健躯体的剧烈动作中,痛楚只一会儿功夫便消失了,就如同一杯水泼到干渴的地上,转眼间就干了,剩下的只有刻骨铭心的欢快。
欢快把最后的理智都葬送了,本是一场交易,此刻却忘记了,——连整个世界都忘记了,塞满心间的只有本能的欲念。
禁不住便呻吟,便叫出了声……
做完之后才知道,自己流了不少血,大腿根和小腹上都是红红的,麻五爷身上也是红红的,床上沾了不少血迹,继而,又隐隐感到下身疼起来。
这才知道,自己从今以后再不是清白的人了。
不由地想起了巴哥哥,恨巴哥哥那夜太无能,才让麻五爷今日讨了这大便宜。
这样一想,方才的欢快全记不起,只觉得心里苦涩难忍,禁不住就哭了起来。
麻五爷也没想到卜守茹做了马二爷的妾,却仍是大闺女,弄完以后很是动容,搂着满面泪水的卜守茹赌咒发誓说,要对卜守茹好,要把卜守茹当自己的结发太太一般看待,还说,若是今日让卜守茹怀了胎,自己便找马二爷去认孩子。
第二日早上,麻五爷心满意足地走了。
麻五爷和卜守茹这夜闹出的动静,仇三爷知道。
仇三爷透过半开着的窗子,眼见着麻五爷走远了,才进房来看卜守茹,很是小心地对卜守茹说:“卜姑娘,你爹走了,巴庆达又不知下落,在城里,也……也只有我仇三和你在一起了,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卜守茹不知仇三爷要说啥,便懒散地道:“你说。”
仇三爷说:“我知道麻五爷对你没安好心,一直……一直就没安好心……”
卜守茹道:“我知道的。”
仇三爷又说:“你若是没到马家去倒还罢了,如今到了马家,他还和你这样乱来就不好了……”
卜守茹这时已猜到仇三爷要说啥了,忙道:“三爷,你甭说了,快喝茶……”
仇三爷不喝茶,偏要说:“你不能和麻五爷做那种事,那种事不是好女人做的……”
卜守茹一怔,突然抬起手,对着仇三爷就是一个耳光:“放屁!让我专心服侍一个糟老头子,就……就算好女人了?”
仇三爷被打愣了,怯怯地看着卜守茹不敢做声。
卜守茹眼里涌出了泪水:“我……我是女人,不管是好女人还是坏女人,都……都是女人,三爷,你……你就弄不懂么?”
仇三爷不语。
卜守茹又说:“况且,我……我还要侍弄好咱的轿行,还得和马二那老不死的斗下去,你……你说,我除了靠麻五爷和他的帮门,还能靠谁?”
仇三爷眼圈红了,先点了点头,后就长叹一声道:“卜姑娘,你……你命太苦了……”
卜守茹摇摇头:“三爷,我不信命,我今生今世就要拼拼看!我不信这世界就是我爹、马二爷和麻五爷这帮臭男人的!三爷,你看着好了,终会有一天这石城里会四处飘着我的轿子……”
第08章
向马二爷讨要那十五家轿号的念头是固执的,这固执的程度与当年卜大爷创业的固执几乎没啥二样。嗣后回忆起来,卜守茹还说,只此一点便证明,她身上滚沸着卜大爷奋争的血脉,她不成事是没天理的。
然而,卜守茹最初的努力却被马二爷笑眯眯粉碎了。
马二爷不说不给卜守茹那十五家轿号,先是拖,拖到无法再拖的时候,就在表面上把许下的十五家轿号分给了卜守茹,只是不许卜守茹插手轿号的事,每月笑嘻嘻地给卜守茹一张三五十两银子的银票也就罢了。
卜守茹头一回拿到银票时就说:“我要的是十五家轿号,不是银票。”
马二爷道:“不错,你要的是轿号,我给你的也是轿号,那十五家轿号都在你名下,才有了这进项嘛。”
卜守茹说:“我说过的,我要自己弄轿……”
马二爷笑道:“你弄啥轿?你爹的三十六家轿号你也没弄,还不是叫仇三爷替你弄着么?仇三爷是外人都能替你弄,我就不能替你弄了?!”
卜守茹说:“仇三爷不是外人,我当年就是被他从乡下老家抬来的,我信得过他。”
马二爷又笑:“那你信不过我么?”
卜守茹冷冷一笑:“我倒是想信你,只是你这人不足信!说到现在,你还在骗我,十五家轿号也没真给我。”
顿了一下,又说:“自然,我也不让你信,你心下还是怕我。”
马二爷那时还是胜利者,还很自信,哈哈大笑着道:“啥话呀,你说到做到,把你爹送到了乡下,我还信不过你么?说到怕就更没道理了,我怕你爹倒还有点影子,说到怕你,那就是笑话了!我怕你啥?怕你成了这石城的轿主?就算你能成这一城轿主,不还是我的妾么?!我正高兴哩!”
和马二爷说不通,卜守茹就想到了麻五爷,要麻五爷到马家来说话。
麻五爷很听话,第二天便昂昂然来了,一来就对马二爷说:“二爷,你送卜守茹十五家轿号可是立了字据的,中人便是五爷我,老拖着不给,不公道哩!”
马二爷一开始不理麻五爷的话碴,仍是一味的笑,还请麻五爷吃了酒。
吃酒时,马二爷才胸有成竹地道:“五爷,我这不是赖,——你五爷做的中人,我能放赖么?你问问卜守茹,我可是亏了她?十五家轿号的进项,我一分一厘不少,全给了卜守茹,你还让我怎样?现在我终没死,还没到分家产的时候,卜守茹这么急着要分那十五家轿号,是不是有点让人寒心呀?”
麻五爷看看酒桌对面的卜守茹,又看看身边的马二爷,觉得这话难说了,马二爷说的不错,卜守茹确是做得过分了些。
麻五爷便反过来劝卜守茹:“卜守茹呀,马二爷说得也对,你们如今是在一个门里,真要分得那么清也难。我看,你省下这份心也好,到真有那么一天,要分家了,五爷我再来给你做主就是。”
卜守茹心里很气,脸面上却不好露出来,就在桌下狠踩麻五爷的脚。
麻五爷被踩得很疼,知道自己的话不对卜守茹的心意,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卜守茹的心事却不太清楚,便又站到卜守茹的立场上想了好一会儿,才对马二爷说:“只是二爷呀,你也别太小气了,更别打那十五家轿号的主意。那十五家轿号每月的进项有多少,你想瞒也是瞒不了的,卜守茹可是在轿号里长大的……”
卜守茹更气了,觉得麻五爷实是个点拨不开的榆木脑袋。
当晚,卜守茹找到了麻五爷的香堂里,指着麻五爷的鼻子,就是一通老实不客气的骂,骂麻五爷和她好不是真心,被马二爷几杯酒一灌,就不知姓啥了!竟说了那许多昏话、胡话!
麻五爷却不知自己昏在哪里,又胡在哪里,便问:“我给你多讨些银子,不是好事么?”
卜守茹道:“姑奶奶我要的不是银子,是轿号!是马二爷的命!我今日明打明地告诉你:我进马家的门是为了保住卜家的轿号,也是为着去夺马家的轿号!不把这些轿号都弄到我手上,我……我是不会甘心的!”
麻五爷呆住了,直到这当儿,他才发现,他过去太看轻了卜守茹,只把她看做一个可人心意的俊妮儿,就没想到她的心会那么野。
倒回头再想想,越发觉得站在他面前的这俊女人不是一般的等闲的人物,这俊女人出聘到马家去没哭,把自己亲爹绑到乡下去没哭,就是头一回和他做那事时,也清醒得很……
麻五爷心里一阵凉飕飕的,马上想到:闹不好,只怕自己日后也会成为卜守茹的对手的,今日对她就不能不防……
想到一个“防”字,却又觉得可笑:他麻五爷睡了人家,还要防人家,成啥话呀!再者说,人家的对手是马二爷,要图谋的是马二爷的轿号,关他麻老五一个屁事!
遂又发现事情还是和自己有关。
她若是真能从马二这老小子手里夺下全城的轿号,自己倒应该可心去帮她才对,帮了她,也就是帮了自己。马二爷的轿号落到卜守茹手里,也就算落到了他麻老五手里。
这么一想,麻五爷笑了,说:“这不怪我,只怪你卜姑奶奶没和我说清楚。”
卜守茹定定地盯着麻五爷问:“这会儿我总说清楚了吧?”
麻五爷点点头:“这会儿算说清楚了。”
卜守茹又问:“那你说该咋办吧?”
麻五爷说:“好办。卜姑奶奶你看好了就是,我先帮你把那老东西许下的十五家轿号弄下来,而后就叫帮门的弟兄暗地里动手,往马二爷的轿号里藏炸弹,赖他一个革命党……”
卜守茹道:“姑奶奶我不喜放赖,赖马二个革命党不算正大明光的好主张。你再好生想想吧,反正真革命党和你也有交情,——那日送我爹出城,不还护下一个秀才么?我想,到时候真弄两个真革命党来,你也办得到。”
麻五爷拍了胸脯:“那是。我麻老五没别的本事,就是朋友多,各路的都有。”
然而,麻五爷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没有动手。
卜守茹一追问,麻五爷便说还没准备好。
闹到后来,卜守茹不高兴了,麻五爷才说了实话:马二爷这人一向和官府走得近,赖马二爷一个革命党不行,就算真弄两个革命党塞到马二爷的轿号里,只怕也不行,——知府衙门的邓老大人月月收着马二爷孝敬的月规,才不会杀马二爷的头,断自己的财路呢。
卜守茹冷静想想,觉得麻五爷说得也对,这马二爷不是他爹,最会巴结官府,孝敬月规不说,邓老大人那里还常去走动,邓老大人自不会办他谋反的。闹得不好,自己和麻五爷反要惹麻烦。
这才放弃了先前的想法。
却仍是想把自己应得的十五家轿号弄到手,更不想就此放过马二爷,卜守茹便常往麻五爷的香堂跑,和麻五爷合计对付马二爷的新主张。
跑得多了,香堂的弟兄识得不少,众弟兄因着卜守茹和麻五爷的关系,都把卜守茹敬作二堂主。
终于有一天,卜守茹和麻五爷做过那事,认真开了口,对麻五爷说:“老五,我看我也沐浴薰香进你们帮门吧!”
麻五爷不情愿,说是帮门里有规矩,加入帮门的都得是男人,女人是断然不能进的。
卜守茹哼了一声道:“屁话,长着阳物的不一定就算男人,姑奶奶我没长,偏还就有点男人的胆气!”
麻五爷仍不情愿,便说:“你有胆气也还是女人,帮门的规矩不能在我手上坏了。”
卜守茹一脚把麻五爷蹬下了床:“那好,你滚吧,从今往后别再上我的床!”
麻五爷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被摔疼的屁股,笑了:“好……好你个姑奶奶,心这么狠!”
愣了片刻,又说:“我……我真算服你了,你想进帮门就进吧,我手下的那帮弟兄早就巴不得你进呢!只是有一条,你……你可不能和他们也这么胡来……”
卜守茹认真怒道:“该死的东西,你把姑奶奶我想成啥人了!”
沐浴薰香入了帮门,卜守茹有了威势,又向麻五爷提出,要讨那十五家轿号。麻五爷那当儿还不想和马二爷公开翻脸,觉得为难,就说再等等。
卜守茹却等不及了,甩开麻五爷,自己上了阵,藉着为帮门弟兄找事做的借口,向马二爷讨那十五家轿号。
马二爷仍是不给。
帮门里的弟兄就按照卜守茹的意思,到各轿号去放赖,都说自己是卜姑奶奶请来的新轿头,新管事,打了马二爷手下的人不说,还硬把十五家轿号强占了。
马二爷哪吃过这种气?轿号被占的当天,便指着卜守茹的鼻子大骂不止。
这回轮到卜守茹笑了。
卜守茹笑笑地说:“你骂啥呀?这些轿号本就是你好心好意送我的,现在送仍不算晚,我仍领你一份情呢!”
马二爷怒道:“你……你这是硬讹我!”
卜守茹说:“二爷,你这话就说错了,——我只是把你许给我的轿号拿到手上了,咋算讹你呢?你不想想,咱石城谁还讹得了你?”
马二爷气得发抖:“对,一点不错!谁……谁也别想讹老子!老子明日就让邓老大人的官府去拿人!”
卜守茹仍是笑,——却是阴笑:“那就不好了吧?你堂堂一个爷字号的人物,对付自己的小妾还得惊官动府,是不是有点太失身份了呀?”
马二爷气极了,扑过来,狠狠打了卜守茹一个嘴巴,打得卜守茹嘴角流出了血。
卜守茹伸手抹去了嘴角的血,不再笑了,淡淡说了句:“行了,为十五家轿号挨你这一巴掌也值。当年我爹只为得你五乘小轿,还丢了一只眼哩!”
说毕,卜守茹一转身,款款走了,就像刚做完了一场合算的生意。
这让马二爷品出了仇恨的气味。
卜守茹走了好久了,马二爷还呆呆在那里站着,站到后来,突然把桌子一把掀了,怒冲冲地叫家人备轿,要去知府衙门找邓老大人告状。
第09章
坐在轿里,在街上走了没多远,马二爷便清醒了:卜守茹说得真是不错,我马二爷自己对付不了一个小妾,还成什么话?弄到邓老大人那里去,岂不是要吃人家的耻笑么?邓老大人是明白人,在他决意纳卜守茹为妾时,就劝他不要意气用事,别引个祸害进门。现在去找邓老大人,邓老大人的话自然是现成的。
再者说,就算邓老大人想帮忙,怕也是帮不上的,他为那十五家轿号立过字据,中人又是麻五爷,他再气,也还是理屈。
又想到,卜守茹今日所以敢这般闹,麻五爷肯定是插了手的,——卜守茹都进了麻五爷的帮门,麻五爷能不插手么?只不知麻五爷插手是为哪桩?为夺他的轿号?还是为了勾引卜守茹那贱货?
夺轿号的可能不大,麻五爷知道他马二爷和邓老大人的关系,现在还不敢贸然下手。
那就是为了勾引卜守茹这贱货了,——也说不准是谁勾引谁呢,闹不好偏就是卜守茹先去勾了麻老五。
越想越觉得可疑,麻老五可疑,卜守茹也可疑。
然而,没抓住把柄,马二爷却也不好问。
在街上转了一大圈,马二爷又回来了,回来时消了气,绝口不提自己想到邓老大人那儿去的事,只说出去散了散心,看了看东城的轿号,还强笑着对卜守茹说:“送你十五家轿号原本就是我心甘情愿的,好好的一桩事嘛,现在倒叫你闹出气来,实在是个笑话。”
又问卜守茹:“我刚才打疼你了么?”
卜守茹没理。
马二爷觉得没趣,回了自己房里独自去抽大烟。
抽着大烟,马二爷仍在想麻五爷和卜守茹相互勾引的事,想着想着就真切起来,似乎自己亲眼见着卜守茹俯在麻五爷怀里滚,还能听到阵阵淫荡不堪的笑。
心里痛楚难忍,——不再为那十五家轿号,却为卜守茹那想象中的淫荡。
马二爷知道,自己终是老了,力不从心了,这就让麻五爷钻了空子。卜守茹正是一堆干柴,麻五爷便是烈火,这干柴烈火的一男一女搅在一起,反正没个好。
当下喊了贴心的家人刘四过来,俯着刘四的耳根交待了一番,要刘四日后啥事不做,只在卜守茹出门时,跟着卜守茹。
刘四跟了只三天,卜守茹便现了形:这贱货真就和麻五爷睡上了!
刘四向马二爷禀报时很是兴奋,说是若不是亲眼看见真不敢相信,卜守茹竟会那么浪!遂添油加醋把卜守茹和麻五爷在卜家轿行总号里做那事的情形说了一遍,还说听到卜守茹一阵阵的叫……
马二爷见刘四说得兴奋,老脸挂不住了,当下打了刘四的耳光。
刘四挨了打,脸上的兴奋逝去了,捂着脸退到一旁,不敢再说下去。
马二爷却又叫刘四说:卜守茹那贱货都叫唤了些啥?
刘四怕再挨打,偷眼怯怯地看着马二爷,不愿说。
马二爷要抓到卜守茹赖不掉的干证,一把抓过刘四的衣领,逼刘四说。
刘四这才吞吞吐吐说了:“那……那贱货叫……叫的是:‘我要……要死了……’”
马二爷放开了刘四,要刘四夜间再来。
到了夜间,刘四来了,和马二爷一起,突然闯到卜守茹房里,把卜守茹从床上拖起来,用事先备好的麻绳去绑。
卜守茹大约知道是为啥事,并没有多少惊恐的样子,只是在一开始时本能地挣了一下,也没喊叫,后来就被绑上了。
绑上之后,马二爷要刘四走开。
刘四走开了。
马二爷把长长的绳头扔过房梁,将卜守茹身子吊得只有两只脚尖点地,才把绳头在房门上拴牢了,立在卜守茹对面阴阴地问:“贱货,你可知道爷为啥要这么伺候你?”
卜守茹恨恨地看着马二爷,不做声。
马二爷劈面打了卜守茹两个耳光,又说:“我说你贱货胆咋这么大,却原来是勾上了麻老五呀!今日,就给老子说出来,你们是啥时睡上的?都睡了几次了?”
卜守茹仍不做声。
马二爷便唱独角戏,围着卜守茹吊起来的躯体踱着步,恶毒地道:“被麻老五操得痛快是不是?都痛快的要死了是不是?今日爷也得让你痛快,直到痛快死!别以为爷老了,不中用了。爷就是老得不能动了,也能让你痛快死!”
卜守茹这才冷笑着骂了马二爷一句:“你老杂种让你娘痛快去吧!”
马二爷从皂靴里拔出一把随身带着的匕首,先在卜守茹脸前晃了晃,后就一点点割卜守茹身上的衣裙,直割得衣裙全成了布条儿,让马二爷一缕缕全扯了下来,马二爷才把匕首贴到卜守茹高耸的乳房上,说:“贱货,现在爷要你一句话:你只要说了这句话,爷今日就饶了你。你给我说,‘从今以后,我这贱货服了二爷,冉不敢和麻老五乱来了。’说!”
卜守茹不说。
马二爷恼了,真想一刀把卜守茹的乳房割下来,可抖着抓刀的手,在卜守茹乳房上比划了半天,仍是下不了手。
那对雪白高耸的乳房太诱人了,就是这般的气,马二爷仍恨不得扑上去啃上两口。
见马二爷不动手,卜守茹反催上了:“老杂种,你倒是下刀呀?咋不下刀?我要是你早就动手了!”
马二爷像似没听到卜守茹的话,仍不下刀,只愣愣地盯着卜守茹光滑美丽的躯体看,看得昏花的老眼里涸出了泪……
扔下刀,马二爷搂着赤身裸体的卜守茹哭了:“卜守茹,你……你就这么恨我么?”
卜守茹道:“别问这些没滋没味的话,要么你快下刀,要么你让我上床睡觉,我困了,也让你折磨够了……”
马二爷跪下了,乌黑苍老的脸贴着卜守茹白皙光滑的小腹亲着,仰着脸说:“卜守茹,你……你真就铁了心要和我这个老头子拼到底?你……你咋不想想,你既已进了马家的门,马家的一切,不也是你的一切么?你……你为啥偏要上麻老五的当?”
卜守茹烦了,挣起来,一脚把马二爷踢翻了:“老杂种,你闹够了,快放下我!”
马二爷被踢倒在地上,气又上来了,一边往起爬,一边又恶狠狠地骂:“放下你,让你再去和麻老五痛快?做梦吧!”
卜守茹叫道:“才不是做梦呢,姑奶奶就是和麻老五痛快了,你只管气去吧!”
马二爷咬牙切齿说:“好,好,你……你总算认了,那……那爷也让你痛快、痛快……”
说着,马二爷抱住卜守茹,张口咬住了卜守茹的一只奶头,咬出了血。
卜守茹痛得叫了起来。
这叫声让马二爷兴奋,马二爷又去咬卜守茹另一只奶头。
卜守茹叫得更凶了,嘴上却仍是硬,一边叫着,一边还破口大骂。
那充斥耳际的叫和骂,对马二爷来说都是新鲜的,马二爷益发有了精神,身上那不中用的东西,也像似有了中用的意思,可当马二爷救火一般脱了衣服,那东西却又不中用了。
这让马二爷生出了一种野兽般的恨。
一种绝望老者对年轻生命的恨。
无法占有她,便只有毁灭她。
毁灭的欲念像火一样在马二爷心头烧起来。
搭眼看到门后的一根断轿杠,马二爷扑过去攥在手上,疯了似地要往卜守茹大腿根捣。
第一下捣偏了,捣在卜守茹的大腿上,卜守茹被那轿杠的力冲撞着,悬于空中的身子飘起来,落到了一边。
马二爷一手稳住卜守茹的身子,一手抓着断轿杠,连声叫着:“爷今日让你痛快死掉!让你痛快死掉……”
马二爷再次要捣时,卜守茹才怕了,尖叫道:“你……你不能这样对我……”
马二爷已失却了理智,硬是把轿杠捅到了卜守茹的大腿根。
卜守茹这才想起说:“马二,你……你真不能这样对我,我……我有了……”
马二爷一怔,稍许清醒了些:“你……你这贱货有……有了什么?”
卜守茹有气无力道:“有……有了身孕……”
马二爷抓住卜守茹满是血水的乳房阴阴地问:“谁……谁的种?”
卜守茹道:“你……你的……”
马二爷不信:“我……我的?我……我总共就和你成过两回……”
卜守茹泪水直流:“那……那好,那……那随你的便,你……你老杂种弄死我好了!”
马二爷不弄了,把轿杠攥在手中,将信将疑地看着卜守茹,思虑着。
思虑的结果,马二爷相信了卜守茹的话,很有信心地想,他虽道是老了,那精气还在,他命中不该绝后。——石城里的几代弄轿对手都咒他马二爷断子绝孙,可他偏没断子绝孙,偏就在六十三岁上得了儿!
马二爷那时就认定卜守茹肚里怀的是个儿。
后来,卜守茹果然早产了一个男孩,马二爷给他取名天赐。
这都是后话了。
第10章
这场折磨和凌辱,让卜守茹在床上整整躺了半个月。
在这半个月里,卜守茹身心都是极度痛苦的。
在身心的双重痛苦中,卜守茹想起了许多往事,想着想着就流泪。且老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她这么做值不值?除却轿号和轿子,难道她就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么?
看来是没有。
她的巴哥哥走了,只怕永远也不得回了,父亲已把她逼上了这条为轿业而争战的绝路。她退不下了,——她不向马二这老杂种低头服软,不接受这受辱为妾的命运,就得硬着骨头,打着精神在这条绝路上走到头。
直到这时候,她才理解了父亲。
她没有退路,父亲也是没有退路的,城里麻石路上浸着父亲的血、父亲的汗,那遍布西城的三十六家轿号,就是父亲在这纷乱人世上活过的证明。一个从一文不名的叫花子,到被人称爷的落落大男人的证明。为了它,父亲不在乎毁了自己亲生闺女,甚至会不在乎把一个世界都推入血水中。
这番理解却并没有取消仇恨,对父亲的恨反倒加深了:这个做爹的明知她将走的路是多么无望,他还是让她走下去,她那么求他都没用。他夺去了她的巴哥哥,及与巴哥哥分割不开的祥和未来。
还有就是对马二爷的恨。
那夜的凌辱,卜守茹一生一世也难以忘却。这老杂种竟然那么对待她,如不是为了肚里的孩子,她相信马二会在那夜用这最古老、最野蛮的法儿弄死她的。
恨到极致,卜守茹就想到了杀人,——杀马二爷。
真就付诸行动了:能下床活动时,找了把剪刀在怀里揣着,想瞅机会把马二一剪刀捅死。——本来还想给麻五爷和帮门的弟兄带个话,让麻五爷和帮门的弟兄也想想法儿,在外面动手。可在马家门里找不到靠得住的人,才把这念头先搁下了。
动手的机会却难找,马二爷知道已难拢回她的心,再不做无望的努力了,还小心的防着她,每回过来看她,不是离她远远的,就是带着刘四。
马二爷说的清楚:从今往后,他只为她肚里的孩子。
卜守茹老下不了手,慢慢却又想开了,觉得杀了马二爷也未必就好。
真杀了马二爷,她就得给马二爷抵命,这实是不值。她正当年轻的花季,马二爷却已是手扒着棺材沿的人了。再者,拼个双双命归黄泉,正合了父亲的心意。一直想看她笑话的父亲,待得她被官府的铁绳锁走,只怕真就会重回石城,来收她的轿号了。
是的。她的轿号。父亲的轿号如今都是她的。还有从马二爷手里弄下的十五家轿号。她正是为了这些轿号,才吃了这许多苦,受了这许多罪,今天,决不能为一时的意气而毁了这已到手的一切。
争战的路还长,一切才刚刚开始,她决不能像个窜上空中的烟花,亮亮的闪一下,就永远完结。
这才想到了一个“忍”字。
忍下了这口气,天地便豁然开朗了,这日早上,当马二爷再到卜守茹房里来时,卜守茹把揣在怀里的剪刀掏出来,扔到了马二爷面前,平静地说:“马老二,和你说实话,这几日我一直琢磨着要杀了你,可我想来想去觉得不值,你老杂种还不配姑奶奶以命相拼。”
马二爷虽道一直防着卜守茹,却仍是很吃惊:“你还真……真想杀爷?”
卜守茹点点头:“你老杂种若是和姑奶奶我一样年轻,我早就下手了……”
马二爷又问:“你……你和爷说这些干啥?”
卜守茹道:“让你知道,姑奶奶今生今世是要和你拼到底的,姑奶奶就算不用别的手段,只一个年轻,就是你老杂种拼不过的!你不想想你弄我时的那份恶心样!”
马二爷想了想,点点头说:“不错,爷是老了,可你别忘了,爷还有儿,就在你这贱货肚里养着呢!我拼不过你,我的儿拼得过你!你也有老的一天,死的一天,到那时,你就是拼出了一个世界,也不能带到棺材里去,也得留给我的儿!”
卜守茹笑道:“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养的是我的儿,他断不会成为我的对头。”
马二爷阴毒地说:“不一定吧?你不是卜大爷的亲闺女么?你咋着对你爹的?苍天会有报应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哩!到得报应落到你身上时,爷在地下都得笑醒了。”
卜守茹冷冷一笑道:“那好,咱就走着瞧吧!”
伤好之后,再见到麻五爷和帮门弟兄时,卜守茹只字不提被马二爷的凌辱,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只对麻五爷和帮门的弟兄说,这一阵子是生了病,才到香堂来得稀了。
然而,这话骗一般弟兄可以,对麻五爷却是骗不过的,麻五爷和卜守茹一做那事,立马发现了卜守茹身上的伤痕,——伤痕不在别处,偏又是在那些地方,让麻五爷好生惊疑。
麻五爷当即便问:“卜守茹,你……你得的是啥病?这……这身上是咋啦?”
卜守茹淡淡地说:“与你无关,你别管……”
麻五爷怒道:“你是我的人,我能不管么?你给我说,是哪个王八蛋这么作践的你?”
卜守茹心里涌起一阵痛楚,脸面上却隐忍着:“叫你别管,你就别管!”
麻五爷却起疑了,暴突的双目紧盯着卜守茹的脸孔道:“你他娘的该不是又和哪个野男人好上了吧?”
卜守茹再没想到麻五爷会往这方面疑,抬手一巴掌扇到麻五爷脸上,扇得极是响亮:“放你娘的屁!”
打完麻五爷的嘴巴,卜守茹却再也抑制不住心中那份痛楚,捂着脸呜呜哭了,边哭边说:“不……不是为了你这混账东西,我……我哪能落到这一步!我哪能让……让马二那老杂种这样作践?”
麻五爷这才知道卜守茹是为自己方吃了这莫大的苦头,当即就愧了,抓过卜守茹的手打自己的脸,后又自打耳光,说是错怪了卜守茹。
卜守茹软软地倒在麻五爷怀里,满脸泪水说:“你麻老五口口声声说要我仰仗你,可……可我被马二那老王八这么作践时,你……你这狗东西在哪里呀?”
麻五爷益发愧得不行,眼圈也红了,哽咽着道:“我……我当时哪知道呀?我……我若是当时知道,就是拼着一死,也……也得去帮你!你也是,我不这么激你,你还不说!”
麻五爷是条汉子,说罢,连那事也不做了,立马穿起衣服,要到马家找马二爷算账。
卜守茹上前将麻五爷抱住了:“别这样,老五!”
麻五爷问:“咋?”
卜守茹说:“你不想想,你找到马家,和马二爷去说啥?”
麻五爷道:“说啥?就说说他老王八作践你的事!”
卜守茹又问:“你咋说?你咋知道老王八作践了我这些说不出口的地方?”
麻五爷呆住了。
卜守茹偎依着麻五爷说:“老五,你真有这份心,我就很满足了,也算没白对你好一场……”
麻五爷道:“正因着你对我好,我……我才不能饶了马二这老东西!”
卜守茹说:“算了,这口气我都忍了,你也就先忍了吧,来日方长,咱都不能为了这口气乱了自己方寸的。”
麻五爷仍是不愿忍,口口声声说,自己从没受过这种气。
麻五爷认定,马二爷不单是凌辱卜守茹,也是凌辱他,——马二既知道自己的小妾是和他好,还这么做,不是故意要治他个有苦说不出么?
便想到,自己和卜守茹已是有苦说不出了,就得让马二爷也尝一回有苦说不出的滋味。
抱着膀子想了半天,麻五爷搂住卜守茹道:“那好,不能明着去找马二,老子就给马二来暗的,明日老子一把火烧掉他十家轿号,后日再往他布机街的总号里扔颗炸弹,弄完了,老子再笑眯眯地去找这老王八蛋喝酒,透点口风给他!”
卜守茹立马想到,马二爷的轿号将来都是她的,便不主张烧轿号,正经地对麻五爷说:“老五,你若是真咽不下这口气,就扔颗炸弹吓吓马二,轿号却不要烧,水火总是无情的,闹得不好,烧到我的轿号里就糟了……”
麻五爷道:“卜守茹,你放一百个心,我咋着放火也烧不到你的轿号里去的。”
卜守茹仍是不依:“那也别烧,作践我的是马二,又不是轿子,你逮着那死东西煞哪门子气?更甭说这些轿子没准哪一天就不姓马了。”
麻五爷从卜守茹的话里听出话来,知道卜守茹心里还贪着马二的轿号,便应了卜守茹,说是那就扔两回炸弹吧!明日先往马二爷总号里扔一颗,后天再往马家大院扔一颗,叫卜守茹小心了,后天晚上别回马家去。
麻五爷说到做到,第二日夜间,马二爷设在布机街的总号真就挨了炸。
炸弹是从临街的窗外扔进去的,脱手就爆响了。也实在是巧,那当儿马记各号的管事们都在总号里拆账,聚了一屋子人,当场炸死了一个管事和一个账房,还伤了几个人。
马二爷一听禀报,立时愣了,坐轿先到了布机街,看了一片狼藉的总号,后便起轿去了邓老大人那里,要邓老大人的官府帮他拿匪。
到了邓老大人面前,马二爷对总号被炸的内情仍很糊涂,仍没想到是麻五爷手下的弟兄干的,更没把这事和凌辱卜守茹联系起来,以为是被革命党瞄上了。
马二爷是对不起革命党的,大半年前,一个革命党吃他告密,被官府捉去掉了脑袋;三个月前,还有两个革命党被官兵追着,往他轿号里躲,他非但不让躲,还让手下的人抓,结果抓到一个,另一个却逃了。
没准就是那逃掉的革命党来报复了。
邓老大人也被革命党和炸弹闹得焦心,就派了衙门里的人随马二爷去看挨炸的现场。衙门里的人看过回来说,确是革命党作案无疑,那炸弹早先炸过邓老大人坐轿的。
马二爷这下子慌了,坐在邓老大人府上不愿走,问邓老大人讨主张。
邓老大人除了让官兵严加防范,哪还有啥更好的主张?
邓老大人便把许多官兵派上了街。
官兵一上街,麻五爷往马家大院扔炸弹的计划就困难了。
然而,麻五爷终是麻五爷,使坏的本事也实在是大。
第二日晚上,卜守茹刚一出门,麻五爷就通过巡防营的钱管带,借了几身官兵的衣服,让几个弟兄穿着,找到马二爷门上。
马二爷一看是官兵,大意了,正要把兵爷们往屋里让,为首的一个弟兄突然从怀里掏出炸弹,明打明地扔到马二爷脚下,砸痛了马二爷的脚背。
马二爷不知是因着脚背的痛,还是因着怕,立时趴下了。
身边马家的下人们也趴下了。
趴了半天,见炸弹没响,马二爷和家里的下人们,才想起那伙来送炸弹的假官兵,遂蜂拥出门去追。
然而,这哪还追得上?门外的街上,官兵倒有不少,只不过孰真孰假,谁是负责拿革命党的真官兵,谁是扮作官兵的革命党,马二爷可就说不清了。
该世界实是乱了套。
这时候,不单是石城,整个大清天下都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革命已成了天下大势……
第11章
革命说来就来了,来得迅猛且嚣张。
这年秋里,武昌城头一声炮响,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成立,举国上下为之震动。大清朝廷惊慌失措,于万般无奈之中起用袁项城。项城率北洋官兵誓师郭德,旋即挥师南下,进逼武汉三镇,隔江和新生的民国形成对峙。
消息传到石城,革命党便借着武昌的势头大闹起来。
武昌起事后只十天光景,江防会办府和知府衙门就吃了三次炸弹。
两次炸响了,一次没炸响。
最让石城百姓称道的是第三次,炸江防会办府。
十数个上新学的男女学生,硬是不怕死,揣着炸弹,攥着土枪,大天白日硬往会办府的大门里冲。绿营兵排枪乱射,把学生们全打倒在沿江大道上,学生们还是把带去的炸弹拉响了。
一个女学生拉响炸弹后还嘶声高呼:“中华民国万岁!”
官府大为惊恐,会办大人和邓老大人把绿营和巡防营官兵全派出来,日夜大抓革命党。——也不论真假,疑是革命党便抓,抓住就杀,杀了还一律把人头装在特制的木笼里,挂在城门口示众。
一时间,石城里遍满腥风血雨,也不知造出了几多担着革命名义的野鬼冤魂。
这就震动了驻在石城东门外的新军第八协协统刘家昌。
刘协统原倒没准备响应武昌民国政府,进行一场光复石城的革命,可满人的绿营官兵在江防会办大人和邓老大人的指令下,这么抓人,杀人,刘协统看不下去了,心里就想动。
然而,那当儿革命形势尚不明确,刘协统手下马标、炮标的两千弟兄又在城外,刘协统要动却动不得,便先忍下了。路矿学堂的革命党学生跪在刘协统面前,求刘协统起兵,刘协统也没应。
刘协统对路矿学堂的学生们说:“你们要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们的好日子不会太长了。”
果不其然,又过了没多久,各地消息纷纷传来,今日这个省独立,明日那个省独立,屈指算算,大半个中国竟都属了民国。独立的各省还在上海开了会,一致承认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为代表全中国的临时政府。
大清治下的地盘已少得可怜了。
刘协统这才认定自己的新军是“忍无可忍”了,遂于阴历十五夜间,亲率全协两千多弟兄,在巡防营钱管带的策应下,暗地里从聚宝门进了石城,打着灭满兴汉的旗号突然举事。
这是个决定石城历史的日子。
在这决定历史的日子里,刘协统坐着八抬大轿,拖着十数门铁炮,于子夜时分,悄悄来到了江防会办府对过的大花园,要与据守江防会办府的绿营决一死战。
刘协统到了大花园,实就是到了会办大人的鼻子底下,会办大人竟不知道。
也无怪,刘协统太诡,会用疑兵。
白日里,刘协统还请会办大人到东郊去看新军演操,夜里就起了事,谁也防不及。就是到了大花园,已让炮标的弟兄把铁炮对着江防会办府支起来了,许多弟兄都还没见到刘协统的面。
刘协统那夜根本没从八抬大轿里走出来。
支起了铁炮,刘协统决定先礼而后兵,遂又在八抬大轿里亲自草拟了给会办大人、邓老大人并那绿营的《劝告书》。
刘协统能武亦能文,《劝告书》写得极有文采,开篇便道:“国家者兆民之国家,天下者大汉之天下,安有窃国家天下于异族而亿万年不衰者乎?武昌义举,天下响应,实乃天意。君不见革命大势已成,民国人心所向乎……”
因此,刘协统劝告会办大人和邓老大人顺应潮流民心,说服绿营放下武器,和他一起实现石城和平的光复。
忠于大清的会办大人和邓老大人既没被刘协统的文采打动,也不要刘协统奉送到面前的和平,杀了送《劝告书》的弟兄不说,还先行下令炮轰刘协统置身的大花园。
刘协统这才认真火了,下令开炮。
十数门大炮轰隆隆响了起来。
火光、烟雾,瞬即淹没了江防会办府。
会办府告急。
会办大人不知道钱管带已参加了起事,竟命钱管带率巡防营的官兵前来增援,钱管带真就带着一营弟兄从江边靠近了会办府,和正面新军的刘协统形成了夹攻之势。
会办大人和知府衙门的邓老大人这才慌了,弃了本还可以守上一阵的江防会办府,带着几百口子绿营残兵渡江逃跑。跑得急慌,会办大人和邓老大人的船不慎翻沉,二位大人双双跌入江中淹死,石城遂告光复。
这便换了朝代,进了民国。
刘协统解民于水火倒悬,光复石城有功,又有手下两千号弟兄的拥戴,便顺理成章当石城的新主子。
这新主子开初叫军政督府,是刘协统自封的。没多久,刘协统正式得了民国大总统的委任,才又依着民国的建制改了名称,叫做镇守使了。
做革命党不再杀头,革命党便普及开了。
光复后不到一个月,革命党竟然满街都是,就连麻五爷和他的帮门弟兄也成了革命党,一个个神气活现的,到处剪男人的辫子。
麻五爷对革命持着热烈欢迎的态度,四处向人吹呼自己当年交结的那些革命党朋友,还怀揣五响毛瑟快枪大大咧咧地到马二爷府上去吓马二爷,做出一副很贴心的样子,要马二爷小心自己的老命。
马二爷和城中一些绅耆被这番变化弄得目瞪口呆,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不论咋说,他们硬是不信大清就这么完了,仍然开口一个“大清”,闭口一个“圣上”,还相互勉励着,要不忘前朝。
既要不忘前朝,辫子便断然剪不得,这就违了民国政府明确颁布的《剪辫令》,也就给麻五爷带来了敲诈的借口。
麻五爷对马二爷这帮不剪辫子的古董们一一收取小辫保护费,每月月规银二两。因着卜守茹的关系,麻五爷对马二爷格外关照,月规竟收了十两。收了保护费以后,却并不实行保护之责,只是交待马二爷们自己小心着,把辫子盘起来,以免人头落地。
麻五爷言之凿凿地说:“大明换大清时,是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眼下革命了,大清换了民国,汉人又得了江山,就改了规矩,留辫不留头,留头不留辫。”马二爷实是气得要死,可再没有邓老大人做靠山,便不敢和麻五爷硬拼,就日日躲在家里抽大烟,躺在烟榻上回想先前大清圣上坐龙庭的好时光。有时想着想着,眼泪鼻涕就流得一脸一身。
天长日久,马二爷对革命恨意日增。
恨意绵绵之中,马二爷不止一次端着烟枪在卜守茹面前发狠,说革命就是谋反,革命党没一个好东西,像那麻五爷,将来是一定要被满门抄斩的,他马二爷即便就此完结,也决不和麻五爷这种混账东西再来往。
卜守茹但凡听到马二爷这么说,总装作没听见,根本不予理会。
那时,儿子天赐已落生了,卜守茹自己奶着,——马二爷本要给天赐请奶娘的,卜守茹不要。
卜守茹怕奶娘奶孩子,孩子大了会对自己不贴心。
辛亥年冬天,天赐已一岁多了,长得很像卜守茹,小模样极是讨人欢喜。
卜守茹因着天赐的关系,心收了些,自己的轿号只让仇三爷侍弄着,没事不大去了,和麻五爷的来往也稀了。有时看着天赐红扑扑的小脸膛,卜守茹甚至想,从今以后,自己得做个好母亲才是,啥轿号、轿子,啥革命、光复,实都不是她这个女人家该管的事。
然而,马二爷老是躺在烟榻上咒骂革命,老是翻来覆去地念叨前朝邓老大人执掌石城的好时光,就迫着卜守茹适时地记起不少往事。
往事弥漫着血腥味,让卜守茹心里直发颤。
卜守茹才又想到,她不能就这么算了,她正得借着马二爷好时光过完的时候,奋力撑起自己的一方天地。
那当儿,卜守茹已认定:马二爷作为打天下的男人的一生已算完了。瞅着烟榻上马二爷的老脸,卜守茹不止一次地想过,这老杂种不知哪一天就会带着他对革命的仇恨,闭眼睡过去。
这场革命实在是来得好。
马二爷仇恨的东西,必定是好东西。
细想想也真是,革命真就不错。革命让马二爷依靠的邓老大人毙命江中,让马二爷失却了自己的好时光。可革命并没有掀去石城的麻石路,石城的麻石路上依旧行着红红绿绿的轿子。做了民国镇守使的刘协统,仍是和前清的邓老大人一样钟爱轿子,说满街行着的轿子是石城一景,是地方安定的象征。
于是,卜守茹便在某一日马二爷再次攻击革命时,抱着天赐笑笑地开了口说:“你老骂啥呀?这革命有啥不好呢?革命不就革掉了你一条小辫么?又没革掉你的轿号轿子!”
马二爷烟枪一摔道:“你只知道轿号、轿子,就不知天下大义!”
卜守茹觉得好笑:“啥叫天下大义?你那天下大义我是知道的,里外不就是有邓老大人的粗腿好抱么?”
马二爷道:“邓老大人和我好是一回事,天下大义又是一回事。连圣上都不要了,这天下还会有个好么?”
又阴阴地说:“你莫看民国今日闹得凶,日后咋着还难说呢!当年长毛起乱,不也很凶么?还封了那么多王,可你看看,今日长毛在哪里?还不是被曾相国赶尽杀绝了?”
卜守茹讥笑道:“只可惜你那曾相国早死了,再不能还魂喽!”
马二爷便又叹气,一边叹气一边说:“曾相国不在,勤王保国的义士还会有,你看着好了……”
卜守茹恶毒地道:“好吧,就算有那勤王保国的义士,就算皇上老儿还能坐龙庭,你马二也还是完了,你手扒棺材沿了,等不到那一天了!”
马二爷气死了,抓起烟榻上的茶杯,狠狠向卜守茹砸去。
卜守茹身子一偏,茶杯落在对面墙上碎了。
怀里的天赐吓得哭了起来。
天赐一哭,马二爷心疼了,忙从烟榻上爬起来,要从卜守茹手里夺孩子。
卜守茹不给,一把把马二爷推开,拍哄着天赐,冷冷看了马二爷一眼,转身走了……
拥戴革命的心,差不多是被马二爷这么一点点逼出来的。
自然,还因着轿子,因着钟爱轿子的刘镇守使。
听麻五爷和帮门的弟兄说,刘镇守使指挥起事时都没骑马,都是坐的八抬大轿。卜守茹便很真诚地想,就是冲着这般钟爱轿的刘镇守使,她也得拥戴革命。
然而,尽管如此,卜守茹却并没想过要利用革命首领刘镇守使去扩张自己的地盘,兴盛自己的轿业。嗣后卜守茹和刘镇守使的结识,并非刻意钻营的结果,而是刘镇守使找上门来的……
第12章
刘镇守使早年做大清协统时就听说过卜守茹的芳名和传闻,知道卜守茹虽道出身寒微,却颇有些姿色,以妾身进了马家,却又生性孤傲,敢和马家分庭抗礼,就想见见。
说来也巧,恰在这年秋里,刘镇守使老父死了,刘镇守使要大办丧事,这就有了机缘。
云福寺和尚福缘法师说,丧事由马记老号承办才好,马记老号最会办丧事,轿夫使轿平稳,过世老大人不会受惊,将军和后人才能更发达。
刘镇守使不睬,硬没用马记老号的轿子,亲点了卜家新号,且要卜守茹前来镇守使署就此面商。
这是革命成功第四年春里,刘镇守使升了中将师长后的事。
那年春里极是反常,时令刚过春分,天就意外地暖了起来,夹衣都穿不住,卜守茹是着一身素旗袍,系一袭红斗篷到镇守使署去的,坐的是四抬方顶蓝呢轿。
麻五爷也一同去了,坐一乘小轿。
一路上有许多帮门的弟兄跟着,前呼后拥,甚是热闹,引得许多行人驻足观望。
因着头一回去见刘镇守使,卜守茹心里惴惴的,总是不安,极怕有何不妥,坏了自己和刘镇守使的这笔大买卖。
刘镇守使刚升了师长,正是春风得意时,老父的丧事自要有一番大排场的,粗算一下,动上千乘轿,以每乘轿子八百文计,就有不少银子好赚。
事情若是办得好,丧家总还有赏。
更重要的是,刘镇守使家的丧事办好了,新号的牌子也就跟着响了,马记老号包揽全城丧事的局面就会因此改观。
心里不安,就觉着路短,转眼到得东城老街上,离镇守使署只一里路了,更觉着不踏实,卜守茹便让轿落了,进了一家棺材铺,说是去看棺木,实是为了静自己的心。
在铺里转了一圈,又掏出一面小镜子身前身后照了照,认定自己还算利索,卜守茹才又上了轿。
上轿后,仍免不了左思右想,这一来便发现了新问题:担心麻五爷和麻五爷的弟兄在镇守使署出丑,坏了大事。
又在老街街口停了轿,吩咐麻五爷和麻五爷的弟兄回去。
麻五爷不愿,说是一起见刘镇守使最好,一人说不清的事,两人自能说得清。
卜守茹知道麻五爷要陪她去见刘镇守使是一番好心,可那日咋看咋觉着五爷和他的弟兄不顺眼,就板起粉脸坚持要麻五爷回去。
麻五爷不甚高兴,可还是听了卜守茹劝,回去了。
卜守茹记得清楚,四抬蓝呢轿飘进镇守使署时是傍晚,夕阳的白光映在门口兵士的枪上和脸上,使得兵士和枪更显威严。
紧张自不必说,几个兵士枪一横,喝令卜守茹下轿时,卜守茹心跳得实是狂乱。
好在兵士还客气,得知卜守茹是奉刘镇守使之命来见,枪放下了,其中一个兵还引着卜守茹去见了刘镇守使。
刘镇守使很威武,穿一身笔挺的军装,腰间斜挎着把带红穗的大洋刀。卜守茹进门时,刘镇守使正和一个当官的说话,一边说,一边来回走动,马靴踩出咔咔的响声。
见卜守茹进来,刘镇守使愣了一下,把那当官的打发走了,要卜守茹坐,还让手下的兵拿了点心,沏了茶。
双双坐下后,刘镇守使盯着卜守茹看了好半天,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真俊。”
卜守茹心里慌,又想掩饰,就半个身子依坐在椅子上,偏头看着刘镇守使,露出一排碎玉似的牙齿笑,后又端起茶杯,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茶杯盖,撩拨水面上的茶叶片儿。
刘镇守使又说:“怪不得咱石城的轿这么好,却原来是有你这么个俊女子在弄轿呀!”
卜守茹记挂着将要开张的大生意,便道:“城里的轿也……也不是我一人在弄,还……还有马家老号呢!往……往日城里的丧事都是马家老号包办的。这……这回将军看得起我,我自得替将军把事办好,也……也不辜负将军的抬举……”
刘镇守使手一摆,极和气地说:“抬举啥呀?!我只是想见见你。早就听说过你的事了,总觉着奇。咋想咋奇。女人弄轿奇,弄出名堂更奇,做了人家的小妾,偏又在一户门里和人家对着弄就益发奇了。”
卜守茹见刘镇守使很随和,心中的紧张消退了些,抬头瞅了刘镇守使一眼,笑道:“才不奇呢!我爹弄了十八年轿,我是起小在轿行长大的,不弄轿还能弄啥?难不成也像将军你似的,去弄枪?”
刘镇守使也笑,边笑边摇头:“轿和枪都不是女人弄的。”
卜守茹柳眉一扬:“谁说不是女人弄的?我不就弄到今日了么?”
刘镇守使道:“所以我说你是奇女子嘛!你志趣实是不凡,敢破陈规,敢反常情,真少见哩。”
卜守茹说:“破啥陈规?反啥常情?我才没想过呢!我要真像将军你说的那样敢反这反那,早就把马二爷宰了!”
刘镇守使哈哈大笑:“真能被你这俊女子宰了也是福分!有道是‘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卜守茹嘴一噘:“其实……其实我不敢。”
刘镇守使问:“是怕我治你的罪么?”
卜守茹道:“你不治我的罪我……我也不敢。”
刘镇守使说:“你终是女人,心还是善的。”
卜守茹头一昂,辩道:“也不太善,谁欺我,我也会去斗。”
言毕,又瞅着刘镇守使,说了句:“你是将军,武艺一定好,赶明儿,你……你教我两手,碰到谁敢欺我,我就去揍他。”
刘镇守使大笑道:“我可不敢教你,你要真会了两手,只怕我这做师傅的先要被你揍呢!”
卜守茹连连摆着手:“不揍你,不揍你,你别怕。”
刘镇守使益发乐不可支:“倒好像我真怕了你似的!”
又说:“我真想不出你这俊女子打架时是啥模样……”
屋里的气氛渐渐变得再无拘束,二人不像初次见面,倒像相识了多年的老友似的。尤其是刘镇守使,连请卜守茹来的初衷都忘了,只一味和卜守茹说笑调情,卜守茹几次谈到丧事的安排,刘镇守使也马上叉开,只说日后再谈,卜守茹也就不好勉强了。
不知不觉天黑了下来,刘镇守使兴致仍高,就要卜守茹留下陪他喝酒。
卜守茹那当儿已看出了刘镇守使眼光中露出的意思,知道自己是推不了的,就没推辞,爽快地答应了。
喝酒时,刘镇守使已不老实了,又夸卜守茹俊,说是相见恨晚,说着说着,手就往卜守茹身上摸,摸了上边摸下边。
卜守茹说:“要是会两手,这会儿就用上了。”
刘镇守使笑道:“那也没用,我还有枪呢。”
卜守茹立马想到自己受过的凌辱,恼了,把刘镇守使一把推开:“那你快去拿!”
刘镇守使只一怔,手又摸了上来:“我拿枪干啥?不把你吓坏了!”
卜守茹道:“你真敢拿枪对着我,我就和你拼!”
刘镇守使讨好说:“我拿枪来也是给你的,你烦了就毙我。”
卜守茹哼了一声:“真的?”
刘镇守使真就把枪掏了出来:“给你,你打吧,我可不怕。我说过的,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卜守茹接过枪看了看,放下了:“你是假英雄,你知道我不敢杀人。”
刘镇守使大笑道:“不是不敢,怕是不忍吧!”
