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的上海,人人都是36元人民币工资,家家都是28条腿的家具。存不多钱也无需担心,反正医疗公费,房子分配,旅游业没“出生”——一周工作6天,买张机票还要单位批准。没有什么好比较好炫耀的,就比主“吃”还是主“穿”。
主“吃”的一方大张旗鼓理直气壮:“阿拉钞票才(全)是吃光额,吃光好,吃在肚皮里,才是自家的”。结束了还不忘贬一下主“穿”的:“穿在身上给人家看,呒啥意思。”
主“穿”的不声辩什么,只是穿出来给大家看。不是那种买来的衣服。成