卜守茹没做声,刘镇守使便以为卜守茹默认了……
这晚的酒喝得漫长,刘镇守使尽管动手动脚,却终还算有些规矩,也体抚人,因卜守茹身上正来着,便没和卜守茹做那事。
这是与麻五爷不同的,麻五爷蛮,想做便做,才不管来不来呢。
刘镇守使不这样,就给卜守茹多少留下了点好感。
因着那份好感,卜守茹在为刘镇守使的父亲做完丧事后,又应刘镇守使之邀,到镇守使署来了,陪刘镇守使喝酒谈天。听刘镇守使谈,自己也谈,谈倒在麻石道上的父亲,谈老而无用的马二爷,谈马二爷当年对她的凌辱,谈到伤心处还落了泪。
卜守茹一落泪,刘镇守使便难过。
刘镇守使文武双全,自比岳武穆,某一日难过之余,为卜守茹做诗一首,号称《新长恨歌》。歌曰:
夜月楼台满,石城桃面多。
世人皆梦寝,娥娘轿已过。
凄然声声叹,哀颜粉黛落。
含恨为人妾,花季徒蹉跎。
移情千乘轿,微唱大风歌。
满目蓬蒿遍,春风吹野火。
辛亥风云起,义旗换山河。
我拔三尺剑,尽斩天下错。
还尔自由身,红妆一巾帼。
相伴常相忆,一笑抿逝波……
刘镇守使在诗中说的明白,卜守茹做马二爷的妾是天下大错之一,刘镇守使是要挥剑斩之的。
还有一点,刘镇守使也说的清楚,刘镇守使是想和卜守茹相伴常相忆的。在刘镇守使看来,卜守茹做他的妾还差不多,做马二爷的妾,又受马二爷凌辱,实在是太委屈了。
刘镇守使是革命功臣,民国新贵,年岁也不大,比马二爷小了十几岁,才五十二,讨卜守茹做个四姨太正合适。
那当儿刘镇守使还没有九个姨太太。
卜守茹却不愿和刘镇守使常伴常相忆,她既不想得罪麻五爷惹来地面上的麻烦,也不想公然离了马家落不到家产。
打从那年巴哥哥出走后,她心里再没和哪个男人真好过,她的心早死了,唯有轿号、轿子,才使她活得有滋味,她才不愿让刘镇守使套上哩,——就算对刘镇守使有好感,也还是不愿被刘镇守使套上的。
次日,卜守茹便让仇三爷花了两斗米的价钱找了个老秀才来,要老秀才以她的口气拟首诗回刘镇守使。
诗是拟在一方绢帕上的。诗道:
妾家行轿如行舟,
门前水长看鱼游。
当窗莫晾西风网,
唯恐贵人悯悲愁。
姻缘前世皆有定,
长剑三尺难斩秋。
纵然春光无限好,
武穆亦当觅封侯。
接了卜守茹的诗绢,刘镇守使偏就益发的魂不守舍了,不说不想觅封侯,就连该干的正事都忘了,四下里对人说,这卜姑娘不但俊气,有那立世的大本事,也有学养哩,诗作得好着呢。
刘镇守使身边的老师爷却说:“诗的意思是好,只是不合仄。”
老师爷旋即摇头晃脑,诵起了“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的辙律。
刘镇守使脸皮挂落下来,说:“你这是迂腐,卜姑娘的诗好就好在破了仄,卜姑娘不同凡响之处,就在于敢破陈规,敢反常情,我就喜她这点!她若是做了我的四姨太,我就叫她专教我那七个娃儿做这种破了仄的诗。”
过了没几日,刘镇守使又做了一首好诗送卜守茹,是派自己的副官长送去的。诗道:
一巷寒烟锁碧流,
武穆无心觅封侯。
但求娇娘总相伴,
月照双影酒家楼。
不见旗飘山川土,
英魂云桥古渡头。
汉业已随春色改,
当年燕赵几悲秋?
这么一来,卜守茹便难了,就是不想和刘镇守使好也不成了。
刘镇守使宁可不封侯,也要和她月照双影长相守,这番情义令她感动。又知道刘镇守使就是当年的邓老大人,是一城之主,能让她发,也能让她败,就更不敢怠慢了。
于是,卜守茹就和刘镇守使说,明里的妾是不能做的,马二爷年岁已大,大婆子又死掉了,自己一走,就要了老杂种的命,要遭人唾骂的。若是刘镇守使不嫌弃,倒可以做个暗中的妾,也不负刘镇守使这一番知冷知暖的抬爱。
刘镇守使应许了,隔三差五把卜守茹请了去,吃酒、听堂会,也时常做一些男欢女爱的事情。
刘镇守使脱下军装一上床,就不是岳武穆了,一点文治武功显不出,整个像条赖狗,还有狐臭。
卜守茹都忍着,且做出很高兴的样子,时常夸赞刘镇守使好功夫。
诗却作不出了,在床上和刘镇守使说了实话,是请人做的,花了两斗米的价钱。
刘镇守使便笑,说是那诗才值两斗米钱?真是便宜。还说要把写诗的老秀才请来见见。
刘镇守使是真心喜欢卜守茹的,为了来往方便,认卜守茹做了干女儿,给卜守茹的轿行起了新名号,唤作“万乘兴”,亲笔题写了招旗、匾额,还为“万乘兴”赋诗一首:
麻石古道万乘兴,
缥缈如舟梦里行。
为客不惧山川远,
舆轿如烟遍春城。
卜守茹便把刘镇守使的诗狗肉幌子一般裱挂起来,一下子包揽了官家动轿的差事,和民间大部分的红白喜事。
云福寺和尚福缘法师,原只认马二爷说话,举凡云福寺做佛事,都让施主用马记老号的轿,这一看刘镇守使抬举卜守茹,也就变了,要施主用“万乘兴”的轿,让“万乘兴”包办丧事。
生意越来越好,卜守茹就不断更新轿子,还为轿夫们置了蓝布红边的新轿衣,轿衣后背上“万乘兴”三个大红字,就像一团团火,烧得马二爷的三十多家老号自愧形惭,再不敢有非分之想。
“万乘兴”的轿子货色新,座位也宽大、舒适,就是不讲刘镇守使的面子,城里人也都愿坐,且不惜多付力资。而马二爷则日渐老了,又只知道抽大烟,一门心思早不在轿上了,马记老号轿子烂了无钱维修,号衣破了无钱添置,呈出一派败相,自是难招来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抬抬散客,走走街轿。
后来,还有许多轿夫干脆甩了老号,都到“万乘兴”来了。
第13章
然而,马二爷终究是侍弄了一辈子轿子的,轿行、轿子早已成了马二爷生命的依托。故尔,马二爷对“万乘兴”的兴盛和自家马记老号的衰败实是很不甘心的,在最后的岁月里,马二爷还是拄着拐棍挣扎着从烟榻上爬起来了。
也直到这时候,马二爷才终于承认了这场光复石城的革命,和这革命造出来的民国镇守使。
马二爷要振兴自己的轿业,不承认民国的镇守使是不可以的。
民国的镇守使是石城的新主子,就是当年的邓老大人,——那权势像似比邓老大人还大。当年的邓老大人没兵权,且还要受江防会办府的节制,民国的这位刘镇守使以中将师长的身份主持着一城军政,简直就是个土皇帝。
刘镇守使抬举卜守茹,卜守茹便发达了,发达得让马二爷眼红。
这贱货咋着贴上刘镇守使的,马二爷不用问也知道:必是卖弄风骚无疑。每每看到镇守使署的副官、护兵来接卜守茹,去镇守使署吃酒、听戏,马二爷常会目送着卜守茹远去的的背影瞎揣摩:这贱货大许又要去和刘镇守使上床了。
那当儿,马二爷已管不了自己的小妾,自己又力不从心,便对这种事看淡了,心下不再气卜守茹去和刘镇守使睡,只气卜守茹仗着刘镇守使和他作对,把个“万乘兴”生意搞得这般红火,把他马记老号的主顾都夺走了。
还恨自己不是年轻、漂亮的女人,没啥风骚可供卖弄。
后来,一下子开了窍,才又想到:卜守茹终在名义上是他的小妾,他与其让卜守茹拿自己的身子私下里送人情,还给他添累,倒不如他来做这人情了。他马二爷实可以把卜守茹公然送给刘镇守使,让刘镇守使记他一笔深长而久远的情分。
这样做的好处极明显,一来永远的从马家门里除却了一个祸害;二来又笼络了刘镇守使,——就算刘镇守使日后不能帮他,至少不会害他;三来也就给卜守茹这野马戴上了铁笼头。
马二爷认定,刘镇守使气焰薰天,不是一般等闲人物,卜守茹一旦正式做了刘镇守使的姨太太,刘镇守使断然不会再让这贱货依然这样抛头露面满世界弄轿,没准会一把将卜守茹的“万乘兴”都掠到自己手里。
这一来,卜守茹就完了。
马二爷宁可对刘镇守使拱手认栽,却不能败在卜守茹手下。
一个女人,且又是给他做了小妾的女人,断然没有成功的道理。
这实在是个好念头。
这好念头让马二爷激动不已。
马二爷便抽着大烟日思夜想,——想着咋把这极难说的话去和刘镇守使说开?马二爷自己是不好去说的,——把自己的妾拱手送给人家,还陪着笑脸,马二爷做不出,就算是承认了革命,和这革命造出的刘镇守使,也仍还是做不出的。
让麻五爷去说也不行,一者麻五爷和卜守茹原本就有一手,二者革命后马二爷也再不和这混账东西多来往了。
万般无奈,马二爷才极不情愿地去和贴心家人刘四商量了。
刘四听罢马二爷的述说便道:“嘿,我的爷,你真是糊涂!这种事哪用得着找别人?您老不要卜守茹还个好办?一纸休书就把她打发了!”
马二爷说:“那倒不好,我老了,不中用了,本意原是要成全这贱货和刘镇守使,这一来,倒像是我容不得这贱货了……”
刘四道:“那也好办,您老只要当面把这话里的意思和卜守茹说透,卜守茹也自会去和刘镇守使说的!”
也只得这么办了。
又想了几日,马二爷自认为想得已是很成熟了,遂决定正式去和卜守茹开谈。
开谈这日,马二爷让厨子做了不少菜,还破例亲自给卜守茹酌了酒。
卜守茹不知道马二爷葫芦里卖的是啥药,觉得很愕然,盯着一桌子酒和菜不动筷子,不冷不热地问马二爷:“今日是咋啦?为姑奶奶的‘万乘兴’庆贺么?”
马二爷强作笑脸道:“就算是为你庆贺吧!”
卜守茹说:“好,既是为我庆贺,这酒姑奶奶就喝——”
言罢,卜守茹把面前的一杯酒端起来,喝了个底朝天。
马二爷又给卜守茹把酒斟上了,话也说得动人:“卜守茹呀,打从进到马家门里,这许多年,你是吃了不少委屈的,我心里都知道,这杯酒你再喝下去,就算爷给你赔个不是吧!”
卜守茹这时警觉了,——没想到马二爷把她送给刘镇守使的坏心思,只想到马二爷在酒里做手脚,便狐疑地瞅着酒杯问:“二爷,你莫不是要算计我吧?”
马二爷笑道:“如今不是往日,你有刘镇守使做靠山,推还敢算计你?”
卜守茹说:“你莫提刘镇守使,他做他的官,我弄我的轿,我们本是不相干的!”
马二爷道:“不相干,刘镇守使咋给你的轿号写字题诗?咋老派人来接你去吃酒、听戏?”
卜守茹适时地记起了当年那场凌辱,以为马二爷要拿这事做文章,便站起来说:“咋?疑上刘镇守使了?是不是还想把姑奶奶再吊一回?!”
马二爷忙道:“卜守茹,你看你,都想到哪去了?你也知道的,这几年我是想开了,哪还多问过你的事?!”
卜守茹不做声了。
马二爷自己喝起了酒,边喝边说:“不过,今日为着你,我倒要管一回闲事哩。”
卜守茹不知马二爷要管啥闲事,益发糊涂了。
马二爷接着说:“我已是风烛残年了,用你咒我的话说,是手趴着棺材沿了,或许再没几年活头。可你呢,正年轻,好日子还长,我就想放你一条生路。”
卜守茹惊问道:“啥……啥生路?”
马二爷苦苦一笑说:“你和刘镇守使的事,你心里有数,我心里也有数。这些日子我常想,刘镇守使不是麻五爷,人靠得住,又有权势,和你倒正是一对。你们与其瞒着我,这般私下往来,倒不如干脆住到一起去算了……”
卜守茹惊道:“马二,你……你莫不是疯了?”
马二爷道:“我没疯,我是想了许久,才和你说这话的。这样好,这样一来成全了你们,二来我这门里也肃静了。”
卜守茹呆了。
马二爷又道:“只是咱得好合好散,过去那些冤仇都别再记了,彼此多想想人家的好处。这阵子我就常想你的好处:你不管咋说,终是给我生了个儿子。”
卜守茹这才回过神说:“可我倒想不起你有啥好处……”
马二爷叹了口气:“我现在有这份心意放你的生,还不算好处么?”
卜守茹决不相信马二爷这么做是发善心,紧盯马二爷的一张老脸,陷入了久久地思索:这老东西此举意图何在?是为了割断她和儿子天赐的亲子之情,还是仅仅为了讨好刘镇守使?抑或是怕她日后夺了自己的轿号,才在今天防了一手,以退为进?
马二爷的老脸阴沉着,脸上没有答案。
卜守茹把目光从马二爷脸上移开去,心里冷冷一笑,也不愿去多揣摩了,反正她早在被刘镇守使瞄上时就打定了主意,既不去刘镇守使那儿做姨太太,也不离开马家。现在,不管老东西咋想,她都不走。老东西一天不死,她就一天不离开马家大门。
于是,卜守茹便说:“二爷,你这好处我却消受不了,不说人家刘镇守使和我没那层关系,就算是真有那层关系,我仍是不能离了您老的。我若是真离了您老走了,人家外人不要骂么?”
马二爷道:“我都不怕人家骂,你还怕啥?”
卜守茹笑道:“那我也不能这样做,不看你,我还得看天赐呢!”
马二爷说:“天赐是我的儿子,你走了,还有我。”
卜守茹很和气地问:“你若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天赐咋办?这么多轿号咋办?还不都得靠我来收拾么?”
马二爷再没想到卜守茹会赖在马家不走,且想在他死后来收拾他的轿号,心里很气,却又有口说不出。
卜守茹偏又说:“二爷,叫我走,是你的一番好意,我不走,是我的一番好意。我看呀,今日话既说到了这一步,咱干脆再挑明点说:你眼见着都快七十岁的人了,还整天瞎琢磨啥?我看呀,你倒不如现在就把马记老号的那些轿交给我一起整治,自己落得享个清福。你看我爹如今多好,我可没亏了他,给盖了三间大瓦屋,买了一房新家具不说,每年还送不少钱给他花……”
这口气简直是在给马二爷一生的事业发丧了!
马二爷再也听不下去,酒杯往地上一摔,恨恨地走了。
直到这时,马二爷才明白,当年为气卜大爷而纳卜守茹做妾是多么愚蠢!逞着胜利者的一时意气,把这贱货聘进门容易,现在想送出门就难了。就是搭上自己的老脸不要,她也不走,那架势只怕是不把马家彻底搞败掉,便没个完结了。
卜守茹这边弄不通,马二爷才又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一厢情愿地打起了刘镇守使的主意。让马记老号的管事们月月给镇守使署多出差轿,还花钱笼络镇守使署的副官们,想方设法要和刘镇守使见上一面。
卜守茹想见刘镇守使容易,马二爷要见就难。
四下里托人,疏通了三个月,终于轮上了一次刘镇守使主持的商界绅耆谈话会,马二爷兴冲冲地去了,可在谈话会上刘镇守使只要绅耆们为他的弟兄捐响,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马二爷带头认了二百两银子的捐,刘镇守使仍没注意到马二爷的存在。
到得散了会,马二爷挤到刘镇守使面前,刘镇守使才打着官腔说了句:“很好,马二,你很好,嗯,你捐二百银子很好。”
马二爷振作精神,想暗示一下卜守茹的事,刘镇守使却已在一帮卫兵副官的簇拥下,转身走了,就像不知道他是卜守茹的亲夫似的。
卜守茹知道这事后,又笑他:“二爷呀,你实在是财大气粗呢!我这‘万乘兴’代刘镇守使办捐,也才捐了五十两,您老真气派,一捐就是二百两。”
马二爷气昏了,当场栽倒在地,嗣后又在床上躺了大半年。
从床上爬起来后,马二爷再也离不开拐棍了,——往日只是出门时拄,现在,在院里、房里也得拄,眼也昏花了,常会分不出白日黑夜。
这时,马二爷唯一的安慰只剩下了儿子天赐。
第14章
天赐从打一落生就适应了家里的抑郁气氛。
两岁前是卜守茹奶他,一碰到马二爷和卜守茹开仗,天赐便把小脑袋往卜守茹怀里躲。两岁后,离了卜守茹的怀,再见家里开仗,便往门外躲。到得开蒙读了书,又有小学堂好躲了。
天赐在两岁前,于无知的懵懂中是倾向母亲卜守茹的。
后来渐渐大了,上了小学堂,懂些事理了,便一步步倾向了父亲马二爷。
母亲卜守茹总是很忙,不是在刘举人街的“万乘兴”的总号,就是在刘镇守使的镇守使署,或是麻五爷的香堂,有时连着十几天难得和天赐照上一面,天赐只能和马二爷厮守着。
马二爷对天赐很好,看天赐读书,陪天赐玩耍,天赐要啥,马二爷应啥。
天赐自然便认定马二爷好,和马二爷啥话都说。
有一回,卜守茹到上海订轿,半个多月没回家,天赐便问马二爷:“爹,我娘咋老不回家?”
马二爷道:“她眼里根本没咱这个家,只有她的轿。”
天赐说:“要那么多轿干啥?一人又坐不了。”
马二爷道:“她想带到棺材里去哩!”
天赐不做声了。
马二爷却意犹未尽:“其实,你娘也是白忙,她置下再大的家业,末了也得留给你!你是我的儿,也是她的儿,她不留给你没办法。”
天赐说:“我才不稀罕哩!”
马二爷道:“稀罕不稀罕都是你的,谁也夺不去,爹现在让着她,不去和她斗了,也是为着你。”
天赐这才想起问:“娘咋老和你骂架?”
马二爷道:“因为她恨爹!”
天赐不解:“为啥恨你?”
马二爷长长叹了口气:“为着爹老了……”
天赐仍是不解:“老了就遭人恨?”
马二爷红着眼圈说:“老了就遭人恨哩!”
天赐又偏着脑袋问:“那娘当年咋愿跟你的?”
马二爷说起了当年,道是当年卜大爷如何一败涂地,用自己的亲闺女作代价,向他求和;他又是如何宽宏大量,允了卜大爷;结果,卜守茹偏坑了自己的亲爹,今日又坑了他,把个马家闹得鸡犬不宁……
最后,马二爷说:“你娘太毒,当年不为图咱马家的轿,就不会进咱马家门的,爹当时不知道,才铸下了这一生一世的大错。”
天赐似懂非懂,可从父亲马二爷失神的眼中已看出了一个老人深深的绝望和悲哀,就觉得母亲真就是很毒的,对自己的老父亲也实在是很不公平的。
这样的对话,随着时间的演进,没完没了地继续着,一次比一次深入。
看到镇守使署的轿子和帮门的弟兄常来接卜守茹,天赐又问:“爹,他们老接我娘去干啥?”
马二爷道:“这得去问你娘。我不能说。”
天赐吊在马二爷的脖子上不放手:“你说嘛!”
马二爷仍不说:“她是你娘,我不能和你说,大了你自会知道的。”
天赐便去问卜守茹:“娘,官家的大轿老接你去干啥?”
卜守茹斥道:“小孩家,问这个干什么?!”
天赐还想问,卜守茹已虎起了脸……
后来,还是马二爷叹着气和天赐说了:“天赐呀,天赐,你没个好娘,你娘太浪……”
天赐虽说不懂“浪”是啥意思,可从马二爷的口气和眼神中却悟出了这“浪”不是件好事,因此,对常来找卜守茹的镇守使署的副官们和麻五爷都是很恨的。
镇守使署的副官们和麻五爷对天赐偏就很好,尤其是麻五爷,每回到马家来,总要给天赐带些好吃的小零嘴,什么糖块、糖球了,什么水果、点心了。有一次还给天赐带了个好玩的小花猫。
天赐总不要,也不理麻五爷,有时被卜守茹逼着接下了,回转身就扔到了茅坑里。
那只小花猫命运更惨:第二天就被天赐弄断了一条后腿,第三天又被弄断了一条前腿,到第四天便死了……
这让卜守茹十分生气。
卜守茹指着天赐的鼻子,大骂天赐是心狠手辣的小畜牲。
这却让马二爷十分高兴。
马二爷在天赐身上,看到了卜守茹的黯淡未来和自己久远的成功……
第15章
“万乘兴”总号在刘举人街的卜家老宅,除了飘乎于半空中的一面招旗和门楼上的一块匾额是新的,其余皆是旧的。
前院的正房和东西厢房仍保持着十年前的老模样,就连窗棂也还是纸糊的,夏日的一场大雨过后,总要涌进些雨水。房里依然是黑洞洞的,日渐陈旧的家具大都摆在原处,无声地映衬着那黑的深邃。
轿业兴盛之后,仇三爷想把这老宅翻盖一下,卜守茹不允,说是就这样好,她看着眼熟,若是哪一日巴哥哥回来了,也不会觉得生分。
仇三爷从此不再提这碴了。
仇三爷知道,卜守茹这十年都没忘记了巴庆达,尤其是这二年“万乘兴”的生意日渐兴隆,日子好过了,卜守茹对巴庆达的思念就益发炽热了。
卜守茹不止一次在仇三爷面前说过:“三爷,你上岁数了,总号里的事又这么多,要是有我巴哥哥做个帮手就好了……”
但凡听到卜守茹说这话,仇三爷便想,卜守茹心里的真意并不是要为他找帮手,而是盼着巴庆达能回来,看看自己这十年中打下的世界,和置下的这片家业。
卜守茹的意思是瞒不住的。
每母回到老宅,卜守茹总要到巴庆达住过的屋子看看,有时在那儿一呆就是好半天,还会禁不住落下泪来……
这年年底,轿行的管事们照例在老宅聚会,卜守茹因着仇三爷和众管事的奉承,无意中多喝了几杯,管事们散去之后,卜守茹和仇三爷扯谈过轿行来年的生意后,又说起了巴庆达,认定巴庆达是跟着当年那王家戏班子走了。
仇三爷觉得,巴庆达走了都十年了,自今没音讯,卜守茹再怎么提也只是自寻烦恼,并无用处,便劝道:“卜姑娘,你得想开点,得把过去的事忘了,如今咱‘万乘兴’的生意那么好……”
卜守茹神色黯然,打断仇三爷的话头说:“三爷,我……我忘不了,越是生意好,就……就越忘不了。”
仇三爷叹了口气:“姑娘,你得听三爷的劝。你别固执,世事就是如此,有得就有失,你想呀,你现在有了这许多轿子,又有刘镇守使和麻五爷护着,更发达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卜守茹痴迷地说:“这些都不能替代巴哥哥!”
仇三爷想想也是,卜守茹这十年来心里也实是太苦了,在男人堆里拼着,心下却没和一个男人是真心好的,想来想去的还只有当年的那个巴庆达,这份情义也真让他感动。
仇三爷这才试探着说:“卜姑娘,要不……要不咱就派人到江南、江北去找找?”
卜守茹一怔,想了好半天,才摇摇头道:“三爷,怕不行哩!你想呀,若是找不到人又闹得沸反盈天,被刘镇守使、麻五爷他们知道了,该咋办呀?咱现在还离不开刘镇守使和麻五爷的。”
仇三爷便自告奋勇道:“姑娘不放心别人,我就亲自去,咋样?”
卜守茹迟疑着:“三爷,你这身子骨还行么?这大冷天的四处跑?”
仇三爷道:“咋不行?行!这桩事除了三爷我,你还就找不到合适的人哩!”
卜守茹脸上这才有了一丝笑意:“那是,三爷您去,自然是最好的了!”
稍停,又说:“您老若不亲自去,就算找到了巴哥哥,他也不会回的,他这人的脾性我知道。”
仇三爷胸脯一拍:“卜姑娘,你擎好了吧!只要找到了小巴子,我先替姑娘你扇他两个大耳光,然后,就是捆,也把他捆回来。”
仇三爷是头场雪落下后走的,没带外人,只带了个本家侄子,对外只说到上海置办一批轿衣,一去就是四十余日。
在这四十余日里,仇三爷江南、江北到处寻那王家戏班子,寻到后来才知道,王家戏班子五年前就散了,当年的王老板已在扬州开了杂货店。
仇三爷费了好大的周折在扬州城里找到了那家杂货店,向王老板提起巴庆达,王老板竟说从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
仇三爷又到别的戏班子打探,仍是没有线索,这才很失望地回了石城。
回来后,仇三爷病倒了,躺在床上扯着卜守茹的手老泪直流,说是对不起姑娘。
卜守茹道:“三爷,不怪你。古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么!”
脸一转,卜守茹眼中的泪却滚落下来……
这场徒劳的寻找,给卜守茹带来的除了失望和惆怅再无别的,仇三爷便觉得自己害了卜守茹。
他本不该去寻巴庆达,更不该把真情告诉卜守茹。
病好之后,仇三爷想把卜守茹的那颗心从巴庆达身上引开,便把天赐带到了卜家老宅。仇三爷认定,能在卜守茹心里取代巴庆达的,也只有她儿子天赐了。
这二年,卜守茹常和仇三爷说,天赐被阴毒的马二爷教唆坏了,一见她就躲,她想想总是很伤心的。
仇三爷是用两挂炮把天赐从马家门前哄来的。
仇三爷和天赐一起在老宅院里放炮仗,还给天赐当马骑。
天赐便说仇三爷好。和他爹马二爷一样好。
仇三爷在雪地上爬着喘着,说:“我不好,你爹也不好,只你娘好!你娘是真疼你的。”
天赐真就被马二爷教坏了,骑在仇三爷背上竟说:“我娘才不好呢,她恨我爹,也恨我。她想把我们家搞败!”
仇三爷道:“你是她儿,她咋会恨你?不是为了你,她才不会这么拼命弄轿呢!”
天赐一撇嘴说:“哼,才不是呢!她连自己亲爹都不要,还会要我?她弄轿不是为我,是要坏我爹,坏我!”
仇三爷趴在地上,反勾过头问:“这话又是你爹说的吧?”
天赐“嗯”了一声。
仇三爷道:“他是骗你,你别信……”
正说着,卜守茹进了院门,一见天赐骑在仇三爷背上,脸一沉道:“天赐,给我下来!”
天赐脸涨得通红,慌忙从仇三爷背上下来,转身便走。
仇三爷爬起来,一把把天赐拉住了,对卜守茹说:“不怪天赐,是我逗他玩呢!”
卜守茹道:“三爷;你别宠坏了他!”
又对天赐说:“你得记住,你是我的儿,日后得弄轿,靠自己的本事弄,不能做甩手少爷!”
天赐低着头,两只脚在雪地上搓着,一会儿便搓出了一个坑。
卜守茹走到天赐面前,把天赐头上的乱发抚平,口气也缓和下来:“进家吧,天赐!娘还有话和你说。”
天赐不挪窝。
卜守茹又说:“进家吧,那边是家,这边也是家,娘今晚包饺子给你吃。你最喜吃的羊肉饺子……”
天赐仍不挪窝,只怯怯地说了句:“我……我不喜吃羊肉饺子……”
卜守茹强笑道:“你想吃啥,娘就给你弄啥!”
天赐头垂得更低:“我……我不饿,啥……啥都不想吃。”
卜守茹说:“那就进屋陪娘说说话吧,娘明个还想带你去看看咱‘万乘兴’的轿号哩!娘的轿号比你爹的多,轿子也比你爹的新,你一看准喜欢。”
仇三爷也说:“是哩!你娘的本事比你爹大,你真该跟你娘去看看,看看你娘是咋弄轿的,学着点!”
天赐不做声。
卜守茹又说:“娘是女人,本不该弄轿,你呢,是男人,从小就该有个男人的样子,学着弄轿……”
天赐却道:“我……我啥都不弄,我……我要回家找我爹,我爹等着我呢!”
卜守茹火了,失声叫道:“马二不是你爹!你……你只有娘,没有爹!”
说着,一把扯起天赐就往堂屋走。
偏在这时,马二爷坐着轿赶来了。
轿子在门口落下后,马二爷并不进门,也没多说什么,只立在门楼下的青石台阶上阴阴地看着卜守茹和天赐娘俩。
天赐像遇到了救星,急急地唤了声“爹”,挣脱母亲的手就往门外跑,在门口差点儿摔了一跤。
卜守茹的心一下子凉透了,眼见着马二爷和天赐钻进轿子,又眼见着马记老号的四个轿夫起了轿,只愣愣地在院子里站着……
第16章
眼见着“万乘兴”崭新的轿子气焰嚣张地满城飘着,马二爷心平气和。马二爷既没能把卜守茹礼送出门,就反过来想了,认为卜守茹不出马家,便还是自己的妾,还是天赐的娘,再怎么折腾也不怕,就算全城的轿业都落到她手上,终归也还是马家的。
马二爷的家业要传给天赐,卜守茹的轿号迟早也要传给天赐的。
马二爷早就把这话和天赐说过的。
因而,年迈多病的马二爷再不把卜守茹的“万乘兴”当对手看,只可着自己的心意向天赐灌输仇恨。
然而,随着时日一天天的过去,马二爷却又起了疑:天赐对卜守茹的态度卜守茹不是不清楚,可这贱女人仍发疯似的弄轿,这就怪了。这就让马二爷不能不往别处想。
马二爷觉得,卜守茹弄轿不像是为了天赐,倒像是为了别人。偏在这时,销声匿迹快十一年的卜大爷又跳出来添乱。
天赐过十岁生日那天,卜守茹的亲爹卜大爷不知是出于何种用心,给闺女使坏,从乡下托人带话过来,说是自己闺女和麻五爷养了个野小子,已有三岁,只等着马二爷一朝蹬腿,就要把全城的轿业接过来。
马二爷一下子慌了,出了大价钱让人私下里四处查访,想找到那个野小子,一刀宰了,可找了几个月终没找到。
查访的人回来说,卜大爷和自己闺女有仇,十有八九是说了瞎话,一来坑自己闺女,二来也想气死马二爷。
马二爷偏不信这话,又派贴心家人刘四带了厚礼去见卜大爷,卜大爷方才支吾起来。
风波过后,倒在病榻上的马二爷却多了个心眼,觉着今日或许没有那野小子,日后则说不准,若是日后卜守茹真和麻五爷或刘镇守使养出个野小子,麻烦就大了,遂决意拼将最后一点气力,予以反击。
打从作出反击的决断后,马二爷硬撑着从病榻上爬起来了,常拖着条花白的小辫,佝偻着身子带着天赐站在独香亭茶楼上静静看,默默想,对过往的一切做着总结,对自己和儿子的未来进行着最后的谋划。
马二爷觉着,石城里的麻石路是属于他的,啥人都不该把麻石路从他和天赐手中夺走。
马二爷决不能眼见着卜守茹这么狂下去!
卜大爷当年败在他手下,卜守茹今天也不该获得这般辉煌的成功!
想着当年,马二爷便壮怀激烈,对自己既往的生命岁月生发出深深的敬意,当年马二爷是何等的威风!哪次争斗不是赢家?任凭怎样的对手谁不倒在二爷脚下?!全城的麻石道上,哪里没留下二爷皂靴的足迹?
这么想着,马二爷就自我感动起来,老泪纵横,口水和小便一同失禁,且不由地拖着两行鼻涕一阵阵抽泣。
自我感动之余,马二爷也承认自己后来是遇上了克星。
这克星就是卜守茹。
现在,马二爷下决心除却这颗克星了。
马二爷扯着天赐立在独香亭茶楼上看着,想着,合计着,两只眼里渐渐便现出了杀机……
——许多年后,当马二爷、卜大爷和麻五爷都作了古,独香亭茶楼的老掌柜还回忆说:“……凶兆在那年春里就有了。那年春里马二爷真是怪,站着站着就满脸的鼻涕眼泪。马二爷还对天赐说,‘这城里的麻石道都是咱的,都是!为了它,就是杀人也别怯……’”
终有一天,立在独香亭茶楼上的马二爷不见了,坐轿出了城。
回来时,马二爷把卜大爷接来了。
“万乘兴”的总管事仇三爷最先得了信,一听就慌了,忙跑去向卜守茹禀报。
卜守茹那当儿正在刘镇守使府上听着戏,听了禀报,脸一沉和仇三爷一起回了家。
走在路上仇三爷就说:“卜大爷这次来的必有名堂,保不齐马二爷使了啥坏哩!”
卜守茹道:“不怕的,如今不是过去,他们翻不起大浪!”
仇三爷说:“姑娘却要小心,别人我不知道,你那爹和马二爷我可是知道,都迷轿迷个死,不见棺材不掉泪哩!这两人弄到一起,只怕会有一番折腾的。”
卜守茹哼了一声:“他们还折腾啥?老的老了,瘫的瘫了!”进了马家的门却看到,老的和瘫的正面对面坐着,很像回事的谈着轿子呢。
老的连咳加喘对瘫的说:“我知道你至死舍不下你的轿,我呢,侍弄了一辈子轿,懂你的心,我觉着你说啥也得把轿号再拾掇起来。”
卜守茹见马二爷把自己父亲接来已觉着有文章,又听到这话,就以为马二爷要打“万乘兴”轿行的主意,便往马二爷面前定定地一站,冷冷说:“你们都别做梦,‘万乘兴’是我的,谁也甭想再插一脚!”
马二爷有气无力看了卜守茹一眼:“你……你的轿行却是……却是你爹拼着命挣……挣下的!”
卜守茹道:“我们卜家的事你管不着!”
马二爷拼力笑了笑,笑出了一下巴口水:“我……我也不……不想管……”
卜守茹问:“那你把我爹接来干啥?想挑着我爹夺我的轿号么?”
马二爷摇摇头:“不是,你们爷俩的关系那么好,我……我挑得了么?我是觉着对不起你爹,才想帮衬他一把。”
卜大爷这才对马二爷道:“别说帮衬我,你一说这话,老子就来气!当年不是你,我能落到这一步么?!”
马二爷叹了口气:“卜大爷,这咱也得讲句良心话,我当年是不好,斗勇好胜,伤是伤过你,可……可却没把你往乡下赶。直到今天,我……我马二都还认定你是侍弄轿子的好手,我觉着就是和你斗也斗的有滋味。”
这话勾起了卜大爷惨痛的记忆。
卜大爷再也忘不了当年的耻辱,当年,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亲闺女把自己赶到了乡下!他那么求她,她都不松口,她把他捆上轿,还在他嘴里堵了团布!
为此,卜大爷饮恨十年,也不择手段的报复过。
最早,卜大爷向知府衙门递过状子,告闺女忤逆不孝,可知府邓老大人和马二爷过往甚密,偏说闺女是很孝的。
革命后,以为机会来了,卜大爷又让人抬着进了回城,想让刘协统做主,收回他的轿号,刘协统偏不见他,后来,刘协统成了刘镇守使,竟认了闺女做干女儿。
万般无奈,卜大爷才在不久前想到了麻五爷和那莫须有的野小子,想借马二爷的手弄死闺女。
卜大爷原以为阴毒的马二爷会把闺女杀了,“万乘兴”能落到他手上。
又不料,马二爷实是老而无用了,不说不敢杀闺女,连查访那莫须有的野小子都不敢声张。
今日,机会送上了门,卜大爷自是不愿放过的,就问马二爷:“你究竟打得啥主意?”
马二爷这才振作精神说:“卜大爷,你名分上也……也算我丈人,你闺女不帮你,我得帮你,我老了,弄不动轿了,想把东城三十多家轿号都赁给你,也……了了咱这一辈子的恩恩怨怨!”
卜大爷极吃惊:“你……你这么想?”
马二爷点点头:“我想了许久了,觉着只有你卜大爷才能侍弄好我的轿号,我就不信一个女人也……能弄轿!”
卜守茹这才算听明白了:堂堂马二爷彻底完了,自己拼不过她,就请来了她爹,想借她爹的手重振旗鼓。
这真荒唐。马二爷就当卜守茹不在眼前,又勾着头,很动情地对卜大爷说:“卜大爷,你好生想想,能……能干么?你可还有当年和四喜花轿行打架的劲头?你我两个弄轿的男人可还有本事与‘万乘兴’抗一抗?你要觉着不行,我……我也就认了,干脆把轿号都……都给卜守茹,就算……就算咱这辈子是做了场梦……”
卜大爷独眼里流出了泪,哽咽着对马二爷道:“我……我干!我说过的,我还要重回石城!我……我这辈子除了轿,没……没喜过别的,打从那年揣着两个窝窝头到独香号来,我就离不开轿了!这……这十年,我做梦都梦着轿!”
卜大爷当时就想,他要好好干,把十年前和闺女说过的话变成现实,他没有腿,却有脑袋,他要用脑袋去玩世界,要让闺女败在他手下,也把闺女捆着送回乡下。
——自然,还要让马二爷输个干净。
他这辈子的对手就是马二爷,不是马二爷,他落不到这地步,今天,就算马二爷把天许给他一半,他日后也不能放过马二爷的。
马二爷似乎没看出卜大爷的心思,又对卜守茹道:“卜守茹呀,我……我马二明人不做暗事,今天当着你面说清了,这爹你不要,我……我要了,我……我已是要死的人了,这么着,也……也不是想和你拼,是你要和我和你爹拼……”
说这话时,马二爷脸上的表情很沉重。
卜守茹却只是笑,边笑边说:“这又何必呢?说到底都是一家人,你们老的老,残的残,就不会享享清福?我早就说过,轿号让我一人弄着不就结了,我弄好了,大家不是都有好处么?你们得承认,你们的好日子早就过完了,打从邓老大人一死就过完了,咋弄轿子,你们都得看我的。不服不行,不服你们就去看看姑奶奶这盘买卖!”
马二爷阴笑道:“别……别把话说得这么绝,咱……咱还是试试吧!”
自此,卜大爷住进了马家,成了马二爷弄轿的盟友,两个失败的男人似乎都忘了往日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起合计着重整马记老号。
为跟上民国的新时代,二人还给老号换了名,改作“老大全”。双方又各自出资六千元,从上海订制了红缎绣花轿衣,更新了八百乘轿子。
准备停当,重新开张头几天,雇了百十号人,抬着几十乘花轿,几十架抬盒,并那头锣、旗伞,吹吹打打,招摇过市。
嗣后营业,“老大全”各号轿资收得也少,比“万乘兴”低了一成半,说是不为赚钱,只为争口气。
城里商家百姓看着这一户门里的两家轿行这般争斗,都觉有趣,两边的轿都坐。坐在“万乘兴”的轿上骂“老大全”,坐在“老大全”的轿上就骂“万乘兴”,反正只要能少付力资就好。
麻五爷一见便气了,让手下的帮门弟兄暗里使坏,专叫“老大个”的新轿坐,坐在轿上满城乱转,待得下了轿,分毫不付,还打人,撕人的绣花轿衣,吓得“老大全”的轿夫们有新轿衣也不敢穿,怕被撕坏了赔不起。
卜守茹心定得很,根本没把这一老一瘫的两个废物放在眼里,又觉着麻五爷和帮门的弟兄做得过分了些,便对麻五爷说:“老五,‘老大全’轿主不单是马二爷,也还有我爹,咱得客气点。”
麻五爷嘴上应许了,私底下仍是对“老大全”使坏。
麻五爷那当儿早把卜守茹的“万乘兴”轿行看做自己的了,已想着在刘镇守使一朝垮台后,就把卜守茹连同她的轿号一并接过来。
刘镇守使这年春里已有了麻烦,原先巡防营的钱管带,现在的钱团长,和刘镇守使不和;归刘镇守使节制的秦城的王旅长则公然反了,城中几次传着,说那钱团长要伙着秦城的王旅长打刘镇守使,来个二次革命。
麻五爷帮门的弟兄老使坏,卜大爷和马二爷气了,终有一天,在卜守茹进家时,卜大爷冷不防把盛着沸水的碗砸到卜守茹头上,差点把卜守茹砸死。
卜大爷失去了理智,看着闺女满脸是血躺在地上,还爬过去要掐死闺女。
马二爷硬让刘四把卜大爷拉住了。
卜大爷被刘四拉着还直吼:“掐死她,你让我掐死她!你马二怕事,我不怕!我是她亲爹!”
马二爷心里只是暗笑:他怕啥事?他才不怕事呢!不是为了弄死卜家父女,他才不会把卜大爷大老远从乡下接来哩!
不过,按马二爷在独香亭茶楼上的精心设计,卜守茹该死,却不是这时候死,她得等到卜大爷死后再死,这样,卜守茹名下的六十多家轿号就是马二爷和小天赐的了。
二爷的阴谋是完美的:先利用卜家父女的仇恨,造出尽人皆知的争斗,然后,毒杀卜大爷,嫁祸卜守茹。
看着卜大爷和躺在地上的卜守茹,马二爷一颗苍老的心在胸腔里跳荡得疯狂,昏花的眼前浮起一片红红绿绿的轿子,红红绿绿的轿子都在麻石道上飘,伴着轿夫们飞快迈动的腿和轻盈飘逸的脚步……
第17章
后来,卜守茹常想,她有过爹么?啥时有过爹?那个把她聘给马家老东西的瘫子会是她爹?四处放她臭风的会是她爹?做爹的会和自己闺女斗成这样?会把一碗沸水砸到闺女头上?
这都是咋回事呢?
难不成是前世欠了这瘫子的孽债?
这年秋天,裹携着城市上空恶臭味道的风,把一股萧杀之气吹遍了石城的大街小巷。
刘镇守使和秦城的王旅长准备开仗,大炮支到了城门上,城里三天两头戒严禁街,抓王旅长的探子。驻在城外的钱团长名义上还归刘镇守使管着,实际上已和王旅长穿了连裆裤,上千号人随时等着王旅长的队伍开过来,一起去打刘镇守使。
萧杀之风也吹进了卜守茹心头。
卜守茹躁动不安,脸色阴阴的,总想干些啥。
开初还闹不清想干的究竟是啥。
后来才知道是想杀人,杀死那个瘫子,也杀死马二爷,彻底结束他们的野心和梦想!
头上的疤,时时提醒着卜守茹关乎仇恨的记忆,杀人的念头便在脑子里盘旋,眼中总是一片血红。
然而,终是怕。
父亲在大清时代就告过她忤逆,今日真把父亲杀了,忤逆便是确凿的了,连马二爷一起杀,就是双料的忤逆。
这和刘镇守使打仗不同,刘镇守使打仗有理由,她没有。
她只能等待,等待着他们老死、病死,被炮火轰死。
卜守茹由此而对巴哥哥的思念益发深刻了,常在梦中见着巴哥哥回来,用小轿抬着她满世界兜风。
还梦见她和巴哥哥离了石城,随着个挺红火的戏班子闯荡江湖。
梦中的巴哥哥依旧是那么年轻,那么憨厚,都十一年过去了,巴哥哥还是老样子。
醒来时,总不见巴哥哥,满眼看到的都是轿,她的轿和马二爷的轿。
这些轿载走了她十一年的光阴,十一年的思念。
她就流着泪想,如果这十一年能重过一回,她决不会再要这些轿了,她得由着自己的心意,由着巴哥哥的心意活。
没和巴哥哥生下一个儿子,是卜守茹最大的憾事。
如果那夜能和巴哥哥生下儿子,巴哥哥不会一去不复返,为着儿子,巴哥哥也会和她一起等待马二爷的死期。
又想,天赐若是巴哥哥的该多好,就算巴哥哥不回来,她也愿为天赐拼到底,可天赐偏是麻五爷的,又被马二爷教唆的不认亲娘。
她十一年来苦苦拼争的一切是为了啥,真是说不清哩!
那年秋里,肚子里又有了,是刘镇守使的,麻五爷以为还是他的。
卜守茹看得出,麻五爷早把“万乘兴”和“老大全”都看成自己的了,就防了一手,偏不讲怀着的孩子是刘镇守使的,怕麻五爷使坏,只由着麻五爷去打自己的如意算盘。
麻五爷的如意算盘也简单,就是静候着马二爷一朝归天,自己对马卜两家进行全面接收。
被卜大爷用碗砸过以后,卜守茹再不愿回马家,就和麻五爷住到了一起。麻五爷嘴上说的好听,心里却想着马二爷来日无多,极怕马二爷一死落不到家产,便劝卜守茹回马家生了孩子再说。
卜守茹不愿,一来怕自已被杀,二来也怕自己会于疯狂之中去杀人。
麻五爷非要卜守茹去,说是这孩子也得让马二认下,不认下日后不好办。
卜守茹这才道:“那好,你就去和马二爷说,看他可愿认!”
麻五爷欺马二爷老不中用,态度很蛮横,哼了一声说:“他老棺材敢不认!不认老子有他的好看!”
卜守茹很想瞅瞅麻五爷如何让马二爷好看,就和麻五爷一起去了。
马二爷得知卜守茹真怀上了麻五爷的种,早就气青了脸。
卜守茹和麻五爷一进门,马二爷就用拐棍支撑着身子,哆哆嗦嗦对麻五爷说:“卜守茹这……这贱货回来我……我没话说,只……只是这……这肚里的孩子咋办?”
麻五爷嘿嘿笑着问:“二爷,你看呢?”
马二爷道:“我……我看啥?你……你们弄出的杂种,关……关我屁事?!”
麻五爷笑得益发自然和气:“咋不关你的事?卜守茹终还是你们马家的人,把孩子生在我那儿,马家不就丢尽脸了么?二爷你还做人不做了?”
马二爷气疯了:“我马二早……早就不做人了,早……早就当了王八,可…可就算老子当王八,也……不能再养王八蛋!”
麻五爷仍不气,又深思熟虑说:“二爷,咱们谁跟谁呀?你心里得有数才是。那事我瞒了卜守茹十一年,本不愿说的,今日,却不能不说了:二爷,我问你,当年不是我替你往卜大爷的轿号里放炸弹,你能把卜守茹弄到手?卜守茹算你的,也该算我的,对不对?咱俩谁都不算做王八的……”
也是活该有事。
麻五爷说这话时,卜大爷正被人抬着从门外进来,听到麻五爷说起放炸弹的事,愣了,独眼发直,凶光射到麻五爷脸上,咬住麻五爷不放。
卜大爷没容马二爷再插话,便挣开抬他的两个下人,瞅着麻五爷问:“麻老五,当……当年的炸弹原……原是你放的?你……你哪来的炸弹、洋枪?”
麻五爷不以为然,把头一扭冲着卜大爷道:“嘿,卜大爷,你看你,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追个啥呀?今个儿咱得一起对付马二才是!”
旋又瞅了卜守茹一眼:“卜守茹,你说是吧?!”
卜守茹也没料到当年往卜家轿号放炸弹的是麻五爷,便道:“我还能说啥?却原来你们都是一路的混蛋!”
麻五爷又笑:“哟,我的姑奶奶,咱可得凭点良心,没我们这一路的混蛋,哪有你的今天!”
卜守茹想了想,说:“倒也是。”
这么说着,卜大爷已在往麻五爷面前爬了,爬到麻五爷面前,一把搂住了麻五爷的腿:“麻老五,你……你今个儿得给我说清楚,炸弹和洋枪是……是哪来的?”
麻五爷大大咧咧道:“卜大爷,你想能从哪来呢?还不是从巡防营弄来的么?我不愿干,马二爷就许了我二百两银子。我仍是不愿干,——倒不是嫌银子少,而是觉着太毒了些,就劝马二爷打消了这坏主意。马二爷那当儿横呢,硬要我干,还说,我若不干,他就向邓老大人告我,我呢,是真通革命党的,就怕了,就违着心干了。”
卜大爷又问马二爷:“是么?”
马二爷挂着一下巴的口水鼻涕,敷衍道:“你……你听他瞎……瞎扯!”
卜大爷认定不是瞎扯,松开麻五爷,又往马二爷面前爬,马二爷有些怕,一边努力向后退着,一边说:“卜……卜大爷,你……你可……可别听麻老五胡扯,他……他这是成心要坏咱‘老大全’的生……生意……”
卜大爷不睬,爬得固执且顽强,独眼里凶光闪动。
麻五爷很兴奋,抱着膀子立在一旁,说:“卜大爷,这就对了,你要算账得和马二爷算,不是这老杂种,你卜大爷还不早是石城的轿王了!”
马二爷坐不住了,额头冒汗,佝偻的身子直抖,可着嗓门喊进两个马家下人拉住了卜大爷,说是让卜大爷先回自己屋消消气,有话待麻五爷走后再谈。
卜大爷死活不愿去消气,一面挣着,一面破口大骂,骂马二爷,也骂麻五爷。
麻五爷直摇头,对卜守茹说:“你看你这爹,你看你这爹,咋变成这种样子了呢!咋连我都骂?好歹我也算他女婿嘛!”
说罢还叹气,似很委屈,又很无奈。
卜守茹看着这三个男人都觉着恶心,便道:“你们都该去死!没有你们这世上或许还能干净点!”
麻五爷不赞成这话,说:“让他们去死,咱别死,咱死了这一城的轿子谁侍弄!”
转而记起卜守茹肚里的孩子,想到来马家的初衷,麻五爷又自作主张对马二爷道:“二爷,不说别的了,就冲着咱当年的情义,这孩子也得在你老马家生,这事就这么着吧,啊?”
马二爷被那陈年炸弹弄得很狼狈,硬气保不住了,就在脸面上服了软:“五爷,事已到了这一步,我……我还说啥呢?这么着吧,我认栽,卜守茹和肚里的孩子都跟你,我……我都不要了!我再不图别的了,只图个平安肃静!”
麻五爷手一摆:“别价!好事做到底,卜守茹娘俩你先给我养着,哪天你一蹬腿,我就把他们娘俩一起接走!这才算咱义气一场嘛!”
马二爷浑身哆嗦起来:“麻老五,你……你也别欺人太甚,卜守茹我都让给你了,你……你还要啥?”
麻五爷想要马二爷的轿号,就说:“你那些轿子不好侍弄呀,我想了,离了卜守茹和我还真不行……”
马二爷豁出去了,当场咬下了自己一截小指,表明了自己对保护轿号的决绝意志:“麻老五,你要我的轿不是?你看着,二爷我最后一滴血都……都得洒在轿上,看清了,这么红的血!在爷的脉管里流了七……七十年的血!”
卜守茹看着马二爷手上那流了七十年的血,冷笑道:“你那一点脏血泼不了几乘轿!你现在咬手指倒不如用刀抹脖子,那倒利索些。”
又说:“就算你现在就死了,我也不会离开马家的,我就是冲着你的轿号来的,不把你的东城轿号全统下来,我不会罢休的。”
马二爷疯叫道:“你……你做梦!我的轿号是我儿天赐的!就算没皇上了,民……民国也得讲理!子承父业,天……天经地义!”
偏在这时,天赐从学堂下学回来了,麻五爷一把拉过天赐,指着天赐的小脸膛儿哈哈大笑说:“天赐是你的儿,你看看他哪点像你?天赐也是五爷我的儿!爷,话说到这地步,我就得谢你了,难为你这么疼他,比我这真爹都强哩!”
马二爷骤然呆了,像挨了一枪,软软跌坐到地上。
天赐叫了一声“爹”,上前去扶马二爷,马二爷不起,只望着天赐流泪,还绝望地嚎着:“报应,这……这都是报应啊……”
也恰在这时,卜大爷双手撑地,支持着身子,从门外阴阴地挪进来了。
卜守茹本能的预感到,那团盘旋在石城上空的肃杀之气已扑涌进门。
远处有隆隆的炮声和爆豆也似的枪声……
第18章
马家院子里也有麻青石铺的道,道很窄,也很短,宽约三尺许,长不过五六丈,从大门口穿过正堂屋,到二进院子后门的条石台阶前也就完了。
头进院子很大,麻石道两旁是旷地,一边停轿,一边是水池、花房。
二进院子小一些,且堆着不少破轿,除了从正堂屋扯出的那短短一截麻石道,几乎是看不到地面的。
卜大爷住进马家后,瞅着麻石道心里就恨得发痒,就不止一次的想过要在二进院子的那堆破轿上放把火。
有一日夜里,卜大爷还真就用两手撑着地,爬到了那堆破轿前,欲往破轿上浇洋油。可犹豫了半天,终还是没浇。
这倒不是因为怜惜马二爷,却是因着自己。
卜大爷觉着马家的一切终将是他的,这老家伙来日无多,死后断不会把轿子和麻石道带进棺材去。
马二爷却也毒,自己老不死,却想要卜大爷死。
卜大爷用碗砸了卜守茹没几天,马二爷就在专为卜大爷煨的蹄膀里下了毒,巧的是卜大爷偏不小心打翻了碗,蹄膀让桌下的狗叼去了,就毒死了狗。
马二爷心里很慌,怕卜大爷和他拼,就说这必是卜守茹使坏,头通了哪个下人,要杀卜大爷。
卜大爷心里知道是马二爷弄出的鬼,却装作没看出,说了句:“不至于吧?那狗还不知都乱吃了些啥呢!”
自那以后,卜大爷就想把马二爷往墓坑里赶了,两手支撑着身子在麻石道上挪时,总觉着自己能把马二爷对付了。
卜大爷瘫了,腿不经事,两只手却有无穷的力。
卜大爷试过,他一拳能把房门捅破,砸扁马二爷的脑袋自是不在话下的。——想想也是怪,老天爷对人真是公道,十一年前有腿的时候,卜大爷的手和臂都没这么大的力;腿一没了,上半身便出奇的发达起来,胸上和臂上满是肌肉,手也变得粗大,结了厚厚的茧,熊掌似的。
今日,麻五爷无意中说起的炸弹,勾起了卜大爷的旧恨新仇,卜大爷往马二爷面前爬时,就想杀了马二爷的。后来被架到自己房里,卜大爷杀人的念头益发坚定了。
卜大爷认定,他一生的噩运都是那炸弹和洋枪造成的,没有那洋枪、炸弹,他当年不会败,他的轿号不会被封,也就不会把闺女聘给马二爷,以至今日父女成仇。
麻五爷说得不错,他会成为轿王的,今天石城的麻石路本该都是他的!他的!
于是,卜大爷在满城响着的枪炮声中,在麻五爷和马二爷吵得不亦乐乎时,使着一身蛮力托开了门板,从房里爬了出来,要把马二爷推进他自己掘下的墓坑。
复仇的道路是很短的,——从卜大爷二进院里的房,到正堂屋后门,统共不到三十步,可这三十步却让卜大爷记起了血泪爆涌的三十年。
两只手撑在马家院里的麻石道上,卜大爷就在心里追忆着自己曾有过的双腿。那双腿是他起家的根本,它是那样坚实有力,支撑着他和他肩上的轿,走遍了石城的大街小巷。
多少人想算计卜大爷那双腿呀,多少人想把卜大爷的脚筋挑断,让卜大爷永远倒在城里的麻石道上!
可卜大爷没倒,能明打明斗垮卜大爷的人还没有!
卜大爷是被人暗算的!今天这个暗算他的人活到头了!
卜大爷出现在正堂屋门口时,门口有人,有马家的人,也有麻五爷和闺女卜守茹带来的人。
马家的人还想把卜大爷劝回去,卜大爷不睬。
麻五爷的人都是无赖,想看笑话,就说:“人家闺女来了,总得见见的,你们拦啥?”
马家的人便不敢吭气了。
一进门,卜大爷最先看到的是闺女卜守茹。
这贱货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喝茶,喝得平静自然,就像马家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
闺女身边是不得好死的麻五爷,麻五爷一副无赖相,敞着怀,脚跷着,腿晃着,一边抓着毡帽扇风,一边瞅着倒在地上的马二爷说着什么。
马二爷是倒在八仙桌旁的,想往起坐,总是坐不住,儿子天赐去拉,闺女就在一边喊,要天赐过来。
卜大爷开始往马二爷身边爬,两只手一下子聚起了无穷的力。
在卜大爷眼里,马二爷已是一具尸体。
卜大爷要做的仅仅是把这具尸体推进墓坑罢了。
马二爷看出了卜大爷的意思,倒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快……快来人啊,这……这瘫子要……要杀人了……”
门口马家的人应着马二爷的召唤,往门里冲。
卜大爷身子一转,对马家的人吼:“你们谁敢过来,老子……老子就掐死谁!”
马家的人不怕,硬是冲到卜大爷面前,要架卜大爷。卜守茹这才站起来说话了:“出去,都给我滚出去!这是我们家里的事,你们都他娘少管!”
马家人丁瞅着马二爷,不走。
麻五爷火了,桌子一怕:“打架要讲公道,你们都上来像什么样?都滚,再不滚老子就给卜大爷讨个公道!”
麻五爷一发话,门外五爷的人进来了,硬把马家的人轰了出去,还把两扇门反手关上了,弄得屋子里一下子很暗,就仿佛黑了天。
马二爷这才知道大限已到,不拼命不行了,遂硬撑着往起爬,刚哆哆嗦嗦爬起来,佝偻着身子尚未站稳,卜大爷已逼至面前。
卜大爷很沉着,两只大手几乎是缓缓伸出来的,马二爷竟防不了,竟让卜大爷给扳倒了……
麻五爷在一旁看着,摇着头,挺感慨地对卜守茹说:“二爷不行了,实是太老了!”
卜守茹淡然一笑:“这二爷又何曾年轻过?”
麻五爷追忆道:“你没见过二爷年轻,我是见过的,三十五年前我头一回找二爷收咱帮门的月规,二爷摔过我两个好跟斗呢!就在独香楼门口!”
这边说着,那边卜大爷和马二爷己扭成一团了。
卜大爷山也似的身子压在马二爷身上,两只手揪住马二爷花白的脑袋直往地上撞,撞的咚咚有声。
马二爷真就不行了,连讨饶的气力都没有,只是两腿乱蹬,手乱抓。
卜大爷不想让马二爷一下子就死了,撞过马二爷花白的脑袋,又把那熊掌般的手伸到马二爷脸上,生生挖下了马二爷的一只眼,疼得马二爷杀猪般叫。
被卜守茹硬拉到身边的天赐,挣开卜守茹,扑到卜大爷身后,搂住卜大爷的脖子,把卜大爷往下拽,还哭着骂着,不住地用脚踢卜大爷的背。
卜大爷被踢得很痛,用胳膊肘狠捣了天赐一下,天赐才松了手。
天赐刚松手,卜大爷便去掐马二爷的脖子。
天赐又扑上去,两手扯住卜大爷的头发,差点把卜大爷从马二爷身上扯下来。
卜守茹对麻五爷怒道:“还不快把天赐抱走?!你……你这爹就这样当的!看着天赐打我爹!”
麻五爷不敢怠慢,上去把天赐抱住了,说:“天赐,你不是马二的儿,是我的儿,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么?你可不能帮马二这老杂种!”
天赐偏就不认五爷,单认马二爷,就要帮马二爷。
天赐死抓住卜大爷的头发不松手。
麻五爷硬拉,结果就把卜大爷从马二爷身上拉开了……
马二爷得到这难得的机会,才从怀里掏出了那把匕首……
——这匕首马二爷常带在身上,夜里就放在枕下,防卜守茹,也防卜大爷,马二爷算计别人性命时,也防备别人算计他的。
卜大爷被天赐拽个仰面朝天,没看到马二爷的匕首,这就吃了大亏,待马二爷扑到卜大爷身上,使尽全身的气力把匕首捅进卜大爷的心窝,卜大爷一下子呆了,没想到去夺马二爷的匕首,反倒本能地往后闪了闪。
马二爷便又得了第二次机会,顺着卜大爷的力拔出匕首,又颤颤微微在卜大爷身上捅了一刀。
马二爷老终是老了,杀人的手段却没忘,第二刀捅到卜大爷胸上后,死劲搅了一圈,搅得卜大爷胸前血如泉涌,造出了冲天的血腥。
卜大爷这才想到,他又败了,今日不是马二爷的末日,倒是他的末日。
在末日来临的最后一刻,卜大爷捂着浑身是血的胸脯,向卜守茹看了一眼,唤了声“妮儿”,身子向后一仰,轰然倒地。
卜守茹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结局,冲过去一巴掌把天赐打倒在地,阴阴地看着麻五爷问:“这……这场架打得公道么?”
麻五爷讷讷道:“我……我可不知道马二爷有匕首……”
卜守茹满脸是泪:“我只问你公道不公道!”
麻五爷承认这不公道,略一沉思,即走到马二爷面前,把马二爷手上的匕首夺了,放到卜大爷手上,而后,一把揪过马二爷,一把抓住卜大爷的手将匕首捅进了马二爷的胸膛,也猛搅了一通,让马二爷身上生出了同样的血腥。
马二爷胸脯上插着匕首,满身满脸的血,却在笑,还用耳语般轻柔的声调儿对天赐说:“天赐……天赐,今天的事你……你得记住,得……得一……一辈子记住哇……”
天赐喊着爹,大哭着,搂着马二爷再不松手,直到马二爷软软倒在他怀里,闭上昏花的老眼……
第19章
后来就是那场足以和卜守茹出阁相比拟的大出殡了。
大殓前的一切准备都是充分的。卜守茹发了话,要把丧事办得尽善尽美,不能让别人说闲话。
于是,专为人家承办丧事的“万乘兴”和“老大全”的管事们便办得很精心。赶制的两副寿材皆是红柏十三元,是用十三根红柏木拼成的,上三根,底四根,左右帮各三根,甚是气派。棺内有褥子,有莲花枕,还有搁脚的脚蹬子,也是莲花形的。
马二爷、卜大爷在各自棺内躺着,身盖黄料陀罗经被,很是安祥,就像于积年的劳累后睡熟了似的。
殉丧的物什也多,可谓应有尽有,手抓银,口含珠自不必说,专做的各式冥轿便有一大堆。
礼仪也无可挑剔。发了报丧条子,卜守茹和天赐又向马家和卜家的至爱亲朋登门报丧。殡榜也开了,请了城里最有名的阴阳先生算了马二爷和卜大爷的八字,推定了出殡的日子,看了坟地风水。
阴阳先生怕卜大爷和马二爷在地下再打,说起忌讳时再三强调,二人墓穴皆不可用麻石、青石。
卜守茹一一记下了,后来真就没用一块麻石、青石。
停尸七日,终至发丧,城里城外的战事也停了。
秦城的王旅长和那钱团长几番努力未能破城,就和刘镇守使言了和,要刘镇守使助饷十万,后退了八十里。
刘镇守使在发丧前一日来了,为丧家点了主。
发丧甚是隆重。
在卜守茹的主持下,“万乘兴”和“老大全”动轿一千四百乘,光执事就用了六十堂,起棺皆为四十八杠,有棺罩和大亮盘。丧盆子摔得好,纸钱撒得也好,一把把扔得很高,落在地上很均匀,像沿道下了场雪。
棺木出堂后,大殡的队伍上了街。
最前面开路的,是纸扎的两个狰狞鬼,青面獠牙,高约两丈,脚底有轮子,由十几个轿夫推着。然后是两个铭旌,是幡形的长亭子,一边三十二人,两边六十四人抬着,四面还扯着纤绳。铭旌之后,就是开道锣领着的六十堂执事了,肃静回避牌夹杂于六十堂执事中间。以后则是金山、银山,纸人、纸马,各式纸轿,并那挽帐挽联、鼓乐、僧道。
经堂、孝堂的佛事做得也好。
诵经场面都是很大的,用福缘法师的话说,为“云福寺五十年所仅见。”《石翁斋年事录》对此亦有记载,称其为“完丧家殓仪之大全,复三千年古礼于今世。”
石城里的百姓都说,卜大爷和马二爷配!
却也有人在大出殡那日闲话道:“丧事办得大并不好证明卜守茹的孝,这卜守茹实是魔女,上通民国的镇守使,下通帮门的无赖党徒,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搁在前清,必得办‘忤逆’之罪。卜大爷和马二爷归根算死在她手里,这魔女为了马卜二家的轿号,造出了父毙夫亡的惨祸……”
言毕,又不免唏嘘一二,为石城轿业至此再无男人感慨不已。
第20章
马二爷身上的血就此永远粘在天赐身上了。
天赐常无缘无故嗅到血腥味,觉着自己每身衣服上都沾着马二爷胸腔流出的血。
那血像极好的肥,于无声之中抚育着天赐心里那颗仇恨的种子。
不管卜守茹咋说,天赐就不信麻五爷是他爹,每每看见麻五爷来找卜守茹,眼睛便狼一般凶恶,话却是不说的,这就让麻五爷和卜守茹感到怕。
大殡之后,麻五爷梦想中对马二爷家产、轿号的接管未能得逞。不论麻五爷如何张狂,马家族人就不依从,声言要与麻五爷拼到底,还托城里商会的汤会长和一帮有面子的绅耆,找了刘镇守使,说是马二爷在日,麻五爷便与卜守茹有染,帮着卜大爷杀了马二爷,如今又欲登堂入室,夺人家产轿号,实为天诛地灭之举。
刘镇守使一直知道麻五爷和卜守茹有染,可却不愿被人当面说穿,一说穿,刘镇守使就火了,当即表示要办麻五爷的杀人讹诈罪。
卜守茹怕刘镇守使把麻五爷杀了,再酿下一场血案,便跪在刘镇守使面前,为麻五爷求情,且一口咬定说马二爷不是麻五爷杀的,刘镇守使才没大开杀戒。
不过,刘镇守使也讲得清楚,冉见着麻五爷出现在马家就要办了。
麻五爷不怕,仍是常到马家来,还想和天赐套近乎。
麻五爷虽看出了天赐眼中露出的切骨恨意,却还存有幻想,以为好歹总是自己的儿子,只要对天赐好,天长日久必会拉过来的。
那当儿,麻五爷为了掠下一城的轿子,已决意要和刘镇守使较量了,背着卜守茹私通了秦城的王旅长和叛逆的钱团长,要率着帮门的弟兄在城中起事,策应王旅长和钱团长的兵马攻城。
这就惹下了大祸。
六十天后,是卜大爷和马二爷的旮河之期,二位辞世的爷要在这天过阴间的河,卜守茹和天赐到卜大爷、马二爷的坟前烧船桥。
烧船桥时,卜守茹还和天赐说,他的亲爹不是马二爷,实是麻五爷。天赐不睬,只对着马二爷的坟不住地磕头、流泪。
这让卜守茹感到脊背发寒。
晚上就出了事。刘镇守使的兵突然围住了马家大院,把刚到马家的麻五爷和麻五爷带来的七八个喽啰全抓了,说是麻五爷和他的帮门党徒通匪。
卜守茹不信麻五爷会通哪路的匪,认定刘镇守使是因着醋意发作才下的手,遂带着六七个月的身孕,随那些兵们去了镇守使署。
到得镇守使署卜守茹才知道,麻五爷真就通了匪,和秦城的王旅长传了三次帖子,相约在七日后动手,先由麻五爷的帮门弟兄在城里起乱,王旅长和钱团长再打着济世救民的旗号攻城。
王旅长和钱团长都答应麻五爷,攻下石城,特许麻五爷专营全城轿业,再不容任何别人插手其间。
卜守茹看着刘镇守使手中的帖子,将信将疑,以为刘镇守使做了手脚,就问:“这……这该不是你造的假吧?”
刘镇守使道:“我就是想造假也造不出什么轿业专营的事来,只有那麻老五能想到这一条。”
卜守茹立时记起了麻五爷多年来野心勃勃的梦想,觉着这无赖如此行事恰在情理之中,便于惶惶然中默认了刘镇守使的话。
刘镇守使又说:“我没料到这麻老五会如此毒辣!这杂种不但要坏我刘家昌的事,也要算计你呢!你想想,真让麻老五的计谋得逞,你那‘万乘兴’和‘老大全’还不都落到这人手里了?你这十几年的拼争不就毁于一旦了么?你甘心?”
卜守茹自是不甘心的,想了想,问刘镇守使:“那你打算咋处置他?”
刘镇守使手一挥:“简单,办掉嘛!”
卜守茹又问:“咋办掉?”
刘镇守使很和蔼:“枪毙嘛。”
卜守茹只一愣便大叫起来:“不,你……你不能让他死!”
刘镇守使脸上现出不快:“咋,还舍不下这麻老五?”
卜守茹摇摇头:“不是舍不下他,我也知道他不是东西,也恨他……”
刘镇守使逼上来问:“是真话么?”
卜守茹道:“是真话,我和这人的交往起先就是出于无奈,如今仍是出于无奈,没有他和他的帮门,我支撑不到今日。”
刘镇守使说:“日后只要有我,啥都好办,谁若敢和你卜姑奶奶作对,就是和我作对,我自会办他!今天,我就先把麻老五办了……”
卜守茹坚持道:“你不能办他!他再混账,也还是天赐的亲爹,你就算是可怜我,可怜天赐吧!”
刘镇守使叹了口气:“你这人心咋这么软呢?其实,我今日办他,一半是为自己,一半却是为了你。你想想,我这镇守使能当一辈子么?总有走的一天,或是垮的一天。我在啥都好说,我不在咋办?王旅长和钱团长的兵马进了城咋办?麻老五能让你安安生生当城里的轿主?还不夺了你的轿行,再把你一脚蹬了!你再想想。”
卜守茹多少有些感动,觉着刘镇守使是为她考虑,真就想了,想得脊背发凉。
麻五爷除了床上的功夫好,其它再无好处,杀人越货,欺行霸市,藏奸使坏,没有不干的,连他自己都说,只怕哪日死了,阎王爷都不会收。当年就是这混账东西往她爹的轿号里塞了炸弹,才把她和她爹弄到绝路上的。真的王旅长和钱团长的队伍进城,麻五爷必会夺她的轿行,也必会蹬她……
刘镇守使似乎看出了卜守茹的心思,又说:“你真不让我办他也行,只是你得从心里舍下你的轿行,干脆进门做我的九姨太,免得日后在麻老五那儿落个人财两空,也让我为你难过……”
卜守茹不想做刘镇守使的九姨太。
——许多年前和刘镇守使初识时,刘镇守使让她做四姨太她都没做,今天如何会挺着个大肚子去做人家的九姨太呢!
她的命根是和轿,是和城里的麻石道连在一起的,不是和哪个男人连在一起的。她宁愿日后去和麻五爷连血带火拼一场,也不愿今天就认栽服软。
于是便说:“我倒要看看这混账东西如何就蹬了我,你就听我一回,先把他放了……”
刘镇守使道:“就算不办他,也不能就放,我总还得教训一下,给他点颜色看看!”
卜守茹说:“你只管狠狠教训,只是别伤了他,还有,得把面子给我,让这东西知道,是谁救了他的狗命。”
刘镇守使笑道:“你卜姑奶奶也真算个人物,有情有义,也有主张,我真恨你不是男人,你要是男人,我立马和你拜个把兄弟,咱就一起去夺天下,没准能闹出点大动静哩!”
卜守茹眼圈红了:“你……你就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
刘镇守使不笑了,摸着卜守茹隆起的肛子说:“我知道,都知道哩,我的儿都在你肚里养着,我能不知道你的心么?你的心里除了轿只怕就算我了!我呢,心里也是有你的,我就喜你这样心性高,胆识也高的女人。”
说毕,刘镇守使为卜守茹吟了首做好的诗。诗道:
一剑在握兴楚争,
风云际会廿年兵。
城中轿舆几易主?
惊见轿魁置红粉。
男儿苦战寻常事,
未闻巾帼亦善征。
欲催花发遍咸阳,
宝刀磨血消京尘。
刘镇守使将诗吟完,还解释了一通,以证明自己确是喜欢卜守茹的。
卜守茹只想着麻五爷还在刘镇守使手里,极怕刘镇守使变卦,杀了麻五爷,让天赐变成没爹的孩子,就说,自己心里也真是只有他的,并要刘镇守使保证,教训完麻五爷便放。刘镇守使保证了。
原以为事情到此就算完了,没料到麻五爷最后会让天赐杀了!
十二岁的孩子竟会用三响毛瑟快枪杀人,且是杀自己的亲爹,许多年后想起来,卜守茹还认定这是一场阴谋。阴谋的策划者就是刘镇守使,不论刘镇守使如何狡辩,卜守茹都不信刘镇守使会是清白的。
事情发生在第四天晚上。
据刘镇守使说,他已准备天一明就放麻五爷了,天赐偏来了,去拘押房看。麻五爷是在小号关着的,且五花大绑着,看押的兵士就松了心,没怎么管,先任由天赐隔着铁栅门和麻五爷说话,后就把上了膛的三响毛瑟快枪靠在铁栅门旁去上茅房。
天赐就在这当儿开了枪。总计开了三枪。
那兵在茅房里听到枪响,提着裤子赶到时,已见麻五爷在血泊中歪着了,头上中了一枪,身上中了两枪,天赐则傻乎乎立在门外,脸上有不少泪。
卜守茹问刘镇守使:“那当儿,这爷俩都说了些啥?”
刘镇守使道:“这我不知道,得问当值的兵士。”
找来了一个叫小蛮子的当值兵士。
小蛮子说:“回卜姑奶奶的话,天赐和麻五爷没说啥要紧的话,也没扯上姑奶奶您。我只听到麻五爷连声叹气,还听到天赐喊麻五爷爹,感情像似挺好的。”
卜守茹问:“既是这般好,咋会动了枪?”
小蛮子直摇头:“那我就不知了,要问你儿。”
卜守茹又盯着天赐:“你自己说。”
天赐不说。
卜守茹便问:“谁叫你到拘押房去的?”
天赐仍是不说。
卜守茹再问:“你信不信他是你爹?”
天赐凶恶地看着卜守茹:“你管不着!”
卜守茹火了:“我是你亲娘!我管不着你,这世上还有谁管得着你!”
天赐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阴笑,两颗虎牙呲着,道:“不管我爹是谁,你都是贱货!”
卜守茹气昏了,一把抓过天赐就劈头盖脸地打。
天赐并不老实挨打,两手被卜守茹抓着,就用两只脚踢卜守茹,还用膝盖猛顶卜守茹的大肚子。
这就触怒了刘镇守使,刘镇守使喝令小蛮子把天赐拉住,又让卜守茹可心去打。
卜守茹偏不打了,只瞅着天赐呜呜哭,边哭边说:“天赐,天赐,你……你是狼种!我……我和你没法说……”
第21章
立在独香亭茶楼向西看,景色依旧,麻石道切割着城池,道两旁有松树、柏树常青的暗影,一座座屋厦上升腾着崭新却又是陈旧的炊烟,远处的江面永远是白森森雾蒙蒙的。
这是父亲当年曾经拥有过的世界。
曾让父亲为此而激动不已的世界。
向东看,则是马二爷的地盘了。
马二爷的地盘上曾有过最早的奇迹。
据许多轿号的老人证实,马二爷确曾年轻过。
那时,马二爷在官府衙门当衙役,给一个个知府的大人老爷抬过轿,也在私下收过民间轿行的帮差银,就是藉那最初的帮差银,马二爷起了家,办了自己的轿行。马二爷的轿行虽不是最早的,却是最棒的。
马二爷活着的时候,曾站在独香亭茶楼上指给卜守茹看过,说城东门下的通驿大道旁原有座破庙,那就是他起家之所在。
如今,那座破庙看不到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兵营,民国前驻的是新军炮标,民国后就住刘镇守使的炮营了,刘镇守使升了师长后,炮营又变作了炮团,一门门大炮的炮口直指城外,随时准备轰碎王旅长和钱团长攻城的妄想。
因着战火的经历,东城远不如西面繁华,就是飘在东面镇守使署上空的五色国旗,也无以挽回那段繁华的历史。东城最有名的老街上从早到晚响着大兵们的马蹄、脚步声,尘土飘起老高……
然而,这已是无关紧要的事了,两家轿行已合二为一,大观道的楚河汉界已经打破,哪里生意好,就做哪里的生意,东城西城的区分已无意义。
它存在过的事实,只能成为后来人们酒后茶余的谈资。
卜守茹认为,直到麻五爷被天赐杀死,男人统治石城轿业的历史才算彻底结束,她才真正确立了作为一城轿主的地位。帮她夺得这一地位的除了刘镇守使,还有她的儿子。
这大概就是命了。
她卜守茹命中注定要吃尽人世的心酸,却也命中注定要支撑起石城轿业的天地。
每每立在独香亭茶楼上,卜守茹总要和天赐说起当年——
当年的马二爷和卜大爷……
当年的麻五爷……
自然,还有当年的她: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坐着一乘小轿进了城,整日价赤着脚在城里的麻石地上跑……
卜守茹说:“天赐呀天赐,你生在城里,你不知道这麻石道的好处,娘可知道哩!娘八岁前都在乡下,乡下的路一下雨尽是泥,鞋粘了泥重得像秤砣,把脚上的泥带进了屋,你姥姥还要骂‘死妮子,下雨还出去野!’……”
天赐只是听,不大插嘴。
卜守茹又忆及自己的父亲,回忆说:“你命苦,没个好爹,娘也没有。娘的爹也是条狼哩!他为了轿,让你十八岁的娘到马家去做小。娘气呀,娘不服,可娘有啥法呢?娘不能就这么任他们摆布,只有和他们去拼!”
天赐不理解这些事,望着卜守茹发呆。
卜守茹又说:“天赐,你得懂娘的心,娘过去和今日不论做啥,归根还是为了你。你姥爷不好,可他有几句话说得好。他对娘说,咱这石城里的麻石道是金子铺的,只要一天不掀了这道上的麻石,只要咱的轿能走一天,咱就不愁不红火。今个儿,你也得记住了,日后你从娘手里接过咱的这盘买卖,可不能再让别人夺了去!”天赐瞅麻石道的眼光很冷漠,说:“我恨城里的麻石地,也……也恨这些轿!我不要它!”
卜守茹很伤心:“天赐,天赐,那你要啥呢?娘还能给你啥呢?”
天赐又不说话了。
那年天赐已十四了。
这二年来,卜守茹一直试着想把天赐从死去的马二爷身边拉回来。
闺女天红落生后,卜守茹立马把她送给了刘镇守使,让奶娘养,生怕让天赐看了不自在,也怕天赐加害自己的亲妹妹。
真的成了一城的轿主之后,卜守茹对轿也看淡了,轿行的事很少去管,只在天赐身上用心,做梦想着的都是消解儿子对自己的恨意。
可儿子见她总躲,躲不过了,也只是听她说,从心里不肯把她当自己的亲娘待。
卜守茹觉着她和天赐,就像当年自己和父亲,这大约也是命中注定的。
然而,直到天赐出走,卜守茹都尽心尽意地想做个好母亲,她一点不恨天赐,只恨自己。
卜守茹总想,如若当年她和巴哥哥私奔了,这三笔血债就没了,她也就不会面对一条小狼似的儿子了。
又想,倘或天赐是巴哥哥的,就算有三笔血债也不怕,也值得,她会有个好儿子的。
一个好儿子能抵消一切。儿子却跑了。
是在一个冬日的下午跑的。
卜守茹永远忘不了那日的情形。
是个干冷的天,北风尖啸,江沿上和城里的麻石道上都结了冰,哪都溜滑。太阳却很好,白森森一团在天上挂着,城里四处都亮堂堂的。
卜守茹一大早出了门,到独香亭茶楼去断事,——码头上的于宝宝和棺材铺的曲老板两帮人昨个儿打起来了,还死了人,两边的人都在帮,都到卜姑奶奶那儿讨公道,卜守茹推不了。
麻五爷死后,帮门弟兄全归到了卜守茹门下。
这期间虽也有几个不知轻重的小子闹了闹,终是没闹出大名堂,最后不是被卜姑奶奶收服了,便是被卜姑奶奶和刘镇守使一起治服了。
到独香亭茶楼约摸是十点光景,卜守茹记得清楚,事情断完,己过了正午,就在邻近的“大观酒楼”吃了酒。
请酒的是于宝宝,是卜守茹断他请的,为的是给曲老板赔情。
那日因着于宝宝和曲老板双方的服帖,又因着天冷,卜守茹便多吃了几杯,直到傍晚天光模糊时才回家,回家后发现天赐不见了。
开初,卜守茹并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以为天赐又到自己两个老姐姐家玩去了,——马二爷有两个闺女,都比卜守茹大,早在卜守茹到马家为妾之前已出阁,一个住城东老街,一个住状元胡同。
当下派人去找,两家都没找见,卜守茹才急了,传话给全城帮门弟兄,要他们连夜查遍全城。
一直查到次日早上,都没见天赐的影子。
卜守茹天一亮又去了镇守使署,要刘镇守使帮着找人。
刘镇守使应了,把自己的手枪队派到了街上,还给天赐画了像,满街贴,整整折腾了三天,终是一无所获。
在这三天里,卜守茹身未沾床,头未落枕,日夜坐在轿上满城转,走遍了城里的大街小巷,白里看的满眼昏花,天旋地转;夜里冻得直打哆嗦。
老找不见,卜守茹就想到了天赐会被人害死,老琢磨谁会去害?是不是与自己有关?
自然,也想到了绑票,可又很快否了,觉着不像。真要是绑票,早就会有勒赎的帖子。
第四日,卜守茹终于病倒了,躺在床上才发现,枕下压了天赐写的一张纸条,上面只几句话:“娘,我走了。我恨你。恨你的轿。要不走,我会烧你的轿,也会杀你。我不愿杀你才走的,你别找我,你只要活着我就不回来。”
卜守茹看着那纸条,才承认了自己对天赐笼络的全部失败,先是默默无声的哭,任两行清泪顺着俊俏的脸颊往袄上、地上落,继而便一阵阵疯笑,笑得仇三爷和家里的下人都提心吊胆……
第22章
刘镇守使能在十几年中做着石城的霸主实是不易,回想起来真像一场梦。在民国风云变幻的十来年中,但凡有点兵权,算个人物的,能发的就大发了,不能发的也就大败了,像刘镇守使这样据有一隅之地却又不发不败的实是少见。
后来在天津租界做寓公时,刘镇守使常和朋友们说,这一来是命,命中注定要有十来年的福气;二来是他识时务,老换旗,哪边硬梆就打哪边的旗;三来呢,没做武力统一国家或者统一哪个地方的弥天大梦。
谈起最终的失败,刘镇守使便说,那是命中的气数尽了,没办法,就是不败给秦城的王旅长和钱团长,早晚也还得败给蒋总司令北伐的国民革命军。
这年九月,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张大帅调动六路大军入关讨伐曹吴的北京政府。刘镇守使以为奉张不是曹吴的对手,想看看风头,依旧打着直系北京政府的旗号,还发了声讨奉张的通电,这就平生第一次打错了算盘,给了王旅长和钱团长灭他的机会。
王旅长和钱团长先是打着奉张的旗号围城,后来就在奉军的炮火支援下攻城,攻得很猛,不给他喘气的空。
攻至第三日,两颗炮弹轰进了镇守使署,炸死了三个手枪队的兵士,还炸伤了几个老妈子。
刘镇守使清楚,这回王旅长和钱团长有了奉张的支持,真玩上命了,要想像过去几回那样助点饷让他们滚蛋再无可能,遂想到了三十六计“走为上”那一计,决意收拾细软退出石城。
撤退的决定是在镇守使署的军政会议上做出的,一切都从容不迫。
散会之后,刘镇守使又披着满天星光,亲自到马家找了卜守茹,让卜守茹吃了一惊,——这么多年了,每回都是卜守茹去镇守使署,刘镇守使从未到马家来过。
卜守茹要刘镇守使进屋,刘镇守使不进,就顶着满天星斗儿,站在头进院里对卜守茹说:“守茹,仗打成这样,太祸害城里百姓了,我得走,已定下了,就在明个儿。”
卜守茹吃了一惊:“你……你昨个儿不还说咱石城固若金汤么?咋说走就走了?”
刘镇守使惨笑道:“那是骗人的话,像我这种带兵的人都骗人。”
卜守茹还不信:“这城真就守不住了么?”
刘镇守使点点头:“守不住了。但凡有一线希望,我也不愿走这一步的。”
卜守茹问:“你走了我咋办?”
刘镇守使叹了口气:“我今天就是为这来的,我……我想接你走……”
卜守茹又问:“那我的轿子、轿行咋办?”
刘镇守使说:“这就顾不上了,你得看开点。”
卜守茹偏就看不开,摇头道:“我只剩下轿子、轿号了,没有它,我……我都不知该咋活!”
刘镇守使说:“你还有个闺女,叫刘天红。”
卜守茹想了想:“天红跟你,我放心。”
刘镇守使不看卜守茹,只看天上的星:“我知道你的心,也料定你不想走,可我总还得来,得把该说的话说。”
卜守茹问:“该说些啥?”
刘镇守使依然看天上的星:“进了城的王旅长和钱团长都不是我,再不会明里暗里帮着你的,商会汤会长那帮人也坏得很,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你若留下来就得小心,且不可再把今日当昨日。”
卜守茹点了下头:“这我知道。”
刘镇守使把脸转向卜守茹:“第二呢,还得防着马家的族人,天赐不在了,他们没准会以马家的名义夺你的家产轿子。”
卜守茹说:“这他们不敢,就是我答应,帮门的弟兄也不会答应。”
刘镇守使道:“就是万一在石城站不住脚了,你也别怕,只管来找我,我一旦在哪站住了脚,就会捎话给你。”想了想,又道:“守茹,还有句话我得说。”
卜守茹点了下头:“你说。”
刘镇守使定定地看着卜守茹:“你这人骨子里并不像表面显出的那么强,你终是女人,心里只怕是孤苦的很哩!”
卜守茹忙道:“你别说了……”
刘镇守使偏要说:“我看准你不要紧,切不要让世人也看准你,心里再怎么,也得支撑住自己的身架……”
卜守茹这晚动了真情,觉着刘镇守使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还这么惦记她,还想得这么周到,实是难得,不由地便鼻子发酸,把刘镇守使当做了巴哥哥,颤着心问:“你这一走还会回么?”
刘镇守使那当儿还存有东山再起的幻想,就说:“我自是要回的,只不知时候早晚罢了!”
卜守茹说:“那我等着你!”
刘镇守使道:“何不这就跟我走?到如今了,我对你的真心你还不知道么?退一万步说,就是不愿做我的小,也能到别处弄轿么,再者,我在北京、天津都还有生意,你也能帮我做的。”
卜守茹说:“不,我不走,这里的麻石道是我的命,我弄轿也得在这弄”又说:“我……我还得在这等人……”
“等谁?是天赐么?”
卜守茹想说,不但是天赐,还有她的巴哥哥,却没说,只点点头道:“天赐会来找我的,再大一点,他必会来找我……”
刘镇守使道:“天赐是你儿,天红也是你闺女呀,你在这等天赐,就不怕将来天红不认你这娘?”
卜守茹说:“天红日后若是不认娘,我就找你算账。”
刘镇守使笑道:“只怕到那时你找不到我了,我也不是当年了,也六十多了……”
卜守茹这才骤然发现,刘镇守使也老了,再不是当年那个带兵炮轰会办府的刘协统了,刘镇守使今日的败是命运不济,更是生命力量的不济。
刘镇守使看着卜守茹:“多少人老了,只你没老,还是当年那样,像似比当年还俊!”
卜守茹这才说:“你也不老,我还等着你领兵打回来呢!”
刘镇守使道:“那你就等着吧,为了你卜姑奶奶,我刘某人也得打回来……”
这晚,刘镇守使虽是从容不迫,离别的诗却未及做,只在马家院里站了一会儿便走了,临走时说定,要卜守茹征集轿子,送他九个姨太太和十七个孩子退出石城。
卜守茹应了,命仇三爷连夜去办,天亮便征调了一千二百乘轿子,交镇守使署支配。
镇守使署派了一个副官长管轿,三百多乘去了刘家,抬刘镇守使的家眷随从并那十几年中收罗的金银细软,四百多乘分给了其他军官和他们的家眷,还有五百乘让刘镇守使的大兵们弄去抬军火。
这还不够,满街乱窜的败兵们又四下里抢了些,总计动用的轿子只怕不下一千七百乘。
撤退称得上浩浩荡荡。
道上挤得最多的不是枪炮人马,却是轿,各式各样的轿。有些轿的轿帘、轿布被扯了,只落个架子,上面有炮弹,也有连珠枪。抬轿的轿夫都被兵们用枪看着,一个个累得直喘粗气。
卜守茹看了真心疼,疼她的轿,也疼那些轿夫。
败逃的队伍是一大早从城北门出去的,城北门的围军昨夜被打溃了,大禹山制高点也被控制了,北去的一路都很安全。可城南方向一直响着激烈的枪炮声,情况好像不妙。
刘镇守使却说,城南有整整一个团在顶住打,王旅长和钱团长天黑前破不了城。刘镇守使一点不急,出城到了沿江大堤上,还冲着城里看了好半天,才慢吞吞上了轿。
卜守茹这日也坐在轿里给刘镇守使送行。
刘镇守使不让送,卜守茹非要送,——这么做,卜守茹既是为了刘镇守使和才三岁的小天红,也是为了她的轿,她实在担心她不跟着,这许多轿子会越飘越远,直到不见踪影。
天红是和卜守茹坐在一起的,整整一天,卜守茹都抱着天红。
天红很乖,也认她这个娘,口声声喊着娘,用小手指着田地里的牛羊、庄稼问这问那,问得卜守茹老想哭。
当晚,到了一个叫单集的小地方,队伍落脚不走了,卜守茹抱着天红见了刘镇守使,说:“你不走,我就得把轿带走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刘镇守使神色黯然,指着卜守茹怀里的天红问:“你真舍得扔下天红?”
卜守茹想笑一下,泪却一下子涌了出来:“跟你我放心,我……我说过的……”
刘镇守使又问:“这十多年了,你和我有多少情义是真的?”
卜守茹道:“都是真的,你就是不做镇守使,我……我也会这么对你!”
刘镇守使信了:“我也这样想。”
卜守茹这才道:“说话就得分手了,我……我也想和你交待几句。”
刘镇守使点点头:“你说。”
卜守茹任泪在脸上流着:“你得对天红好,得让天红起小就规矩,日后能有个大家闺秀的模样,别再让天红像我,起小没人管,没人问,弄得像个野人似的!”
刘镇守使答应了:“成。”
卜守茹又说:“天红日后不论心性多高,都别让她再走我的路,女子无才便是德,孔圣人说的,你得记住了。”
刘镇守使不同意:“心性高有啥不好?我就喜你这一点,没这,只怕也没咱这许多年的交往了。”
卜守茹脸上的泪流得更急:“可天红不是天赐,一个女人不能这么活。我没办法,天红有你就有办法,你们不会父女成仇的。”
刘镇守使叹了口气:“好吧,这我也听你的。”
卜守茹又说:“还有一条,长大了让天红自己找婆家,别迫她去嫁任啥有钱有势的人,更不能去给人做小!”
刘镇守使允诺道:“只要那时我还有一口气,就依你今日这话做。”
卜守茹腿一软,在刘镇守使面前跪下了,要给刘镇守使磕头。
刘镇守使忙把卜守茹拉起了,叫天红给卜守茹磕头。
刘镇守使对天红说:“这是你娘,你得记住!这世上她最疼你!”
天红规规矩矩给卜守茹磕了三个头,又和卜守茹相拥着哭成一团……
这夜,卜守茹带着轿队回石城了。
刘镇守使要卜守茹次日天亮再走,卜守茹没答应,怕一答应下未,第二天会因着天红而变卦。
一路月光,映着一路凄凉。
卜守茹坐在四抬轿中像在云里雾里飘,脑中空空荡荡的。
在凄凉的夜路上,卜守茹第一次感到怕,怕的是啥却不知道……
第23章
石城攻下后,钱团长和上千号穿灰军装的兵连夜进城抢地盘。
王旅长没急于进城,也没忙着去抢石城的地盘。
王旅长有更大的野心,——不光盯着一个石城,还想做全省的督办,便先在城外收编刘镇守使的降兵败将,把自己的混成旅变成了独立师,遂又回到秦城,紧张地进行政治活动。
王旅长见了奉天张大帅的代表,和张大帅的代表密谈二日,又召开了各界绅耆谈话会,大谈和平与民主,第三日即受张大帅之命如愿以偿就任奉系新督办。
就任当日,王旅长发表了措词激烈的讨直通电,宣布直系北京政府委派的那位驻节省城的赵督军为“曹吴内乱之帮凶,本省百姓之公敌,”要求全省军民齐心合力将其驱逐。
王督办在秦城忙活,钱团长就在石城忙活。
占下地盘以后,钱团长以抓通匪奸党之名,四下里搜刮抢掠,还杀了不少人。大观道两旁的电线杆上,天天吊着死人,满城的空气变得腥臭不堪,城中百姓都吓得要命。
到得第四日,王旅长的中将独立师长和督办的新身份都发表了,钱团长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旅长兼镇守使。
钱镇守使这才封了刀,邀了总商会的汤会长和一城的绅耆名流开会,说是王督办后天进城,各界都得意思意思,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还得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
汤会长和绅耆名流不敢说不办,都连连点头,说是王督办和钱镇守使解一城民众于水火倒悬,克复了石城,实是劳苦功高,就是钱镇守使不说,各界民众也得欢迎慰劳的。
卜守茹身为一城轿主,自然也在钱镇守使的邀请之列,便也来了,便也骂了刘镇守使几句,说刘镇守使确是祸害百姓的,临逃了,还抢了她“万乘兴”一千七八百乘轿,一多半都弄坏了——有不少是在回城后被钱镇守使的兵烧的,卜守茹就不敢说了。
坐在对面的汤会长实是坏的可以,见卜守茹这么说,便冷笑道:“你那轿究竟是被抢的还是你卜姑奶奶送的,只怕就不好说了吧?你卜姑奶奶和那姓刘的关系可是不一般哩,咱石城的大人孩子谁不知道呀!”
卜守茹一看不好,当场反唇相讥说:“你汤会长和姓刘的关系倒一般,可你咋老给姓刘的筹饷?这十几年来共计筹了多少,只怕你也说不清吧?”
汤会长道:“我筹饷是被逼的。”
卜守茹说:“你们商会为姓刘的做寿,可是没人逼吧?你们咋还给姓刘的铸了个金寿星?”
汤会长急了:“你咋知道就没逼?姓刘的放过话了,我……我们不办不行……”
钱镇守使听出了名堂,连连摆手道:“好了,好了!过去的事先不要谈了,你们只要把过去的心拿出一半对我,对王督办就行了。”
瞅着汤会长,钱镇守使又道:“商会那十万的款我就冲你老汤要了,你老汤能给姓刘的筹款、祝寿,自然也能给我筹的,筹不出我就办你!”
脸一转,目光落到了卜守茹身上:“卜姑奶奶,你的事我也知道,就算汤会长不说,我也知道!你别忘了,我当年就是巡防营的管带,和你那爹,和马二爷都是相熟的!看在当年你爹和马二爷的份上,我呢,先不办你通匪,可我也把话说在明处:欢迎式上出了啥麻烦,我都唯你是问!你可得叫你们帮门的混虫们小心了!还有就是,摊你的那份捐不能少了,少了一个子儿我就封你的轿号……
第七天,一切准备好后,王督办终于进城了,是从城西聚宝门进来的。
进城的仪式很隆重。
浩浩荡荡的队伍最前面是军乐队和步兵,其后是马队、炮队,再后才是王督办的手枪卫队。——整个行进的队伍中连一乘轿都没有,这是和刘镇守使大大不同的。
王督办是坐在一辆汽车里的,汽车是黑色的,很旧,车身上有洋铁皮打上的补钉,像个吃力爬行着的大棺材。
车两边的踏板上各站着一个卫兵。
两个卫兵一手抓着车上的把手,一手提着机关大张的盒子炮……
卜守茹站在“老通达”门前的青石台阶上远远看到王督办的汽车,觉着很惊异,咋也弄不懂那黑乎乎的铁棺材没马拉,又没人抬,咋就会自己走?
卜守茹便问身边的仇三爷:“三爷,这车是指啥行走的?”
仇三爷直摇头,连连说:“弄不懂,弄不懂……”王督办带来的这部车是石城第一部车,后来才知道是张大帅送的,是德国车,唤作“奔驰”,名挺好听的。
据政务会办金实甫后来说,车并不是张大帅的,却是张大帅缴直军哪个军长的,大帅嫌破,就赏了王督办。
王督办的“奔驰”在入城那日却没奔起来,蜗牛也似地爬,累得车屁股冒黑烟,车头冒白汽。
麻石道本就不好走车,加之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车便更累,终在“老通达”门前累倒了。
卜守茹眼见着那车砰的响了一声,停下了。
车停了,前面的军乐队、步队、马队都不知道,还吹吹打打向前走,两边被枪看着前来欢迎的百姓便笑……
这下王督办火了,从车里钻出来,揪出军装笔挺的年轻车夫当街扇耳光,还日娘操奶奶的骂,嫌给自己丢了脸。
车夫嘴角被打出了血,不敢擦,忙钻到车底去弄车,弄得军装皱皱的,还一身一脸的黑油。
卜守茹认定那个叫做“奔驰”的东西比不得轿子,心里很想看王督办继续出洋相,可因着自己轿主的身份和日后行轿的方便,便让仇三爷去和王督办说,从“老通达”取出乘八抬大轿给王督办坐。
仇三爷已老得不像样了,王督办的卫兵便不怀疑仇三爷会谋害王督办,就把仇三爷送到了王督办面前。
卜守茹远远看着仇三爷点头哈腰和王督办说话,嘴里己唤“老通达”的赵管事去备轿了。
卜守茹相信,王督办除了坐她的轿,再无摆脱窘境的法儿。
却不料,仇三爷回来说,那王督办偏就有骨气,只坐车,不坐轿,还自称自己是崇尚科学民主的新督办,不是刘镇守使那种封建余孽。
卜守茹笑了,和仇三爷说了句:“那咱就别管了,且看他那科学民主的黑棺材咋爬回去吧!”
车夫又捣弄了半天,车还是没弄好,卫兵们只好抬,一直抬到督办府门口……
这事让王督办大丢其脸,次日便传遍了全城。
有好事者还编了歌唱:
督办的车真正快,
一人坐着廿人抬。
过往行人要小心,
碰散罚你八千块。
这歌不知啥时就传到了王督办耳里,王督办火了。
在半个月后的政务会上,王督办拍着桌子训话说:“妈了个X,老子这车为啥在城外不坏,单在城里坏?是车不好么?不是!老子的车在城外跑得呜呜的!老子的车是张大帅给的,大帅会把不好的车给我么?妈了个X,我今个儿给大家老少爷们说清了:谁要敢再说老子的车不好,老子就办他通匪!这是第一条。”
“第二条,科学民主必得推行,全城都得给老子出钱铺路,这是石城走向科学的第一步。”
“第三条就是民主。我中华民国立国已十几年了,大家都不知道么?咋还是抬轿的抬轿,坐轿的坐轿?这妈了个X的不是封建余孽是什么?啊?!轿号都得给老子封了,再不准走轿,谁敢走就抓起来,谁妈了个X的敢坐轿,老子就把他狗操的捺到汽车轮下去轧……”
王督办在会上把铺路和封轿号的事都交给政务会办金实甫去全权主办,并要钱镇守使和全城官兵齐心协办,还说要听从日本朋友山本先生的建议,从日本国和上海买些很科学的东洋车进来,办个“大发洋车股份有限公司”,专在将来铺好的街路上跑洋车。
政务会办金实甫去过英吉利国、法兰西国,也崇尚科学民主,立马去办了,先召集汤会长和城里有关的绅耆开了谈话会,——有意没请大名鼎鼎的一城轿主卜守茹。
金实甫怕卜守茹知道查封轿行会带着四千轿夫拼命,影响自己的大计。
金实甫那时就知道卜守茹和四千轿夫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要拼一场的,他希望晚些拼。
在谈话会上,金实甫把王督办科学民主的意思都说了,要众人出钱出力,会同城中官兵一起铺路。
汤会长和众绅耆都呆了,整有一袋烟的工夫,没人吭一声。
金实甫气了,说:“诸位是怎么一回事呀?是舍不得出钱修路,还是想当封建余孽?为什么给当年那姓刘的余孽筹饷那么卖力,做这功德无量的好事就不吭气了?”
汤会长见金实甫还有讲道理的样子,便吞吞吐吐说:“金会办,咱……咱不能因着城里的麻石道碍……碍着王督办走……走车,就……就非去铺路,其实,这……这城里的麻石道蛮好,破虽破了些,可也……也算是咱城中一景呢!”
金实甫道:“什么景呀?是科学的景么?不是呀!兄弟去过英吉利的伦敦,法兰西的巴黎,还有别国的许多地方,都没见过这么不科学的景!要科学,要进取,必得先修路,今日修白灰路,明日修士敏土路,后日就修铁路,唯此方可兴我石城,强我民国。这……这和王督办走不走车无关。王督办走不走车,路都要修的。”
汤会长又道:“就……就算修吧,也……也得慢慢来嘛,总不能说风就是雨呀,是……是不是咱们再从长计议?”
金实甫这才把手枪甩到了桌面上,厉声道:“不要议了,中国的事就是议来议去议糟的!南北议和,议了多少年,和了么?没有!兄弟办事就喜欢爽快,当年兄弟四处发动革命就凭的这风火一团的劲,今个儿,还得这么着!谁敢违抗,一律军法从事!”
汤会长不敢再言声了。
金实甫又叹着气说:“你们这些人呀,真是不懂道理,给你们民主,和你们商量,你们就耍刁,明明是好事,偏就不愿办!”
这当儿,开绸店的白老板站了起来,哆哆嗦嗦道:“这……这是好事,谁不想办呢?谁又……又不想科……科学、科学呢?只……只不知金会办和……和咱王督办想过没?修了路,走了车,这……这一城的轿子可咋办?四五千轿夫还指啥吃呀?”
金实甫点点头:“这话问的好。四五千轿夫的生计确是问题。对此,兄弟已想过了,年轻的,可以到我们王督办军中当兵吃粮,年岁大的,就去拉东洋车嘛。”
白老板又道:“那……那轿主卜姑奶奶只……只怕也不好办哩,全城的轿都是她的,她……她拼了多少年命才夺到手的,为夺轿连亲爹都不认,就会轻易放了?不……不和你们玩命?金会办哪,你初来乍到有所不知,卜姑奶奶不是一般的人物哩,全城帮门都在她手上……”
金实甫笑道:“这就和诸位无关了,什么卜姑奶奶,什么帮门,兄弟自会对付。这女人日后识相便拉倒,真不识相,兄弟和王督办会依法治她的罪。兄弟早就听说这女人通匪的事了!姓刘的逃跑那日,不是她几千乘轿送,能带走那么多军火人马么?!这事你们都不要去和她说,兄弟就等着她闹上门来,治她个通匪滋事的死罪!”
谈话会结束后,几个有头脸的绅耆仍是不愿掏那笔数目大得吓人的修路钱,又相邀着去了汤会长家,向汤会长讨主意。
汤会长啥主意没出,只叫大家拖上三日,并道,若是三日之后金会办不变主张,仍是要修这路,那就得老老实实掏钱了。
当晚,汤会长抛却了往日的仇隙,孤轿去了马家,见了卜守茹,把金会办在绅耆谈话会上科学的计划全倒给了卜守茹,惊得卜守茹半天没做声,像是挨了枪。
汤会长说:“卜姑奶奶,你别发呆。你得早拿主张了,晚了一切全完。”
卜守茹点点头:“我知道。”
汤会长又说:“硬拼只怕也不行,最好是请愿,眼下最时兴。”
卜守茹又点了下头:“我知道……”
第24章
两天后的一个早上,“万乘兴”的各号轿子突然蜂拥到了街上。
都是空轿,没坐人,轻飘飘的,自然便涌得快。
轿子涌出街巷,涌到各处道口,上了大观道,又沿大观道往东城当年的镇守使署,现今的督办府门口的旷地上涌。
大观道上的行人不少,都被骤然出现的轿流吓懵了,能躲的都躲到了一旁,没躲了的,就夹在路道上老实立着,任身边的轿潮水般淌,没谁敢乱动一下,更没谁敢多说一句话。
那是个历史性的日子。
石城即将消亡的麻石道上呈现出一种决死的悲壮。秋风是凄厉的,携着片片枯叶掠过石城楼厦的屋顶,发出阵阵不祥的呼啸声。
天空阴湿,透着不明不白的灰黄,尘土飞扬在人们头顶,像一团团雾。
立在城中的高处望去,满眼都是涌动的轿顶,大大小小各式各样都有。
站到轿子经过的路边瞅,则四处都是迈动的腿和脚,那腿和脚踩着麻石地,造出了惊天动地的响……
在那历史性的日子,卜守茹显得异常庄重,穿了身从未穿过的粉红绣花缎面夹衣,系了条红布里黑绸面的斗篷,一大早就和仇三爷一起,由帮门的十数个弟兄护着,默默到了独香亭茶楼。
到得茶楼楼上刚坐下,已有轿行的人来禀报,说是全城一百一十二家轿号都动了,刚上街时碰到了一些岗哨、散兵,岗哨、散兵大都没敢拦。
卜守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那轿行的人喏喏退去了。
过了只十几分钟,远远就听到了滚雷般的脚步声,继而,卜守茹和仇三爷在独香亭茶楼窗前看到了从西城方向席卷过来的轿顶。
轿顶确是席卷过来的。
席卷的速度极快,转眼间遮严了大观道的麻石路面,路面因此而骤然升高了许多,变得花花绿绿的,让人眼花缭乱。
卜守茹看着那涌动的轿顶,不知咋的头就有些晕,便扶着窗台背过身。
对面的窗子也开着,穿堂风挺大,卜守茹系着的斗篷被风撩起老高,飘到了窗外,像一面黑红相间的旗,猎猎舞动。
仇三爷则一直看着窗外,一动不动,直到全部轿子过去,——足有两三袋烟的光景。
轿全过完了,仇三爷才叹道:“此一去,不知这些轿可还回得来不!”
卜守茹不做声。
仇三爷又说:“都是好轿呢!”
卜守茹这才说了句:“要紧的不是轿,是路。”
仇三爷点点头:“是哩。”
卜守茹叹了口气问:“三爷,还记得我出阁前那日么?也是在这儿立着,有你,还有我巴哥哥,城里的麻石路都被雪盖着,一点看不见……”
仇三爷说:“这哪忘得了?我记着呢,咱还在这儿吃了狗肉包子……”
卜守茹摇摇头:“没在这吃狗肉包子,是回家后吃的。”
仇三爷记了起来:“对,是回家后,小巴子就是那夜后走的。”
卜守茹拉着仇三爷到茶桌前坐下了:“三爷,今个儿咱还吃狗肉包子,还要对门老刘家的。”
当下便叫小掌柜去办,——老掌柜去年死了,如今是小掌柜当家。
这小掌柜可不如当年的老掌柜稳当,连话都没听清,就跑了,半天没回来,回来后又说,包子倒有,是昨天的,没坏,已叫伙计热了,立马送过来。
仇三爷一听就气了:“混账东西!谁说这会儿吃的?再者,昨个儿的包子也能给卜姑奶奶吃么?把卜姑奶奶当什么人了?快叫老刘家立马包新的!正午送来!”
卜守茹摆摆手:“算了,三爷,都啥时候了,就别和人家计较了。”
仇三爷不同意:“卜姑奶奶,越是到这当儿,咱越得让他们上规矩!谁敢看轻姑奶奶您,我就和他拼老命!”
手一挥,对小掌柜道:“去吧,就说卜姑奶奶说了,让他们立马包包子!馅要满,油水要足!”
小掌柜去了。
快十点,轿行的人又来禀报说,约摸有两千乘轿已到了督办府门前的旷地上,把旷地挤满了,把老街、大观道和炮标路三个通督办府的路口也挤满了。
卜守茹问:“督办府门前的兵多么?”
轿行的人道:“刚去时不多,后来就多了,有从督办府冲出来的,也有从别处来的,门口还架了几挺连珠枪。”
卜守茹便问:“有人退么?”
轿行的人说:“像没有。我一路过来,没见回的轿。”
卜守茹抿了口茶,想了想:“那好,你去吧!告诉赵管事他们,别动粗,咱这是请愿,和平的,谁要乱来我不饶他!”
轿行的来人刚要走,卜守茹又说:“还有,叫赵管事他们多派人跑着点,别让我老揪着心,再对他说,过了下午三点还僵着,我就派人给老少爷们送饭去,饿不着他们。”
仇三爷也揪着心,瞅着卜守茹问:“这……这请愿行么?王督办和……和那金会办若是不见赵管事他们,若是对……对他们开枪咋办?”
卜守茹不做声。
心里实是无底。
尽管卜守茹为请愿的事筹划了几天,且把帮门的弟兄全派上了,还是没一点把握。
刘镇守使退走时说得不错,她再不可把今日当昨日。
正思虑着,帮门的二掌门拐爷到了,噔噔噔上了楼,冲到卜守茹面前急急道:“卜姑奶奶,督办府的弟兄从里面传了话出来,说王督办不认这和平请愿,称咱是暴乱,已和金会办和钱镇守使开了会,下令随时开枪,还调了马队,大刀队,只怕要伤人了……”
卜守茹“呼”的立了起来:“传话的弟兄可靠么?”
拐爷道:“可靠的,是镇守使署的副官。”
卜守茹还不信:“他们就敢向这么多轿夫开枪?”
拐爷几乎要哭了:“我的姑奶奶哟,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王督办一辈子玩枪,啥场面没见过?杀的人那叫海啦,在自己的督办府门口杀杀咱百姓,还不玩儿似的!”
卜守茹木然点点头:“倒也是。”
拐爷又说:“卜姑奶奶,定盘星你拿吧!姑奶奶你不怕事,拐爷我就和帮门的弟兄去和他们拼一场,死活你都别管了。”
卜守茹苦苦一笑:“还拼啥?刘镇守使有那么多枪炮都没拼过王督办,咱又算老几?退吧,叫赵管事他们退走,越快越好……”
却来不及了,拐爷还没离窝,外边爆豆般的枪声已响了起来。
卜守茹和众人怔了片刻,都蜂拥到东面窗前去看。先还没看到啥,督办府离得挺远。过了没几分钟,才看到潮水般的人群沿大观道一路逃过来,许多人身上有血,抬着的轿也没了。
显然还死了人,一些满身是血的汉子是被几个人抬着跑的,街上有他们不断滴落的血,和一阵阵哀绝的哭号。
卜守茹看着街面上的凄惨景象,呆了。
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
两小时前,大观道上还涌着那么多好轿,还那么红绿一片,这说变就变了,变成了这满街的悲绝,咋想都不像真的。
卜守茹想过可能会垮,可没想到会这么快,连喘气的空都没有。原就怕那屠夫督办开枪,那屠夫督办偏就开了枪。
枪声益发激烈。
是连珠枪,像有许多挺。
卜守茹从窗前回转身,满脸的泪。
拐爷小心说:“卜姑奶奶,你……你别急,我再去看看,或许还……还有办法,至……至少我得把咱的轿抢些回来……”
卜守茹摇摇头:“别去了,没用。”
拐爷说:“有用,我叫赵管事他们稳住,逃也得带着轿逃嘛!”
卜守茹道:“轿弄回去也没意思,日后再……再没麻石道了,再……再没有了。”
又擦去脸上的泪,强笑了笑,对拐爷说:“你就省点事吧。”
拐爷不听,还是去了。
拐爷出门没多会儿,满脸是血的赵管事跌跌撞撞进来了。
赵管事号啕着对卜守茹禀报说:“卜姑奶奶,完了,全……全完了,三挺连珠枪都开了火,打……打死十几,伤了不知几十还是几百,把……把督办府门前请愿的人都打……打傻了!有的弟兄挨了枪都不信是真的……”
卜守茹说:“你坐吧!”
赵管事不坐,又说:“咱落在督办府旷地上的轿也被大兵们烧了,正刮北风,轿又挤在一起,就……就像三国时火烧连营,点了一顶,就……就烧起一片……”
卜守茹又说:“看你那脸上的血,怪吓人的,快包包,坐下吃包子吧,包子立马就送来了……”
赵管事大吼:“卜姑奶奶,这‘万乘兴’是你的,你……你咋还不急!还……还有心坐在这独香亭楼上吃包子!”
卜守茹道:“我急有啥用?能从这楼上跳下去么?!”
赵管事再不顾什么规矩,一把拉住卜守茹,把卜守茹往窗前拖:“卜姑奶奶,你…你看那片烟,那……那片火,那是咱的轿啊,你……你跳不跳楼我不管,我……我只要你看。”
卜守茹看了,大观道东面确是升起了一片烟云,有的地方大,有的地方小,淡处淡着,浓处浓着。因是白日,见不着火,——尽管天色阴暗,明火仍是看不见的。
不过,卜守茹能想象到两千乘轿子被火烧着后的情形,那必是十分壮观的,若在夜间,只怕火光能映红全城。
泪水凄然落下,身子禁不住想往地上瘫,卜守茹两手撑着窗台硬挺着,才没让自己倒下去……
后来,又有些轿行的人接二连三来禀报:说是马队上街了……
说是大刀队上街了……
说是大兵们满城窜着抢轿号贴封条,还抓人……
卜守茹只是听,一句话没有,也不再哭。
到正午,要的狗肉包子送来了,卜守茹招呼大家都吃包子。
吃着包子,卜守茹痴痴地盯着仇三爷满头的白发,断断续续说:“三爷,你……你老了,就是……就是今个请愿请准了,你……你老也不能替我弄轿了,我……我都想好了,替你在乡下老家盖几间屋,就像……就像当年对我爹。”
仇三爷老泪直往茶桌上落,不说话。
卜守茹又问:“当年把我爹送到乡下,我爹恨我,今个儿你回乡下也会恨我么?”
仇三爷哽咽道:“我……我不恨你,你信得过我,让我替你弄了十几年轿,也……也让我长了见识,我……我得谢你呢!你……你比你爹强,比马二爷更强,今个儿灭……灭你的不是人,是天,是天呀!”
这时,外面的街上已响起了马蹄声,还有大兵们沿街跑步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时而远,时而近,有一阵子似乎就在独香亭茶楼门前响。
赵管事预感到要出事,劝卜守茹快离开这里,出城躲躲。
卜守茹不理,仍和仇三爷叙旧:“三爷,还记得你和巴哥哥抬我进城那日唱的歌么?就是在大禹山山耪上唱的那支。”
仇三爷问:“是《迎轿入洞房》吧?”
卜守茹道:“是哩。那歌怪好听的。三爷,你还能唱么?再唱遍给我听听吧。”
仇三爷愣了一下,先是哼,后就拖着沙哑的老嗓门唱了起来:
哥哥我抬轿吱吱呀呀走四方,
四方都有叫我落魂的野花香。
有心摘花怕呀怕呀怕扎了手,
更忧心,更忧心忧心妹妹骂我是负心郎……
就唱到这,王督办的大兵提刀掂枪冲上了楼。
为首的一个连长用盒子炮瞄着卜守茹高喝:“卜姑奶奶,老子总算找到你了!你和俺督办、会办作对,今个儿算作到头了!”
连长手上的盒子炮又冲着众人挑了挑:“还有你们,也都他妈的作到头了!”
茶楼上的人都呆了,一个个僵尸也似的。
只卜守茹不慌。
卜守茹搁下手中的包子,用放在桌上的绢帕揩了揩手,平淡地问那连长:“是在这儿把我办了,还是找个避人的地方办呀?”
连长道:“好个卜姑奶奶,还真有点胆气!”
卜守茹笑笑:“不咋,没你们王督办胆气大,他敢用连珠枪成百成千的扫人,我这姑奶奶就不敢!”
连长哼了一声:“你他妈还敢妖言惑众!”
卜守茹不再睬那连长,像啥也没发生一样,又对仇三爷说:“你老唱呀,咋不唱了?就是马上死,我也得听完你老的歌哩!”
仇三爷这才接着唱道:
哥哥我迎轿吹吹打打入洞房,
洞房亮亮我拥着妹妹心慌慌。
十年相思我等呀等呀等得苦,
为今日,我抬散了抬散了多少日头和月亮……
仇三爷唱得痴。
卜守茹听得痴。
愣在一旁的连长觉着自己受了轻薄,任啥没说,悄悄走到仇三爷身后,手一抬,把盒子炮对着仇三爷的花白脑袋搂响了,只一枪就永远打断了仇三爷的歌声……
打毕,连长把枪瞄着卜守茹,对卜守茹说:“这下没心思了吧?走吧,我的卜姑奶奶,俺会办大人要见你!”卜守茹整了整鬓发,轻缓地立起,让身边的人替她系上那袭红里黑面的斗篷,又瞅着倒在一边的仇三爷对赵管事交待说:“把……把三爷葬……葬了,要厚葬,替……替我多烧两把纸……”
言罢,任谁没看,抬脚就往楼下走。
一楼人叫着姑奶奶,都哭了。
第25章
这屋不是监号,却是会客厅,蛮大的,四周都有窗子。
窗上的窗帘都没拉严,夕阳白亮的光正从西面的窗帘缝里挤进来,斜长一条,径自铺到茶桌前。
尘土在光中飞扬,给静止的空气造出了几分无声的喧闹。
正墙上有个带抱春鸟的大挂钟在滴答滴答走,看上去听上去都很乖。
桌上有茶,还热着,白生生的水汽烟也似的飘,——这让卜守茹生出了联想,卜守茹在那飘缈的水汽中看到了她被烧的轿……
呆了只一会儿,门就开了,连长和几个挎枪的兵走进来,先把窗帘全拉开,放进了许多光,弄得屋子一下子很亮。后又于刺眼的亮中走到卜守茹面前,说是金会办立马到,要卜守茹放老实点。
卜守茹没理。
连长恼道:“你轻薄我这个小连长行,要敢轻薄金会办,真就活到头了,眼下修路,金会办说一不二,王督办都听金会办的。”
连长的这番话刚说完,又有几个兵拥着一个约摸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进了屋。
中年汉子没穿军装,穿的是洋服,粗且短的脖子上打着领带,脚上穿着白皮鞋。
连长和兵们向中年汉子举手打礼,中年汉子看都不看,一屁股在卜守茹对面的椅上坐下了。
卜守茹揣摩,中年汉子想必是金会办了。
果然是金会办。
连长口口声声叫着会办,还指着卜守茹对中年汉子说:“这就是唆使全城轿夫暴乱的卜姑奶奶。我们到她家去抓没抓到,是在独香亭茶楼抓着的。”
金会办“哦”了声,把目光投过来,盯着卜守茹看,看着看着,目光和脸色就不对了,眉头紧皱着讷讷道:“你……你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卜姑奶奶?啊?这,你这脸咋这么熟?兄弟……兄弟好像在哪见过你?”
卜守茹原倒没怎么注意金会办,只在金会办进屋时无意中瞅了一眼,后就偏过身子去喝茶。
听得金会办这般说,卜守茹便也认真去看金会办,一看就愣了:这哪是金会办?分明是梦中常见的巴哥哥,只不过比梦中老相了些,脸上有块疤,大约是在这十几年的征战中被打的。
卜守茹立起来,愣愣地盯着金会办,惨绝地叫了声:“巴哥哥……”
金会办也站了起来,还向卜守茹跟前走,嘴里说着:“啥巴哥哥?兄弟姓金,叫金实甫。”
卜守茹不信:“你骗我,你……你是巴哥哥……”
金会办又想了下,眼睛一亮,叫了起来:“兄弟……兄弟记起了,兄弟见过你,确是见过你!在辛亥年的春里见的你。当时,满城的清兵在……在抓兄弟,是你用轿送兄弟出的城……”
金会办这么一说,卜守茹也想起了当年。
当年那革命党就像巴哥哥,现今仍是像,难怪会弄错。
又记起当年在轿里,一左一右坐着,自己因着革命党像巴哥哥就想过和革命党走……
卜守茹这才恍恍然问:“你……你不是巴哥哥?是……是当年那革命党?”
金会办连连点头:“是哩,是哩!”
卜守茹仍如在梦里,看着金会办还觉着像巴哥哥,说话的声音便轻柔:“那当儿你不是这身洋装扮,你……你像个秀才。”
金会办笑了:“怎说像秀才,兄弟原本就是秀才么,还应过乡试,只是没得中,也没进学,后就革命了。”
卜守茹说:“当时你胆真大,敢说满人的朝廷长不了。”
金会办道:“你的胆也不小嘛!敢把兄弟这革命党藏在你的轿里!”
遂又回忆说:“兄弟那日到城里运动刘协统,——就是后来的刘镇守使起事,刘协统起先还好,后见南洋各处的起事老败,就怕了,向绿营告了密,——革命后总不承认。绿营的兵在刘协统的新军营里把兄弟抓了,兄弟路上逃出,就找了麻老五,就见了你。”
卜守茹似也重见了当年景象,说:“我见着你时,你身上有伤,看得出是枪打的,可我不敢问。”
金会办道:“伤倒不咋,只是怕出不了城。得说良心话,兄弟的命那会儿可是攥在你卜姑奶奶手上的。你和麻老五在堂屋商量时,兄弟的心吊到了喉咙口上,你要说声不带,兄弟就完了……”
卜守茹立马想起了请愿死去的人,和在督办府门前旷地上烧的轿,脸色变了,眼中的柔光也没了,木呆呆地叹道:“你……你终是命大的,今日你没完,倒是我完了,完在你这革命党手上了……”
金会办很尴尬,半天没说话,只在屋里来回踱步,后又挥挥手把连长和屋里的兵全赶走了。
连长走时已看出了点眉目,再不敢轻慢卜守茹,给金会办打过礼后,又正正经经给卜守茹打礼,也不管卜守茹睬不睬他。
连长和兵们走后,金会办才对卜守茹说:“卜姑奶奶,兄弟对你不起,兄弟……兄弟实不知这一城轿主原是你,就是到今日上午督办府门前打起来都不知……”
卜守茹问:“知道又咋样?你就不修路了?”
金会办道:“若是知道,就没有督办府门前的那一出了,王督办下今开枪,兄弟……兄弟会拦的,就是拼着一死也……也会拦……”
卜守茹坚持问:“别说这,我只问你修不修路?”
金会办想了一下:“这兄弟不能骗你,路……路还是要修的。”
卜守茹眼圈红了,不由地哽咽起来:“就……就为了你们屠夫督办的那辆破车么?为……为了它,你……你们用连珠枪扫我的人,点火烧我的轿,还……还把我抓到这儿来。你……你们不觉着丧良心么?”
金会办小心道:“卜姑奶奶,兄弟不怕你生气,兄弟得说,这你错了。兄弟修路不单是为了王督办的车,更是为了造福国人和后世。修了路,石城交通方可便利,地方才会有发展,不修路任啥都无从谈起。”
卜守茹紧盯着金会办,眼里汪上了泪,水盈盈的:“这……这麻石路又有啥不好?千百年了,咱世世辈辈不……不都这么走过来了么?”
任泪从眼窝里流出,在白白的脸上挂着,又说:“你……你不知道我多喜咱城里的麻石路,就……就道它是我的命都不为过哩。”
金会办心里也不自在,掏出手绢让卜守茹擦泪。
卜守茹不接,只叹气,长一声短一声的。
金会办也叹起气来,叹着气说:“我知道你喜它,不因着喜它,也……也没督办府门前那一出。可你再喜也无法。今日兄弟得葬它,咋说也得葬它。正因着千百年国人都走着这条老路,今日才得变变。兄弟这里说的老路不单指一城的麻石路,也是指国人脑里的想法。兄弟以为,中国要进步,非效法西方列强科学民主之道路再无它途。这道理兄弟也常和王督办讲起,兄弟说……”
卜守茹不愿听,头一扬,打断金会办的话头道:“你别说了,你这话我听得烦,我只问你,你讲科学民主,可还讲点良心呀?”
金会办道:“兄弟自是讲良心的。兄弟对不起姑奶奶你,兄弟现在就给姑奶奶赔罪。”
卜守茹揩去了脸上的泪,摆摆手说:“这话我也不要听,你……你只说日后想咋办吧!”
金会办道:“这正是兄弟要和卜姑奶奶谈的。刚才说话时,兄弟就想了,兄弟不能亏了姑奶奶你,兄弟想让你专办咱全城的洋车行。这事兄弟和王督办已商定了,还派人到日本国和上海分头办了第一批三百辆洋车,车行名号都起了,唤作‘大发洋车股份有限公司’,就让你管着。”
卜守茹只盯着金会办看,脸面上冷冷的,不做声。
金会办又说:“咱明里说是合伙,实则只你说了算,总经理就……就让你当。这主兄弟做得了。分成自是好商量的,王督办一份,姑奶奶你一份,还有……还有就是兄弟这份了。兄弟对不起你,所以……所以,兄弟想好了,兄弟头一年的份钱一个子不拿,都算你的,这……这总算有良心吧?”
卜守茹哼了一声:“啥科学,啥造福国人,却原来你们不让我行轿,是……是图想着发自己的财呀!”
金会办又尴尬了:“这……这从何说起?办车行不正是为了造福国人,方便百姓么?那洋车好着哩!你没坐过,自是不知。兄弟却是坐过的,在上海坐的。只一人拉,在士敏土道上跑起来生风。拉的省力,坐的也舒服,实是比轿子科学。再者说,就……就是兄弟和王督办不弄这洋车行,也还得有别人弄的,与其人家弄,倒不如咱自己弄了……”
卜守茹道:“谁弄我不管,反正我不弄。我只要你们给我块立身的地盘,别把路修到西城去,让我在西城麻石道照走我的轿。”
金会办连声叹气,大摇其头:“姑奶奶,你这不是要难为死兄弟么?你又不是不知道,王督办已下了死命令,要禁绝轿子,敢再坐轿走轿的都抓。你自己想想,这事兄弟能答应你么?!”
卜守茹逼着金会办:“你能,你是政务会办,在这事上王督办只听你的。”
金会办被逼急了,硬邦邦道:“就算能,兄弟也不会答应!须知,军令政令都不是儿戏,断不可改来变去的!况且,督办府门前已死了那么多人,咋说也是不能改的!”
卜守茹又软下来求:“我和你说了,麻石道就……就是我的命,当年我救你一命,今日你金会办就……就不能改改政令,救我一命么?”
金会办道:“除了这一条,兄弟都答应你,只这一条不行!兄弟和你说的够多了,路必得修,今日在全城修,以后还要在全省修,全国修!兄弟再说一遍,这实不是为了兄弟发财,确是为了造福国人和后世!”
卜守茹自知事情已无可回旋,呆了会儿,凄然说:“既……既如此,我没啥可说的了,金会办,你……你把我关起来,治我的罪吧!”
金会办道:“这叫啥话?兄弟准备一下,明晚摆酒给你压惊……”
卜守茹摇摇头:“别费这心了,你那酒我不会去喝!”
金会办说:“喝不喝在你,请不请在我,兄弟得对得起你卜姑奶奶,不能落个不讲良心的坏名声。”
卜守茹点点头:“那好,我去,就坐轿去,你给我备轿吧!要八抬的。”
金会办火了:“你敢叫我这禁轿的会办给你备轿?!兄弟再给你说一遍,轿子要禁绝!禁绝!”
卜守茹疯笑道:“禁绝?笑话了!姑奶奶是坐着轿到石城来的,姑奶奶的命是系在轿上的!你们谁禁得了?姑奶奶我明人不做暗事,今个儿当面和你说清了,这轿姑奶奶就要坐,从今往后仍要天天坐,直坐到我死那天!坐到你们治我罪那天!你实是要禁,就得叫那屠夫督办去备连珠枪,用连珠枪禁!”
金会办认定卜守茹是疯了,无可奈何地看着卜守茹不知所措。
卜守茹则认定自己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也许一生的话都说完了,便不再去睬金会办,身子一转,木然出了会客厅,又飘飘乎乎到了督办府高大森严的门楼下。
正是夕阳垂落时。
远处的天际一片辉煌火爆的红,如同燃着满天的大火。
风悲凉且热烈地刮着,呼呼有声,似也遥助着夕阳的火势。督办府门前的旷地上一派狼藉,满目残轿仿佛被夕阳的火光再次点着了。
卜守茹真切地听到了“噼噼啪啪”的火声,觉得天地间的一切都燃着了,都烧起来,世上所有的东西,——包括她自己,都在这壮阔的燃烧中化作了缭绕着缕缕青烟的灰烬……
第26章
一乘上方无遮无拦的小轿从江岸西码头方向飘过来,沿大观道一路奔东。轿是很新的,周圈围着红绸布的裙衣,青漆味挺浓,轿身轿杠上现着熠熠发亮的光。
抬轿的是两个穿绣花轿衣的年轻后生,腰杆挺得直,脚步迈得稳,咋看咋精神。
轿上坐着的卜守茹却木痴得很,身子几乎被红红绿绿的布包严了,只露着一双绝无神采的眼,散在额前的一缕鬓发中已夹杂了些许银丝。
是一个大雪过后的冬日。
四处惨白,天色阴暗,时而旋起的风,搅出阵阵令人迷乱的雪雾。
雪雾中的世界遍满凄惶:一些路段上的麻石已被扒了,却因着寒冬的来临未能按新法儿修好,石灰的混合物堆在道旁,高高低低,杂乱一片,形如无人处置的垃圾。街路上行人近乎绝迹,大观道两边的轿号也被盖着官防的封条封死了,禁轿令贴的四处都是。
世界就这么儿戏也似的变了!
王督办的一纸禁轿令竟如此蛮横地改变了石城的历史!
——这是卜守茹再也想不到的。
卜守茹想到过要和马家族人拼,要和未来可能的弄轿对手拼,断没想到过要和王督办的禁轿令拼,更没想到过会被王督办的一纸禁轿令禁垮。
这次垮和父亲当年的垮又不一样,父亲当年垮的是轿号,她今日垮的是路,是那金子铺就的麻石路……
她的麻石路漂走了,她的好时光也随之漂走了,再无追回的希望……
小轿在身下吱吱呀呀响,风在耳边刮,两个年轻轿夫踏破积雪的脚步声,带来了久远的记忆——
多少年前,也是这么一个大雪过后的冬日,也是在这一乘两人抬着的孤轿上,十八岁的她在巡视父亲败落的世界。
那时,父亲败得很惨,她却没有失败感,她打量着那一路的凄惶,心如止水。回到家,当父亲一口一个妮儿的唤着,问她这盘买卖咋样时,她仍未怎么动心,——她那时哪想要这一城的麻石道,一城的轿啊,她真心是想要巴哥哥的,只等着巴哥哥尽快用轿把她抬走,抬进一个恩恩爱爱的小窝里。
是父亲夺去了她和巴哥哥的那份恩爱,半逼半诱让她走进了一个不属于女人的世界。她在那不属于女人的世界里厮杀拼争,造出了父亲和那些男人们都造不出的奇迹,临了,竟梦也似的失去了,这真荒唐。
一切都记得很清楚。
那日巴哥哥抬的是前杠,——她总喜巴哥哥抬前杠,这样能看到巴哥哥的背,能和巴哥哥说话。
巴哥哥那天没有话,她那天也没有话,该说的话是后来夜间在家说的。
巴哥哥真好,啥都知道了,还怕伤她的心,还把她当神一般捧在手上。那夜,巴哥哥拿走了她的红绸抹胸布,就冲着拿走抹胸布这一条,她就认定巴哥哥不会去死,巴哥哥会回来找她。
巴哥哥该回来了。
她知道巴哥哥的心性。
她为一城轿主,胜的时候,巴哥哥不会回来,如今她败了,只剩下这乘孤轿了,巴哥哥就该回来了,回来和她说话,讲些好玩的事给她听。
十几年了,巴哥哥见得也多了,指不定肚里装了多少好玩的事呢!
还有儿子,她的天赐。
天赐也会回来的。
儿子从根本上说不恨她,只恨她的轿,和她满城的轿号。
天赐在那纸条上说的明白,要放火烧了那些轿呢。
现如今轿真就烧了,天赐还能再不回来么?自是不会的。
没准哪天她坐着这乘孤轿行在街上,就会看到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后生远远向她走来,叫着娘,把她接回家……
泪水不知咋的就糊了眼。
满街杂乱的景状变得恍惚,就连前面那年轻轿夫的背也变得恍惚。因着恍惚,轿夫绣花轿衣后背上“万乘兴”三个大红字便烧起来,像一团火。
孤轿一路行着,到了独香亭茶楼门前。
卜守茹在轿上顿了下脚,两个轿夫把轿落下了,前面一个小心地问:“卜姑奶奶,到楼上歇歇脚,暖和暖和?”
卜守茹点点头。
上了楼才发现,楼上并不肃静,拐爷手托紫砂壶,于火盆前的茶桌旁坐着,正给人家断事。
屋里聚了不少人,也不知是哪路的,都在吵,口口声声要拐爷给个公道,卜守茹进来,他们都没注意。
小掌柜注意了,提着铜嘴大茶壶给卜守茹泡茶。
泡着茶,小掌柜问:“卜姑奶奶,叫对门老刘家送笼狗肉包子?”
卜守茹“嗯”了声。
小掌柜又说:“卜姑奶奶,我真算服你了!禁轿令都下了这么长时间了,您老还敢坐轿……”
卜守茹没理。
小掌柜叹了口气:“只是卜姑奶奶,您……您老也得想开点,这路就算王督办、金会办不去修,日后总还要有人修,虽道是修了路不让行轿了,姑奶奶您还是能做些别的事的。”
卜守茹仍是不答理。
小掌柜知道,卜守茹不答理他,断不是因着他得罪了卜守茹,而是因着卜守茹不想说话。
自全城轿夫大请愿那日以后,卜守茹再没怎么说过话。
这时,坐在旁边桌上的拐爷才看见了卜守茹,把手上的紫砂壶往桌上一放,脆脆叫了声“卜姑奶奶”,极是恭敬地奔过来。
屋里许多人也立了起来,同声叫着卜姑奶奶。
卜守茹冲着拐爷和众人拱拱手,说了句:“你们忙吧,我坐坐就走。”
拐爷不想让卜守茹坐坐就走,指着一屋子人说:“卜姑奶奶,您老来得正好,这事我正断不下来呢。昨个儿于宝宝手下的小子又惹麻烦了,为点屁大的事砸了人家孙掌柜的酒馆,孙掌柜就来找我,我不给断个公道行么?于宝宝今日竟敢不来!这狗东西知道你卜姑奶奶不管事了,就狂了,以为拐爷我治不了他……”
卜守茹手一摆,打断了拐爷的话:“行了,你觉着该咋办就咋办吧!帮门的事我说不管就不管了,别再烦我了。”
拐爷有些急:“不是,卜姑奶奶,我不是要烦你,实是因为……”
卜守茹又摆摆手:“你去吧,让我静静心。”
拐爷怯怯退去了,卜守茹才又想起了巴哥哥。
巴哥哥实是该回来了,就算在外面成了家也该回来看看她的,巴哥哥不会因着她当年要那轿就记恨她。
小时候闯了祸,她总要向巴哥哥说自己的理,没理也能编出理来,巴哥哥便说她没有错,干啥都不会错。
记得最清的是十岁那年秋里,就在独香亭茶楼上,她饿,又没钱买吃的,就偷拿了邻桌人家一个包子,被人打了个大耳光,脸上生生印着五道暗红的指痕。巴哥哥一见就气了,就拖着她赶回来,和人打架,打输了,让人一脚踹得从楼梯上滚下来,一头一脸的血。
就这么着,巴哥哥都不怪她,还说,饿了自是要吃,谁都有饿的时候。
今个儿,她多想搂着巴哥哥的脖子,再听巴哥哥这么说一回……
热腾腾的狗肉包子端来了,卜守茹吃着包子平和地对那两个年轻轿夫说:“老刘家的狗肉包子我起小爱吃,为这还挨过人家的打。我总觉着这城里没啥好的,只老刘家的狗肉包子好。”
坐在卜守茹右首的轿夫想奉承卜守茹,说了句:“还有姑奶奶您那一城的轿也好,真个是咱石城一景哩,咋也看不够。”
卜守茹一怔,眼里一下子又全是泪了。
泪鼓涌出眼窝,顺着鼻根流到下巴上,又一滴滴悄无声息落到了白汽扑腾的狗肉包子上……
第27章
石城的麻石道就此永远消失。
来年开春后,白灰炉渣造出了满城平整的新街新路,新街新路上跑着一辆辆铃声清脆的东洋车,和三五辆新旧不一的汽车,时尔还有装着枪弹,拖着大炮的卡车隆隆驰过,给石城带来了另一番未曾见过的景致。
王督办、金会办并商会的汤会长都有了汽车。
王督办的汽车最新,是随着“大发洋车股份有限公司”的三百辆东洋车一起从上海买的,再不用人抬。
须人抬的“奔驰”送了金会办,金会办却再没抬过,不知是因着路好,还是因着把车修得好了。
《石翁斋年事录》因此载称:“督办王某,嗜血屠夫也,终其一生无何功德可言,唯石城修路一举尚可称道……”
在“尚可称道”的街路上,在洋车的车铃和汽车的喇叭声中,仍有一乘孤轿傲然飘着,从城西到城东,又从城东到城西,有时竟公然停在督办府旁的旷地上歇脚,示威似的。
王督办和金会办手下的人都视若不见。
百姓风传:这孤轿是王督办和金会办发了特许牌的,坐轿的卜姑奶奶本事大着呢,当年和刘镇守使有一腿,如今和王督办金会办又有一腿。
传完却又不免疑惑:这卜姑奶奶再不是当年的十八的卜姑娘,已三十好几了,自禁轿令下后头发都白了许多,王督办和金会办咋会相中她?
便感叹:怪事,怪事……
孤轿一飘四年。
飘得悲凉。
飘得固执。四年以后,蒋总司令的北伐军过来,打垮了王督办,禁轿令也就自然取消了,平整的街路上又有了些零零星星的轿。
人们本以为卜姑奶奶要东山再起,——可偏又怪了,卜姑奶奶非但没再打出“万乘兴”的招旗,大干一番,就连人们常见的那乘孤轿也不见了。
卜姑奶奶自然也不见了,而且,谁也记不起卜姑奶奶和那乘孤轿是啥时不见的,因啥不见的。
石城里又乱传了一阵,传的有鼻子有眼。
有的说卜姑奶奶到天津洋人的租界里去找当年的刘镇守使和她闺女天红去了……
有的说卜姑奶奶不是去找刘镇守使,却是等到了儿子天赐,天赐把她接到南京去了……
还有人说卜姑奶奶等到的是一个旧日相好,和那旧日相好私奔了,奔了北平……
传言自不可信。
谁也没亲眼见着卜姑奶奶去了哪。
岁月悠悠,转眼悠却了二十年。
二十年后的一个冬日,当年“老通达”的赵管事说是亲眼见了,是在石城的有轨电车上见的。
据赵管事描述,卜姑奶奶已是个小老太婆模样,但当年风姿仍可辨出,极是干净利索,装扮倒寻常,身上也没系当年喜欢系的斗篷。
卜姑奶奶扶着个瘦瘦的老头儿,在独香亭茶楼那站下了车。
赵管事叫了声“卜姑奶奶”,卜姑奶奶却没应。
赵管事想下车去追,车已开了。
赵管事到前面一站下车,折回头再到独香亭茶楼去寻,卜姑奶奶和老头儿都无了踪影……
赵管事说这话时,身边一群年轻男女都觉着好奇,就问:“啥卜姑奶奶呀?这人是干啥的?”
这些人竟不知道卜姑奶奶!
赵管事肃然起敬,忆及了当年:“这卜姑奶奶不简单呢,当年可算得咱石城最最有名的人物了,一城的男人都不及她!卜姑奶奶十八岁那年出聘,动轿千乘,惊闪了全城呀。多年后夫父为轿相拼,同归黄泉,一城的轿号就落到了她手上,让她成了一城轿主。卜姑奶奶那是经过大事的,为夫父同时出大殡,出的好哇,排场真大,自那以后再没见过,只怕永世不得再见了。后来,王督办下了禁轿令,卜姑奶奶睬都不睬,号令全城请愿。那当儿向军阀请愿可不同今日你们向国民党请愿,军警只用水浇,那王督办用连珠枪扫!要不后人咋骂他屠夫呢!王督办的连珠枪这边扫着,卜姑奶奶还坐在独香亭茶楼上吃着狗肉包子,听人唱唱呢!嘿,那卜姑奶奶哟……”
赵管事和石城的老人就这般真切地铭记着卜姑奶奶,铭记着卜姑奶奶不同常人的非凡故事,——甚或铭记着卜姑奶奶时常系在身上的红斗篷,黑斗篷,和卜姑奶奶身上特有的脂粉的香味。
许多石城老人都说,不论白个黑里,只要眼一闭就能看到卜姑奶奶坐在小轿上飘过来。卜姑奶奶身后的红斗篷抑或是黑斗篷迎风鼓涨着,周围的空气中都散发着让他们永难忘怀的脂粉的香味……
卜姑奶奶和她的故事已溶入石城的历史和空气中了,这谁忘得了呢?
第三部
第一章
民国10年那个崩溃的傍晚是永难忘却的,它像一幅凝固的生命风景画,被记忆的大钉牢牢钉在了玉环的脑海里。许多年过去了,那么多繁杂喧嚣的世事都成了过眼烟云,唯有那个傍晚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就如同刚刚从身边滑过,一伸手就能抓住似的。
玉环极是清楚地记得那个傍晚的全部情形。
是在一列北撤的火车上。火车在时而爆响的冷枪声中开开停停。夕阳的光线映红了整节车厢,四处亮亮的、暖暖的。被阳光照着,玉环和弟弟有一阵子老犯困。
空气中弥漫着搅拌奶粉的甜腥味。甜腥味原本很好闻,可因着伙夫长老张头的缘故就变得油腻腻、脏兮兮、且带上汗酸味了。——那个傍晚,玉环眼见着老张头撸着汗津津的胳膊在一只大铁桶里搅奶粉,汗珠子直往桶里滴。
玉环本想让父亲干涉一下,却终于没敢,——身为旅长的父亲在撤退途中依旧很忙,就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和汤副旅长并身边的军官们看地图,谈战情,直到开晚饭时才闲下来。
晚饭照例是奶汤子和霉煎饼。
自打队伍撤出徐州,车上的人除了奶汤子、煎饼,再无甚可吃的了。
情况很不好,车一停下总有几具尸体掀下去,有伤重死的,也有病饿交加死掉的,——许多当兵的弟兄连霉煎饼也吃不到。
到这份上了,父亲和汤副旅长还保持着应有的镇静。他们以为前方的溪河火车站还在自己人手中,以为过了溪河崩溃的势头就会得到遏止。
玉环听到父亲在开饭前指着地图对汤副旅长和手下那帮军官说:“弟兄们都不要慌!到了溪河就有办法。我部就在溪河站下车休整,并给大帅发电求援,指调新四团,协助我们固守溪河、白口一线。”
汤副旅长问:“车上的随军家眷和伤员咋办?在溪河下不下车?”
父亲看着汤副旅长,以协商的口吻说:“随军家眷和重伤员我看就不要下车了吧?啊?直发后方省城算了!你老弟说呢?”
汤副旅长点点头:“这样也好,——这样一来,咱们就没什么拖累了,也能在溪河好好拼一下。”
父亲心情不坏,手一挥说:“不但是拼一下,还得以溪河作为前进基地,伺机反攻哩……”
那个傍晚,父亲和汤副旅长这一对辛亥结义的老弟兄,都以为自己的好时光还没过完,都以为自己的马靴还能脚踏大地,去和各路军阀撕咬一番,——他们再没料到战局会突然逆转,前方的溪河火车站竟会是他们独立旅最后的墓地。
父亲伴着轰然作响的车轮声步入了死亡的旅程。
在最后的旅程中,父亲是安详的。
玉环坐在父亲身边,和父亲共用一个大茶碗喝奶汤子,就像在镇守使署的家中一样。
母亲和弟弟也在父亲身边,他们合用一个饭盒在对过喝。
弟弟吸溜着鼻子,把奶汤子灌得顺着脖子和肚皮往地下滴。患着肺痨的母亲一边给弟弟擦脖子下的奶水,一边不停地咳着,引得汤副旅长的太太老伸头往他们这边看。
父亲最疼爱弟弟,见弟弟喝得那么欢畅,自己端着大茶碗只喝了几口便不喝了,——也不让玉环再喝。
父亲把剩下的半碗奶汤子递给弟弟,要弟弟都喝完。
父亲只嚼干煎饼,煎饼碎屑不断地落到他曲起的腿上。
父亲嘴里包着煎饼,呜呜噜噜说:“马上就好了,过了溪河就是后方,会有合口的饭菜吃。”
弟弟头一昂说:“爹,我要吃大肥肉!”
父亲连连点头道:“行,行,别的爹不敢说,这大肥肉爹保你吃个够。”父亲还对母亲说:“玉环她娘,这回……这回让你跟着受累了。”
母亲道:“啥话呀,还不是我们娘几个累了你。”
车窗透过的血红阳光,把他们一家人的身影挤压到这边车厢的厢壁上。
后来,父亲独自一人默默抽烟,直到火车在溪河车站停下,再没和家里人说一句话……
车是被迫停下的。
五小时前占领了车站的张师长把铁轨炸毁了。
站台的另两股道上有货车,列车一停下,货车里的人就冲着列车开火,枪声骤然大作,两面的车窗玻璃被打碎了许多,玻璃片儿四处迸飞,车厢里不少弟兄稀里糊涂就中了弹。
父亲那当儿是机警的,猫下身子,大叫了一声“卧倒”,车厢里的人这才趴下了。
玉环是趴在母亲怀里的,枪声一响,母亲就把她和弟弟都搂在自己身下了。玉环记得,当时她并不怎么害怕,拼命想把身子从母亲的怀里抽出来,母亲却死死把她的手和胳膊按在地上。她只好这么趴着,听任外面激烈的枪声撕碎那个停滞的黄昏。
父亲料定大势不妙,在枪弹的威逼下把身子猫了片刻,便撩开窗帘往外瞅,——也不知瞅到了什么,瞅完后,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愣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子,对汤副旅长叹了口气说:“完……完了,快打……打白旗吧……”
汤副旅长半晌没反应过来。
父亲又叫:“快去找白旗!”
汤副旅长这才问:“大哥,咱……咱不能突围么?”
父亲气恨恨地道:“咱带着家眷,又……又被困在车上,还……还突围个屁!”
说毕,父亲一把把汤副旅长推开,四下里一看,伸手将挂在衣帽勾上的白衬褂取了下来,上身探到窗外拼命摇……
大作的枪声这才渐渐息了。
货车里和被炸塌半边的车站里,涌出了许多穿灰军装的兵来,像一群群蜂拥过来的虎狼。
灰兵们端枪持刀,杀气冲天地把列车里一层,外一层,团团围定。
一个当官的手持白铁喇叭筒,对着列车大声喊话,要车里的人先从窗口把枪扔下来,而后通通下车。
父亲和身边的军官老老实实按灰兵们的要求做了,纷纷把枪扔出窗子。
临要下车时,父亲扯过弟弟亲了亲,又对母亲说:“别怕,当兵吃粮,这种输输赢赢的事就免不了……”
母亲一边剧烈咳着,一边对父亲交待:“既知道,就……就别和人家硬,该低头时则低头……”
父亲对母亲点点头,随后,笑笑地看了玉环一眼,对玉环说:“帮你娘照看好弟弟!”
玉环上前拉住父亲的手说:“爹,你……你要听娘的,别硬抗……”
父亲没接玉环这话头,只说:“别忘了下车给你弟弟买大肥肉,他馋坏了!”
父亲就这样从从容容地下了车。
下了车,刚在月台上站住,父亲就被几个灰兵扭住了。
父亲很平静,甩开拉扯他的灰兵,整了整衣帽,对灰兵们说了句:“弟兄们辛苦了。”
不知是因为父亲的平静,还是因为父亲的和蔼,灰兵们态度好了些,没再去扭父亲。
一个小军官跑过来,向父亲敬了礼。
父亲举手还了礼。
小军官挺客气,对父亲说:“孙老将军受惊了。”
父亲摇摇手说:“没啥,没啥……”
这时,玉环和车里的军官家眷都扒在被打烂了的车窗前看,每个人心中都怪紧张的,——许多年过去后,玉环再回忆那一刻的情形,心还怦怦乱跳。
不过,就是那当儿,玉环也没想到父亲会送命。
父亲这回打了败仗,往日却是尽打胜仗的,打了胜仗也抓俘虏,玉环记得父亲没杀过他们,有的放了,有的则归顺了父亲。——岳大江团长就是归顺过来的,归顺过来后,父亲依然让岳大江当团长。
然而,这一回要归顺的是父亲了,玉环想,要父亲以旅长兼镇守使的身份归顺张师长怕不易哩。
母亲大约也想到了这一点,叫玉环看好弟弟,自己要下车。
汤副旅长的太太见母亲往车门口走,也跟了上去。
守在车门口的灰兵却把她们拦下了,死活不让她们下去。
这当儿,月台上的景象是平和的,小军官掏出烟给父亲吸,还给父亲点了火。
父亲吐着淡蓝的烟雾问:“张师长呢?”
小军官说:“就到,就到。”
父亲点点头:“好,好,你们张师长这仗打得漂亮,我服他。”
父亲就说到这里,张师长过来了,是从车站方向过来的,玉环看得清楚。张师长比父亲年轻,是个矮胖子,走路像鸭子,一摆一摆的。
在那个傍晚玉环是不认识张师长的,汤太太认识。汤太太说,喏,那是张师长,于是,玉环也就认识了张师长,认识后再没忘记。
张师长一过来,父亲马上迎上去向张师长敬礼。
张师长不还礼,还破口大骂:“妈了个巴子,你老孙头也有今天?”
父亲讷讷说:“我……我对不起师长……”
张师长拔出枪,用枪点着父亲的额头道:“就这份熊样,你也配带兵?”
父亲被迫低下了花白的脑袋:“不…不配,不配……”
张师长冷冷一笑:“不配带兵,就给老子死去吧!”
吼毕,张师长真的把枪抠响了,连续三枪,当着她们母子三人的面,把父亲打死在脚下的月台上。父亲轰然倒地时,身上迸出的血溅到了张师长乌光铮亮的马靴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不说玉环一家子,就连月台上张师长自己的下属官兵也惊呆了。
玉环浑身颤栗,就像自己挨了枪似的,不知叫了声什么。
弟弟哭喊着往车下冲,汤副旅长的太太一把把他拉住了。
母亲晕倒在车门口……
父亲在溪河车站,在那个羞辱的傍晚永远结束了自己的军人生涯。
那个傍晚因此变得漫长无际,像一片浓重的乌云笼罩在玉环头顶,玉环从此之后再没从那个傍晚走出来。
后来的许多事,——许多和那个傍晚毫无关系的事,都让玉环联想起那个沉重的傍晚……
第二章
父亲的死对母亲来说是个沉重打击。
母亲在父亲遇难几个月后,痨病加重,卧床不起,秋天便死了,死时大口大口吐血,吐得满床满地都是。
玉环在喷涌的血水中看到了父亲的脸,和映在父亲脸上的血红阳光。
玉环觉着父亲还在,正守在病危的母亲身边。
这虚幻的情形是那么真切,玉环眼见着父亲在一片升腾的红雾中长叹短吁,甚或能看到父亲两鬓的白发和脸上深深的皱纹。
母亲梦呓般地说:“环儿,你爹来叫我了,我听见他在说话。”
玉环道:“我也看见爹了,爹没说话,爹在叹气哩。”
母亲拼力一笑,固执地坚持说:“你爹在说话,我听得真切哩!他和我说了:一了百了了,人一辈子就这么回事……”
玉环又于那片红雾中看到了父亲,父亲军装上浸着血,深陷在眼窝中的眼睛瞪得滚圆。
——父亲不会饶恕仇人的。
——父亲从来都是有恩必报,有仇必复的。
于是,玉环便对母亲说:“爹不会说这话的,爹死不瞑目。”
母亲很不安,挣扎着想坐起来。
玉环俯身上前,硬把母亲按住了。
母亲只好躺在床上说:“环儿,我……我知道你的脾性,也知道你对你爹的一片孝心,可…可我今日和你说清楚,过去的事你……你得把它忘了,你……你是女孩子,不能管,也管不了……”
玉环没言声。
临终时,母亲还不放心,又把玉环和弟弟唤到面前,对玉环交待说:“带……带好弟弟,永远……永远不……不要让他再当……当兵,永远不要啊……”
玉环想点头,可不知咋的竟摇起了头,嘴唇一动,吐出一个字:“不……”
母亲凄哀地看着她,直到眼瞳中的光亮最后消失,都未合上眼皮……
在安葬着父母亲的坟堆旁,玉环一身重孝,满面泪水,久久跪着,像尊洁白的石像。
弟弟百顺有些怕,先是怯怯地盯着姐姐看,后来就蹲到姐姐面前,用衣袖替姐姐揩脸上的泪,还涨红着小脸,拼命想拉姐姐起来。
玉环拗不过弟弟,终于站起来了。
这让百顺很高兴。
百顺拉着姐姐的手,要回家。
玉环却看着面前的新坟不动身。
百顺想和姐姐闹,又不敢,只好可怜巴巴地盯着姐姐的脸看。
玉环这才哽咽着,对少不更事的弟弟说:“百顺,你……你得当兵,你得答应姐,去……去当兵。”
百顺闪动着大眼睛问:“为啥呢?”
玉环抹着脸上的泪说:“因为——因为你是男孩子。”
百顺觉得挺奇怪:“男孩就……就要去当兵么?”
玉环抚着弟弟的圆脑袋:“是男孩就……就得血性,就得当兵哩。”
百顺小脑袋一歪:“那,不是有许多男人没当兵么?”
玉环道:“人家没有血仇!——人家的爹没被张天心打死!”
百顺这才知道打死父亲的这人叫张天心。
百顺便说:“张天心是坏蛋!”
玉环点点头:“对,你得记住,长大当兵去,替爹报仇。”
百顺先点了头,后来却又摇起了头:“可……可娘说,不要我当兵,还永远不要呢……”
玉环亲着弟弟红润的脸膛,泪水落了弟弟一脸:“百顺,从今以后,你……你没娘了,只有个姐!你……你得听姐的!”
百顺难过了,红着眼睛低下头:“我……我听姐的,——啥都听姐的。”
玉环再次重申:“那就答应姐,长大去当兵,为爹报仇!”
百顺说:“我……我去……”
玉环不满这声音的怯懦:“大声说!”
百顺仰起脸,大声道:“姐,我去当兵!去给爹报仇!”
玉环这才一把把弟弟搂在怀里,呜呜大哭起来,边哭边对着坟头又跪下了:“爹,你……你听见了么?你儿子孙百顺不是孬种,你没白疼他一场!他会去找张天心算账的……”
被玉环拉着,百顺也在父亲的坟前跪下了,且按照姐姐玉环的要求,对父亲发了复仇的血誓。
就在这日晚上,汤副旅长和汤太太套着马车来接他们。
汤副旅长刚从张天心的军官拘押所出来,又黑又瘦,满脸倦色;汤太太也像大病刚愈似的。这样狼狈,汤氏夫妇也没忘了结义的老大哥和老大哥的这一双小儿女。
玉环和百顺真感动,姐弟双双叫着“叔”,“婶”,扑到了汤副旅长夫妇怀里。
汤副旅长和汤太太连连应着,要他们收拾一下东西,立马搬到汤家去。
玉环的姑出来拦,说是有她这个做姑的在,就不好这么麻烦别人。
汤副旅长说:“我可不是别人,我和玉环他爹不就多个姓么?”
听汤副旅长一叙道才知道,原来汤副旅长不但和父亲是把兄弟,父亲还救过汤副旅长一命。这一对老弟兄当年一起出去当兵吃粮,又一起参加新军起义,相伴着出生入死十几年,情义深重。
汤副旅长劝服了玉环她姑,又对他们姐弟说:“走吧,孩子,自今以后,叔和婶的家就是你们的家,有叔和婶一口稀的,就少不了你们一口干的。”
玉环说:“叔,俺啥都不要,只要百顺长大跟你去当兵。”
汤副旅长苦苦一笑:“当啥兵哟,溪河一败,咱们旅的弟兄死的死,降的降,正所谓树倒猢狲散,叔这副旅长都不当了,百顺还当啥兵?”
长长叹了口气,汤副旅长又说:“再者,叔也是看开了,当兵带兵归根不是好事,咱还是安分守己做个草头百姓自在。叔和婶还有些本钱,你们长大后就跟叔学着做生意吧。总是渴不着,饿不着的……”
玉环这才看出,溪河车站的枪弹,在打死自己父亲的同时,也捻灭了汤副旅长的军旅梦,父亲完了,汤副旅长也完了,——汤副旅长不思报仇雪耻,要去经商了。
玉环头一扭,道:“那……那我不跟你去,我和弟弟跟俺姑。”
汤副旅长挺不高兴,说:“你这妮咋这么犟?你姑不是你叔你伯,也是人家的媳妇,又那么一大家人,你这不是给你姑添乱么!”
玉环的姑说:“也没啥,在这也好,表兄妹多,不孤寂。”
汤副旅长决然道:“还是住到我们那好,我们两口子没孩子,也图个热闹。”
随即又对玉环好言劝道:“妮呀,别难为你汤叔了,咱走吧!”
玉环愣愣地盯着汤副旅长,仍坚持着自己的主张:“叔,我……我跟你去,你一定要答应我,长大让百顺去当兵!”
汤副旅长无奈,只得点头说:“好,好,我答应,——我答应还不行么?只是百顺眼下还小,还不是说这事的时候,是不是呀?”
玉环没话说了。汤副旅长又说:“妮呀,你就放心吧,你忘不了你爹,我也忘不了我大哥呢!”
玉环见汤副旅长说得真挚,这才扯着弟弟上了汤副旅长的马车,泣别离世的父母和姑妈一家,去了八十里外的汤集。上路没多久,百顺就在“吱呀”作响的车轮声中睡着了。——百顺那时哪知道自己身上那为人子者的沉重责任呢?
第三章
百顺比玉环小五岁,生得细皮嫩肉,搭眼一看就知道是个少爷坯。模样比姐姐玉环还俊俏,两眼水灵灵的,像会说话,一笑嘴边便现出两个诱人的小酒窝,让啥人看了都心疼他。
住到汤家那年百顺只有十岁,身上的奶气尚未褪尽,晚上独自一个人睡觉还害怕,明确声明要玉环搂,——还一副很有理由的样子,说是过去有娘搂,不搂就睡不着。
玉环说:“我不搂,我是你姐,不是你娘。”
百顺可怜巴巴地看着玉环:“我……我现在只有姐……”
玉环鼻子一酸,泪水下来了,回转身抹去泪,依旧不搂。
百顺哭上一阵子,只好自己睡,睡到半夜,就爬上了姐姐的床,悄悄往姐姐被里钻。这么钻了几次,玉环火了,终于在某一个早晨,一脚将百顺踹到地上。
百顺躺在地上哇哇大哭。
玉环指着百顺的额头说:“哭什么哭?你是男子汉,能在女人怀里过一辈子?赶明儿你去当兵,难道说也要姐搂你睡不成?!”
百顺不睬,益发哭得欢,鼻涕眼泪直往玉环的裙子上抹。
玉环无奈,只得哄:“百顺听话,姐让汤叔买大肥肉给你吃。”
百顺这才因着大肥肉的缘故爬起来了。
然而,吃了大肥肉,夜里仍是往玉环床上爬,往玉环被里钻。
玉环不忍再往床下踹,就一次次把百顺往他自己床上抱,总抱了有七八次,才最终把百顺在他自己床上安定下来。
这是百顺成为男子汉的起点。
这起点的确立让玉环高兴。
好多回夜深人静的时候,玉环守在百顺身边,看着睡梦中的弟弟,痴迷地想像着长大了的弟弟是个啥模样?
她觉着百顺的皮肤得变黑,脸颊上的酒窝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得消失,——一个大男人,不能生得这么一副娘娘样,弟弟要生出一脸大胡子,而不是甜甜的酒窝。
弟弟的声音也应该变粗,还应该长得很高大,很魁伟,像父亲一样。
父亲是十七岁当的兵,那会儿还有皇上,父亲先是随着官长杀伐那些反皇上的革命党,辛亥年后又和他们官长一起反了皇上,投奔了革命党。
父亲活着的时候常说,男子汉来世上走一遭,就得走得有声有色。
玉环却不知道父亲这一辈子算不算有声有色?
父亲从一个农家子,做上了旅长兼镇守使,也许算是有声有色的,只不过那个傍晚的血色太沉重了,最终把父亲显赫的声色坠入了泥土中。
玉环咋也忘不了,父亲临死前的屈辱和无奈。
一世英雄的父亲在溪河火车站倒下了,被人家指着鼻子骂完之后,又被人家打死了。
这太不公道,这不该是一个大男人的结局。
玉环认定,百顺必得把这结局改写,百顺要造就自己的未来,更要造就父亲的既往历史,这是身为人子者不可推却的责任……
百顺渐渐在玉环的犀利目光中意识到了这责任,这责任是姐姐玉环强加给他的,他在无可选择的顺从中接受下来后,就不可避免地伴随着他少年时代的全部经历和经验了。
这责任太沉重,几乎压垮了他少年时代的生活,还在后来的某一时期,让他时常处在一种矛盾和痛苦之中。
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和一天天真正长大,百顺才把这事看淡了,——父亲毕竟已经死了,自己和姐姐都还得活下去,不能老停在溪河车站那个黄昏做白日梦。
百顺便好言好语地和姐姐说:“姐,咱有自己的生活,咱活得好,爹在九泉之下才安心哩。”
玉环很固执,头直摇,根本听不进百顺的劝。
百顺知道姐姐拗,也就不再去说。
百顺不说,姐姐却依旧说个不休,百顺听着也就慢慢麻木了。
姐姐说啥任她说,自己尽量不往心里去,有时也用母亲的话宽慰自己,就仿佛母亲活着,在支撑着他和姐姐的意志进行抗争。
——母亲临终前反反复复和他,也和姐姐说过,过去的事是一了百了了,别再多想它,想了也没用,只能徒生烦恼。
——母亲认为,这一切都是命。
……
百顺命中注定是该唱戏的。
十五岁上,百顺高小毕业,迷上了戏,先是望天猴一般在台下看,后就往戏台后面挤,要随当家的刘老板去闯江湖,唱大戏。
刘老板开初没当回事,说:“孙百顺,你都十五了,咋教都晚了,还唱啥戏呀?你以为唱戏就这么容易!”
百顺说:“唱戏不容易,可也并不难哩!我不要你教,自己会唱。”
刘老板不信,说:“你唱一段我听听?”
百顺道了声“好”,水袖一甩,就扮起了苏三,清清亮亮唱了段《苏三起解》的戏文——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口心中惨,
……
刘老板一听呆了,连声称好,当下扳着百顺的肩头仔细端详,像似发现了新大陆:“好,好,小子,你这份面相也好,不用上妆就是个女人模样哩,再上了妆,简直就是个天仙下凡了……”
百顺乐了:“刘老板,您老要我了?”
刘老板喜得搓着手,连连道:“要,要,——冲着你小子这嗓子,这扮相,天生就是个唱青衣的料!”
刘老板当下就去找玉环商量,要百顺到戏班子里学戏。
去的时候,刘老板极有信心,以为自己在汤集算个大名人,戏班子在省内省外又叫得响,玉环会给面子的。
不曾想,玉环却一点面子不给。
刘老板进门刚说明来意,玉环便一口回绝了,说是已给百顺寻了个拳师让百顺习武。
百顺立时对着玉环大叫大嚷:“姐,要学拳你去学,我不学!”
刘老板也说:“玉环呀,你真是乱来呢!百顺天生是个唱戏的料,你不让他学戏,偏要他习武,只怕武习不好,还会把唱戏的天分给毁了哩。”
玉环淡然道:“刘老板,您老栽培百顺的一片好心我知道,只是百顺是个大男人,不是个姑娘家,——若百顺是个姑娘家,跟您老去学戏我不拦,他是个大男人,就不能去学戏了,他就得去习武,将来也好有一番作为。”
刘老板不知道百顺的身世,玉环也不便把当年溪河车站的那一幕说给刘老板听,刘老板便糊涂。
刘老板仍坚持自己的主张,要玉环再想想。
玉环说:“不用想了,百顺是我兄弟,我当家。”
百顺头一次有了反抗意识,当着刘老板的面就和玉环翻了脸:“我的家不要你当,你是我姐,不是我爹!”
玉环脚一跺:“你没有爹了!”愣了一下,玉环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正因为你没有爹,才……才不能去学戏呢!”
这话,刘老板没听明白,百顺却听明白了。
百顺像只被霜打了的瓜,蔫了。
然而,送刘老板回戏班子的路上,百顺却扯着刘老板的衣襟跪下了,要刘老板暗地里收下他这个徒弟。
刘老板那时还心存幻想,以为百顺总要长大的,终有一天自己能当得了自己的家,便把百顺收下了,要百顺避开玉环,常到戏班子来,好好吊吊嗓子,同时,也要把戏路子正一正。
对着夜空的浩月繁星,刘老板端着百顺粉嫩的下巴,再次很肯定地说:“百顺,你记住我的话:你唱青衣能唱红,还不是小红,是大红,没准能红遍咱全省、全国哩……”
百顺含着满眼眶的泪道:“师傅,日后,我……我真要唱红了,就是在天涯海角,也得回汤集来谢师的……”
从此以后,百顺的魂便全被戏勾去了。
然而,百顺却又不能不违心去习武,——不去习武不行,姐姐太厉害。
于是,百顺一边应付着姐姐和自己习武的师傅老季,一边偷偷泡在汤集镇东刘老板的戏班子里吊嗓子。有时还在家里和玩票的汤副旅长、汤太太一起对戏,——汤副旅长的老生,汤太太的老旦,百顺的青衣。
汤副旅长和百顺对戏,不仅因着自己喜欢唱戏,更是为着遏制玉环。
见玉环逼着百顺习武,汤副旅长马上猜出玉环心里在想啥,便不安起来。闲暇之中,汤副旅长就婉转地劝玉环,说是瓦罐难逃井上破,将军不免阵中亡。我们这些吃粮玩枪杆子的,总归不会有好结果,自己杀人,又提心吊胆防着被人杀,不论是杀了人还是被人杀了,都是命。
玉环听出了汤副旅长的话外之音,就接碴说:“汤叔,这命也得公道才是!我爹若是在战场上被打死的,我无怨。可汤叔你知道,我爹是被俘后让张天心杀的!”
汤副旅长叹了口气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老想着干啥?”
玉环说:“我能不想么?被杀的是俺爹!我得叫百顺替俺爹报仇。”
汤副旅长摇头苦笑道:“玉环呀,你别固执了,我看得出来,百顺这孩子天生不是块习武的料,倒真是唱戏的料哩!他既迷戏,就该由着他的喜好去学戏才好,硬调教只怕调教不出来呢。”
玉环不信,发誓一定要把百顺调教出来。
一天傍晚,百顺匆忙吃过饭,又想偷偷往戏班子里溜,被玉环察觉了,玉环把饭碗一撂,跟着百顺出了门。
在大门口,玉环铁青着脸把百顺拦下了,问百顺:“你上哪去?”
百顺笑了笑,说:“出去遛遛。”
玉环哼了一声:“到戏班子去遛么?”
百顺不做声了。
玉环叹了口气,又问:“百顺,你是要姐,还是要唱戏?”
百顺说:“我又要姐,又要唱戏。”
玉环头一摇:“不行,只能要一样。”
百顺咧嘴一笑,想把难题笑没了。
玉环看到弟弟脸颊上的酒窝,似乎嗅到了女人的脂粉味,益发生气:“你说!”
百顺问:“姐,你要不要我说心里话?”
玉环说:“你说心里话。”
百顺认真道:“我……我要唱戏,锣鼓家伙一响,我……我一身的血就热了。”
玉环颤着心问:“你真不要姐了?”
百顺又现出酒窝笑:“我不要姐,终会有人要姐……”
玉环忍住欲滴的泪,打了百顺一个耳光,打毕怒道:“你不要我这个姐行,不要爹不行!从今往后,你要再敢往刘老板的戏班子里跑,我……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在姐姐的盛怒之下,百顺吓得大气不敢喘,只得答应再不去戏班子。
虽说应下了,百顺还是管不了自己,过了没多久,又偷偷摸摸往戏班子去了,玉环气死了,真想过用一缕红绸结束自己的性命。
拳师老季劝了玉环,说这不值哩。
老季和汤副旅长不一样,对玉环的血性极看重。
老季问:“姑娘真个想让你家兄弟练就一身功夫?”
玉环道:“那还用说?!我今儿让他跟你学,明后年就让他去当兵。”
老季说:“好,那你犯不上寻死觅活,你得把他舍出去,让他先吃点苦头。”
玉环很灰心:“我看他吃不了苦。”
老季说:“人都是贱货,没有吃不下的苦。”
玉环问:“你打算咋办?”
老季说:“好办,一个字揍!”
玉环心一黑:“你去揍,狠揍,得说是我让揍的,要恨让他恨我。”
老季不打诳语,真个揍了。
那日,老季带着百顺和另几个徒弟在后院里练功,百顺听到老龙庙前响起吱吱呀呀的胡琴声,禁不住心旷神怡,回头张望。
老季逮着碴了,没头没脸对着百顺就是一通旋脚老拳。
百顺被打呆了,竟连招架躲闪都不知,硬生生在那挨揍。
老季骂:“小子,还手过招哇!”
百顺趴在地上哭了,一边哭一边讨饶。
老季一气之下下手更狠,把百顺提起来摔下,摔下又提起来,就像摆弄一条装满稀松稻草的布袋。
玉环扒在后窗上看,看得揪心,——她没想到老季会下这么黑的手,真怕老季揍的性起,失了手,把百顺打废掉。
汤副旅长见了,要去劝,说:“这……这要把百顺打伤的……”
玉环硬着心把汤副旅长拦下了,说:“汤叔,你别管,他……他不是姑娘家,他……他是个大男人,就得有个大男人的样子!今儿他不挨自己师傅的揍,明个自得挨……挨别个的揍。”
汤副旅长无奈,叹着气走了,走到堂屋门口说了句:“玉环,你像你爹,百顺不像,——你咋揍也揍不像。”
玉环心真冷,就像自己挨了顿揍似的。
……
不料,当晚真就挨了揍。
百顺揍了她。
百顺鼻青脸肿回来,脸上已无了泪。进门后,没像往常那样热热乎乎叫声姐,就跌跌撞撞到衣柜前照镜子,大约镜子里的惨状刺激了他,他恶狼般一声怪叫,冲到玉环面前,对玉环就是一个耳光。
玉环捂着脸踉跄后退,百顺又扑上来连打带骂。
玉环开初只是躲,边躲边解释,后来见百顺疯了一般,不依不饶,这才匆忙还了手。
玉环一还手,百顺益发英勇了,在师傅老季面前忘却了的招数全记起了,左一拳,右一脚,打得极是利落,直到把自家姐姐打得在地上再无还手之力,方才歇了手。
玉环俯在地上呜呜哭。
百顺说:“哭什么哭?都是你自找的!你让我学拳,你让老季揍我!我也要你尝尝挨揍的滋味。”
玉环说:“我……我知道,我……我活该。”
百顺得意了:“知道就好,今儿我给你挑明了说,你别以为我还是小孩子,早不是了,惹急了我也会揍人的!男人都有血性哩!”
玉环噙泪笑了,说:“好,就这么揍,姐就盼着你有这血性!你有这血性,姐的这番心血就没白费!”
百顺愣了:“姐,你…你这是啥意思?”
玉环忍着周身的疼痛,站起来道:“姐的意思是,你有个男人样了,咱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百顺这才知道,自家姐姐是心甘情愿挨他揍的,心中既愧又羞,方才的英雄感一下子全没了,只觉得脑袋晕晕腾腾,浑身上下再无四两力气。
老季拳脚赐予的疼痛和酸楚适时发作了,身子一软,面团儿一般倒在地上,百顺口口声声唤着姐,水灵灵的眼里又蒙上了水灵灵的泪……
第四章
姐弟俩告别汤副旅长夫妇,移居省城,是在两年后的一个秋天。
这年秋天的《顺天报》和省上的《新民报》都连篇累牍大谈张天心。张天心成了众目注视的风云人物,官称天帅,以五省剿匪督办兼安国讨赤军总司令的身份驻抵省上。
《顺天报》上的消息说,张天心此番抵省,是以奉军为后盾的。张作霖遣兵十八万挥师南下,帮助张天心南拒蒋总司令之国民革命军,北防孙大麻子的定国军,并要藉此布局遏止赤祸北进,以“措国家如磐石之坚,登斯民于衽席之上”。
《新民报》称,张天心之安国讨赤军兵强马壮,配有重炮,兵员逾五万之众,又有强大奉军的协战,遏止国民革命军当有绝对把握,铲平孙大麻子的定国军也只是时日问题。次日的头版上,还发表了张天心站在省城城门楼上的大幅戎装相片和访谈录。
张天心的相片和不可一世的熏天气焰,刺激了玉环,促使玉环移居省上,伺机实施自己图谋已久的复仇计划。
巧的是,这一年汤副旅长的生意挺红火,春里刚在省上开了个三江货栈,也缺些人手。因而,玉环一说要去省上,汤副旅长就爽快答应了。
汤副旅长说:“你们姐弟俩到省城住往也好,咱汤集是小地方,省城是大地方,你们年轻,自得奔热闹的大地方去做一番事情。”
汤副旅长还说:“三江货栈将来还会有发展,百顺也大了,真得学着做点生意了。”
这么一来,百顺就无可选择了。
百顺知道,姐姐此一去不是冲着汤副旅长的三江货栈,却是冲着张天心的,——姐姐很明确地和他说过。
百顺心里实不想去,却又不得不去,他十七了,不再是个孩子,不能再在汤副旅长的守护下混日子,——况且,有这么一个姐姐在眼前盯着,他也没法混。
答应姐姐的时候,百顺就认定,此行决无成功的道理。
事情明摆着,两个赤手空拳的小男女,不可能和一个拥兵五万的天帅总司令对抗。
百顺犹豫了几天,还是把玉环去省城的真实意图和自己极悲观的看法和汤副旅长说了。
汤副旅长很吃惊,极明确地说:“这丫头真是疯了!”
百顺道:“叔,你得劝劝我姐哩。”
汤副旅长很没信心,对着百顺直摇头:“我自是要劝的,——可你这姐姐你知道,只怕听不进我的劝哩!”
百顺叹了口气:“管她听进听不进,劝劝总比不劝好。”
于是,汤副旅长便劝,说是天下大势总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个人权势总是卑微至盛,盛极而衰。从这道理上看,张天心迟早有一天要败给北伐的国民革命军,他今日的猖狂绝难持久,因此还是不要鲁莽行事为好,且看蒋总司令如何收拾他。
玉环见汤副旅长开门见山,兜了底,也就挑明说了:“汤叔,天下大势我不懂,谁胜谁败我也管不着,我和我兄弟只要张天心一命抵一命。这笔账不结了,我们姐弟俩今生今世谁也活不安生。”
汤副旅长说:“这我知道,可我以为,还是等一等好。眼下张天心正是气焰嚣张的时候,你们千万别惹祸。你们若去省上,只能到咱货栈去帮忙做生意,切不可胡思乱想,更不能乱来一气。”
玉环平静地道:“那是自然的,我再傻也不会大天白日去闯张天心的督府。我和百顺自得寻机会。”
说到这,玉环定定地瞅着汤副旅长,又道:“只是汤叔,你还得帮俺,你当年答应过送百顺去当兵……”
汤副旅长很为难:“我当年答应过不错,可叔现在和你们一样是平头百姓,帮不上你呢。”
玉环道:“能!报上说了,当年你和爹手下的岳大江团长,如今己成了张天心的混成旅长兼省城的守城司令,你若写个信给他,他会听的。”
汤副旅长没办法,只得答应写信。
百顺不愿去当兵,便责问玉环道:“这人既已降了张天心,我们还奔他做啥?”
玉环说:“他降张天心是他的事,我们奔他有我们的事。”
汤副旅长也说:“百顺,这就是你的无知了,我们带兵的东倒西歪,左右逢源本是常情,你爹在世时也是这么做的。你爹就两投张天心,又两叛张天心呢,也正因为如此,张天心才在溪河车站杀了他。”
这使玉环十分吃惊,她不知道父亲也是这么一种反复无常的人。
百顺故意问:“汤叔,这么说,我爹确有对不住张天心的地方喽?”
汤副旅长道:“咋说呢?就这么回事吧!春秋无义战么,既是不义之战,人往高处走也就合乎常理了。我看岳大江在张天心手下怕也呆不长,一旦姓张的失势,这小子又会远走高飞的。因此,你们切不可把他也当做叔一般看待。”
说罢,汤副旅长从书桌里翻出一只勃朗宁手枪,把玩半天,恋恋不舍地递给了玉环:“这只枪原是你爹送我的,你们带着护身吧!我这做叔的既劝不下你们,也就只能为你们焚香祷告了。叔还是那句话,先去做生意,无天赐良机、万全把握,就甭做傻事。”
玉环大为感动,拉着百顺在汤副旅长面前跪下了,泣不成声道:“汤叔,我们姐弟俩谢您了,报了此仇,我们姐弟俩必有一个回来给您养老送终;若是事败身亡,还得要您老给我们收尸!”
汤副旅长仰天叹道:“这冤冤相报,何时有了?”
玉环说:“总有了的,只要张天心一命归天,啥都了了!”
原说要劝,到末了不但给玉环写了那要命的信,还把枪送给了玉环,这使得百顺对汤副旅长生出了极大的不满。
所幸的是,到得省城,守城司令岳大江没买汤副旅长和姐姐的账,百顺才逃脱了当兵的噩运。
岳大江真是聪明,一见面,没说几句话,就劝玉环和百顺快回汤集镇去,不要在这省城自找麻烦。
玉环为勾起岳大江怀旧的情绪,一口一个“岳团长”的叫着,说是弟弟想当兵都想迷了,这次从汤集赶来,就是要在他手下当兵的。还怨岳大江不记旧情。
岳大江一边摇着头,一边说,自己恰是记着当年老旅长那一片情义,才不能让百顺当兵。声言,百顺不是别人,百顺在这儿当兵若被张天心知道就没命了,百年之后他在地下也不敢见老旅长的面。
岳大江请玉环和百顺吃了一顿饭,又送了两根大条子给他们,让他们走。
回到三江货栈,玉环很失望,埋怨岳大江胆子太小。
百顺挺高兴,却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说,岳旅长不是胆小,倒是精明,他必是看出张天心气数未尽,才不愿找麻烦,因此便劝姐姐就此罢手,待张天心的运道尽了再作道理。
玉环摇头道:“我不会罢手,我得干。”
百顺问:“这个样子,咋干?”
玉环说:“你甭管,听姐的就行。”
百顺又说:“我听你的,张天心也会听你的么?他那督府和总司令部就会为你敞开大门?”
玉环道:“只要想干,机会总有,张天心在这一天,咱就候他一天,时间长着哩,总有被咱碰上的时候。”
……
自此便在三江货栈住下了,掌管货栈的是汤副旅长的远房侄子汤成,早先在汤集见过的。
汤成称玉环小姐,称百顺少爷,让号里先生、伙计和玉环、百顺见了面,还对大家交待说,小姐、少爷是自家叔父派来的代表,在货栈里和他这掌柜是一样的。
当晚,汤成请玉环、百顺到老来顺吃饭,在酒桌上分了工:玉环管店堂门面,百顺和他自己跑外面的生意,管大宗的货品进出。
分工时,汤成就问玉环:“我叔派你们姐弟来、是不是对我不放心?”
玉环心思根本不在生意上,便说:“没有的事。”
见汤成还疑惑,玉环又说:“你该咋干还咋干,只当没我们姐俩就是。”汤成忙道:“哪能呀,啥事咱都商量着办吧!”
……
这时,省城风传南面的国民革命军有北上的意图,一时间气氛相当紧张,晚上时常戒严禁街。
张天心的兵四处大抓南军探子和赤色分子。
有几个据说是探子和赤色分子的男女被砍了脑袋,血淋淋的人头挂在大马路的电线杆上示众……
百顺吓坏了,几天不敢出门,还劝玉环把枪扔了。
玉环不怕,非但没扔那枪,还把枪揣在怀里上了几次街。
后来,玉环听说,这仗不是在南面而是在北面和孙大麻子的定国军打的,天帅张天心还要赶往北线的上河滩督战,玉环又把小包袱一背,要和百顺同去上河滩观战。
这实在是找死,百顺想。别人躲这杀人魔王都躲不及,姐姐偏要往这魔王嘴里送。再者,上河滩正打着,枪子无眼,被流弹打死那更叫冤。
于是便再一次认真反抗了一回,很明确地告诉姐姐:“我还没疯,我不去!”
玉环冷冷看着百顺说:“你得疯,大仇一天不报,你就得疯一天!永远不报,你就得永远疯着,就这话!今个儿,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百顺对姐姐真是又恨又怕,最终还是怕超过了恨,老老实实收回了自己的反抗,像只泄了气的球一般,硬被姐姐踢腾着出了省城。
——好在天可怜见,省城外的道路被张天心的安国军封锁了,玉环的这一冒险举动才被迫打消。
第五章
百顺因着姐姐的缘故,对省城是很恨的,对做生意更没啥兴趣。
——也是怪了,身在省城,和汤集隔得那么远,胡琴和锣鼓家伙偏在耳边响得紧,一阵强似一阵,让百顺时常走神,禁不住就怀念起汤集的刘老板和刘老板的戏班子了,做梦都梦着自己在戏台上唱戏。
一心想回汤集过平静而快乐的日子,玉环就是不许,偏要他留在省城,搞得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后来,百顺便恋上了省城。
——是因为汤成和小白楼的姐妹们而恋上的。
汤成见百顺一天到晚被玉环弄得愁眉不展,很是同情,便拉着百顺出去散心,一散心就散到了堂子街的小白楼,就和老五、老六那帮姐妹们认识了。
头回是汤成做的东,吃花酒的酒钱、烧大烟的烟资都是汤成出的。
百顺初来乍到,又一副俊俏模样,讨人喜欢,楼里的姐妹们就没向百顺讨香水、脂粉钱,还把百顺当孩子逗。
躺在铺上抽烟时,长脸老三把百顺直往自己香啧啧的怀里搂,红绸抹胸也扯开了,松且大的奶子露出大半个,口里“儿哟”“心哟”的叫着,要喂百顺吃奶。
百顺没经过这阵势,一下子躁得脸彤红,身子也软得很,本想躲开那对大奶子,却又因着挣扎的无力和那大奶子的白香,嘴唇真就碰上了奶头,惹得众人大笑不止。
汤成在铺边的桌上和老五、老六几个打牌,见状便调侃道:“老三,你那奶子被多少狗嘴啃过我可有数,别弄脏了我这小兄弟!我这小兄弟今年才十七,还是个童子鸡哩!”
老三很是厉害,烟枪一摔,在铺上欠起身道:“汤成,你小子莫不是妒嫉了?老娘这奶只兴给你一人吃的,给别人尝尝就不行?”
索性将两只奶子都扒拉出来,硬搂着百顺的头,把百顺往自己怀里按着,还对百顺说:“来,来,我儿,甭怕那姓汤的,就吃给他老汤看看!”
百顺脸益发红得可人,这回是真躲了,一躲就躲下了床,撞到了白白净净的老五身上。
老五极是夸张的娇声一叫,两只软手顺势搂住了百顺,而后又把百顺拖到身后,对长脸老三道:“三姐,你要真有这么个可心长脸的儿,我真愿给你当儿媳。只可惜你没这福分哩!”
百顺见老五年轻,长得又漂亮,便没话找话说:“我……我撞疼你了么?”
老五说:“可不是撞疼了我?我心口疼呢!”
百顺想说:那我给你揉揉。
——却没好意思说出口。
老三还在那里嚷:“我儿,过来,过来呀,妈还有话和你说哩!”
老五回头看了老三一眼,对百顺说:“别理她,越理她她越疯!”
说完这话,老五粉嫩的小手在百顺的脸上摸了把,让百顺感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舒服……
后来,百顺和汤成说起过这难忘的一摸,道是这一摸,摸得他心酥酥的,他当时是很想和老五亲嘴的。
汤成问:“那你咋不亲?”
百顺讷讷道:“我……我不敢哩。”
确是不敢。
那当儿看哪个姐妹都像看姐姐,生怕挨顿臭骂,再被甩上几个耳光。
老三的泼是不用说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喂他吃了奶不说,还公然做了他的妈。
老五、老六分明也不是饶人的碴。
老五把他拉在身边坐下看牌时,老六红红的小嘴就噘上了,水汪汪的大眼睛不无怨恨地瞅着他,阴阳怪气地说老五太不知道谦让,逮着好东西就一人独霸,是不够意思的。
老五一听这话,忙把他从身边推开,大呼小叫道:“什么好东西?不就是只童子鸡么,给你,给你!”
老六偏又说:“哟,你不要就送我了,把妹妹我当做拾破烂的了?”
又把百顺推给了老五,仿佛百顺不是个人,倒真是只小公鸡似的。
然而,到散摊子时,老五、老六又都问百顺啥时再来?
百顺不知啥时再来,就看汤成。
汤成说:“明个吧。”
百顺这才说:“明个来。”
老五、老六很高兴,娇声娇气地说:“那我们姐妹就候着你了……”
回去的路上,百顺极是兴奋,想到明天晚上还要到小白楼来,就很大方地对汤成说,明个自己做东,请汤成吃一回花酒。
汤成笑道:“这东人家老五、老六怕是不会让你做呢。”
百顺不解,以为老五、老六看他不起。
汤成又笑:“不是看不起你,倒是太看得起你了,才不让你做东的。”见百顺还是一副糊涂模样,汤成才说破了:“我看出来了,那老五、老六还有长脸老三都喜上你了,不但不会让你破费,兴许还会为你倒贴哩!你没发现么?这三个小骚货为你争风吃醋哩!对我理都不理……”
这益发使百顺欢心。
百顺这才知道,世上的女人并不都像姐姐那么凶,他大可不必一天到晚看姐姐的眼色活着。
然而,当晚回到家,还是看了姐姐的眼色。
姐姐见他深夜未归,很不放心,一直没睡,等着他。见他一进门,脸就挂下了,继而又闻到了酒气和女人身上的香粉味,便死死追问。
百顺自然不敢提小白楼和那帮姐妹,只说和汤成一起看了个做副官的朋友,且在那朋友家吃了些酒。
姐姐抓住香粉的疑问不放。
百顺又胡诌道,那是吃多了酒,被扶在丫头的床上睡了会。
姐姐虽还疑惑,也没再问下去。
一觉睡到太阳当顶,汤成又来了,见玉环不在屋里,便直截了当地说:“走,走,会老五、老六她们去。”
百顺问:“不是说晚上么?”
汤成眼皮一翻:“谁说是晚上?晚上老五、老六都有客,没咱们的戏,昨儿说的明个就是这会儿,你若不去,人家会生气的,尤其是那老六,气性可大了。”
于是便去。
走到门口,碰上了玉环。
玉环问:“又到哪去?”
百顺正答不上话时,汤成笑嘻嘻地接上了,说:“和我一起去看货,是一批皮子,人家盘店准备贱价出手。”
玉环这时已多少知道了点汤成的底细,对他的话不能不信,又不敢全信,便问:“你们昨个夜里上哪去了?”
百顺怕汤成说走嘴,忙道:“不是和你说过了么?昨儿在方副官家喝酒了。”
汤成也说:“是的,是的,喝了不少哩,——我都醉了!”
总算通过了盘查,二人轻车熟路奔小白楼去了,上楼后直接去了老六的房间。
老六果然在那候着,身上的衣裙极是鲜亮,酥胸半掩,粉颈含香,还精心地涂了口红,画了眉,一举手一投足都让百顺动心。
老六小手托着白腮,笑问百顺:“百顺,你说说,六姐漂亮么?”
百顺真诚地道:“六姐简直就是个仙女下凡了……”
汤成见老六看都不看自己,心里有气,就对百顺说:“兄弟,你可别糟踏仙女,老六要是做了仙女,只怕天上的仙女全要往阎王爷那儿跑哩!”
老六气了,杏眼一瞪,张口就骂:“放你娘的臭屁……”
正闹着,老五也来了。
——老五穿一件红缎紧身长旗袍,衩开得极高,一走路整条白腿和半个屁股都闪露出来,身子还扭个不停,让百顺看得心直跳。
老五对汤成更不友好,一进门便对汤成说:“老汤,你快去老三房里缠着老三,这骚货知道百顺来,又得来搅哩。”
汤成不干,很委屈地道:“我把百顺小兄弟给你们带来,你们姐俩就把我蹬了?也……也太那个了吧?”
老六说:“谁蹬你了?你是老客,人家百顺是新客,我们总要谈谈的,快去,快去吧,别让我们姐妹生气。”
汤成只得去,走时说了句:“我对你们的好处,你们可得记住噢。”
汤成一走,百顺有了些紧张,这地方毕竟是第二次来,啥规矩都不懂,真怕出洋相。
因着心里没底,嘴就拙了,看看老五,又看看老六,竟没来由地问:“你……你们见过大狗熊吗?”
跷腿坐在椅子上的老六笑了。
立在身边的老五也笑了。
两个女人笑得都好看,碎玉似的粉牙闪现着,美丽的一致。
老五笑后便说:“我是见过狗熊的,——就是你,你就像大狗熊、傻狗熊。”
百顺分辩道:“我……我不傻,我会唱戏,还……还会打拳。”
老六起身走到百顺面前:“那你打套拳给我们看看。”
百顺拉了个架子,想来个旋风脚,可腿一撩发现脚上穿的不是软底鞋,却是一双皮鞋,遂把架子收了,挺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没穿练功服和练功的鞋……!”
老五、老六见百顺这可怜巴巴的样子,益发动心了。
先是老五说:“来,我教你练个内家功。”
言毕,公然搂上去,亲了百顺一下。
老六很正经,白了老五一眼说:“五姐,你看你,这是干啥啊?口水沾了人家一脸!”
老六过去就给百顺擦脸。
手往百顺脸上一搭,却再不拿下了,摸完这边摸那边,两只裹在香纱内的高耸的奶子在百顺胸前蹭来蹭去。
到这份上了,百顺依然不敢造次,只任由俩姐妹找着由头摆弄他,把他摆弄的如同面团一般。
摆弄得够了,老六又往床上一倚说:“百顺,你唱戏吧,不是说会唱么?”
老五也说:“对哩,就唱上一段吧!我和老六都喜听戏呢!”
百顺一听这话,来了精神:“好,那我就唱一段给二位听听!”
过门一哼,先甩了个水袖。
老六一见,忙喊:“停,停!”
老五不解:“六妹,停干啥?你让他唱呀!”
老六冲着老五媚眼一笑:“五姐呀,你没见么?百顺唱的是青衣呢,不扮妆咋行呀?”
老五明白了:“噢,六妹要为百顺扮个女儿妆呀,那好!”
百顺也乐了,真以为自己在这里遇了知音,忙问:“你们这儿还有戏妆呀?”
老六连连道:“有,有……”
不曾想,老六从衣箱里取出的不是戏妆,却是一套艳丽的红裙绿纱,还有一双大红绣花鞋,硬要百顺换上。
百顺不干,说:“又不是戏妆,我不穿。”
老六生了气,嘴一噘:“你要不穿,我就再不准你进我的房。”
老五却在一旁劝:“穿就穿吧,——我们姐妹穿得,你咋就穿不得?这和戏妆不是一样么?都是女人穿的,只不过那是古装罢了!”
百顺实不愿就此不上老六的门,想了想,说:“那,你……你们不能和别人说,——连汤成也不能说。”
老六笑了:“那是,我们姐妹俩这么疼你,还会坏你么?”
这就把老六的红裙绿纱全穿戴上了,——是在老五、老六的热情帮助下穿戴上的,因着百顺的身材并不比老六高大,那红裙绿纱竟是很合身。
绣花鞋却穿不上,只得作罢。
老六把小镜子拿过来,让百顺自己看,镜子里竟是一个美丽的姑娘。
老五和老六也打量着百顺看,看着,看着,就不满意了。
老六说:“五姐,还是不好,得描眉呢!”
老五说:“嘴唇也不好看,还得上点口红。”
也不管百顺愿不愿意,老五、老六竟像对待小狗小猫似的,相互商量着,又给百顺描了眉毛,涂了口红,还在百顺胸前塞了两团草纸充作奶子……
这一番打扮之后,老五、老六才让百顺唱了。
然而,百顺哪还唱得出来?满眼脂粉,四处飘香,让他变得软软的直想往老五、老六怀里依。
真就依到了老五、老六的怀里,让二人抚摸着,才轻唱起来: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口心中惨,
……
老五、老六听罢,又自说自话。
老六说:“五姐,你说百顺是小公鸡还是小母鸡?”
老五说:“怕是小母鸡呢!你听他那嗓子,比咱姐妹俩都好呢!”
老六便说:“那咱得好好看了,别是老天爷给弄错了哩!”
于是,四只手都落到了百顺身上,上下摆弄起来。
百顺被摆弄得极是舒服,身下那东西就不安分了,且有当众给他出丑的意思。
为了怕出丑,渐渐的就弓下了腰。
老五、老六却更加放肆,干脆把他的衣裙解了,非要验明正身不可。
百顺双手忙去捂,没捂往,丑出尽了,什么都让人看去了不说,还脏了人家的手……
老五、老六看着手上的湿东西格格直笑。
老五说:“哟,这小鸡身上咋还有浆糊呀!”
老六说:“哪是浆糊呀?五姐你尽瞎说!人家是尿了裤子!”
遂又搂着百顺,轻轻拍打着说:“宝贝,别怕噢,尿了就尿了,姐不嫌,姐给你洗。”
百顺这才于狼狈之中,大胆地亲了老六的嘴。
……
最后,终是闹够了,老五才说:“行了,六妹,百顺头一回奔咱来,咱好歹也得请人家一次。”
老六点点头说:“那是,就我做东好了,叫对过的新来春送桌酒菜来。咱吃着酒也说点正经的。”
当下唤粗做的王婆子到新来春去叫酒叫菜,等酒菜的当儿,三人躺在一张床上,用一副烟具抽起了大烟。
百顺头晚第一回抽大烟,今个是第二回,抽在口里也觉着没啥滋味,可碍着老五、老六的面子不能不抽,便抽了,且自那以后就抽上瘾了,想甩都甩不掉。
在那日,大烟没味,老五、老六很有味。
老五、老六把百顺脸上的两个小酒窝分了,老五要了左边的,老六要了右边的。
烟瘾过足后,又歇了半晌,老五、老六才头一回和百顺做了那事。
百顺后来便想,老五、老六真是他的大恩人,给他启了蒙,开了眼。他从她们那儿学会了一种轻松舒服的活法,由此认定,这样活三天也比像姐姐那样活一辈子值。
吃酒的时候才知道,老五、老六都是从小在窑子里长大的,老五到小白楼来时只十岁,老六来时更小,只九岁。
百顺便说:“我十岁那年爹被天帅张天心杀了,眼下跟姐过。”
老五、老六道:“那你也算是苦命的了,我们三人正可谓同命相怜哩!”
既是同命相怜,话就多了,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把自己的生平喜恶都说了,说到激动处,老六还提出要替百顺报仇。
百顺道:“你一个女孩儿家,能做啥?”
老五说:“老六的长客中有个赵团长,让赵团长带兵把张天心给毙了。”百顺笑了:“别扯了,人家才不会干这傻事呢!我自己都不想干,谁还会去干?像我姐这么呆的,只怕天下难找。”
老五、老六都连连点头,夸百顺聪明。
老五说:“我认得的那个宋大少爷,也是这般聪明的。宋大少爷的爹原是城中一霸,自称天下第三,连督军、司令都不看在眼里,后来便倒了霉,在城里被人宰了。宋大少爷知道那仇家是谁,从未想过要报仇。可宋大少爷不想报仇,仇还是报了,——老天替他报的,那仇家拉疾拉死了。”
老五说完总结道:“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百顺很赞同:“对,对,张天心也会遭到天报的。”
说到后来,老五、老六她们又为往后的日子做了些安排,要百顺眼头活一些,见到她们有客时别来。尤其是在那赵团长、宋大少爷来时别来。
——赵团长是老六的相好,宋大少爷是老五的相好。
百顺说:“那自然,你们叫我来我也不来。”
二人又说:“我们叫你,你就得来,你得听话,得来陪我们姐俩解闷逗乐。”
百顺说:“你们也给我解闷哩,跟俺姐在一起烦都烦死了!”
老五、老六很高兴,这个说要给百顺买皮鞋,那个说要给百顺置洋服。
酒吃到差不多的时候,王婆子又上来了,说是赵团长到,拦不住,问老六咋办?
老五说:“好办,叫他上来付这桌酒菜钱。”
说毕,老五对百顺交待道:“赵团长上来后,你只管和我玩,就说是我兄弟。”
老六接上道:“日后若是撞上了老五的客,你就说找的是我。”
百顺连连点头,点过头还是不放心,紧张地问:“赵团长该不会看出咱三人的关系,把我毙了吧?!”
老五、老六都说:“他不敢!”
百顺还是怕,就躲到了长脸老三那里。
长脸老三一见百顺,就指着汤成的鼻子骂开了,说汤成骗了她,把百顺带来了却偏说没带。
百顺道:“我是刚来的,来找汤成哥回家。”
长脸老三才不信呢,指着百顺脸上没洗净的眉线和口红说:“你先看看自己这张脸再给我编谎也不迟!”
百顺对着镜子一看,忙去洗脸。
洗脸时,长脸老三说:“别走了,就陪姐在这聊聊天吧。”
汤成不怀好意地问:“这昨日的妈今个儿咋又变成姐了?”
老三笑骂道:“我是你汤成的妈,是这百顺小兄弟的姐。”
说着,手忙脚乱地从衣柜里取出一段料子,在百顺身上比划着,认定百顺穿上这料子衣服会更俊。
百顺却不接料子。
老三又说:“那哪天我让裁缝做,你来量量身子,做好后,你再来取。”
百顺含含糊糊应了。
这日回去后,百顺觉着自己真成个人了,连对汤成都有点瞧不上的意思。
汤成虽说在嫖女人上出道比他早,可太没本钱,又矮又瘦,还生了个塌鼻子,不像他生得这么俊,这么讨女人欢喜,——听老五、老六说,她们自今都没让汤成碰过哩。
汤成大约觉察到了百顺得意,阴阴地说:“别以为生张小白脸就是福,没准是祸哩!”
百顺笑了:“汤成哥,你莫不是吃醋了吧?”
汤成恼道:“我吃啥醋?她们是帮婊子,又不是我老婆!”
后来,还很认真地说:“老弟,你看不出么?老五、老六都是玩你,就像那些逛窑子的男人玩她们一样。”
百顺笑道:“嘿,管那么多干啥?她们玩我也好,我玩她们也好,还不是一样?只要咱自己舒服,就让她们玩好了。”
汤成叹了口气:“等着吧,有你哭的那天!”
第六章
北线上河滩一战之后,省城的紧张气氛又缓和下来,报上的消息说,孙大麻子的定国军吃了大亏,被张天心一举击溃,北撤了二百里,短时间内已无反扑的可能。
国民革命军原可借此机会向张天心发起攻击,却因外围奉军的压力和内部战略上的分歧,坐失良机,已决定绕道北伐。
局势安定以后,张天心回到了省城。
张天心回来那日,城中绅商各界奉省城守备司令岳大江的命令捐款三十万,为张天心的安国军祝捷,——连小小的三江货栈也被迫捐了二百八十块。
岳大江还为张天心的入城组织了盛大的欢迎式,把自己混成旅三千多号人都派到了大街上。
玉环又躁动不安了,入城式那天硬拖着百顺上了街。
百顺不愿去。
玉环恼怒之下,竟用勃朗宁手枪抵着百顺的脑门说:“你不是骂我疯了么?我就是疯了,今个你若不去,我就先杀了你这不忠不孝的东西,再去杀张天心!”
百顺硬是被枪抵着,才哭丧着脸出了门。
一脚跨到门外,百顺就觉着自己已死了半截,八成是不能活着回来了,脑中闪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不论是死是活,走前都得和体抚他的老五、老六告个别。
于是乎,出了三江货栈,百顺根本没问姐姐该往哪走,就自说自话的沿国民大道往北边的堂子街奔。
到了堂子街口,百顺对姐姐说:“你在这候着,我去去就来。”
玉环道:“想逃不成?我可给你先说清,你逃不了。”
百顺几乎要哭出来:“我……我还能往哪逃?有……有你这样恶的姐在,我……我敢逃么?你今个要去死,我……我也陪着了!”
玉环说:“那好,走吧,你去哪,姐陪你一起去。”
百顺脚一跺:“我去小白楼会婊子,你也得跟着?”
玉环不相信像弟弟这样窝囊的人也会逛窑子,更不可想像没有大把大把的钱也能在窑子里混得如鱼得水,便不在意地说:“你要真在小白楼有个相好,也算你的能耐了,今个我倒要见识见识。”
百顺叫道:“和我相好的还不是一个呢,是两个,她们哪个都比你这亲姐姐强!”
到了小白楼却没见到老五、老六她们。
王婆子说,走了,是才走的,张天帅凯旋,姐妹们奉命慰劳天帅的弟兄们,一个没剩,全被她们干爹带去了。
百顺真伤心,觉着自己真算是当今当世命最苦的人了,今个就要送命,死前想见见心上人都见不成,姐姐还立在一旁嘲讽他,说凭他这份软蛋模样,没哪个女人会看上的,——女人都喜血性男人,不喜小白脸。
已没心思和姐争辩,报着必死的念头,和姐一起往城北门赶。
走到大都督路便走不通了,——岳大江混成旅的大兵禁了街,只许百姓们在大都督路边看,不许再往前走一步。
玉环一见走不通,拖着百顺绕小巷。
绕过几条小巷,又到了国民大道。
国民大道这头也封死了,大兵们在大道两边立着,手中的枪冲着道两旁的人群,做出了随时射击的样子。
玉环一看这阵势,自知难办,可要再找别的路已来不及了,——一阵得得马蹄声响毕,城北门方向,进城的军乐队已奏着“得胜曲”过来了。
气氛怪热烈的,吹吹打打的乐队后面是炮兵,炮手们驾着马,拖着炮;炮兵后面是步兵,步兵扯着长腔唱着兵歌儿。
——那兵歌儿玉环觉着很耳熟,仿佛在哪听过的。
待步兵们走到近前,玉环才骤然记起,当年父亲手下的弟兄也唱过这兵歌的。
因着熟悉的兵歌,忆起了昔日情形:昔日父亲是旅长兼镇守使,也像张天心这么威风,镇守使署门前的操场上常有这整齐的队列,这拖着长腔的歌声。
如今父亲已经作古,张天心却依旧活得这么滋润,实在让她难以忍受。
于是,疯狂的念头便在玉环脑子里不停地转,无数次想像着射杀张天心的动人情形,真恨不得立即把怀中揣着的手枪拔出来。
百顺的心情自是比玉环紧张的多,好日子刚开了个头,他可不想死。
他既不想死,也就不能让姐姐去送死。
这阵势百顺看得清楚,姐姐成不了事,莫说张天心没出现,就是张天心出现了,姐姐也没法用短射程的勃朗宁打死他。
他和姐姐在实弹演练时试过,这小玩意打不远,除了护身和自杀,简直没啥大用。
因而,在姐姐瞅着路上的兵队发呆时,百顺只瞅着自家姐姐,随时准备在姐姐不能自持时,把姐姐一把搂住。
——心下更希望张天心省点事,甭露面,或者坐在汽车里别出来,落个双方都省心。
兵队过了好一阵子,总算过完了。
兵队过完之后,车队远远出现了。
头辆车是大车,车上有兵,车头上还支着连珠枪。后面就是蜗牛般的小车了,共计三辆,一辆红的,两辆黑的,三辆车的踏板上都立着手提盒子炮的护兵,谁也不知道那张天帅坐的是哪辆车。
车队在道那边出现时,玉环问身边一位穿军装的官:“长官,咱张天帅在……在哪辆车里?”
那军官定定地看了玉环一眼:“你,——你问这干啥?”
玉环很和气地笑笑说:“想见见天帅呗!说起来天帅还和俺沾点亲哩!”
军官脸色好看了些:“那何不到督府找他去呢?”
就说到这里,头辆小红车已近了,玉环又问了句:“长官,天帅会在这红车里么?”
军官摇摇头道:“谁知道呢?!天帅神出鬼没的,尽唬人,没准三辆车里都没有,他早到督府喝上酒了。”
百顺听得这话,把姐姐的手一拉,说:“姐,既见不到,那咱走,这长官说的是,咱就到督府找吧!”
玉环却不死心,愣愣地盯着小车看,一只手还想向怀里摸,百顺的心几乎悬到了喉咙口上。
好在车踏板上的护兵把三辆小车的车窗都挡住了,车里坐的谁,外面的人看不清,可能发生的祸事才没发生。
回到家,百顺心有余悸地对姐姐说:“这么着不行,根本杀不了张天心的。”
玉环点点头:“我知道杀不了他,也没准备在今个杀他。”
百顺便问:“那你逼我去干啥?”
玉环道:“想练练你的胆量呢,也想让你亲眼见见张天心的阵势,到时真干了心不慌。”
百顺倒吸了一口冷气,认定自己这姐姐已疯狂的不可理喻,心中对姐姐的恨已超过了对张天心的恨,头脑中竟闪出了掐死姐姐的念头。
这念头出现时,百顺自己都惊愕不止,浑身上下一阵阵发冷,禁不住哆嗦起来。
玉环见百顺神情异样,以为百顺病了,伸手去摸百顺的额头。
百顺把玉环的手甩开,极惶恐地逃了……
为了遏止这可怕的念头,百顺自那开始就尽可能地躲着姐姐,往小白楼跑得更勤了,老五、老六没客时,百顺干脆就在楼里过夜。
玉环直到这时才信了百顺的能耐,也就益发觉着百顺不成器,便三番五次到小白楼找百顺。
有一回,玉环当着老五的面打了百顺一记耳光,把百顺骂作贱货、废物。
百顺气死了,挨了耳光后,对老五、老六发狠说:“我得宰了她!不宰了她,我没法活!”
老六道:“别胡说,她咋着也是你姐,为你操了这么多年心,你杀她天理不容。”
老五也道:“就是呀,你姐也活的不易,你得体谅她。”
愣了一下,又说:“再者,你也没这个胆!你不敢杀张天心,就敢杀你姐了?鬼才信哩。”
百顺道:“张天心是司令,不好杀,对付俺姐容易。”
老六冷冷一笑:“那你是孬种。”
百顺哭了,哽咽着说:“我就是孬种,活孬种,你们打这以后都别理我了。”
老五、老六见百顺哭得伤心,才怜爱地劝道:“别哭,别哭,我们来给你出出主意,你不就这一个姐么?又不是一帮姐,终是好对付的!”
百顺抹着泪问:“咋对付?”
老五、老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没词了。
百顺用脸先蹭了蹭老五的奶子,又偎依到老六怀里,放赖道:“你们不给我做主,我……我就去死。”
老六伸出小手,把百顺的嘴堵上了,说:“不许,不许,你不许死,你是我们姐妹可心的小玩意,你死了,我们和谁玩?谁再唱戏给我们听?”
这当儿,老五来了主意,对百顺说:“有了,你咋不想法把你姐嫁出去?看样子她今个儿也有二十了吧?”
百顺说:“不止二十哩,都二十二了。”
老五道:“二十二真不小了,是该找婆家了。”
三人这才极一致的欢喜起来,就像似看到玉环被他们嫁了出去,永久的麻烦已消失了一样。
老五、老六以自身作为女人的体会拍胸脯说:“大姑娘家只要有了男人,被男人操过就再离不开男人了,你让她胡思乱想,她也不会的。”
百顺听那操字很不入耳,说:“你们别骂俺姐。”
老五、老六一人拧着百顺一只耳朵,吵道:“谁骂了,谁骂了?和男人睡觉不叫操叫啥?你这小公鸡不也整天操俺姐妹么?!”
说完便是一阵笑,惹得百顺也笑了……
却不料,没容百顺并那老五、老六给玉环相好婆家,玉环先给百顺找下婆家了。
那婆家是岳大江混成旅的手枪营。
——玉环要百顺到手枪营去当兵。
百顺大为震惊,问姐姐这手枪营归不归岳大江管?
姐姐说:“自然归岳大江管喽。”
百顺道:“既然归岳大江管,人家咋会要我?”姐姐说:“手枪营的方营长是咱汤集人,早年在咱爹手下当护兵,对爹很有感情,愿瞒着岳大江收下你。”
百顺又问:“你是咋认识这方营长的?”
玉环道:“是汤成介绍的。”
百顺马上想到,汤成不是东西,这小子被老五、老六她们甩了,就故意玩他。
于是,百顺想都没想,便道:“我不去,我不是当兵的料!”
玉环再也想不到百顺会一口回绝,这让她无可忍耐。
从床头的枕下取出手枪,用枪口瞄着百顺,玉环道:“你再说一遍,去不去当兵?”
百顺看着玉环手中的枪,还是摇了头。
玉环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真……真不去?”
百顺又摇了头。
玉环凄哀地问:“你不想报仇了?你还是不是男人?”
百顺这才道:“是不是男人是我的事,是不是女人才是你的事呢,我觉着你也闹得差不多了,该出嫁了……”
玉环大怒,“啪”的一声将手枪拍放在桌上,嘶声道:“你想让我嫁出去,再不管你?梦想!大仇不报,我就不会出嫁,你也别想活得那么安生自在!你别忘了,你是我们孙家唯一的男人!”
百顺把枪拿了起来,打开保险,眼前变得一片恍惚。
恍惚中,姐姐的身影先是晃起来,后又飘起来。姐姐身上穿的素花旗袍像一片裹尸布,诱惑着他创造一出死亡的活剧。
姐姐的脑门正对着他,脑门上也像画了圈点的标靶,姐姐总逼他瞄标靶,可他从未在标靶上看到过张天心的面孔,此刻竟因姐姐的脸而想到要枪击的标靶,这着实让他感到心惊。
——只要他将枪口对准姐姐,手指一动,今生今世的烦恼就结束了。
手抖得厉害,一时间想起许多往事,又想到老五、老六才说过的话……
末了,百顺还是把枪递给了姐姐,噙着泪说:“姐,你死了心吧,我这辈子都不会当兵的,今天要么你把我打死,要么让我按着自己的意思活,你……你那一套我再也受不了了……”
玉环呆住了,双手扶着桌子,勉强支撑着身子,不知是对百顺还是对自己说:“可……可我和方营长说……说好了,说……说好了的……”
百顺平静地道:“说好了你去吧!去当兵,去出嫁,我都不管。只是别再这么下去。再这么下去,我……我或许会打死你。我……我不想打死你,可我真怕管不了自己,真怕……”
玉环只觉着天昏地暗,没听完弟弟的话,便软软瘫下了……
第七章
手枪营的那位方营长不知百顺、玉环这边的变故,过了三日仍不见玉环把百顺送到他的手枪营来,就独自一人找到三江货栈来了。
方营长来时用心打扮了一下,头发梳得工工整整,马靴擦得贼亮,还带了副白的晃眼的手套。
进了三江货栈的店堂,方营长不喊玉环,却大呼小叫喊汤成,仿佛不是冲着玉环,倒是冲着汤成来的。
号中的老账房说:“长官,汤成不在呢,去了实业银行。”
方营长这才问起玉环:“那孙玉环呢?”
老账房笑道:“长官来得正好,小姐打从那日见了你的面,就老在楼上发呆,连着两天没吃饭了。”
方营长愣了一下,继而便欢喜起来,觉着这里面有戏,且这戏是与他有关系的。有多大的关系不知道,反正与他有关系就是。
——玉环十有八九是为他老方而不思茶饭的。
由此忆及头回见面的情形,益发觉着是这么回事,认定玉环当时的眼神就不对,眼神中有那层意思。若是没那层意思,玉环咋会一见面就认他个哥?咋会把自己弟弟百顺送到他的手枪营当兵?
百顺在他手下当了兵,玉环才有借口见天找他耍嘛。
自然,玉环是老长官的女儿,算得将门之后,也可能既看中了他,又想让他栽培百顺。
方营长当然愿意栽培百顺,不论是冲着死去的老长官,还是冲着玉环,都得栽培。
当年老长官待他老方不薄,把他从家里带出去做护兵,有一回生病,老长官还让自己太太,——玉环的娘,给他煮过四个鸡蛋,让他一直记到今天。
而他老方却是对不起老长官的。
他眼睁睁地看着老长官在溪河车站被人打死,屁都没敢放。
因此,方营长经汤成介绍和玉环一见面就说了:“孙小姐,当年的事我亏心啊。”
玉环眼圈红了,说:“也怪不得你的,那时的情形我见了,任谁都没办法。”
方营长还是说自己这护兵做的不好,没尽到心,——又怪老长官太软,在车上就让他们缴了枪。
玉环问:“若是枪不缴,你敢向张天心开枪么?”
方营长想了想说:“或许是敢的。”
玉环眼中的泪下来了,意味深长地看了方营长半晌,才点点头道:“我信。”
后来才说起让百顺当兵的事,方营长马上想到自己的上司岳大江,问玉环何不直接去找岳旅长?且岳旅长当年也是老长官的部下,交情还挺深。
玉环叹了口气道:“如今不是当初,我父亲不在了,像你方营长这样有情义的还有几个?”
方营长心下自我感动着,嘴上却道:“不能这么说,岳旅长也还是讲情义的。”
玉环摇头道:“岳旅长人倒不错,只是胆子太小,不敢收下百顺,怕被张天心知道带来麻烦。”
方营长的正义感这才被激起了,胸脯一拍道:“岳旅长怕事,我不怕,你就让百顺到我这里来好了,我那老长官带了一辈子兵,风光着哩,百顺干得好,日后也会像老长官一样风光的。”
玉环听得这话,一把抓过方营长的手说:“若真有这一天,我定当替俺爹娘给你这义兄磕头。”
方营长却不愿做这义兄,回营后这几日老想着玉环的大眼睛和身后的那条大辫子,还恍恍惚惚记起了玉环小时的样子。
玉环小时长得并不俊,胖且黑,像个小男孩,一天到晚在镇守使署院里跑,有时也到他们护兵队里玩。有一口没留神,这丫头竟把他们队长的枪搂响了,没打着人却打碎了一只花瓶……
没想到,这许多年过去后,当年那野丫头竟出落得这么文静漂亮了,若没汤成介绍是肯定不敢认的。
更难想像的是,当年的千金小姐,今个也落难了,这世事的变化也实难预料。
然而,不管咋说,老长官仍是老长官,小姐仍是小姐。
若玉环真是有意,他是真心愿和玉环好的。
他三十一,比玉环才大八九岁,正可谓年龄相当呢。
真能和老长官这么漂亮的小姐好上,实在是他老方的福份,——老长官当年的部属还有不少人在安国军里,最不济的也当了团长,他做了死去的老长官的女婿,别人自得高看几眼,于前程也是极有利的……
这么一厢情愿地想着,方营长上了楼。
玉环这当儿正在楼上梳头。
经过三天来的痛苦思索,玉环总算明白了一个严酷的现实:弟弟已不是从前那个弟弟了,她再也当不得弟弟的家了,她为弟弟安排一切的好时光已成为过去。
现在,她得承认弟弟的独立地位,尊重弟弟的生活,以求在此前提下用女人的软功开导弟弟。
比方说,她可以和小白楼的那老五、老六联手,——百顺恨她,却喜欢着老五、老六;她的话百顺不听,老五、老六的话百顺却是会听的,且会当做圣旨一样。
但问题是,那两个风尘女子是否会和她联手?是否能把她想说的话说给百顺听?
为求得那老五、老六的联手合作,她打算梳洗打扮一下亲自到小白楼走一趟……
偏在这时,方营长上来了。
玉环见到方营长,就像见到了亲人,心中一阵酸楚难耐,眼中立时聚满了泪。
方营长一怔,随即动容了,忙问:“孙小姐,你这是咋了?”
玉环噙着泪说:“方营长,让……让你费心了,百顺的事还得等等,怕……怕一时还去不了你的手枪营。”
方营长连连道:“没关系,没关系,犯不上为这事哭,只要老子这营长当着,百顺想啥时来上个名都行,并不急的。”
玉环没让方营长坐,方营长却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了。
方营长一坐下就盯着玉环的脸看,还疼惜地说:“孙小姐,你看你,这几日不见,眼圈都青了。”
玉环知道自己走不了了,遂揩干脸上的泪,给方营长泡了茶。
方营长原是粗人,今日却细得很,接过茶斯斯文文抿了一口,把茶杯放下了,继而,又把军帽和白手套小心地脱下,放在桌上,显露着一头油亮的黑发,不慌不忙地从一只古色古香的银烟盒里取出烟来吸。
玉环说:“你真好,想着俺哩。”
方营长道:“是想着哩,还老记起你小时的模样。小时你可不是这样子,野着哩,尽拿我们护兵的枪当玩具,我们老长官吓得呀……”
玉环噙着泪笑了:“你瞎说,我爹才不怕呢,有一次我偷爹的枪打鸡窝里的鸡,爹就在我身后……”
方营长叹道:“日子过得真他妈快,就像在昨天。”
玉环神色黯然:“是哩,做梦还老梦着这些事,只……只是我爹不在了。”
方营长问:“在溪河若有枪,你敢打张天心个龟儿子么?”
玉环道:“咋不敢?!现在有枪,有机会,我还要打的。”
方营长为讨玉环的好,又重申说:“我他妈也是敢的。”
玉环点点头,又问:“那现在呢?”
方营长笑了:“现在还说啥?咱是人家的兵了。”
玉环问:“张天心和我爹,哪个好?”
方营长说:“那还用问?自然是你爹了。”
玉环心里有了数,一个崭新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或许她可以借重面前这位方营长,完成自己的复仇使命。
她眼不瞎,方营长对她的那份好感,她头一天就看出来了,——没那份好感,方营长不会这么爽快地答应让百顺到他手下当兵,更不会主动跑来找她。
方营长却想掩饰,说:“今日,我原不想来,因找汤成这小子有事,又听说你两天没吃饭,就来看看了。”
玉环定定地瞅了方营长一眼:“没事就不能来看看我了?”
方营长讪笑道:“只要你不烦,我天天来都乐意。”
玉环说:“那就天天来呗!”
打那以后,方营长真就天天来了,不是来请玉环吃饭,就是来请玉环看戏,省城里的大馆子,让他们吃了个遍;各大戏园也转了个遍,直到有一回在安国大戏院顶头撞上岳大江。
是在戏院门口撞上的,玉环和方营长根本没有思想准备。
因是看戏,方营长没穿军装,穿的是一身青绸便衣,手里还拿了把折扇,怪斯文的。
方营长没穿军装便吃了亏,他挽着玉环的胳膊刚踏上戏院台阶,就被几个穿军装的大兵推了个踉跄。
方营长当着玉环的面,哪能吃下这一壶?!眼一瞪,对推搡他的兵骂道:“妈的,抢头魂啊?!”
那兵也不是省油灯,回了句:“我抢你娘的魂!”
方营长骂道:“你娘的魂在窑子里烂着呢!”
那兵怒了,抡着拳头冲将过来。
方营长一看事情不好,把玉环往旁边一推,自己身子一闪,让那兵扑了个空,继而,一把抓住那兵的衣领,飞起一脚,把那兵踹倒了。
那兵的四五个同伙“呼啦”围了上来,有的把枪都拔出来了。
玉环很紧张,直拉方营长的衣襟,要他走。
方营长也怕,却不走,硬撑着对围上来的兵说:“要打架就一个个上,别他妈的仗着人多逞英雄!”
这当儿,一个当官的过来了,过来便认出了方营长,连说:“误会,误会。”
随即又对方营长道:“这些弟兄都是岳旅长副官处新来的卫兵,只因岳旅长要来听戏,先打个前站。”
玉环和方营长这才知道岳大江要来看戏。
玉环不愿见岳大江,拉着方营长要走,方营长却偏和那副官说个没完,这就和岳大江在戏院门口打了照面。
岳大江带着自己的四姨太,还带着不少护兵,见了玉环,愣了一下,问:“玉环,你咋还没回汤集呀?”
玉环说:“这省上热闹,就不想走了。”
岳大江迟疑了一下,又问:“百顺现在在做啥?”玉环说:“做生意去了。”
岳大江点点头:“这好,做生意比当兵吃粮好。”
这时,方营长上前来拉玉环,岳大江才注意到方营长和玉环不同寻常的关系。
岳大江留意地多看了方营长两眼,和方营长开玩笑说:“你小子艳福不浅嘛,啊?和我们老长官的小姐成朋友了。”
方营长只是笑,笑了一阵子才说:“玉环一人在省城怪闷的,陪她转转呗!”
岳大江很有长者风度地点点头道:“唔,那好嘛,玉环就交给你了,可甭委屈了她哟。”
回转身,岳大江又对玉环说:“他姓方的要欺负了你,你只管来找我,我替你出气。”
方营长叫道:“她有你这旅长兼司令做靠山,我……我敢么?!”
岳大江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玉环脸颊绯红。
那晚,玉环真心喜上了方营长,也对岳大江旅长生出了些许好感,且头一回认真考虑起自己的婚姻问题了。
玉环想,或许弟弟是对的,她二十二了,确该寻个属于自己的男人了……
第八章
百顺眼见着姐姐和方营长频繁外出,眼见着姐姐身上的衣裙一天天艳丽起来,方觉察出姐姐心态的变化。
这变化都是方营长带来的,百顺心里自然对方营长感激无比。
百顺觉着,方营长实在是他的大恩人,也是姐姐的大恩人,——方营长让姐姐意识到了自己是女人,让姐姐不再拿父亲的事烦他了,他和姐姐从此以后,可以相安无事了。
因此,百顺对方营长十分的友好,只要一见着方营长便一口一个“大哥”的叫着,怪亲昵的。
百顺一亲昵,方营长就不好意思不亲昵了,便更加亲昵,和百顺又拍肩膀又搂腰,还常凑在一起喝酒。
有一次喝多了,方营长非要栽培百顺不可,要给百顺个连长当。
百顺不干,头摇得像拨浪鼓。
方营长睁着朦胧的醉眼问:“兄弟,那我能给你帮啥忙?”百顺也喝多了,直言不讳道:“大哥,你赶快把我姐用花轿抬回你家,就是帮我大忙了!”
方营长大喜,连连说:“我也这样想,也这样想哩!”
百顺道:“光想不行,得及早动手准备呀!”
方营长说:“好,好,我这边去准备,你那里得替哥多说些好话!”
百顺胸脯一拍:“大哥,你放心,我的嘴,就是你的嘴,你要我咋说我咋说。”
百顺和方营长合谋完后,按着方营长的意思,去和玉环说那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道理。
玉环听后只是摇头。
百顺又大讲方营长的好话,说这方营长可算得百里挑一的好男人了。
玉环这才点了头,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比别人我不知道,比你孙百顺真是强多了,——他在戏院门口敢和那么多带枪的兵打架,你敢么?!”
百顺道:“既如此,何不快把喜事办了?”
玉环淡然道:“还没到时候……”
百顺向方营长禀报时是很失望的,这失望的情绪也影响了方营长。
方营长便喝闷酒,边喝边说:“啥叫没到时候?你姐该不是嫌我官小,看不上我吧?”
百顺不知道是不是这原因,便没吭气。
方营长拍了拍百顺的肩膀,叹了口气:“其实,我还能升,——只要和你姐成了婚,岳旅长还得让我升升,你爹那老面子岳旅长总得给一点吧?再者说了,我又会带兵,又会训话,最不济也能弄个团长吧?”
百顺又把这话极热情地说给玉环听。
玉环火了,——玉环不想火,打从那日和百顺闹翻过以后,老压着自己不发火,这回还是压不住了。
玉环指着百顺的鼻子,叫道:“方营长不知道我,你……你这当兄弟的,——我的亲兄弟也不知道我么?我孙玉环会嫌方营长官小么?”
百顺真不知姐姐心里都想些啥,便问:“那你到底要什么?”
玉环阴阴地看着百顺,一字一顿道:“我要嫁人,更要杀人,杀张天心!你,——你这种软蛋靠不住,我自得找个靠得住的人嫁!我得指望方营长给咱爹复仇!我嫁了方营长,方营长就是孙家的女婿,是半个儿!”
百顺这才明白,原来姐姐还想着为父复仇,且是想让方营长来干。
姐姐这番话一说完,百顺当即便愧疚不安,觉着自己对不起方营长,是把方营长往火坑里推。
怯怯地看了姐姐一眼,又觉着姐姐太毒,往日害自己的亲弟弟,现在又想害未来的夫君了。
玉环似乎看出了百顺的不安,又说:“你想让姐马上嫁给方营长也行,我只要你壮着胆子说一句:为爹复仇的事你包了,你这话一说出口,我明日就出嫁!”
百顺呆呆想了半天,终于艰难地道:“姐,我……我……我没这能耐。”
玉环哼了一声:“不是没这能耐,是没这胆量!”
只好认。
当晚,方营长来听回音,百顺本想把个中底细说给方营长听,可想来想去没说出口,怕丢脸,更怕吓跑方营长。
——若是吓跑方营长,姐姐又得瞄上他,他才不傻呢。
方营长见百顺一副为难的样子,情知事情不妙,就说:“看,我猜到了吧,是嫌俺官小哩!营长在你姐眼里算啥?只怕团长她也瞧不上呢!”
百顺连连摇头摆手:“不是,不是,真不是哩!她才不在乎什么营长、团长的呢,她……她只说……只说还要看看,看……看你对她贴心不。”
方营长道:“咋着才算贴心?自打遇上了你姐,我他妈再没去过小白楼。往日去也是逢场作戏,不像你老弟,在小白楼有真心相好的女人。”
百顺羞惭地说:“大哥,你和我比啥?我姐已说了,你是堂堂男子汉,我是个不中用的窝囊废,你要像我这样,俺姐才不会睬你呢。”
方营长像得了嘉奖令,很激动地问:“你姐真这么说了?”
百顺点点头。
方营长一拍大腿:“嘿,兄弟,那就行了,我不出三月准做你姐夫!”
百顺见方营长那高兴的样子,心下益发觉着不安:人家方营长是要讨老婆,并不是想去给谁当枪手,姐姐偏想让人家当枪手,真不知闹到最后会是啥结果?
结果不外乎两种:其一,方营长和他一样聪明,一看情况不对,宁愿不要老婆也不干这杀人勾当。其二,方营长鬼迷心窍,真就跟姐姐去干了,落得个亡命他乡或是家破人亡。
百顺很悲哀地看着方营长,就像看到了昔日的自己,不无忧虑地说:“你这姐夫怕是不好当。你也得好生想想呢,我姐的性子像个男人,要是婚后有一天,你惹翻了她,只怕她敢和你动枪哩。”
方营长笑了,大大咧咧地道:“不怕,不怕,我他妈就喜你姐这性子。你姐真要是文文乎乎的,我老方还伺候不了呢,我这人自小当兵,粗粗拉拉的,和你姐正是天生的一对。”
言毕,一阵大笑,笑声中已有了几分淫邪的意味。
百顺后来才发现,方营长原不像姐姐想像的那么好,这人除穿了身军装,是个营长,再加上胆量大一些,从根本上说和他孙百顺没太大的区别。
方营长也抽大烟,也逛窑子,据老五说,早几年和长脸老三好得一个头,还赌咒发誓的要给老三赎身呢。——这家伙只是在和姐姐好上之后,才不大去找老三了。
百顺刨根追底问老五:“这方营长到底咋样?”
老五说:“还行吧,情义有点,滑头也有点,喝了酒喜欢吹,不过倒也是有些火气的,见没大本事的,也敢欺一欺。——有一回,就在小白楼里和老三另外一个相好干了起来,一脚踢断人家两根肋骨哩。”
百顺害怕了:“那这家伙日后也这么对俺姐咋办?”
老五笑了:“你姐要找的就是这样的硬男人嘛!你有啥法子?我喜你这样的小白脸,你姐不喜,方营长真要对她动粗,也算是她自找的了。”
百顺忧虑道:“可她总归是俺姐,我不能看着不管呢。”
老五手往百顺额头上一指:“算了吧你,人各有命,任谁也改不了的。再说,这老方是你姐自己认识的,又不是你塞给她的,与你有啥关系?”
百顺想想也是,这事不论日后怎样,谁都怪不得他,姐姐是自找的;老方也是自找的。
心境因而平静了,就当啥也没发生,啥也不知道,依旧在姐姐面前大说方营长的好话,依旧和方营长称兄道弟,以至于后来在小白楼撞上方营长也没显得多大的吃惊。
方营长却是很尴尬的,大有做了贼被人当场抓住的感觉。
方营长原以为自己往日的底细百顺和玉环都不会知道,为防意外,还向老五、老六付了一笔“保险费”的。不曾想,老五、老六还是和百顺说了,自己又在老三的房里被百顺撞上了……
百顺不便在老三房里说,就扯住方营长,把方营长拉到了老六的屋里问:“大哥,你……你是咋啦?不是说自打看上俺姐,就再不到这来了么?咋又来了?”
方营长见百顺的口气还好,就实话实说了:“原不想来,老三非让来,说是有事要商量,就……就他妈来了。”
百顺问:“啥事?”
方营长道:“也没啥大事,就是给俺做了套衣服。”
百顺立时想起前些时候老三给他比试过的衣料,便笑了:“那套衣服怕不是给你做的吧?”
方营长觉得奇怪:“不是给我,还能给谁做?”
百顺很得意:“给我,老六不让我要,我就没敢要。”
方营长急急地道:“不会,不会,我和老三不是一天了,那布料她是专为我买的……”
百顺益发得意:“对,是为你买的,却叫我先量了身材哩。”
方营长疑疑惑惑道:“那或许是两份布料吧?”
百顺一点面子不给姐夫留:“不对,肯定是一份……”
说到末了,两个人都把玉环忘了,竟自点评起长脸老三来。
百顺说:“老三那脸很难亲,得架梯子。”
方营长说:“梯子用不着,不过,踩个板凳还是必要的。”
说毕,两人都笑。
老六也笑,一边笑,一边骂他们太损,说天下男人只怕没一个好东西。
百顺拥着老六,觉着十分的荣耀,点评过长脸老三,又点评起方营长来,一口咬定方营长眼睛有问题,全楼那么多好姐妹没瞄上,单瞄上个老三。
方营长为老三辩护说:“你不知道,老三早先并不是这般模样的,当年很红哩。”
老六马上噘起了嘴:“红啥呀,还不就是仗着一对大奶子甩倒了几个臭男人么。”
百顺连连点头:“是哩,老三简直像奶牛,该去开奶房。”
方营长很不高兴,站起来说:“好,好,我眼瞎,又没能耐,这多年都是和一条奶牛好,行了吧?你们高兴了吧?”
说着就要走。
百顺问:“你哪去?”
方营长道:“我和玉环约好去听戏的,七点……”
百顺脸一拉:“真是我的好姐夫呢,在窑子里都没忘了我姐!”
方营长这才记起百顺的身份,慌了神:“我……我这是最后一次来……来这地方了,兄弟,你……你可千万不要去和你姐说。”
百顺本想吓吓方营长,并就此把方营长捏住。
——方营长不管咋说,是一定要做自己姐夫的,他这内弟便不能眼看着做姐夫的老往窑子跑。
然而,百顺话没说出口,老六先说了:“百顺去不去和他姐说,得看你老方够不够意思。”
方营长知道事情不会太糟,就问:“咋才叫够意思?”
老六道:“明个到老来顺请桌酒。”
方营长迟疑了一下,应了。
老六又自作主张地道:“还得带着百顺的姐孙玉环。”
方营长搔搔头皮道:“那……那自然,——只是……只是你们可不能把今日的事说给她听。”
百顺笑笑:“我又不傻,好事咱说,这事咱不会说的,谁叫俺有你这么个倒霉的姐夫呢。”
愣了一下,才又很掏心地说:“不过,这地方你大哥还是少来两趟好,你想想,一个姐夫,一个舅子,老在这里撞上像什么话呀!”
方营长很惭愧地道:“是哩,是哩!”
老六偏把手一拍,叫道:“那有啥呀,姐夫也好,小舅子也好,不都一样长了鸡巴,能不吃晕腥么?你们错开时间来嘛,今日你来;明日他来,撞不上的;就是撞上了也没啥,别打招呼,只装不认识就是……”
于是,都笑。
这时,百顺瞅着方营长,心里已没啥不安的了,他觉着,方营长、姐姐和他,他们三个人之间一下子拉平了,已没有谁对不起谁的事。日后就是方营长真的倒了大霉,也是老天的报应:——姐姐骗他,他也骗了姐姐哩……
第九章
从小白楼一出来,方营长就后悔了,满心不想请客,——尤其不愿让玉环作陪,请老六和百顺的客。
事情明摆着,老六让他请客,且点名道姓让玉环来陪,只怕是没安好心。老六不是善碴子,在小白楼里是出了名的泼货,和玉环一起吃饭时,啥话说不出来?这泼货若是把他和长脸老三的底兜给了玉环,他和玉环的好事就完了。百顺倒不可怕,方营长认为,百顺终是刚刚出道的小家伙,好歹又是他的嫖友,一般而言,不会坏他的事。
于是,方营长次日一早,跑到三江货栈和百顺悄悄商量:“老弟,哥不请老六了,只请你老弟和玉环好么?”
百顺说:“我又没让你请,是老六让你请的,你甩了她,她要气哩!”
方营长直叹气:“老六要是吃饭时胡说八道,我……我就得往桌下钻了。”
百顺笑道:“大哥,你真钻到桌下去,我也不拦你,只是这桌酒钱还得你付。”
方营长很正经:“百顺,我可不是和你开玩笑,我对你姐姐是认真的,——我是一定要娶她做正式太太的,可不能让老六坏了我哩。”
百顺这才说:“大哥,你放心吧!老六不会坏你事的,——就是不看你的面子,也还得看我的面子吧?”
方营长仍是不放心:“要是她就胡来呢?”
百顺胸脯一拍说:“还有我呢!我证明大哥你是天底下最钟情我姐的男人,别说没去过小白楼,就是对天上的仙女都不多看一眼!”
方营长拍着百顺的肩头直叫:“好兄弟,好兄弟……”
这才换了一副面孔,去楼上见了玉环。
方营长不敢说是请百顺和老六喝酒,只说是请玉环的客,让百顺和老六作陪,大家见见面。
玉环一听要百顺老六作陪就很不高兴,冷着一张脸好半天没说话。
方营长看着玉环的脸色,颇小心地解释说:“百顺不错的,也不是孩子了,我这做姐夫的得让他喜我,得有来往。你说是不是?”
玉环眼皮一翻:“你们来往还少?只差没合长一个头吧?!”
方营长笑了:“这有啥不好,让百顺跟着我能长进,——我正说要他到我那当连长呢。”
玉环眼睛这才一亮:“百顺咋说?”
方营长摇摇头道:“现在他还不想干,——老五、老六迷着他的魂呢!”
玉环又问:“若是老五、老六要他干,他会干么?”
方营长想了想:“或许会吧,男人么,总要面子,最怕相好的女人瞧不起。”
听得这话,玉环爽快起来,不但要请百顺和老六,还要连老五一起请着。
方营长说:“玉环,你又错了!请老六就不能请老五,请老五就不能请老六,这两个女人为百顺吃醋呢。”
玉环道:“往日她们不是相处得挺好么?”
方营长叹了口气:“那是做出来的嘛,女人都假兮兮的,当面说一套、背后做一套,百顺也没辙,现在呢,大概和老六更近乎点。”
玉环盯着方营长,疑惑地问:“你……你咋就知道的这么清楚?”
方营长这才发现了自己的失言,愣了一下,掩饰道:“嘿,还……还不是你家百顺和我说的么?”
随即又很正直地解释了一句:“我这人最是反对嫖妓,从不到小白楼那种脏地方去,百顺若不说我咋会知道呢?!”
倒也是。
玉环想,百顺和方营长谈得来,对方营长大概什么话都说,这也是好事,她正可通过方营长影响百顺。
因此,玉环没再说啥,很高兴地和方营长一起去了老来顺。
方营长一路上还担心着老六那张吓人的嘴,到得饭店一看,来的不是老六,却是老五,一颗悬着的心才放定了。
方营长悄悄问百顺:“老六咋没来?”
百顺也悄悄说:“老六有客,不能来,我才叫上了老五。”
方营长愉快地道:“老六不来,也算是我请过她了噢,你老弟得为我证明呢!”
百顺道:“那是的,她有客是她的事,怪不得大哥你的。”
方营长这才想起问:“老六那客是谁?”
百顺道:“还会是谁?就是那个赵团长么!”
方营长不知是哪个赵团长,百顺就向方营长描述。
方营长猜不准,便对百顺说,得小心哩,可甭惹麻烦。
百顺唯唯称是……
百顺和方营长在这边叽咕时,老五和玉环就在桌那边说话。
老五对玉环很热乎,一口一个“姐姐”的喊着,就仿佛亲姐妹一般。
玉环心里瞧不起老五,脸面上却没露出来,就拿她当小姐一样对待,且对老五说,百顺从小就没了爹娘,她这个姐姐也没尽到心,想想总是很惭愧的。
老五说:“不哩,百顺能有今天,姐姐已是不容易了,还愧个啥?”
又做出很知心的样子,对玉环说:“百顺也是很好的,时常讲起姐姐的许多好处,只有那老六不好,常挑拨你们姐弟的关系呢。”
玉环问:“老六都说些啥?”
老五道:“能有啥好话?我不学给你听了,学给你听你准生气。”
玉环叹了口气道:“其实也怪不得老六,要怪还得怪百顺,百顺不和人家瞎扯,人家咋能知道得那么清楚?”
老五说:“姐姐的心也太善了,那老六真是很不好哩,尽教百顺吸大烟、赌钱,还教了百顺许许多多诈人的小勾当。最不可容忍的是,老六不把百顺当人待,对百顺就像对自己养的小狗小猫一般,在床上叫百顺干的那事呀,要多丑有多丑,简直让人说不出口哩。”
玉环心里紧张着,脸上却不动声色:“那你都给我说说,咋个丑法?”
老五说:“老六让百顺钻她的腿裆,——还不但是钻,都咋了,姐姐你闭着眼想吧,老六那地方让多少男人弄过呀?你说脏不脏?所以,百顺只要从老六房里出来,我……我都不敢和百顺亲嘴……”老五说得激动,声音不由地大了,也忘了场合,桌子这边的百顺和方营长都听见了。
百顺本不想和老五争什么,可老五说得太那个了点,连他和老六床上的事都说出了,百顺方觉着不可容忍,遂插上去道:“姐,你别听老五瞎说,老六挺不错的,有时是和我闹着玩。”
老五不高兴了,眼皮一翻:“哟,又伤你心头肉了?看你急的!”
百顺对老五、老六都是不敢得罪的,忙又向老五扮笑脸:“不是,不是,我和老六原就是应付,可你这嘴也太损了。”
老五道:“不是我的嘴损,是老六的心损,她凭什么不让你见我?你是她赁下、买下的?她在你身上花了钱不错,我在你身上花得更多!你瞅瞅,你从头到脚这一身,啥不是我买的!”
百顺不敢做声了,看看方营长,又看看姐姐,一副无奈而可怜的样子。
玉环不曾想到,老六竟把自己弟弟当做玩物在床上戏耍,本来只是气着老六,可一听老五以这样一种口气和百顺说话,——拿百顺像讨饭的叫花子一般对待,便暂压住对老六的火气,把目标对准了老五。
玉环正色对老五道:“老五,你说清楚,百顺合共花了你多少钱,我这做姐姐的一并替他还了,省得整日受你们的欺负。”
老五原想讨玉环的好,并想凭借玉环的力量把百顺从老六身边完整地拉过来,一听玉环这话,呆了。
玉环偏紧逼上来:“别不好意思,说个数吧。”
老五这才哭了,一边哭,一边扑到百顺身上,用小拳头砰砰打着百顺的胸脯,极是委屈地对玉环道:“姐姐,你……你问问百顺是这意思么?我……我是气不过老六,才……才无意说出这话的。”
百顺连连点头予以证实。
方营长也在一旁劝。
玉环这才作罢了。
吃酒时,老五又向玉环赔不是,要玉环别往心里去,玉环心里还是窝着火的,想再说几句难听的话刺刺老五,给老五留下点教训,可见老五一直把酒杯捧在面前,给她敬酒,心便软了,觉着这老五还算是老实的,便没再说啥,把老五敬的酒喝了。
老五见玉环把酒喝了,才对玉环道:“姐姐,我和你实说了吧,我和别的男人是逢场作戏,和百顺却是真心相好的。”
玉环说:“你和百顺既是真心的好,就得有个长久的安排,总不能和百顺老在小白楼泡呀。”
老五点点头道:“姐姐说得是哩,我也想早日挣脱这苦海,只不过……”
玉环问:“不过啥?”
老五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道:“算了,不说了。”
玉环揣摩,老五不愿说的必是钱财问题,赎身得花钱,他们姐弟没钱,说啥也是无用的。
转而又想,就是有钱是不是就为老五赎身也很难说。一来不知弟弟是否真中意这老五;二来也不知老五可能帮她把百顺栽培成个像模像样的大男人?
——她可以不计较老五的风尘出身,却不能不计较复仇的大业。
本想把这意思说出来,探探老五的口风,可话到嘴边还是停下了,觉着自己既无为老五赎身的钱,又无为老五赎身的心,还是不说的好。
便把这话题甩到一边,扯起了别的……
这日的酒喝得还算顺和。
第十章
嗣后没多久,张天心的安国军第三师在马山倒戈,第三师师长白富林通电全国宣布输诚三民主义,率全师官兵参加国民革命军,打破了前方两军对垒的僵局。
张天心震怒之下,出动两师一旅南下讨伐。
转眼间马山一线成了战场。
马山附近的汤集,因扼据铁路线,成了双方争夺的军事要地,先是白富林的新七团占了镇子,扒了镇北的铁道;后来张天心的人马过来了,日夜攻打,还向汤集镇里开炮,大半个镇子被炮火轰平了,还炸死炸伤不少人。
汤集镇中的百姓一看大势不好,冒着两军交战的炮火枪弹,四下里逃散开去。
汤副旅长自然不能不逃,——便也逃了,带着太太并两个伙计,携着大包袱小行李,半道上高价雇了一辆大车,一路颠簸,满身灰土到了省城,——模样实在够狼狈的。
那日,汤副旅长一行抵达三江货栈时已是半夜,让睡梦中醒来的汤成和玉环都吃了一惊。
汤副旅长一见玉环的面便说:“你看看这事闹的,我原以为省城这边要大打一场,不曾想,倒是汤集先打上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哩。”
汤太太也拉着玉环的手说:“真险哪,眼睁睁地就看到炮弹在咱家门口炸开了,一窝小猪炸得竟没了影,过后一看,猪圈的墙上一片血肉……”
玉环连声安慰汤太太道:“婶,不怕的,不怕的,——只要您二老没伤着就好!”
汤太太仍是惊魂未定:“玉环,你是不知道,那颗炸弹再往门内落一点,只怕我们就和你见不上面了……”
汤副旅长听得烦了,手一摆道:“好了,好了,别说了,咱快洗洗歇着吧!”
玉环这才和汤成一起忙活起来,为汤副旅长夫妇安排张罗。
给汤副旅长铺床时,玉环便说:“汤叔,您老来得正好,我有好多事都要和您商量哩。”
汤副旅长看着玉环,也意味深长地道:“是哩,我也有许多话要和你说呢!”
安歇几日后,玉环把方营长带来让汤副旅长夫妇见了,又把百顺和小白楼老五、老六的事都说给汤副旅长听了。
汤副旅长对方营长很满意,夸玉环眼力不差,这夫婿选得好。
对百顺的事,汤副旅长没感到吃惊,只轻描淡写地说:“百顺不学好,除他自己不成器外,只怕也有别的原因,——你这做姐姐的,也是逼他太凶哩……”
又很感慨地说:“百顺当初真该在戏班子里学戏的,他热戏,又有嗓子、有扮相,没准就能唱红半边天。”
玉环名义上是为百顺,实则是为自己辩解说:“百顺也还没定形,跟好人学好人,跟坏人就学做贼。日后若是能有个上心的女人管着他,再让他多学学方营长,或许还会有出息,为父报仇也还能有指望。”
汤副旅长只摇头。
玉环只当没看见,又说:“现在我也看开了,报仇不是一日两日的事,需得有耐心,我是有这份耐心的。”
汤副旅长这才点头道:“能这样想就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有这份孝心,能尽其力,谋其事,那么,不论成与不成,都对得起你爹了。”最后,汤副旅长很郑重地看着玉环,和玉环说:“你和百顺都大了,有一桩和你们有关的大事叔得和你们说,再不说,叔心里就不安了。——也真是险呢,若是在汤集我和你婶让炸弹炸死,这事你们就再不会知道了。”
玉环问:“啥事呀?”
汤副旅长说:“是关乎你姐弟俩的,——哪日你把百顺叫来,我当着你们姐弟俩的面说清楚。”
玉环道:“百顺在不在都一样,叔,你和我说便是。”
汤副旅长想了想,和玉环说了:“我和你爹的关系,你们知道,那是割头不换的。你爹在时,我和你爹已留了后路,我们都知道自己不能老这么杀来杀去的,总得有个归宿,就聚了一笔钱做生意。你爹那时是旅长兼镇守使,一来公务、军务都是很繁忙的,二来也要避嫌,就让我干。我用那笔钱和人合伙在徐州办了个胰子厂,这二年又办了这家三江货栈,自然,也在汤集老家买了些地。”
玉环很吃惊:“这事我和弟弟都不知道,娘死时也没和我们说过。”
汤副旅长道:“你娘对这些事全不清楚,你爹当时没料到会在溪河送命,啥事也没能和你娘交待哩。”
玉环很感动,说:“叔,你真是好人,你今日不说,这事谁也不会知道的。”
汤副旅长笑了笑:“老天知道,咱不能欺天呀。再说了,你爹那钱本是为你们孤儿寡女预备的,我这做叔的也不能欺负你们嘛。”
玉环真诚地说:“叔把俺姐俩抚养大了,就是尽到了心,这钱不钱的就不要提了吧。”
汤副旅长道:“正因为你们大了,能自立了,叔才得把这事和你们说清楚哩,——过去你们小,不懂事,叔是没办法,才替你们当家,管着这笔财物。”
玉环说:“那您老还替我们管着就是。”
汤副旅长摇摇头道:“不行喽,叔和婶都老了,你们的事,得你们自己管了……”
玉环这才注意到,汤副旅长头发已白了一大半,满是皱纹的脸面上已现出了老人斑,确是比当年在汤集时老得多了,心里禁不住就有些发酸。
汤副旅长又坦坦荡荡地问:“玉环,叔直到今天才和你说这事,你不疑叔贪财吧?”
玉环连连接头:“不,不,——叔不是那种人,不是……”
说着,玉环“扑通”一声,在汤副旅长面前含泪跪下了:“叔对我,对百顺恩重如山,我们就是叔的一双不孝儿女……”
汤副旅长忙把玉环拉起了:“好闺女,有你这一句话,叔这么多年也就值了。”
玉环仍是坚持不要那笔钱,说是没啥要用钱的地方。
汤副旅长说:
“用着也好,用不着也好,叔都得把你们应得的那半还你们,叔说了,叔不能欺天哩。”
没容玉环再说什么,汤副旅长已取出了一个小本子。
汤副旅长翻着小本子说:“玉环,你听着,原先我和你爹合共的本钱是八万七千块,现在呢,已翻做三十来万了,还不算汤集的地。这主要是胰子厂赚的,这三江货栈不行,一来开张只二年,二来汤成也胡闹。——你们到省上来时,我原想把货栈整个交给你们的,想想还是没敢,怕你们撑不住。这三十万有一半便是你和百顺的,你们啥时要用,都可到账房去支。历年的账目也都在,你们没事时不妨查看一下。当然,这钱你们若一时用不上的,叔就给你们在账上存着。”
玉环没多想便道:“叔,那就放在账上吧,我和百顺都用不着的。”
汤副旅长笑了:“咋用不着?你和方营长办婚事不要用么?百顺成家也要用的。”
玉环想想也对,便不做声了。
汤副旅长又说:“百顺不能这么下去,年纪轻轻的,总得干点啥,跟汤成学不了好的,他要是乐意,就让他到徐州胰子厂去做协理吧,也算有个正经事干。”
玉环觉着汤副旅长考虑得周到,已想答应了,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心想,父亲到死都对得起他们,她和百顺更得对得起父亲。她认定百顺去了徐州,报仇的事就更无希望了,因此便道:“胰子厂的事,以后再说吧!”
汤副旅长猜不透玉环的心事,也就没再坚持。
末了,玉环对汤副旅长说:“关于这三十万的事,叔最好还是不要和百顺说,家仇不报,百顺不能花爹留下的这笔钱,——我……我也不能花,没脸花呀。”
汤副旅长挺为难:“我不和百顺说,只怕百顺日后会恨我哩。”
玉环道:“不会,他只能恨我。他早就恨我了,有一阵子都想杀我,让他再多恨我一次算啥?!”
话虽就么说,玉环当晚歇下后,还是为这笔钱和怎样使用这笔钱想了许多,想得一夜没能安眠。
想来想去,就认真想到了为老五、老六赎身的事。
不论是老五还是老六,总得赎一个出来,赎出的这个得能听她的。
若那老五或老六能听她的,再若能把百顺拿死,一盘棋就算活了。
——有个当营长的丈夫,再有个听话的弟弟,两个大男人相互壮着胆,或许能成事。
却拿不准是赎老五,还是赎老六。
老五像似对弟弟有真心,可弟弟对老五却远了点,——方营长也说过的,弟弟真心里喜欢的不是老五,偏是老六。
老六太浪,——老五说的那些事,玉环都信,可弟弟只要迷着老六,就能听老六的,日后就好和老六一起摆弄他,因而,赎老六也不坏。
为父复仇终是玉环心头第一位的大事,只要对复仇有利,玉环想,就是百顺天天愿钻老六的腿裆,她也不管。
次日,玉环找百顺谈了,不提那笔钱,只问百顺:“你和老五、老六是不是真好?”
百顺说:“是真好,和老五、老六都是真好。”
玉环道:“我不能一次给你娶两房太太,你只说和哪个最好?”
百顺想了半天,还是拿不准和谁算是最好的,搔着头皮说:“老五这人大方,心眼好,就是醋劲大,也胖了点,不如老六好看;老六呢,虽说好看,眼眶却又太高,没几个男人是真心瞧得上的,还有个当团长的客扯着。”
百顺要姐姐帮着拿主意。
玉环说:“老五我还有点印像,老六我连一点印像也没有,哪天我去和她们谈谈,谈过再说,说定了就赎出一个来。”
百顺喜出望外,连声叫着“好姐姐”,“亲姐姐”,就像在老五、老六面前似的,身子差点儿歪到了姐姐怀里。
百顺那当儿根本就没想起问:姐姐到小白楼赎人,是从哪来的钱?
第十一章
老六一见到玉环就想笑,后来玉环绷着脸和她谈从良的事,就更想笑了。是个下午,天怪闷的,老六先觉着热,后又觉着浑身发酸,便懒散得很,倚在床上吃罢饭,连像样的衣服都没穿,就半露着白白的身子和不请自到的玉环谈上了。
玉环是坐在床边椅子上的。
老六先倚在床上,后来想想,觉得不对,才高高跷着腿,坐到了玉环坐过的长凳上。
玉环说话时,老六一粒接一粒地嗑瓜子,还把穿着玻璃丝洋袜、挂着绣花拖鞋的脚,不时地在玉环面前摇来晃去。上身穿得也少,一件粉红色的真丝小背心,上面露着半边白乳,下边没遮严肚皮,肚皮上系着的胶皮月经带也从花裤衩里露出了小半截。
这引起了玉环深深的厌恶。
玉环忍着气,还是把要说的话说完了,说到为父复仇时,鼻子还酸了下。老六也就是在玉环述说复仇计划的当儿,腿脚停止了晃动,收敛笑容认真听了几句,过后又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了。
然而,玉环毕竟是百顺的姐姐,老六那日对玉环还算是客气的,心里老想笑,终是没笑出来,还唤茶房为玉环泡了茶。
——平心而论,老六那当儿不想怠慢玉环,甚至还想讨玉环的好。
老六见玉环说到后来没了精神,就端出烟盘说:“姐,你歇歇,抽几口提提神吧。”
玉环摇头道:“我从不用这玩意。”
老六怂恿道:“好吸着哩,香啧啧的,全是最好的货了,不是姐姐你来,我还舍不得拿呢!”
玉环说:“那你吸吧,吸完告诉我,你是咋想的?”
老六就去吸烟,泥也似的歪在床上,红红的小嘴对着烟灯吧嗒个没完。
吸烟时,老六的脸是对着床的,这就让玉环看到了老六的半个白屁股。
玉环即时想起了老五和她说的那些事,觉得百顺实是太贱,竟然好意思往这女人腿裆里钻,——也不嫌这女人脏。
好容易等老六吸完了烟,大半个时辰已过去了。
老六起身时,俨然换了个人,眼亮了,脸色也好看多了,浑身的懒散劲全没了。
玉环觉着怪,就问老六道:“这大烟真提神么?”
老六嘴一撇:“那还有假!不信你也试试?”
玉环不愿去试,只问:“你们也让百顺抽么?”
老六认真道:“是百顺自己要抽呢!原先还好,一回一钱就打住了,现在不得了了,攥上枪一次能干掉两钱多、三钱,大烟的价又老长,不瞒姐说,再这么下去,我都供不起他了。”
玉环不由暗暗叫苦,心想:自己是来晚了,百顺不但去钻女人的裤裆,还上了烟瘾,——早知百顺抽大烟会抽到这地步,真该早些来的,早到这里来一下,早和老五、老六谈谈,情况或许会好些。就算不能完全阻止百顺的堕落,至少他大烟不会抽得这么凶。
玉环认定,大烟必是老五、老六诱着百顺吸的,只是到后来百顺吸得凶了,老五、老六供不起了,才生出了后悔之心。
老五、老六都不是东西。
尽管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能说,强压看一肚子气,玉环再次对老六道:“你和百顺都不能这么下去了,我不知你想定了没有?愿不愿从良,好生和百顺过一辈子?若想定了,就给我个话,我回去后也再想想,看看究竟是为你,还是为老五赎身。百顺既看中了你们,我想拦也拦不了,倒不如成全了你们。”
老六这才笑了起来:“姐呀,你咋这么顶真?人咋着不是一辈子?我觉着在小白楼就挺好的。”
玉环万没想到老六会这么说,不禁一愣,问:“这是真心话么?”
老六点点头:“是真心话哩!我知道姐姐是为我好,再骗姐姐就不好意思了。我和老五不同,三年前就被人赎过的,——是个烟贩子,赎出去后还真过不来,就又跑到小白楼来了。”
玉环不相信世上还有这种人:“那……那你真不想让我赎了?”
老六道:“我是自由身,根本用不着谁来赎的。我要想随百顺去过安静日子,任谁也管不着,明日腿一抬就走人了。可我喜欢和百顺玩,却压根没想过要和他一起过日子。姐,你不知道守着一个男人过日子有多烦!哪能像在这儿,想睡到啥时睡到啥时?想和谁好和谁好?!”
玉环大有受了捉弄的感觉,既失望又生气,不知该说啥。
老六却又说:“这世上像样的男人也实是少见,我天天和男人打交道,至今竟还没碰上一个像样的男人呢,就是想再次从良也没个主。”
玉环起身道:“那好,那好,算我没说,——只是你既没有和百顺真心相好的意思,日后就甭缠着百顺了。”
老六叫道:“哎,姐,话不能这么说呢,我和百顺是真心好的,——我比老五对百顺好,不信你问百顺去。”
玉环气道:“我不用问谁了,你对百顺有多好,你心里有数,我心里也有数哩,我只说一句话:你再不把百顺当人看待,让百顺往你腿裆里钻,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老六怔了一下,问:“这事谁和你说的?”
玉环道:“你别管,反正你自重就是!”
老六叫了起来:“必是老五和你说的!你以为老五是好人么?她咋对百顺的,你知道么?她的月经带都让百顺洗,——还跑到我跟前吹,问百顺给不给我洗?我当时就说老五了,这是埋汰人嘛!”
玉环气道:“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老六偏说:“这也怪不得我们,那都是百顺愿意的,——就是给老五洗月经带,也是他愿意的,百顺若是不愿意,老五能把月经带硬往他手上塞么?就是塞了也洗不成呀!”
玉环恨恨地道:“行了,你别说了,我的眼不瞎,今日我啥都看清了!”
说着,玉环已向门口走去。
老六在玉环背后又说了句:“你那眼只怕啥也没看清哩。”
玉环在门口转过身,问:“我没看清啥?”
老六慢慢走到玉环身后,冷冷说:“你没看清百顺,也没看清老五,百顺这辈子也成不了你想指望的人,闹不好,他会杀你。老五更帮不上你的忙,——我不要你赎,你赎老五只怕也是白赎,老五要守着百顺过日子,让百顺给她洗一辈子裤头、月经带,咋也不会让百顺去冒险复仇的。所以,我劝你甭白费心了,一切听其自然吧!”
玉环不愿再听老六的废话,抬腿走了。
回去后,玉环黑着脸把百顺叫到房里,没开口说话,先给了百顺一个耳光,把百顺打愣了。
百顺捂着半边脸问:“姐,你……你这是咋了?”
玉环指着百顺的鼻子骂道:“你这个贱货,还有个男人样子么?杀父之仇不知去报,却一天到晚钻女人的腿裆,给女人洗月经带,我……我咋有你这么个孬种弟弟呢?!”
百顺这才知道姐姐和老六谈得不好,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又被姐姐知道了,自是愧得不行,不敢言声了。
玉环见百顺一副可怜样,怒气方消了些,才又和百顺说:“这老六不是东西,对你没真心。就老五这一个宝贝了,你自己想去吧,这宝贝你要不要?”
那时,百顺仍是恋着老六的,偏不相信老六会那么绝情,当晚便到老六那儿去问。
老六还算老实,把和玉环说过的话,又对百顺说了遍,叫百顺再别来找她,让百顺死了心。
然而,老六和百顺总算好了一场,分手终有些恋恋不舍。
老六先哭了,引得百顺也哭了。
两人泪水涟涟一起吃了最后一顿饭,饭后又在老六房里温存了一番。
临别,老六送了只银壳怀表给百顺,对百顺说:“你姐不容易,你得听她的,就是真和老五结了婚,也得听她的,切不可事事听老五的。不是我说老五的坏话,她这人心眼小,又缺点侠义心肠,你老听她的,这辈子都成不了真男人。”
百顺道:“我不是男人,还会是女人么?”
老六叹了口气说:“你算啥男人?我看还不如我这个女人呢!我一直把你当个可心的玩意玩,你都看不出?”
百顺道:“咋看不出?可你对我好,我乐意。”
老六说:“你没出息,不如你姐一个碴。你别以为长个鸡巴就算男人了,你不算。就是你姐不来,我早晚也得甩了你的。”
百顺为讨玉环的好,把老六这话又说给玉环听了。
玉环觉着很奇怪,她实在弄不懂这老六算是什么人?老六说给百顺的话,都是她早想说的,只因她是姐,说不出口,而老六竟说了,竟在和百顺分手时说了,真不知是啥意思?
玉环这才对老六有了些好感。
也仅仅是好感而已。
老六不愿过良家妇女的日子,一切就无从谈起了。
玉环唯一的选择只能是老五。
和老五是约出去谈的,谈得不错。
老五不像老六那么放肆,在玉环面前是很拘谨的,一见面又为上次酒桌上的失礼向玉环赔不是,直怨自己没规矩。
玉环说话时,老五就认真听,还为玉环打扇子。
因是来见玉环,又是谈从良的事,老五的打扮也恰如其分,没了上回吃酒时的妖冶,这让玉环多多少少看得顺眼了一些。
玉环问老五:“从良后,你能和百顺好生过日子么?”
老五瞅着自己的脚尖说:“能的,姐姐不能为百顺做的事,我都能替百顺做。”
玉环直言道:“你不会再让百顺给你洗月经带了吧?”
老五一怔:“我……我从没让百顺给我洗过那脏东西,——噢,对了只有一次,是……是我病了,百顺抢着去洗的,我没拦下……”
玉环不和老五争辩,只说:“老五,你记住,百顺是男人。”
老五说:“我记住了。”
玉环叹口气,又问:“百顺的身世你知道么?”
老五说:“知道的。”
玉环紧盯着老五的脸:“他爹咋被杀的,你也知道么?”
老五道:“百顺说过,说是他十岁那年的事,在一个火车站。”
玉环补充说:“溪河车站。”
老五也想了起来:“对,是溪河车站。就是被现今这个张天帅杀的。”
玉环盯得更紧:“你若做了百顺的媳妇,对这事会咋想?”
老五知道玉环话中的意思,却不说,故意问:“姐,你咋想?”
玉环道:“我问你呢。”
老五这才说:“你做姐的咋想,我就咋想呗!”
玉环长长叹了口气,扶住了老五的肩头:“老五,你或许知道,我是想为父报仇的。你得和我一个心扶持百顺,得把他扶持得像个男人啊。”
老五连连点头:“那是的,我自然会和姐姐一心来做的。百顺过去被老六教得太不像样子了,几乎弄成了软蛋。姐你不知道,老六在房里整日把自己的花衣服拿给百顺穿,还给百顺画眉,涂口红……”玉环直觉着恶心,想打断老五的话头,可看老五是一副真诚的样子,就忍住了。
老五又说:“只要百顺离了老六,咱姐妹俩一个心,自然能让百顺出息。”
玉环点点头,和老五又说了些别的事,最后道:“今个就这样吧,我回去再想想,你回去也再想想,都想好了,我就去找你干爹正式谈赎身的事。”
老五说:“我不要再想了,你就是不给我赎身,我也要自己赎的,我不能在小白楼呆一辈子,我打从破身那日就想从良。”
这次谈话,玉环对老五印像好了不少,可过后想想,总感到哪里有点不对劲。
老五过分的顺从,让玉环起了疑,对老五的话,便总不放心,就找来方营长,想和方营长商量。
方营长来了,玉环又发现,自己是无法和方营长商量的。
——方营长全然不知她的复仇计划,只怕她一说,没能从方营长那里讨来主意,倒先吓跑了方营长。
就像百顺离不开老五、老六一样,如今玉环也离不开方营长了。
玉环想,或许正是因为自己真正恋上了方营长,有了同样的感受,才不嫌老五、老六的下贱,才如此这般的成全了弟弟。
然而,她成全弟弟,又有谁来成全她呢?
真是天知道。玉环心头真苦。
方营长应约而来,来到后见玉环任啥不说,又愁眉不展,心下有了几分惶惑,便担心是那小白楼的事被玉环知道了。
汤副旅长到省城后,百顺和汤成花钱都不方便了,两个坏小子偏又要斗蛐蛐,又要吸大烟,就找他借钱。昨天百顺又借钱,他正巧打麻将输了个净光,没钱给百顺,百顺是很失望的。
——因此方营长就想,百顺会不会生气?生气后会不会在玉环面前告密?
在玉环面前很小心地坐下,方营长先扯了扯老长官汤副旅长的情况,问老长官在省城可过得惯?问玉环可陪老长官四处走走?还自告奋勇道,老长官当年也是岳大江的上司,他抽空必得陪老长官到岳大江的守城司令部走走的。
玉环说:“岳司令那已去过了,——先是岳司令来,后又派副官把他接了去,还送了不少东西。”
方营长说:“这么说,老岳还不错,算讲交情的。”
后来就没话了。
方营长说:“那咱去吃饭吧?还去老来顺。”
玉环应了,和方营长一路向老来顺走,走在路上不住地想:是不是干脆和方营长挑明了说?把为父复仇作为结婚的前提条件亮出来?同时也把自己对老五的疑惑端到桌面上,让方营长定夺?
可一直到进了老来顺,还是没敢说,怕这话一说,一顿饭就吃不安生了。
方营长心里怯着,自然也没多少话说。
最后在老来顺坐下了,方营长一摸口袋,想起钱早已输完了,才红着脸说了句:“坏了,我忘了带钱……”
玉环笑笑:“我有钱,——我也该请你一次了。”
第十二章
方营长最终是在汤副旅长那里弄清玉环心思的。
玉环老这么和方营长拖着,不和方营长谈结婚的事,方营长就着了急。这一着急,方营长就想到了在省城避乱的汤副旅长,就带着两瓶酒和一盒礼品,到三江货栈找了汤副旅长。
那日也是巧,玉环不在家。
汤成一见方营长的面就说:“老方,你来的真不是时候,玉环刚才和百顺一起去了小白楼。”
方营长本能的有些紧张,便问汤成:“他们去小白楼干啥?”
汤成说:“还不是为百顺么?!百顺恋着老五,老五也想从良,玉环就答应把老五赎出来,——今日大概是和老五的干爹谈价去的吧?!”
方营长这才放下心来,提着两瓶酒和礼品盒子,去了汤副旅长住的后院堂屋。
汤副旅长正在堂屋看报,见方营长进来,放下报纸,很客气地给方营长让了座,泡了茶。
方营长也客气,一口一个老长官的叫着,极是恭敬地坐在汤副旅长对面的太师椅上,很斯文地端起了茶杯。
汤副旅长闲得无聊,正想找个人扯扯,遂指着报纸和方营长说:“小方呀,你看看,我说张天心要栽吧,真就要栽了哩!——马山、汤集那边正和白富林打得激烈,孙大麻子的定国军又动作起来,南面国民革命军再攻一下,张天心的气数只怕就尽了,张作霖也救不了他的命!小方,你说是不是呀?”
方营长恭维道:“老长官历来就是料事如神的,——那……那还会错么?!”
汤副旅长笑了,呷了口茶说:“料事如神不敢说,看人么,我汤某还是能看准的。我早看出白富林在张天心手下呆不长嘛!你们的岳司令在张天心手下也是呆不长的,——今天是白富林‘起义’,明天必是你们岳司令‘起义’了。”
方营长不太相信:“老长官是说,岳大江也会背叛张天心?”
汤副旅长点点头:“迟早的事。老岳这人有野心,一心想学吴玉帅,决不会久居人下,当初这老岳就看不起玉环的爹,现在必也看不起张天心。给我接风时,老岳就说了,张天心是福将,混到如今全凭左右逢源的好运气,不是凭真本事。还说张天心根本不是做帅的材料。”
方营长仍是疑疑惑惑:“不会吧?岳大江在张天心面前很老实哩。听他的副官长老吴说,他拍张天心的马屁很起劲……”
汤副旅长摆了摆手,笑道:“这不足为凭哩!当初老岳不也吹捧过我和玉环的父亲么!”
方营长不想尽扯这些没味的话,听得汤副旅长提到玉环的父亲,就借机大表了一番忠心,且唏嘘不已地谈了一通“想当年……”,勾起了汤副旅长对昔日戎马生涯的亲切记忆。
趁汤副旅长沉浸在亲切记忆中的当口,方营长向汤副旅长说起了自己对玉环的一片真心痴情,央求老长官劝劝玉环,早把婚事办了。
汤副旅长说:“玉环这丫头太犟,我劝只怕没用呢!”
方营长怂恿道:“老长官,你就劝劝看嘛!——你是她父亲的结义弟兄,又抚养了他们姐弟这么多年,她总得给您老面子的。”
汤副旅长想了想,突然抬头问:“小方,玉环有个大心事,不知和你说过没有?”
方营长问:“啥心事?”
汤副旅长叹了口气:“为她爹复仇。她对你好是真的,她和我说过的,我也觉着你不错。可她既想为父复仇,就不愿拖累你了……”
方营长不大相信:“她爹死了这么多年了,她……她还记得那么真?”
汤副旅长道:“是哩,她总也忘不了,谁劝也没用。有这孝心也让人感动,我后来也就不劝了,任她去吧!”
方营长急道:“老长官,您老还是得劝哩,凭她一个弱女子,这仇咋也报不了!”
汤副旅长默默看着方营长,不做声了。
方营长又认真说:“她兄弟百顺也不是能报仇的人,——别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百顺这小子只会吸大烟、逛窑子,再没啥别的能耐了。所以,就算张天心日后真栽了,也还有余党啸聚,他们姐弟俩要除他也难哩。”
汤副旅长这才问:“你方营长就没想过出点力么?你口口声声对不起老长官,如今又和玉环是这关系,就忍心作壁上观么?”
方营长一怔,摇摇头道:“我……我还真是没想过这碴子呢!”
汤副旅长沉着一张老脸说:“那你就好生想想吧,想出个头绪,再去和玉环说。”
……
方营长因此就去想了。
开始咋也想不出头绪。
——玉环这弱女子竟要杀人,且是杀张天心这么个大人物,还想拉着他一起干,实是发疯。不说他老方干不了,没机会,就是干得了,有机会干,也是不能干的。
老长官生前对他好不错,张天帅也没对他坏过,他对张天帅压根恨不起来哩。在玉环面前顺杆爬是一回事,玩真的又是一回事了,为了再好的女人也犯不上去冒这个险。
女人像衣服,脱这件换那件,命可是自己的,一次玩掉就没了。
闷了几天,没敢去找玉环,怕被玉环粘上脱不了身。
这期间百顺和老五来了一次,来请他吃饭,是老五的东。
老五尽说玉环的好话,又让他不由地起疑,怕那老五也和汤副旅长一样成了玉环的同党……
——也是贱,开初是躲,后来却不由地想起玉环来了,记起了玉环的不少好处:玉环那脸模子真俊,是标准的瓜子脸哩!两只眼睛大大的,像两汪清泉。奶子也好,鼓鼓的,翘翘的,摸上去又软又滑。那一身的皮肤不知是咋生的,早先黑着,现在竟白得让人想扑上去啃几口。身材更不必说,穿啥都好看,挎在大街上走,谁人不眼馋?!
因此,方营长只怨汤副旅长,不怨玉环。
——报不报仇都是汤副旅长说的,玉环从没和他说起过。
——人家玉环真好,不愿拖累他哩。
这么一想也就想明白了:和这么个好女人是不能轻易分手的。
时下,一切都是假的,只有结婚是真的。他若是和玉环成了婚,马上再生个孩子,玉环忙孩子都忙不过来,就顾不上她爹的陈年旧账了。
就算她还顾着也不当紧,干不干都在他,他不干,玉环也是没辙的,大不了双方散伙各走各的路,他白操人家一场,也不损失啥。
再说,玉环毕竟是女儿家,老长官还有百顺这么个儿子,真到非干不可的时候,也得让百顺干,与他老方是没太大关系的。
这又惊喜的发现,玉环还是把希望放在百顺身上的。玉环三番五次要百顺到他手下去当兵,大概就是为将来做准备的。
日后,他老方只要好好配合玉环,在必要的时候把百顺送上去也就是了。
——玉环自己不会动手,也不会让他动手的,玉环都不愿和他说这事,咋会让他动手呢?!
他实是多虑了。
方营长壮着胆,大大咧咧去三江货栈见玉环。
一见面,方营长就说:“这几天忙,老有差,没来找你,真想你哩。”
玉环很不高兴,噘着嘴道:“还说想我呢,老不来,只怕我的模样都记不起了吧?”
方营长扯着玉环的手,忙说:“哪能呀?!五年、十年不见,你那俊模样我都忘不了呢!晚上还尽做和你在一起的花梦,——我都不好意思和你说。”
玉环把方营长的手甩开了,正经问:“这阵子,你都在忙些啥?”
方营长道:“瞎忙呗,马山那边吃紧,孙大麻子的定国军又闹,城里人心不稳呢,学生、商人都捣乱,今日请愿,明日游行,张天心让抓,岳大江也让抓,弟兄们就苦了……”
这都是实情,方营长认为,玉环该知道。
玉环显然是知道的,听后,淡淡地说:“怪不得人家骂你们是一帮疯狗呢……”
方营长笑了:“谁说不是呢,人家当官的叫咱咬谁咱咬谁。”
玉环说:“当官的叫你咬我,你也咬?”
方营长道:“咬呀,就往这咬——”
说着,方营长搂住玉环,隔着绸布,在玉环的乳上亲了一下。
玉环一把把方营长推开:“死走吧,你。我可不喜欢你们这帮疯狗。”
方营长偏不走,扑上前,把玉环搂得更紧,亲过玉环的修长的脖子,又去亲玉环的嘴。
玉环先还挣了下,后就不挣了,依靠在方营长怀里,任由方营长亲昵。
方营长得寸进尺,一双手摸过玉环的上身,又摸下身,摸得玉环身子发软,直想往地下瘫。
方营长以为大功告成,手忙脚乱想给玉环脱衣服。
玉环这才清醒了,死命推开方营长说:“别……别……我……我不干净呢!”
方营长不信,一只手扒扯着玉环的衣服,一只手仍是固执地插在玉环身下不拿出来。
玉环硬将方营长插在身下的手拉出了。
方营长见自己手上有红红的血痕,这才注意到,玉环身上确是系着月经带的,是红花布的。
这才作了罢。
心里却仍是骚动不已,方营长便慷慨,便有英雄气,正色对玉环道:“玉环,你真是很不够意思的,——咱们都相好这么久了,你心里有事还不和我说。”
玉环问:“我心里有啥事?”
方营长道:“看你,还瞒我哩!——汤副旅长都和我说了,我想了几天,觉着得帮你和百顺宰了张天心个龟儿子,为你爹报仇!”
玉环一愣,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
方营长便又说:“为你爹,我丈人报仇呀!”
玉环两眼含泪,呆呆地看着方营长:“当……当真?”
方营长胸脯一拍:“这还有假?我说过的,在溪河有枪就敢打张天心个狗日的,今后有机会自然还会干。倒是你,太对不住我了,至今没和我说起过这桩心事,实在是看不起我老方哩!”
玉环扑到方营长怀里哭了:“你……你真是好人……”
方营长搂着玉环,益发慷慨起来:“好人算不上,汉子能算一条!玉环,我和你说实话,就是你不让我宰张天心,我也是要宰的。这许多年,你在等着,我老方也在等着哩!老长官对我好,我能忘了老长官么?忘不了的!我今个儿把话说在这儿,只要我老方活一天,就不会忘了你那爹,我那老长官。我老方要不把张天心这杂种宰了,就是他妈婊子养的!你信不信?”
玉环在方营长怀里抬起泪脸,哽咽道:“我……我信!”
方营长却把话题一转说:“不过,这是桩大事,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下的,你需有耐心,得容我和百顺好生准备。还得等机会。”
玉环连连点头:“我听你的,都……都……听你的。”
方营长俨然成了玉环的主子,手托下巴,很威风地在玉环面前踱着步,又说:“百顺现在这样是不行的,我得好好带带他,得把他身上的那几根骨头弄硬实,你得帮我。”
这都是玉环的心里话,玉环哪有不应的道理?
玉环忙道:“从今日起,我……我就把百顺交给你了,你……你咋整都行!”
方营长马上想到小白楼那一出,先自把话说到了前头:“我要对百顺严加管束,不会像你心肠那么软。——不过,我现在就得和你把话说清,日后百顺没准会说我的坏话,会到你面前骂我……”
玉环说:“这你放心,我不会信他的话的。”
方营长道:“那好,过几天,我就去和百顺谈,要他到我那挂名领份饷、先当个连副,——三连王连副皮痒了,竟敢去捏督府张八太太的屁股,进了军法处,一时半会也出不来,正好让百顺顶缺。”
玉环想了想:“只怕百顺不愿干,为这事他……他和我闹翻过,说……说是恨不得打死我呢!”
方营长手一挥:“那是你没能耐么,我若真叫百顺干,他必会干的!我有办法对付他嘛。”
玉环急切地问:“你有啥办法?”
方营长很是自信地说:“我让他先看看带兵的威风,比如说,哪天我训话,就带百顺去看,让他看了眼热,觉着不当兵就没法活,到那一步,给他个连副干,他舍得不干?”
玉环对方营长真佩服极了,觉着方营长做营长实是太屈材了,按她的想法,方营长这份材料当个团长、旅长也是可以的。
玉环想到栽培方营长时,方营长也想到了自我栽培的问题,又对玉环说:“玉环,岳大江那里还得去打点一下,咱俩去,也得让汤副旅长去,办喜事时,无论咋着,也得把他请来。得让这家伙提携咱,——玉环你想,若是老岳栽培我个团长,我他妈有一团人手,做起事来岂不更方便?”
玉环在那日完全晕了头,方营长这话中透出的明显投机都没听出来,还一味点头称是。
方营长说着大话,心里仍一直挂记着玉环美丽的身子,两只眼隔着玉环身上的绸布,看到的尽是鼓凹起伏白得晃眼的细皮嫩肉。
最后,方营长实是耐不住了,又搂住玉环亲个不停,亲到后来,硬把玉环身上那红花布的月经带解了,死命把玉环往床上拖。
玉环真心愿意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方营长,让方营长知道自己对他的一片心,一片情,——也正因为如此,玉环才不想在今日这不方便的日子里,和方营长做这事。
玉环一边无力地抗拒着,一边说:“不……不行,晦气呢!”
方营长已将月经带从玉环身下抽出来,口中喘着粗气道:“晦气啥?我……我不怕呢!”
玉环缩在床上,两手紧紧捂着下身,又说:“我……我如今还是姑娘家,头一次,总……总要见红的,得……得让你亲眼见着,免得你日后疑我……”
方营长浑身已脱了个精光,啥也顾不上了,嘴上连连道:“我信,我信哩,你当然是个姑娘家喽,——你又不是百顺,断不会和哪个男人乱来的……”
玉环急哭了:“你……你就不能等……等两天么?到那时,我……我啥都给你,你就知道我的一片心了……”
方营长跪在玉环面前,既不怕晦气,也不嫌脏,一下下亲着玉环的大腿根道:“玉环,我的好小姐,我……我等不得了,我……我要死了,你……你就权当作做好事吧!”
玉环没办法了,只得让方营长上了身,一时间不知咋的,心里竟是一阵没来由的恐惧,——恐惧的是啥却又不知道。
方营长山也似的压着她,肌肉发达的强健身子紧贴着她肌肤,口中呼出的热气直往她脸上扑,让她感到心慌意乱。
于一阵强似一阵的心慌意乱中,身子绷得很紧,两条腿不由自主就并了起来,方营长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扳开。眼也闭上了,不敢看方营长那因激动而变了形的脸。
后来,就感到了痛,身里像被塞进了一块火热的炭……
一切就这么发生了。
在那伴着痛楚的欢愉时刻,玉环依然没忘了父亲,她在那忙乱造出的满床满被的片片血红中,再次看到了父亲满是苍老皱纹的脸,和溅在张天心皮靴上的血。
完事之后,玉环浑身颤栗,紧搂着瘫软在一旁的方营长问:“你……你不会骗我吧?”
方营长有气无力地说:“不……不会。”
玉环又亲着方营长满是黑毛的胸膛问:“你……你真会帮我报仇么?”
方营长叹息似的说:“会……会的。”
说这话时,方营长心中的骚动已被漫无边际的空虚所取代,对自己于骚动时说下的大话,已有了几分后悔。
于是,方营长一边应付着玉环,一边在心里歌唱般地想:女人都是他妈的祸水,都是他妈的祸水……
都是他妈的……
都是祸水,祸水,祸水……
都是……
渐渐便睡着了,再睁开眼时,已见玉环穿戴整齐坐在床头,痴迷地看着他,含着一眼眶的泪对他笑。
窗外,有一缕光线射进来,许多尘埃在光线中飞舞……
第十三章
老五在玉环面前虽有些假,却是真心想跟百顺好的。
百顺实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男孩,温顺得像个猫,叫他往东他不往西,——叫他去洗脏裤衩、月经带,他虽说不乐意,仍是去洗了。这就好。从良找男人是过日子,过日子么,就得找这种能体抚人的男人。
更让老五得意的是,这一回她胜了老六。
往日为争夺百顺这只可心的小猫,老五没少和老六斗过气,今个儿独占了百顺,心理上便极是快意,觉着自己是强过了老六的,对老六是个打击。因而,老五认为,就冲着这一点,在玉环面前装装孙子也值得。
——她装孙子只是暂时的,真出了小白楼,孙子自然不要再装,玉环拿她是没办法的。
至于那报仇不报仇的,更是扯淡,她料定百顺不会干,她也从未打算要怂恿百顺去干,她和百顺要好生过日子,干那疯事做啥?!
玉环也真傻,竟就信了她,竟就到小白楼找她干爹谈了。
干爹太坏,开口就是三千块。
玉环嫌这价太高。
干爹说,嫌高你别赎。
玉环也是有本事,偏要赎,又偏要压价,竟把岳司令搬了出来。
岳司令一出面,干爹没辙了,两千块写下文书,只等玉环送钱来。
偏在这当儿,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那宋大少爷来了,也要赎,且出价四千五。
干爹自然想让宋大少爷赎,就让宋大少爷打通关系找了张天帅的幕僚长吴大赖子。
吴大赖子是张天帅的红人,岳司令也惹不起,岳司令就退了,也劝玉环退。玉环不愿退,说,宋大少爷出四千五,咱也出四千五,人是非赎不可的。这一来,事就僵下了。
在没和百顺好之前,老五倒也是愿随宋大少爷从良的,可那宋大少爷没个和他争夺的角就不急,如今,见玉环为自己弟弟赎人了,才急起来,弄得老五左右为难。
宋大少爷为人轻浮,却有钱。
百顺没多少钱,人比宋大少爷好。
老五甩不下宋大少爷,也撇不下百顺,极希望一边抓着宋大少爷的钱,一边搂着百顺,把两头的便宜都占了。
这自然不切实际。
最后,老五的天平终是倒向了百顺。
促使她倒向百顺的原因有两条。
其一是,她知道了玉环和百顺的家底:却原来百顺和他姐姐也是有些钱的,虽没宋大少爷那么多,也还是够她花上大半辈子的了。
其二是,知道了老六在使坏:老六为了让她去做宋大少爷的花瓶,通过和自己相好的赵团长,帮宋大少爷勾上了吴大赖子。
——老六自己得不着百顺,也不想让她得去,她偏要气气老六,就要从百顺那良!
于是乎,老五就对宋大少爷说了:“我是不在乎钱的,就在乎个情字,百顺对我有情,我自得跟百顺,你钱再多,我也不眼热。老六喜你,你该去赎老六,老六比我俊,又比我浪,准让你受用。”
这话老五也和玉环说了。
玉环挺感动的,就说:“老五,你真好,开初我还疑你不真心呢。”
老五扯着玉环的手说:“不说冲着百顺,就是冲着姐姐你,我能不真心么?我不真心真该天打五雷轰了。”
继而,又咬牙切齿告诉玉环:“老六不是东西,故意跟咱们作对哩。”
玉环不明不白多出了两千五,也是恨老六的,便也和老五一起骂老六,咒老六不得好死……
老五赎身后,一时没处住,先在国民北路租了间房子。
百顺也就此泡在国民北路了。
玉环常来看望,一边张罗着老五和百顺的喜事,一边也忙着自己和方营长的婚事,老来找老五一起上街看东西。
这可以说是玉环和百顺关系最好的时日了,姐弟俩再不吵闹了,事事相让着,就连办婚事两人也让。
百顺说,姐姐得先出嫁。
玉环说,她先出嫁不好,她一走,家里就没人了,百顺也就孤单了。
百顺直笑,说,啥家不家的,都在一个城里住着,城也就是个大家了。
玉环还坚持,一口咬定,父母不在,她就得把父母的责任都尽了。
老五觉着玉环很有个做姐姐的样子,对玉环也从心里多了几分尊重,就劝百顺先把事办了,别辜负姐姐一番好意。
百顺见老五也这么说,心才动了,找汤副旅长去商量。
汤副旅长说,何不把两桩事一并办了,大家都热闹?!
这才定下两边一起办,方方面面的准备都抓紧了。
百顺想在外找房,国民北路的房子老五临时住住可以,真要作长久安排是不行的。汤副旅长却要百顺别去找了,婚后就住三江货栈。
百顺不愿再麻烦汤副旅长,执意不从。
汤副旅长这才说明了真相:“三江货栈一大半都是你和玉环的,你住在这,自是天经地义。”
百顺不解,汤副旅长又把和玉环说过的话,对百顺说了一遍。
百顺跑去问玉环。
玉环道:“这都是真的,咱爹啥都替咱想好了,生前死后都对得起咱,百顺,咋对咱爹你就看着办吧!”
百顺没做声。
玉环又说:“我原不想叫汤叔和你说的,他今个既说了,我也没办法,我只希望你住着那屋,能常想着咱爹。”
百顺很是动容,低着头说:“姐,我自会常想着爹的。”
玉环更明确地说:“要为爹报仇!”
百顺挺勉强地点了点头。
回去后,百顺便不安起来,咋想咋觉着姐姐的安排中有阴谋,——原以为姐姐越变越好了,为父复仇的事不会再提了,没想到她还记着哩!
心中有事,自是寝食无味,连和老五做那事都做不好。
老五一埋怨,百顺就叹了气,叹到后来,拿定了主意,对老五说:“我宁愿不要父亲留下的十五万,不住三江货栈,也不能再听姐姐的。”
老五听百顺这么一说,怨气更大了,大骂百顺是窝囊废。
百顺以为老五也想让他去为父复仇,便决然道:“我宁守一世清贫,也得过肃静日子!”
老五说:“我不让你肃静了么?杀人放火的事咱不做,——你就是要做,我也不会让你做,可那钱咱得要,那房咱得住。咱凭啥不住?那都是你爹的,又不是你姐的,啥王法上也没规定承继老爹的产业就得去为老爹杀人!”
百顺说:“那我愧。”
老五说:“没啥愧的,我生下的儿子就是你老爹的孙子,咱替你老爹传宗接代哩!倒是你姐,一出嫁就是人家的人了,咱想咋着她都管不着哩。”
百顺觉着这话也不无道理,姐姐终将是外人,马上和方营长一结婚,也就管不了自己了,他和老五就是住下那房子,承继下那产业,安心过平静的小日子,姐姐也没办法。
心里那愧却总也驱赶不了。
头一回想到,自己算不得男子汉。
老六说得不错,并不是长根鸡巴就算男子汉了,他就不算男子汉。
姐姐倒像男子汉,——可惜姐姐是女的,姐姐要是男的多好,她没准会像秦琼似的,留下个万世不倒的英名,让人四处传唱。
因着秦琼,又想起了汤集和刘老板的戏班子。
刘老板戏班子最出众的几出戏里就有一出《打登州》,刘老板扮的秦琼,最是英雄勃发。当初他试着想唱一回秦琼,刘老板偏是不许。今日却不管了,要找回男人的豪气,是非唱上几句不可的。
于是便唱,以为自己站在戏台子上了,那长须遮住了脸颊上的酒窝,正面向台下捧角的看客哩!
在三家店内上了刑,
龙困沙滩难以翻身。
马渴了思饮长江水,
人到难中想宾朋。
第一家想的是魏老道,
第二家想的是徐茂功。
……
唱着、唱着就泄了气。
百顺自知不是秦琼,更无魏老道、徐茂功之类的宾朋可想,就对老五说:“咱还是自己找房成家吧!”
老五揪着百顺的衣领叫道:“孙百顺,你敢再说找房的事,我就回小白楼,也学那老六,过只让自己舒心的日子!”
百顺无奈,只得把愧疚深藏心底,卖力地去为姐姐和方营长张罗,千方百计要让姐姐高兴。
他觉着,姐姐高兴了,自己才能好受点,反正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
姐姐和方营长的房子也赁下了,是方营长出面赁的,就在三江票号对过的街面上。
百顺很热情地和方营长一起去看。
房子是老式的,合共三大间,还有个大院子。
方营长问百顺:“这房咋样?”
百顺说:“凑合吧。”
方营长叫了起来,说:“还凑合呢,你看咱这房子多亮堂,这院子有多大,在院里都能带兵操练了。”
就在那能带兵操练的院子里,玉环和方营长成了亲。
这边三江货栈,百顺和老五结了婚。
隔着一道街,两边的炮仗一起爆响,两边的喜酒同时开喝,一条街都闹腾得红红火火。
宾客来了不少:守城司令岳大江来了,许多玉环和百顺从未听说过的旅团长们也来了,光玉环这一边的喜钱就收了八百多,百顺那边也有一千六七百。
两边主婚的原都是汤副旅长,汤副旅长后见岳大江来了,岳大江又对玉环一口一个闺女的叫着,就让岳大江做了玉环这边的主婚人。
岳大江很感慨地对汤副旅长说:“汤老哥呀,咱今日为老长官的一对儿女在这里把喜事办了,也就对得起老长官在天之灵了。”
汤副旅长说:“是哩,我就此闭眼,也敢去见俺大哥了。”
也就是在这婚宴上,岳大江透露出张天心的败像来。
据岳大江说,马山一战,白富林在国民革命军的配合下,打败了张天心的讨伐军,经一个多月的休整后,又作为北伐军的一部分卷土重来。孙大麻子的定国军暗中正和北伐军联系,参加北伐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北伐军在短时间里已集结了近十万兵力于长江沿线,大有一举北上之势。
岳大江问汤副旅长咋办?
汤副旅长笑笑说:“这还要问我么?过去咋办,你今日还咋办么。”
岳大江也笑了:“汤老哥的意思是‘择良木而栖’喽……”
谁都没料到,喜酒喝到半截时,张天心的幕僚长吴大赖子也来了,送来了张天心一千大洋的贺礼。
吴大赖子说,张天帅原想亲临道贺,只因筹划战事脱不开身,派他作为代表尽点心意。
玉环对汤副旅长说,这一千块不能要,得让吴大赖子带回去。
又问汤副旅长,她和百顺的婚事张天心咋会知道的?
汤副旅长也纳闷,便问岳大江。
岳大江道:“那怪玉环自己,她为老五赎身,闹得沸反盈天,也把我和那姓吴的都拖上了,有一回在督府开会,张天心问我,我才说了个中缘由。”
汤副旅长又问:“姓张的送钱是啥意思?难道他忘了,玉环和百顺的爹就是他杀的?”
岳大江道:“也许正是觉着愧,张天心才这么做的。那日他就和我说,早些年他心气太盛,枉杀了不少人,想想是很悔的。”
汤副旅长冷冷一笑:“只怕他是觉着自己也要变作人家案上的肉了才有了这悔意吧?!”
岳大江道:“先甭管这些,老哥,咱们做主,把这一千块收了,不收不行;不收,玉环和百顺日后要有麻烦。再者,张天心知悔是好事,派人送钱来,总比派个枪手来好。”
汤副旅长想想,认为岳大江说的有理,就把岳大江的话当做自己的话对玉环说了。
玉环恨恨地道:“那好,我就留下这一千块将来给他送葬。”
这日老六也来了,先在百顺那边,给百顺和老五送上了礼钱,喝了几盅酒,又到玉环这边来了。
老六对玉环道:“姐姐,我今儿是冲你来的,不是冲百顺和老五来的。”
玉环说:“你不该来,你没斗过我,——老五终是跟了百顺,没跟宋大少爷。”
老六笑道:“我才不和人斗呢,我只是觉着老五跟宋大少爷更合适,是为老五好,也是为你这姐姐好。”
玉环说:“你别叫我姐姐,我不是你姐姐。”
老六哼了一声:“我敬你,你却好歹不分,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等你为老五和百顺的事后悔时,才能看出我这一番苦心呢。”
这时,方营长走过来,要给老六敬酒。
老六把酒喝了,冲着方营长妩媚一笑,说了句:“三姐要你保重哩!”
言毕,也不管方营长和玉环作何反应,对着远处的什么人一声娇叫,风一般地飘走了。
玉环对老六提到的三姐有些疑惑,本想问方营长,可转念一想,大喜的日子问这事太晦气,再者,老六不怀好意是很明显的,就没去寻根刨底。
方营长更不愿找事,顺着玉环的意思骂了老六两句,也就算了。
喜事办得还算圆满,除了张天心一千块大洋带来的阴影,和老六带来的一点小小的不快,其它都还说得过去,玉环和方营长,百顺和老五,在分别送走吃喜酒的宾客后,都想到了各自图谋的今后……
第十四章
婚后没几天,方营长就请百顺去看演操,百顺不想去,可又不愿驳姐夫的面子,就含含糊糊应下了,应下后也就忘了。
方营长偏没忘,演操那日,真派个小个子排长来喊百顺了。
百顺搂着老五赖在床上不想起,老五也不叫百顺起,百顺就隔着门缝对小个子排长说:“你去禀报你们方营长,就说我今个不去了,下回演时再看吧。”
小个子排长老老实实走了,没多会,又老老实实回来了,——身后还跟着百顺的姐姐玉环。
玉环进了门,挺和气地对百顺说:“百顺,你得去,你姐夫好心好意的来请你,你又答应过的,不去像什么话?”
百顺这才去了,还对玉环讨好说,不是冲着方营长那姐夫,却是冲着姐姐去的。
去后才知道,原不是什么演操,却是手枪营的弟兄上操,——这新姐夫想在他这内弟面前摆威风。
做营长的姐夫把手下四百多号弟兄集合起来,先学洋鬼子的正步走,两只腿杆不打弯,咔咔咔的一劲往前涌,倒也有些气势。后来又练徒手对打,踢腾的场院里尘土飞扬,像个热闹的大集。
弟兄们这边正练着,方营长过来了,对百顺说:“百顺,你小子真不像话,我派了个排长都没请动你,才又派了你的姐,我的新太太。”
百顺不屑地道:“有啥看头呀,小时候在镇守使署我就看过,人比你这还多哩!我爹是旅长,你才是个营长。”
方营长笑了:“营长小了?管四百多口人呢!”
百顺挑剔说:“练的也不咋,我学过拳的,懂行,一看就知道这里面没几个高手。”
方营长挖苦道:“既没高手,你小子就上去试试,——我闭眼摸一个也能陪你玩个痛快。”
百顺不傻,连连摆手道:“免了,免了,我这不是和你闹着玩么,你别当真。”
方营长没当真,又说:“百顺,你跟我一起上台子,我训话给你看。我一个星期必得给弟兄们训一次话的,要不训话,营长当的就没味了。”
于是,不练了,方营长让副官吹哨子,把队伍集合起来,自己训话。
百顺心中怪怯的,不大想站到土台子上去,方营长硬把他拉上去了。
方营长让百顺在土台一侧站着,自己一手叉腰,一手挥动着,扯着大嗓门开训,极是威风,也极是沉着:“弟兄们,你们练得好,就得这么练下去!当兵吃粮不他妈练一身本事还行么?不行的!既当兵,就得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说你们,老子也练呢,老子冬天敢洗冷水澡,你们知道不?所以要练,要好好练,凉水洗鸡巴,咱要越洗越硬……”
方营长这么一训,训得百顺服气了。
散操后,百顺和方营长说:“姐夫,你真行,训起话来一套套的,我就不成,我往台子上一站,若没锣鼓家伙壮着胆,啥话都想不起来,心还发慌,眼不知往哪看才好。”
方营长道:“我今天训得太一般,让你老弟见笑了,去年有一回我是训的真好,一口气训了二十五分钟。”
百顺觉着不可思议:“肚里有多少词呀,能说二十五分钟呀?又不是唱。”
方营长很得意:“这你就不懂了,训话训话,关键不在话上,只在个训上,那回有几个家伙闹饷,闹到老子头上来了,我能不训么?就训了,没觉着就训了二十多分钟。”
百顺问:“闹啥饷?你莫不是扣了人家的饷吧?”
方营长摇了摇头:“也没扣,就是晚发了一个月,说来晦气,那阵子手气太坏,打牌输,斗虫也输,晚发两天也是无奈的事。”
百顺又问:“你训话时说,凉水洗鸡巴越洗越硬,是真的么?”
方营长笑了:“我哪知道?!我当兵时上峰也这么给我训,就学会了。”
百顺想,方营长或许是知道的,只是不说罢了,如今方营长已成了他正经姐夫,有这经验也不好和他明说的。他只能回去自己试试,没准用凉水洗洗就管用。
这阵子老不行,老五一直抱怨哩。
方营长见百顺来了兴致,就诱导道:“你看当兵带兵有意思吧?”
百顺敷衍道:“有意思。”
方营长乐了:“那你过来跟我当连副咋样?”
百顺一怔,忙摇头:“不,不,我不是那块料,我不会训话。”
方营长说:“当连副不要训话的,有连长训呢。”
百顺还是摇头。
方营长知道这事不是一天能办成的,也就没再和百顺谈下去,只要百顺回去再想想。
百顺回去没想当兵的事,倒是挂记着那句很实用的话,进门就对老五说:“这一趟没白去,得了一秘方。”
老五问:“是啥秘方?”
百顺说:“你快去弄盆凉水来,越凉越好……”
方营长向玉环禀报却是很兴奋的,一口咬定百顺的心活动了,再哄哄没准能成。
玉环很高兴,弄了许多酒菜犒赏方营长,让方营长吃了个大醉。
方营长一醉,便生出了天大的胆量,拔出匣子枪在玉环面前挥着,说是要带着手下的弟兄把张天心灭了。
玉环说:“别胡闹,你那些兵才不会这么干呢,你要真有这份心,我倒有个主张:张天心不是送了一千大洋来么?咱受了人家的大洋,自该去谢谢人家的,见了张天心就拔枪毙他。”
方营长说:“行,行,明个咱就去。”
说毕,搂过玉环,油乎乎的手便往玉环的裤衩里伸。
玉环推开方营长油手,嗔道:“你看你,酒还没喝完呢,又不老实了,属猴的呀!”
方营长咧着嘴哈哈大笑:“太太,你正是我的一道下酒好菜哩!”
竟把玉环衣裙脱了,从背后抱住玉环乱闹了一回。
闹罢,又喝了不少酒,被玉环扶到床上,方营长倒头便睡着了。
次日,玉环再问毙张天心的事,方营长却笑道:“说说而已,哪能真这么干呢?一来他狗日的不会见咱,二来,见了,咱也无法下手,任谁见张天心都不能带枪,这家伙诡着哩!”
玉环很失望,呆呆地看着方营长不做声。
方营长这才又说:“太太,你莫急,——现在有我和百顺,这仇迟早得报的。百顺跟我学着,慢慢就会出息起来,我呢,也得积蓄力量。眼下,咱先把张天心的狗头寄存在他自己的脖子上,就等于在银行存钱似的,到时再取。”
玉环这才笑了。
在婚后最初的日子里,玉环是相信方营长的。
方营长说百顺会出息,玉环就认为百顺会出息了。
为了百顺的出息,玉环还找老五谈过几次,要老五也像方营长那样,多方诱导百顺。
老五口头上连连答应,心里却另有想法。
——老五一门心思想接过三江货栈,做个老板娘。
百顺不愿当兵,也就不想打三江货栈的主意,且汤副旅长夫妇还在货栈里住着,就劝老五别财迷。
老五说:“我才不财迷呢,不是咱的,咱分文不要,是咱的,咱就得把账算算清,亲兄弟明算账么,这没啥不好意思的。”
百顺说:“就是算下来,也要有俺姐一份。”
老五说:“别一天到晚你姐你姐的,你姐嫁出去就是外人了,根本没资格分孙家这份家业。”
百顺争辩道:“俺姐对俺爹最痴心,叫谁说她都有资格分,倒是我愧。”老五说:“你咋愧个没完了?成亲前要往这住,你说愧,如今分家,你又说愧!你要真就愧成这样,何不一头吊死!”
百顺不敢做声了。
老五这才换了副笑脸说:“亲兄弟大了都要分家的嘛,何况和外姓人了?!你明儿个就拉着你姐去和汤副旅长、汤太太说,徐州那厂子咱不要,汤集的地咱也不要,咱就要这三江货栈。”
百顺道:“我才不说呢,你不想想,人家汤副旅长夫妇把我们姐俩拉扯大容易么?咱这样干,人家寒心不寒心?再说,孙家这份家业,本就是汤副旅长一人知道的事,汤家不说,咱能有啥?”
老五哼了一声:“好,你不去说,我就去说,反正我不欠汤家的人情。”
百顺道:“你也别去,这不好。”
老五不听,还是去了,一去才知道,汤副旅长已病了几日。
老五见汤副旅长躺在床上,才有点不好意思了,先问了汤副旅长的病,又跑到街上买了不少吃的,最后终还是把要说的话说了。
汤副旅长表面上没有不高兴的样子,一口答应把三江货栈交给百顺和玉环,又问老五,是不是玉环和百顺不好意思说,才让她来说的?
老五道:“百顺是不好意思,玉环却是不知道的。”
汤副旅长问:“玉环若知道,会赞同这样分么?货栈终是不如徐州的厂子。”
老五说:“玉环已出了嫁,不会再多问这种事的。”
汤副旅长听出了老五这话中的意思,很明确地道:“还是得问问玉环的,这份家业也有她一份。”
老五犹豫了两天,没敢去问玉环,倒是玉环来找她了。
玉环见面便说:“你们两口子真做得出来,刚搬进人家主人筑的窝里,就要赶人家主人了,也不和我这个做姐的商量商量!”
百顺吞吞吐吐说:“姐,老五也是好意,怕和你商量后,你……你抹不开面子。”
老五接上道:“是哩,俺真是这样想的。”
玉环冷冷道:“不对吧?是怕我分一半家业走吧?”
百顺和老五脸都红了。百顺红着脸说:“姐,我……我没这意思。”
玉环指着老五道:“她有这个意思。”老五心里怪怕的,嘴上却不否认,她知道,这一关迟早得过。
僵了半天,玉环才又说:“别以为我今个是想来和你们争啥,我啥也不争,只是要和你们说清一桩事,你们应下,这三江货栈就是你们的,不应下,我就一把火把它烧了。你们知道,这种事我做得出。”
老五和百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了好半天才问:“啥事?”
玉环盯着百顺道:“你给我到你姐夫的手枪营去当兵!”
百顺呆了,可怜巴巴地看着老五。
老五却笑道:“嘿,姐姐,我以为有啥了不得的大事呢,不就是当兵么?百顺去就是了!这阵子,我就一直和百顺说这事呢!”
伸手捅了百顺一下:“是不是呀,百顺?”
百顺稀里糊涂点了下头。
老五又说:“那日观操回来,百顺的心就有点活动了,直夸姐夫威风,我就在一旁说了,有这么个做营长的姐夫,咱去干个连副,准没亏吃。百顺也说是。”
玉环不理老五,只盯着百顺道:“那好,孙百顺,今儿个你就当着你亲姐姐的面大胆说一声,这连副你干了!”
百顺不说。
老五火了:“你说呀,咋成哑巴了?”
百顺被姐姐和老五两个人逼到了墙角上,已无路可退,只得说了句:“我……我去当兵。”
玉环道:“大声说!”
百顺不由想起了当年在父母坟前的情形,觉着这么多年过去,他都成家立业了,姐姐还是这么霸道,真恨不得扇姐姐一个耳光。
然而,因着老五和三江货栈,却不敢,只得大声道:“我去,去到姐夫手枪营当连副!”
玉环从怀里掏出勃朗宁,摔到百顺面前的桌上,说了句:“那好,我和你姐夫就候着你这个连副了!”
说罢,眼中的泪禁不住要往下滴,玉环怕被百顺和老五看见,一扭身走了……
玉环前脚走,百顺后脚就和老五闹起来。
百顺说老五为了个小小的三江货栈就卖了他,把他往姐姐的枪口上送,压根没安好心。
又气恨恨地说:“我这辈子的仇人不是张天心,而是这死不了的姐姐!”
老五道:“你知道就好,我叫你去,也是无奈,咱得过日子,没点底子不行。你个去当兵,你姐没准真敢到货栈放把火。”
百顺说:“那我干脆把俺姐弄死。”
老五道:“这倒不必,你去当连副,不一定就去杀人,要杀就让你姐夫去杀,关你屁事!”
百顺哭丧着脸:“那我非去不可了?”
老五说:“先去吧,看着不对劲你就跑回家。”
就这样,百顺成了自己姐夫的部下,到手枪营做了连副。
也就是在百顺刚穿上军装那日,汤成来喊百顺和玉环过去,说是汤副旅长病重了,连日高热不止,看情形怕是不好。
玉环、百顺和方营长立马随汤成去了三江货栈。
众人进屋一看,汤副旅长真就不行了,头上敷着毛巾在床上躺着,无一丝活气。身边有两个先生,一个老的,一个小的,都摇头。汤太太守在床边哭,老五站在一旁发呆,不知该咋办。
玉环和方营长一商量,决定去找岳大江想办法。
当晚,岳大江来了,还带了军医来,连夜把汤副旅长送进了安国军的军医院。
到军医院住下没两天,汤副旅长就死了,至死也不知得了什么病。
玉环嘴上没说,心里却认定汤副旅长是让百顺和老五气死的。
办丧事时,玉环私下对方营长说:“老六说对了,老五真不是东西!今个儿,叔毁在她手里,日后,只怕百顺也要毁在她手里哩!”
方营长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
第十五章
汤副旅长死后不久,一场大战爆发了,十万北伐军分三路北上,对张天心的安国军发起了不可阻挡的强大攻击,相继在省城西北、东北两个方向突破张天心的防线,一举击溃安国军和奉军十二万人马,把战场推到了省城四周。
孙大麻子的定国军集体输诚三民主义,成了国民革命军的新六师,与白富林的独立师一起,从侧翼向省城急速推进,和正面攻击的北伐军形成相互依托之势,省城己势在必失。
守城司令岳大江一看情况不妙,真就“择木而栖”了,当即和正面北伐军联络,率部起义,一下子把张天心推到了绝路上。
省城易帜那日怪吓人的。
岳大江下令易帜时,张天心还呆在城里的督府,准备顽抗,督府四周禁了街,担当警戒的是张天心的双枪卫队,兵力约有两个连,卫队长姓钱,对张天心十分忠诚。
东关附近还有两个团,其中一个是重炮团,也是张天心信得过的队伍。
岳大江当时在城里的兵力也只不过两个团,能否抗过张天心是很说不准的,——城外的形势对岳大江有利,城内的形势却对岳大江不利。
然而,岳大江还是决定干,以保护城池为借口,先稳住了重炮团。
岳大江在电话里对重炮团的刘团长说:“刘团长,你只要中立,不在城里开炮,就算你站过来了,北伐军进城,我包你无事。——若是张天心侥幸胜了,你还照做你的团长。”
刘团长心里明白,北伐军已兵临城下,张天心大势已去,一小时后就答应照办。
另一个团不予答复。
岳大江下令自家的两个团开上去,用连珠枪堵住了他们的进路和退路。
这一切布置完后,岳大江亲率自己的护兵队和方营长的手枪营开赴张天心的督府,上演武装逼宫的最后一幕。
百顺做了手枪营的连副,自然逃不脱这最后一幕的出演,只得随队行动,被迫跟着岳大江和自己姐夫方营长,沿国民大道一路南行,向督府进发。
这时,百顺的连副做了刚好二十八天。
机会就这样奇迹般地送到面前,——那日,如果方营长和百顺愿意,是完全有可能亲手干掉张天心的。
岳大江率队出发前就说了,倘或张天心和他的卫队抵抗,就武力解决,断不可留下后患。
方营长心里清楚,岳大江是想干掉张天心的,干掉张天心,岳大江便无后顾之忧。——行前,岳大江虽没明确发出对张天心个人的格杀令,但格杀的意味已隐含其中。
一路开进时,骑在马上的岳大江还装作无意地和方营长谈起过老长官,说老长官当年死得冤,骂张天心开了杀戮俘将的恶例,致使后人冤冤相报。又说,老长官若知道张天心死于今日,必会含笑于九泉之下哩。
方营长当时也骑在马上,正和岳大江走个并齐。
方营长嘴上不得不应付岳大江,心里却想,你老岳要借刀杀人,老子才不上当呢!张天心不管咋说也是个督办,就是败到底,也有一帮贴心的部属,他杀了张天心,没准就会有人来为张天心复仇,——他不能为着死了多年的老丈人种下祸根。
又想,岳大江这人也靠不住,——岳大江是出名的滑头,极可能在他杀了张天心之后,翻脸不认账,把他毙了,为自己捞个好名声。
自己不愿干,却认定百顺有义务干。
方营长马上把岳大江的话说给百顺听了,要百顺相机行事,于必要时击毙张天心。
百顺连连摆手说:“姐夫,我……我不行,要……要干得你干。”
方营长火了,用马鞭指着百顺的额头道:“孙百顺,你狗日的真他妈混账!你爹的事你不管,倒要我这个外姓人来管,有道理么?!”
百顺心里惭愧,不做声了。
方营长又道:“你甭怕,岳司令既有这意思,你就放心大胆干好了,成事后,岳司令会赏你呢。”
百顺这才抖抖颤颤说:“到……到时再……再看吧。”
到了督府前的大都督路,手枪营当即和张天心的双枪卫队交上了火。岳大江的护兵队迅速占领了街面两旁的房屋和邻近制高点,掩护着街面上方营长手枪营的弟兄对督府发起正面强攻。张天心的双枪卫队则凭藉街垒工事和督府大门前的麻包掩体,进行激烈抵抗。
一时间枪声大作,大都督路乱成一团。
双方都使上了连珠枪,冲在头里的弟兄死伤不少。
打到后来,不知是张天心的双枪卫队不行了,还是张天心本人下了命令,督府门前挑起了白旗。
两边枪一停下,督府的一个副官长就摇着白旗过来了,请岳大江到督府去谈谈。
岳大江执意不去,明确要求张天心和他的双枪卫队缴械。
张天心无奈,只好和岳大江在电话里谈。
张天心说:“你老岳不够意思,落井下石。”
岳大江道:“我不是落井下石,只是要顺应潮流民心,归顺孙总理的三民主义。”
张天心说:“那你也不该赶尽杀绝。”
岳大江连忙声明:“我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只是想把天帅礼送出境,以使南方国民革命军没有攻城的借口。”
张天心见没有生命危险,这才在电话里说:“那好,那好,我走就是,张作霖早已给我准备了铁甲列车。”
岳大江放下电话没多久,张天心的车队就出来了。
张天心的胆量要比岳大江大,车到岳大江面前时,停下了。
张天心从车里钻了出来。
岳大江上前敬礼。张天心还了礼。
岳大江说:“我对不起天帅。”
张天心摆着手说:“没啥,没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么,都这样的。”
岳大江见张天心这么大度,更觉惭愧,又说:“我……我今日这么做,实则也是……也是想为天帅留点家底子哩!——何时天帅再起,兄弟……兄弟一定会抵死相随……”
张天心哈哈大笑:“我真若再起,你会跟我的,这我信,说是抵死相随就过分了……”
两个耍枪杆子玩手腕的大人物说话时,方营长和百顺都在场。
方营长站在距张天心不到三米开外的麻包旁,百顺站在张天心身后一家洋货店的台阶上,两人手里都有枪,枪膛里都有子弹,却没一个动弹的。
平心而论,张天心出现在面前时,百顺头脑里是闪现过开枪念头的,可一看看周围的情形,又主动放弃了。
张天心身边护兵不少,那姓钱的队长手提双枪,恶狠狠地向这边看着,百顺总觉着是在瞅他。——钱队长瞅上了他,他就完了,他那军装才穿了二十八天,枪法和人家不能比,他一枪打不死张天心,人家一枪却能放倒他。
因而,百顺极希望方营长下手,——方营长距张天心更近,就站在张天心身后,钱队长又没瞅上他,他开枪更有把握。
于是,百顺的两只眼睛就不断朝方营长看。
百顺看方营长,方营长也看百顺。
方营长心里极矛盾:他自己不会干这傻事,却不知道是否该让百顺去干这傻事?
——方营长把百顺投过来的目光误解了,以为百顺是在征询他的意见。
那当儿方营长实是糊涂得可以,眼见着岳大江和张天心谈得这么热乎,就揣摸岳大江已变了主意,是想放张天心一条生路的,就向百顺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两个人眼睁睁地看着张天心安然钻进汽车,又眼睁睁看着汽车开远了。
张天心当晚上了张作霖派来的铁甲列车,出关逃往奉天。
两个男人唯一可能完成复仇的一次机会,就这么化作了乌有……
玉环大怒不已,骂方营长骗了她。
方营长毫无愧意,双手叉腰,对玉环直嚷:“孙玉环,你听着,我方某没骗你,是你家兄弟骗了你!当时他手里也有枪,是支刮刮叫的二十响,——他为自己的亲爹都不愿开枪,凭啥我就得为死了这么多年的老丈人开枪?”
玉环无话可说了。有这么个孬种弟弟,她真是无地自容!盛怒之下,玉环当着方营长的面狠狠打了百顺一个耳光,又一把抓起方营长的左轮手枪来,对着白顺要搂。
方营长一看不好,上前将玉环抱住了。
玉环手中的枪还是搂响了。
枪口朝天,射出的子弹穿透了房顶……
第十六章
百顺连着几天恶梦不断,一会儿梦见自已被姐姐杀了,一会儿又梦见自已被双枪队的钱队长杀了,每每醒来都是一脸惊恐,一身虚汗。
老五也怕了,担心玉环疯狂之下真个会把百顺弄死,或者到三江货栈放把火,便劝百顺先回汤集躲一阵子,等玉环消了气再回来。
百顺不干,先是说,如若姐姐想杀他,他躲到哪里姐姐都能找到。后来又说,他好歹也是个男子汉,这回真就和姐姐拼到底了,——拼他个鱼死网破,一了百了。
这怪不得他,不是他要拼,是姐姐要拼的,姐姐先向他开了枪,当时若不是方营长搂住姐姐,抓住了姐姐的手,只怕自己真送了命。
既然姐姐啥都不顾了,他还顾那么多干啥?他只有杀人,把这个可恶的姐姐杀掉,一劳永逸地除却后患。
其后几天,百顺向方营长告了假,再不去军营了,只躺在自家床上不断抽大烟。抽了睡,睡了抽,醒着想,梦着想,不住地设计着谋杀姐姐的各种方案。
最先想到的是用枪,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冲到姐姐家,当着方营长的面把姐姐一枪打死。这最解气,姐姐当着方营长的面打他耳光,对他开枪,他这是一报还一报。
可没多久,又自我否决了,觉着不行。
其一,有方营长在,他是杀不了姐姐的。
其二,就是真得了手,方营长也不会放过他,——姐姐终归是方营长的太太,方营长必得护着姐姐,不把他当场打死,也得让他吃官司。
——他既要杀了姐姐,又不能让谁抓住把柄。
这么一想,想到了制造事故:他完全可以把姐姐哄到外面,——比如哄到一段城墙上,从背后把姐姐推下去。姐姐摔死了,也就死无对证了。谁也不会想到他这个亲弟弟会谋害自己的亲姐姐。
——只是这么做也无完全的把握,万一姐姐摔下去死不掉,他同样会有麻烦……
最终想到的是下毒。
尽管百顺知道这是娘儿们干的勾当,还是选定了这么干。
这么干安全哩,砒霜毒人一毒一个准,不愁姐姐不死。汤副旅长可以突然死掉,姐姐为何不可以突然死掉?就是真有啥疑问,也不会疑到他头上。没准方营长会想,姐姐是因着无法复仇的失望才去死的。
精神为之一振,百顺终于甩了烟枪起了床,到药店里买了一包砒霜,像那欲刺秦王的壮士荆轲,极悲壮地到姐姐家去了。
到了姐姐家,百顺偏又犹豫了,——不是没机会,而是不敢下手。毫无根据地认为姐姐已看出了他的阴谋。这一来,心里就发虚,目光就发怯,根本不敢正眼去瞧姐姐。
百顺就没话找话说,和方营长天上地下胡乱扯着。
姐姐一直不理他,就像没他这个人似的,他也只好不和姐姐说话。
到得要走了,百顺才对姐姐说了句:“老五请你到我们家吃饭哩。”
姐姐冷冷回了声:“留着你们的饭吧,你们那门我不会再进的。”
百顺回家就哭了。
老五问百顺哭啥?
百顺才把自己没有实施的谋杀端了出来。
老五起先听得紧张,后来,长长舒了口气说:“百顺,你没干是对的,真干了,不说你说不清,只怕我也说不清呢!——外人会以为我图财害命哩!”
百顺讷讷道:“我……我不是怕说不清,是……是觉着自己太……太无用,太无用……”
老五笑道:“你才发现你无用啊?我可是早发现了!在小白楼时我不就说过么?你不敢杀张天帅,也是不敢杀你姐的!”
老五的笑进一步刺激了百顺。
百顺把既往的一切细细回想了一下,竟没发现一点值得自豪的事迹行状,越想越觉着自己太窝囊:身为人子,不能为父复仇,仇人站在面前都不敢开枪;到后来倒和亲姐姐结了仇,想杀姐姐;想杀姐姐本已荒唐,却又不敢杀就更荒唐了……
想来想去,百顺便灰了心,就想到了干脆自己去死,——自己这般如此地活在人世上真没多少意思呢!
这自己去死的决定举足轻重,比让别人去死严重得多,也痛苦得多。
痛苦了两天之后,百顺毅然决然步入了死亡的实践,开始了向美好人世的诀别。
第一个要诀别的,不是已做了自己老婆的老五,却是仍在小白楼接客的老六。
百顺背着老五穿戴得衣帽整齐,——把老六当初给他做的那件英吉利全毛花格子西装,特意给他买的三接头皮鞋都意味深长地穿上了,十分隆重地到小白楼去见老六。
一进门,百顺抱住老六泪水直流。
老六问:“你这是咋啦?”
百顺便把近来发生的一切,向老六做了最后的陈述,说到督府门前那一节时,大骂方营长,道是方营长混账,枪法那么好,就是不开枪,逼得他今日没日子过,只有去死……
老六听说百顺要去死,并不觉得吃惊,也不感到伤心,脸上竟挂着笑意问:“百顺,死的事,你真想定了么?”
百顺噙着泪点点头:“我……我想定了,——都想了两天两夜了。”
老六说:“那你既是想定了,我呢,也就得认真了……”
百顺不知老六要怎样认真,定定地盯着老六看。
老六先把百顺身上的西装脱了,又把当初给百顺穿过的那套红裙绿纱找了出来,绷着脸,极是认真地和百顺说:“你真要死,就得死得坦诚:别让人觉得你还真是个男人。——其实,你是被老天爷弄错了哩!你现在就把这身红妆换上,我再给你描好眉,上满口红,也算死得美丽哩!”
百顺愣了。
老六却还在说,说得仍是亲切而认真:“月经带要不要系上,就随你了,——要我想,还是系上好哩!到阴间也不愁没有月经带用了……”
百顺这才发现,老六是在嘲弄自己,益发伤心了,颤着声说:“老六,我……我不是开玩笑,我……我真是要去死的,——连……连砒霜都……都买好了……”
老六妩媚一笑:“谁和你开玩笑了?我是为你想,要你死得美丽呢!”
百顺心里真冷,很凄哀地问老六:“我……我死后,你……你会哭么?”
老六格格笑了:“你先去死么,——把买来的砒霜都吃下后,再问我这话。”
百顺大为悲哀,鼻涕眼泪滚滚而下,哽咽着说:“我……我知道你不会哭的,你……你恨我赎了老五。”
老六嘴一噘道:“你赎谁是你的事,与我何干?!你又说这话,让我生气。”
百顺说:“就……就算是生气吧,我……我都要死了,你还不会哭么?”
老六又放声大笑道:“那我哭就是,你让我哭几声,我必会哭几声的,——可哭啥好呢?是哭好兄弟,还是哭好妹妹……”
这隆重的诀别,就这样在老六轻浮的笑声中很不隆重的结束了,从小白楼出来,百顺想,老六不是无情,而是料定他不会死。他要真是死了,老六必会很伤心的。老五、老六两个,他真心喜欢的还就是老六,和老五成亲后,更觉着老六好了。
在回去的路上,百顺在心中暗暗对老六说:“老六啊,老六,这回你真是错了,我孙百顺是真要死的,我不敢杀别人,却是敢杀自己的。——你今日不拦我,还和我耍闹,我一死你就得悔了。而且这后悔是追不回来的……”
次日又和姐姐、姐夫暗暗诀别。
百顺很想告诉姐姐,他已买下了一包砒霜,打算掺着大烟一起吃。
姐姐却还是不理他。
百顺便和方营长说,他若是不在了,叫方营长和姐姐别难过。
方营长听得百顺这话,不由一怔道:“你小子疯了?年纪轻轻就想到死,实在混账!”
百顺被方营长一劝,心里有了些暖意,流着泪说:“姐夫,你……你别劝我,我……我活得太累了,真……真是活够了……”
方营长很担心,忙去喊玉环,对玉环说:“百顺想不开,要去死哩。”
玉环大声道:“他想死就让他去死,他死了我也就不指望他了!”
——百顺再没想到姐姐会这么绝情,泪流满面跑回了家。
到家时,老五恰巧和汤成出去办货,百顺没和自己太太诀别,自然不好马上就死,便把砒霜并那大烟土都取出来,先做物质的准备。
看着砒霜又觉着伤心:这本是为姐姐准备的,今个儿却要自己来吃,实在有点太他妈的窝囊。
又想,自己已是要死的人了,烟总要最后吃一口的,不说是自杀了,就是被官家砍头、枪毙,也让吃顿归天饭的。
于是,扛起烟枪,如饥似渴地腾云驾雾。
正吸着烟,玉环追来了。
百顺以为玉环终是怕他死,来劝了,甩下烟枪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玉环却没劝,反而很平静地说:“百顺,你别哭,我也不劝你。你姐夫让我劝你,可我不劝你。你真要想死,就得横下心去死,别闹得满世界都知道,却又不死了!——我是你亲姐,你死了我自然也是伤心的,可认真想想,觉着你死了也好,你死了,报仇我就能指望你姐夫了。”
百顺傻了,呆呆地站在姐姐面前,连哭都忘了。
玉环又说:“啥时去死,别让我知道,也别让旁人知道,知道人家会拦的。”
这么说着,玉环已向门外走,在门口又冷冷来了句:“我怕你连自己去死的胆也没有!”
百顺这才明白,姐姐是真巴不得他死的。
姐姐说的清楚:既不能指望他为父报仇,就得指望方营长了,而他活着,方营长就不会认真去干。——他就是死了,也没摆脱姐姐的意志,也是按姐姐的意志死的。
这大概就是命了,他孙百顺大约命中注定要在姐姐手心里生,在姐姐手心里死,生不得好生,死不得好死。
这时,百顺还是想死的,反正他认命了……
不曾想,偏在这当儿,老五回来了。
老五见百顺守着那包砒霜独自饮泣,吓了一跳,先把砒霜夺了,后又指着百顺的额头,对百顺骂:“你这个熊包,真是越来越浑了,早几日想杀你姐姐,今儿个儿又想杀自己了!是疯了不成?!”
百顺流着泪说:“姐姐盼我死哩。”
老五桌子一拍,怒道:“她越是盼你死,你才越不能死呢,真死了正称她的心!咱得活着,硬生生地活着,就让你那黑心的姐自己气死!”
这话真对百顺的心思。
百顺这才知道,满世界的人,也只有老五对他是一片真心。
老五的真心很轻易就打动了百顺,让百顺打消了死的念头。
一不愿死,问题又来了:这正被姐姐说中了,他连死的胆也没有。
老六那里只怕也要笑话哩……
百顺把这担心吞吞吐吐向老五说了。
老五拎着百顺的耳朵道:“你这个孽种,你不想想,你是为别人活的,还是为自己活的?!她们凭啥笑话你?有胆量就让她们先死一回给我们看看!”
百顺耳朵被老五揪着,可怜巴巴地仰着脸说:“可……可她们没说要死,是……是我说要死的……”
老五俯下身子,在百顺满是泪水的脸上亲了一口:“你现在不是又要活了么?”
百顺被老五亲得满心温暖,便惭愧地说:“正因为这样才……才丢脸呢!”
老五“扑哧”笑了:“你那脸算啥呀?连老六那贱货的腿裆都钻过,本来就不值钱的!再者说,脸本一张皮,丢了也就丢了,没啥了不得的!”
百顺吊住老五的脖子赖道:“你要这么说,那……那我不如死了的好。”
老五这才像哄孩子一般,拍着百顺的脸说:“好,好,这又是我的事了!我去对你姐姐,对老六那贱货说,你是真死了,我又把你救下了,——这总行了吧?”
百顺想了想,认为也只能这样了,更好的挽回面子的办法怕是没有了,遂点头应允了。
点头的当儿,百顺大有捡了条命回来的感觉……
第十七章
自杀闹剧过后,玉环对百顺的期望完全破灭了。
在玉环看来,百顺没死也等于死了,只差没埋罢了。
百顺也当自己死了,整日躲在屋里吸大烟,不说不敢见玉环,连方营长也不敢见,军装干脆脱下了,挂名连副也不再做。
有一日,玉环去三江货栈看汤太太,无意中见了百顺,竟不敢相认:百顺满面烟色,瘦得像影子,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
玉环既气又恨,本想痛骂百顺一番,可话到嘴边又收住了,觉着百顺反正是毁了,再骂也没用。
方营长没毁。
改编为国民革命军后,方营长依然做营长,依然一星期给部下训一次话,讲讲“凉水洗鸡巴”的道理。心劲也挺足的,——方营长老觉得自己既会训话,又有带兵的本事,于这改朝换代之际,还有高升的可能。
改编之初,方营长见岳大江势力做大,混成旅变成了独立师,就以为水涨船高,自己也能升个团长,便老拖着玉环去拜望岳大江,还和玉环一起陪岳大江的姨太太们打牌。
牌打来打去,打到各团的团长都到了任,方营长渐渐看出了自己升官无望,才无可奈何地收了心。
这时,玉环已完全看透了方营长的虚伪和滑头。
想升官时,方营长对玉环还是尊重的,玉环说起为父复仇的事,方营长还在嘴上应着,板着面孔说什么,自己这官做的越大,复仇的事就越好办。等到官梦破灭,复仇的事就不再提了,有时玉环提起,方营长也装聋作哑。
玉环便想,方营长恐怕从未认真想过为她父亲复仇,这人骨子里只怕和百顺是一样的货,不过岁数大些,比百顺世故些罢了。
后来又发现,方营长为人也不老实,在小白楼还有个相好的女人,玉环就越发伤心了……
玉环这才体味到了老六说过的许多话,只恨自己早没听老六的忠言。
如按老六的意思,不把老五赎来给百顺做老婆,就让老五去跟那宋大少爷,汤副旅长或许不会死,百顺也不会越变越没出息,及至毁掉。
她要早听老六的话,把老六当做知己的朋友,也会早一点看透方营长的,——最不济也能在婚前弄清方营长在小白楼的底细。
玉环好悔。
因着这份悔,玉环对方营长渐渐便没了好脸色,三天两头和方营长为着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不休,双方的关系日渐紧张起来。闹到后来,方营长竟很少再回家,公然到小白楼去和长脸老三鬼混,偶而回家,对玉环也爱理不理的。玉环再提起当初允诺的复仇,方营长便没好气地说:“都啥年头了,还他妈复仇复仇的!张天心败了,大家都把他忘了,还有啥仇要复?!”
玉环固执地说:“败了不等于死了,不杀了张天心我死不瞑目。”
方营长桌子一拍道:
“那你就去杀,别摆弄完你家兄弟又他妈来摆弄老子!”
玉环被这话激怒了,也对方营长彻底失望了,这才和方营长大闹了一通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在那些痛苦不堪的夜晚,玉环一下子想起了许多。
最先想起的是小时面对父亲坟头发誓复仇的弟弟。
那时的弟弟多好呀,她咋说,他就咋听,把她这个姐姐的话全当圣旨。她满心以为弟弟会于长大后的某一日,穿着一身威武的军装,系着武装带,率一帮弟兄把张天心乱枪击毙在督办府,或者大都督路上,完成一个为人子者的责任和义务。
不曾想,弟弟竟是那么不中用,杀父仇人站在面前都不敢开枪,——这孬种根本不配系武装带,只配系月经带!
老六把弟弟在小白楼上演的那一幕自杀闹剧说给玉环听时,玉环一点没怪老六,只说,这孬种就是做女人只怕也做不好,——女人中也有血性巾帼呢,自古就有花木兰、梁红玉。
又想到了方营长。
方营长也曾是她的一个指望,——这个男人是在知道她复仇心事的情况下,和她结的婚。婚前婚后也都信誓旦旦向她许过愿,让她醒里梦里为此期待了好几年。万没想到,到头来却也是一场弥天大梦!
这才明白过来,为父报仇只能靠她自己了。
试着穿了一回方营长的军装,竟发现自己竟是那样英武,——一点儿不比那些不中用的男人差。
决然告别往昔的那场弥天大梦,玉环打定主意,凭自己的力量为父复仇。那当儿,玉环已怀了孕,张天心败逃奉天后也无音讯,玉环就一边等着生孩子,一边查探张天心的消息,还挺着大肚子整日练打枪。方营长虽说心中不满,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视而不见装糊涂。
勤务兵却好意地对玉环说:“方太太,枪声会吓着肚里的孩子呢。”
玉环道:“吓不着,让孩子早点听听这枪声好,出世后就不会像他爹、他舅那样孬种!”
玉环还到小白楼找了老六几次,对老六说:“事到如今我才知道,你是对的,这世上真没啥好男人值得嫁。”
老六说:“你现在悔也不晚,趁年轻把方营长甩了,还能安心做自己要做的事。”
玉环道:“我正是这样想的,只是,我要把孩子生下来。我得留下个种哩,自己能把啥都做了,就算了,做不成,就让我的儿子或女儿来做。除此之外,我凭啥不想了。”
老六佩服玉环的骨气,却不赞同玉环走绝路,就说:“姐姐,你这人一条道走到黑,真少见哩。”
玉环说:“不是我少见,倒是这世上的男人少见哩,——若是百顺和方营长都是血性男儿,我一个小女子哪能往这条道上走?”
老六点点头:“倒也是。”
玉环想着老六不愿从良,也说:“你呢?连个家都不想要,——像你这种人不也少见么?”
老六叫道:“姐姐,这咱又说到一块去了:这世上本就没有像样的男人值得我去和他成家么!”
二人都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老六后来就成了玉环的朋友,听到什么消息,就来向玉环报告。
玉环临产前一阵子,老六来报告说,打听到张天心的消息了:“这狗东西现在不在奉天,却在天津租界里,还梦想东山再起呢。”
玉环问:“你听谁说的?”
老六道:“听赵团长说的。”
玉环又问:“赵团长的话可信么?”
老六道:“自然是可信的,赵团长接到张天心的幕僚长吴大赖子一封信,邀他和张天心当年的老部下到天津去聚聚,为张天心祝寿。说张天心呆在洋人的地界上怪愁闷的。岳大江也接到了信,看了信就骂张天心贼心不死。”
玉环说:“岳大江骂归骂,去恐怕还是要去的,——他那家底半都是张天心的,不去一下兵就不好带了。”
老六说:“正因为如此,岳大江才恨张天心,——没准岳大江到天津祝寿就会把张天心杀了。”
玉环想了想道:“岳大江不会这么做,——这家伙太滑头,就是真想干,也不会在洋人眼皮底下干,更不会自己干。”
真叫玉环说准了。
两个月后,为张天心祝寿的活动在天津租界如期平安举行了,场面不小,中外不少报纸都发了消息,有的报纸还发了张天心身佩佛珠的大幅照片。
张天心对报馆发表谈话说,自己已皈依佛门,再无心于尘世争斗,且日夜思悔昔日的罪孽,以求心境的安宁。
岳大江没敢对张天心搞什么动作,和张天心的那帮老部下老老实实地去了,又老老实地回来了,回来后还邀请张天心到省城散心。
这期间,玉环己生下一个七斤重的男孩,取名铁娃,正在月子里。
老六来看玉环,玉环便问老六:“你说这回岳大江请张天心来省城,是好心还是恶意?岳大江是不是想对张天心下手?”
老六说:“这得看了,张天心真的皈依了佛门,岳大江就不会下手,反之,岳大江就会下手的。”
玉环问:“张天心这屠夫真会皈依佛门么?”
老六不知道,摇摇头说:“这就得问岳大江了,——岳大江这趟天津不是白跑的。”
玉环出了月子,马上跑去找岳大江,——嘴上说是想请岳师长给铁娃赐个正式的名号,心里是想探探岳大江的口风。
岳大江见玉环来了,极是客气,不但给铁娃赐了名和号,还硬留玉环在师部吃了饭,——吃饭时,没让任何人陪,只自己亲自陪着。
到了饭桌上,玉环才知道,岳大江是真想杀掉张天心的。
岳大江一边给玉环夹着菜,一边很真诚地对玉环说:“玉环,你问我请张天心到省城来干啥?你想呗,我能干啥?我真的想让张天心来散心么?才不呢,我有我的打算呢!”
玉环问:“啥打算?”
岳大江口气更加亲昵:“玉环,我瞒别人,却不能瞒你,——为了你那爹,我那老长官,这一回我是非除掉张天心不可了。省城易帜时,我就暗示过方营长和百顺,让他们俩把张天心干掉,他们偏不干,眼睁睁看着张天心跑了……”
玉环平静地说:“这也怪你,——当时你是守城司令,方营长和百顺孬种,不敢向张天心下手,你也能自己杀么!”
岳大江叹了口气道:“玉环呀,这你就不懂了。正因为我是司令才不能杀呢!当时张天心还有两个团在城里,我把张天心杀了,两个团一闹起来不就乱了套?方营长和百顺就不一样了,一来,他们是小人物,二来,也事出有因:他们是为岳父、父亲报仇么……”
玉环对当年的事已是不堪回首,便打断岳大江的话头说:“岳师长,过去的事咱不提了,只说这回吧!”
岳大江决绝地道:“玉环,这回我必得为你爹报仇了!”
玉环早已发现了岳大江的虚伪,现在听到岳大江又一次提到为父亲复仇,就阴阴地看着岳大江说:“岳师长,别老说为我爹,你还是说说你自己的心思吧!为我爹报仇是我的事,根本不是你的事!”
岳大江叹了口气,这才说出了心里话:“张天心真不是东西,到这地步了还不死心,还想使我的坏……”
玉环道:“所以你才把他请来散心,想趁机杀他?”
岳大江点了点头。
玉环淡淡地道:“那好,你请来,我杀!”
岳大江大吃一惊:“你?”
玉环道:“对,是我,我活到今日,就是为了这一天!”
岳大江摇了摇头:“你不行,要干只能让百顺干。”
玉环哼了声:“百顺只会吸大烟,这事他干不来。”
岳大江又道:“那还有方营长嘛!我去和方营长谈……”
玉环呼地立起道:“方营长是个啥货色,你岳师长还没看出来?上回在督府他不敢干,这回就敢干了?!我不指他了,就我干,反正这是我们家的事,你别管了!”
岳大江想了一下,很严肃地说:“玉环呀,这不光是你的家事,也是关乎地方、国家的大事哩!你去干,万一失手,麻烦就大了,张天心的老部下没准要在省城和许多地方闹事,我怕也吃不消……”
玉环道:“你别怕,我不会牵扯你的。再说,我也不会失手的,嫁了你手下的这位方营长,我没落下别的,倒是落得把枪玩熟了。到时候我若不能放倒姓张的,你只管拿我是问!”
岳大江又说:“就是不失手,我只怕也要拿你是问的。如今不是军阀混战无法无天的时代了,你杀了人我也不能明目张胆就放你,这你也得好好想想。”
玉环冷冷一笑:“我早想过,大不了一死,我不怕的。只是你说如今不是无法无天的时代,我不服!如今有啥法?有啥天?我爹死了这么多年,不是白死么?谁用法去治张天心了?”
岳大江解释说:“那年头的事就扯不清了,都是军阀打军阀,春秋无义战嘛……”
玉环叫道:“我爹是不是军阀我不管,我只知道他是我爹,我就得为他复仇!”
岳大江无可奈何他说:“你真倔!我和你扯不清。”
玉环一字一顿地道:“已扯清了,我杀人,我偿命,与你岳师长没有任何关系,到时你该咋办我,就咋办我,我没怨言!”
岳大江这才觉得过意不去了,说:“只要有可能,到时我都会为你说话的,这一点你放心。不过,你回去也再想想,这么干值么?我不想让你一个女人家这么干,这……这毕竟也是我的事,——哦,应该说主要还是我的事……”
玉环听岳大江这么说,才真诚地道:“你不玩假,能承认是你的事就好,我就能把你当朋友。对朋友我不说假话,我真是啥都想过了,想了十年多了,今日有了机会我就不能再放过了。是你的事不错,家仇却是我的,你真替我杀了,我反会恨你的!”
岳大江又托着下巴想了好一会,终于横下了心:“好,那你就干吧!到时我会尽量把一切都安排好,决不让张天心有任何还击你的手段!”
停了一下,岳大江扶着玉环的肩头,又说:“也得和你再说点实话,你去干或者百顺、方营长去干,自然比我手下的人干要好,你们和张天心有历史上的血仇,大家都知道,就不会往别处疑的。再说你又是女人家,且刚生了孩子,到时找人保释也有理由……”
玉环凄然摇了摇头:“岳师长,这你就别多想了,到时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第十八章
秋凉后,张天心真到省城来了,还和岳大江一起阅了兵。
方营长的手枪营也在被阅之列,散场回来后,方营长就故意气玉环说,手枪营队列排得最齐,正步走得最好,立在阅兵台上的天帅直夸手枪营是威武之师,还三次向手枪营举手敬礼。
玉环看着方营长那副故意做出的神气样,恨得直咬牙,真想先杀了方营长,再去杀张天心。
方营长存心要把玉环气死,又在玉环身前身后踱着方步,阴阳怪气地说,天帅就是天帅,威风不减当年,连岳大江都还怯他三分,能杀天帅的人只怕现在还没出世呢!
玉环实是受不了了,当天便带着儿子铁娃住到了三江货栈汤太太那里。汤太太和老五一直不和,正打算回汤集,一见玉环来了,便拉住玉环的手,抹起了泪。
汤太太说:“玉环,你来得正好,这里我是呆不下去了,百顺的媳妇整天指鸡骂狗,嫌我老不死,还骂百顺是窝囊废……”
玉环本来心情就不好,一听这话,忍不住了,把儿子铁娃往汤太太怀里一塞,就要去找老五算账:“这个臭女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汤太太却抖抖嗦嗦把玉环拦下了:“算了,算了,别去闹了!反正我是要走了。”
玉环仍是不依,又高声叫骂:“这个贱货,她以为自己还是在小白楼呀?!”
汤太太真不高兴了,指着玉环的额头说:“你这闺女咋也这么不听话呀!婶说了,马上要走了,还吵啥?”
玉环只好作罢。
汤太太把玉环拉到床前坐下,才又说:“你真去骂了百顺媳妇,百顺又要作难了,——玉环,你不知道百顺过的啥日子,花一个铜板都得向媳妇讨,为了讨点吸大烟的钱,能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当着伙计的面,给媳妇跪半天。有一回,她媳妇从腿裆里抽出那脏东西,扔到他脸上,要他当大烟吸,他也不敢吭一声……”
玉环一点也不感到惊奇,只对汤太太淡淡地说:“百顺的事,我再不管了,——我已没有这个弟弟了。”
汤太太却叹了口气说:“百顺对我终还是不错的,从没高声说过话,他媳妇只要骂了我,他准过来给我赔情,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说自己不是人。所以,我就想,为了百顺,我也不能再住这儿了。”
玉环点点头道:“婶,您老回汤集好,把铁娃也带回去,找个奶娘替我养着。”汤太太很惊讶,问玉环:“你自己的孩子,不放在自己身边,想做啥?”
玉环说:“婶,我不想做啥,只是老方的队伍要开拔,我也要随着队伍走,带着孩子不方便呢!”
汤太太这才答应了。
临别时,玉环哭了,抱着铁娃亲了又亲,久久不愿送给汤太太。
汤太太看到玉环和孩子难舍难分的样子,就说:“要不,还是让铁娃留在你自己身边吧,长大后也会和你亲呢。”
玉环警醒了,这才摇摇头,硬下心,把铁娃塞到汤太太手上。
汤太太抱着铁娃,在两个伙计的伴同下,上了大车。
玉环目送着大车上了国民大道,走得很远、很远了,才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哭得正伤心时,却听得身后一声怯怯地叫:“姐……”
玉环回转身,睁大朦胧的泪眼一看,竟是弟弟百顺。
百顺像个风干的影子,摇摇晃晃立在她面前,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姐,能……能借给我十块……十块钱么?”
玉环像没听见这声音,也没看到这影子,掏出手绢,揩干脸上的泪,平静地走开了。
百顺还在身后有气无力地叫:“姐,五……五块也行,我……我有了钱就……就还你……”
玉环心里真难过,不知咋的,手就伸到了怀里,掏出一把票子,看都不看,便扔到了身后……
送走汤太太和孩子,玉环去小白楼找了老六。
玉环一见老六的面,就开门见山对老六说:“我得走了,去杀张天心,定好在火车站杀。当年张天心在溪河车站杀了俺爹,今日我要在省城车站杀了这老王八。”
老六点点头道:“我料到了,一听说张天心到这来,我就算定你不会放过他。”
玉环眼中聚满泪,哽咽着说:“老六,也……也只有你知道我的心,我兄弟,我男人都……都不知道我的心……”
老六柔声问:“姐姐,我……我能帮啥忙么?到时要不要我去?”
玉环摇了摇头:“不要你去,该安排的岳师长会安排的,我和岳师长都商量好了。”
老六提醒玉环说:“岳师长的话也不能全信的,这世上的男人没一个靠得住,你得想到,姓岳的会杀人灭口,没准在你打死张天心后,他就会让手下的人打死你,——他不敢碰张天心,却敢杀你!”
玉环淡淡道:“这我己想到了,——我就和你说实话吧,这次去了,我就没想过活着回来!败了,我自然要送命,成了,我这辈子的心事了了,也不想活了!老六,你说咱活着有啥意思?这世上的男人有几个还有男人味?”
老六叹了口气:“也是的,这世上的男人一多半都该去奶孩子!”
然而,话头一转,老六又道:“正因为这样,姐姐才不能丧气呢,姐姐才得生法活着回来,让世人知道,没他们这些臭男人,咱,——咱也能成事!”
玉环苦笑道:“既没男人,还要我们这些女人做啥?!”
老六热烈地说:“我们女人会教他们咋做男人!”
玉环摇了摇头:“男人不是教出来的,我过去就太蠢,老认为能教出来,就做了一场梦。”
老六马上想起了不中用的百顺和方营长,知道玉环心中很苦,就甩开这话题,又劝道:“不管咋说,姐姐都得想开些,若这一去真回不来了,那我劝姐姐还是别去,仇要报,却不能再搭上一条命啊!”
玉环点了点头,强作笑容说:“那当然,只要能活着,谁也不想死的。可我得作最坏的打算,万一我回不来了,我要求你一件事。”
老六问:“啥事?”
玉环眼里汪上了泪:“帮……帮我把铁娃带大。铁娃现在已去了汤集,我让汤太太请个奶娘带,汤太太年事日高,若是有个好歹,日后……日后却要请你带。我不会亏你的,汤副旅长分割我们姐弟家产时,给……给我留了一笔钱,还……还留下了汤集的五十亩地……”
老六忙打断了玉环的话:“姐姐,你……你别和我说这个。我……我是个啥人你知道,带不好你儿的,你……你说啥也得自己活着回来!”
玉环坚持道:“我……我是说万一……”
老六仍是摇头:“就算姐姐万一回不来,也还有百顺,有方营长……”
玉环满脸是泪,叫道:“他们会把我儿子再带成个软蛋!孬种!我孙玉环信不过他们这两个废物,只信你……”
老六被玉环这天大的信任震撼了,愣了半晌,才说:“姐姐,你……你若真是这么想,这……这忙我就帮了!我断不会让你那铁娃变成软蛋的!我……我就把他当做……当做我的亲儿子看待!姐姐,你……你只管放心!”
玉环哭出了声,搂着老六说:“我……我放心,有你老六这话,我……我就放心了……”
老六眼中的泪也出来了,她抹去泪,仰起脸,正经对玉环道:“姐姐,你别再喊我老六了,老六是我在小白楼里的排行,我的本名叫钱慧珠,老家离汤集也不远,你这一去若真有个好歹,我就离了小白楼,去汤集领咱铁娃。等咱铁娃大了,我会把他的来历和你今日做下的这些事都一一告诉他。”
最后,老六又带着无限追悔说:“姐姐,过去我也是对不起你的,百顺变成今日这样,与我也有关。我从没拿百顺当正经男人待过,就像男人玩我一样去玩他,玩得他没了血性,整个成了面团儿。”
玉环摇头叹道:“妹妹,姐姐不怪你,——你不玩他,他也不会有出息,男人都是生成的,不是教出来的,我方才说过……”
第十九章
枪击张天心是在三天以后的一个下午。
为了便于隐身,更为了事后向舆论交待,岳大江让自己的亲信周副官长亲自给玉环剪了头发,为玉环换了身少校军装。又按玉环的要求,给玉环配了支二十响的驳壳枪,和整整二十发子弹。嗣后,岳大江便让玉环充作副官处的副官,呆在周副官长的车里,准备行动。
行动前,岳大江在自己的师部最后一次问玉环:“你知道你今天要干的是什么吗?”
玉环淡然道:“杀人,——刺杀张天心。”
岳大江点点头,又说:“张天心是天帅,曾经统兵十二万,现在也是非同一般的大人物,手下仍有不少党徒,你也知道么?”
玉环道:“知道的,——不过这已经没意义了,张天心在我眼里只是个尸首!”
岳大江仍不太放心:“玉环,你要明白:闹不好,你可能送命,——你不会后悔吧?”
玉环摇摇头:“不会,——我孙玉环活到现在,就是为了今天这个大好的日子。”
岳大江盯着玉环的脸端详着,找寻这张脸上最后的迟疑和动摇:“你若后悔还来得及,我可以派人到车上去干。”
玉环脸上没有丝毫迟疑和动摇的痕迹,极是平静地说:“不必了,岳师长。我有把握在车站了结这事。”
岳大江大为动容,像对待自己忠诚部下一样,亲手斟了一杯酒,高高举起递到玉环面前:“来,玉环,我岳某敬你一杯,感谢你为我,也为国家,为地方除却这一心腹大患。”
玉环接过酒来,却不喝,坦率地说:“岳师长,我已说过,我是为父复仇,你也好,国家、地方也好,一概与我这小女子无关。你这杯酒只能敬给我爹。”
将酒倒在地上,玉环双手捧着空酒杯跪下了,对着想像中的父亲哽咽着说:“爹,你看见了吧?咱孙家的人还没死绝!你没了儿子,还有女儿,你女儿也姓孙!她今日必得给你讨还血债……”
在玉环的泣诉声中,岳大江眼圈禁不住红了,——不是为当年溪河车站死去的老长官,却是为面前的玉环,为自己那惴惴不安的良心。
说心里话,这时候玉环若是声言退出,刺张一幕也得演下去,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他确会立即实施第二套方案,——让周副官长以护送为名,上车干掉张天心。
然而,这样一来,刺张的性质就变了,一种显而易见的政治色彩便再也抹不去了,——他的副官长杀掉张天心,他对各界舆论,对张天心的旧部,对有关方面都无法交待……
玉环竟是这样的决绝、坚定,明明知道他是借刀杀人,却为了昔日冤仇心甘情愿为他所用,——今日这事,从一开始就不是他岳大江逼迫玉环干的,是玉环自己要干的。
在玉环找上门之前,他只想过要设法让方营长和百顺去干,——按他的设想,方营长和百顺去干,和玉环干是一样的,都可以私仇解释。
方营长和百顺却都是软蛋,那次在督府门前没敢下手,这次只怕还不敢下手,——不是玉环及时站了出来,只怕张天心还能没完没了的活下去,让他整日为这老尸首提心吊胆……
玉环实是可敬哩!
带着对玉环的深深敬意,岳大江又向玉环交待了一些行动细节,交待得很细,——还把玉环的二十响拿过来,亲自检验了一下,最后,才让那位副官长把玉环提前送进了省城火车站。
分手时,岳大江向玉环道了声:“珍重!”
玉环一句话没说,笔直一个立正,举手对岳大江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这又让岳大江感慨不已。
望着玉环义无反顾的背影,岳大江情不自禁地轻声赞道:“好一个红颜巾帼……”
一切布置妥当后,中午,岳大江为张天心饯行,暗中安排部下灌了张天心和张天心的随从吴大赖子不少酒。
吴大赖子完全醉了,站都站不稳。
张天心也喝了不少,直夸岳大江讲交情。
岳大江说:“这是应该的嘛,天帅不管在哪,总还是天帅么!”
趁着张天心醉意朦胧时,岳大江提出要张天心的枪,说是作个纪念。
张天心当即把枪给了岳大江。
岳大江也回赠了把嵌银柄的漂亮洋手枪给张天心,让张天心去赏玩。
张天心接过枪时问了句:“老弟,咋没子弹呀?”
岳大江道:“子弹原是有的,只是玩光了,正托人到上海去买,买到当亲自派人送到天帅府上。”
张天心未疑有诈,把枪收起来,也没再说啥。
三点正,师部那边不急不忙发出送客的汽车,火车站这边岳大江的副官长已风风火火的到了,对玉环说:“一切都安排好了,张天心的枪被骗下了,他那幕僚长醉成了泥,你干吧,全当是对付一头死狗。”
三点二十五分,车站四周禁了街。
岳大江的护兵队把进站口和月台围了个密不透风,玉环一副军人的样子,随那副官长出来了,径自插入护兵队中。
因有那副官长在身边,玉环出现在护兵队中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三点三十五分,四辆小汽车开到了火车站进站口。
岳大江从第一辆车中钻出来,张天心从第三辆车中钻出来,出来后,二人手拉手站在车旁说话,说得热情而恳切。
目睹着面前的一幕,玉环觉着岳大江的虚伪真是不可思议,知道几分钟后张天心就要一命归天,还在一本正经地演戏。玉环真想当着岳大江的面,一枪放倒张天心,让这老家伙死得更明白些。
然而,玉环最终还是没当着岳大江的面下手,——她得言而有信。
根据她和岳大江事先商定的方案,她不能在岳大江面前干,得在张天心独自走到月台上再干。
玉环开始向月台移动。
这时,一个不在计划中的意外发生了——
玉环迎面撞上了方营长。
方营长正带着自己手下的一干人马在月台上警戒。
玉环一看不好,未待方营长叫出来,先走到了方营长身边,低声说了句:“与你无关,知道么?”
方营长脸色苍白,哆哆嗦嗦道:“咋……咋会与我无……无关呢?你……你是我老婆……”
玉环阴阴道:“从现在开始不是了!”
方营长又说:“这么干不行,我负责月台保卫,出了事说不清。”
玉环道:“那你快滚!”
方营长不滚,四处张望,似乎想喊手下的兵抓玉环,可又迟疑着。
这要命的时候,深知内情的副官长过来了,拉住方营长就走。
方营长无可选择,只得随着副官长走了,走了老远,还不甘心地向月台回头张望……
三点四十二分,玉环企盼了十几年的时刻终于到了,——张天心在一帮便衣随从的护卫下,一摇一摆来到了月台上。
这个杀人如麻的屠夫老了,也胖了,那走路的样子却没变,依旧像鸭子似的。
当年他就是这样摇摇摆摆走到溪河车站站台上的,就是在那站台上一枪打死了她父亲,让她父亲的血溅满了月台,溅到了老屠夫乌光铮亮的马靴上。老屠夫还骂她父亲不配带兵哩,——这老屠夫就配带兵么?他那十二万兵马呢?如今都上哪去了?!
日月轮回,老屠夫今日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玉环一点也没慌,迅疾拔出压满子弹的驳壳枪,闪到月台一端的墙柱后,在张天心走到距自己不到五步开外的时候,突然从墙柱后跳出来,对张天心大喝了一声:“张天帅,姑奶奶给你送行来了!”
张天心一下子呆住了,结结巴巴问:“你……你是谁,想……想干啥?”
玉环举着枪哈哈大笑道:“我是当年孙旅长的儿,今日来向你讨还溪河的血债了!”
言毕,玉环再不敢迟疑,瞄准张天心的脑门连连抠响了枪机,未待张天心作出反应,便把张天心血淋淋击毙在地上。
张天心身边跟着吴大赖子和几个便衣保镖,身后还有许多岳大江的护兵,这些人都被眼前这突然的刺杀惊呆了,先是四下逃散,继而,便衣保镖就对着玉环这边开了枪,子弹打得墙柱和洋灰地直冒烟……
玉环没等到那乱飞乱撞的子弹击中自己,先将枪口瞄向自己脑门,坦然地把枪再次抠响了。
在那临死前的最后一瞬,玉环又看到了父亲。
父亲正于一片血红的阳光中,从溪河车站那个失落的黄昏向她走来,亲切地向她微笑着,和她说话。
父亲说:“帮着你娘带好弟弟……”
父亲说:“别忘了下车给弟弟买大肥肉……”
父亲说:“当兵吃粮这种输输赢赢的事是常有的……”
玉环于一片恍惚的红光中冲上前去,一声声喊着“爹”,“爹”,挂着满面泪水扑到了父亲的怀里,在父亲温暖的怀抱里述说着一个红妆女儿不屈不挠的喋血故事……
后来,红光渐渐将她和父亲的身影淹没了。
后来,她和父亲化作了那连着天,接着地的红光。
后来,她和父亲像一阵风,渐渐飘上了高远而美丽的天空。
她于那悠然的飘浮中恍惚看到,岳大江在一帮副官卫兵的簇拥下,从月台的一端冲过来,一路嘶喊着:“不许开枪……”
她嘴唇动了动,想对岳大江说:“晚了……”
却没说出口。
在生命的最后一瞬,她耳畔四处响着马靴击打月台地面的脚步声……
第二十章
玉环的丧事和张天心的丧事都是岳大江一手包办的。
岳大江对两人的死都很伤心,一再说天帅死得冤,玉环死得也冤,并称自己和方营长都有责任。
岳大江说,他的责任在于过分大意了,知道天帅的仇家很多,不该请天帅到省城来散心;方营长的责任就更大了,自己的老婆自己管不住,硬让她偷了军装和枪,在车站闹出这场杀人自杀的惨剧。让他一下子失去了一老一小两个贴心体己的朋友。
岳大江恶骂了方营长一通,让方营长卷了铺盖。
办丧事时,方营长也来了。
岳大江又骂:“你还来干啥?玉环就是死在你手上的,你他妈还有脸来?!”
方营长不敢言声,拉着百顺往一边躲。
百顺对姐姐的死并不怎样伤心,也就劝方营长不要伤心。
方营长说:“我伤啥心?我对你姐只有恨!她自己找死不说,还害了我!”
百顺道:“她只害了我,根本没害你,你不就是丢了个营长么?那官不当也好,当下去早晚也是个祸。”
方营长想想也对,他心里清楚,这场行刺与岳大江有关,他那营长是当不下去的。岳大江开革他,一来是瞧他不起,二来也算手下留情,放他一马。
方营长这才又说:“当不当营长倒没啥,玉环还是害了我的,她不该把我儿子弄没了。儿子是我的,不是她的,她凭啥抱走我儿子?!”
方营长估计儿子在岳大江那里,想去要又不敢……
因为岳大江尽心尽意,两边的丧事都办得很隆重。
岳大江在葬礼上大发了一通感慨,说这都是军阀时代种下的祸根,由此可见军阀混战,于国于民于军阀自身都是没好处的,今日所幸有蒋总司令扫平各路军阀,完成国民革命,这种冤冤相报的仇杀悲剧才不至于再有发生,全国民众和平幸福的新生活才有望到来……
岳大江为仇杀的双方治丧,没有谁认为这有啥不合情理。
——就连百顺和方营长也没意识到这不合情理。
众人都道岳大江够朋友,讲义气,两下里都对得起了。
省城《新民报》主笔因此在时评文章里写道:“岳师长大江将军之葬礼演词,为一个相恨相仇的旧时代做了总算账,天帅归天,红颜殒香,旧时代的故事终于了结。于此新旧时代交替之时,置身于仇杀双方之间,岳师长大江将军之演词更显出其意义之博大深邃,实已寄寓了对三民主义和平新社会的深深祝福和期望……”
《顺天报》访员某甲,对此却有另外的看法,也于葬礼探访后,在《顺天报》上著文说:“红妆孤女孙玉环以一腔青春的热血,为军阀混战时代的仇恨画下了赤红的句号,其言亦悲,其行亦壮。然而,却也并不值得。张天心本为旧时代之一介屠夫,纵然是恶死百回亦不足悲惜,孙父同为军阀,魂丧溪河自然活该。唯孙玉环太过幼稚,以一具美丽年轻的生命,为旧时代的灭亡殉了葬,也为中国封建旧传统、旧道德殉了葬。”
该访员为此疾呼:“青年国民们,睁大你的眼睛,绝不要再有第二个殉葬品了!让我们对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旧传统、旧道德,鼓足青年人的勇气骂上一句:滚你妈的……”
葬礼结束后,方营长心里空落落的,喊百顺去喝酒。
百顺不想喝酒,只想吸大烟,让方营长请他去烟馆。
方营长气了,二话没说,头一扭,自己黑着脸独自往馆子走。
百顺见大烟没了指望,只好摇摇晃晃随着方营长去馆子喝酒。
馆子依旧是老来顺。
——昔日百顺、玉环、老五和方营长一起来过的。
方营长半斤酒下肚,哭了,说:“百顺,你知道么?我……我还是想着玉环的,我不愿她死,真不愿!我们早在省城易帜那日毙了张天心,就没有今日这一出了!回想起来,我觉着自己仿佛是在做梦。”
百顺叹着气说:“我也像在做梦呢,我……我老觉着我是在汤集,在那刘老板的戏班子里,演《苏三起解》哩!你不知道当时我唱戏有多入迷,嗓子有多好。可我姐偏不让我唱,硬叫我去学拳玩枪!”
方营长这才想起了玉环的那把勃朗宁,便问:“那把枪呢?还在你那里么?若在,就送我吧,也算我方某和你姐没白好一场。”
百顺苦苦一笑:“不在了,前阵子手头紧,老五又不让我拿货栈里的钱,我就用那枪换了烟抽。”
方营长气道:“无怪乎你姐骂你没出息,你是真没出息的。”
百顺辩道:“我没出息也怪俺姐,她若早让我去唱戏,没准就有大出息。”
方营长说:“那你现在就可心唱吧,你姐不在了,再没人管你了。”
百顺来了精神,道了声“好”,放下酒杯唱将起来,想象着自己是在戏台子上,锣鼓家伙在敲,二胡在响,自己正扮作一个起解的苏三……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口心中惨,
……
这声音干涩沙哑,还带着胸腔深处传出的痰鸣,根本不像是唱出来的,倒像是钝刀割肉割出来的,不说方营长了,连百顺自己都听得陌生。这哪是他唱的呀,刘老板说过,他唱青衣能唱红呢,还不是一般的红,是大红,能红遍全省,全国哩!
他的唱声不该这样,不该……
百顺眼中的泪下来了,噙着泪连连摆着手道:“不唱了,不唱了,嗓子早倒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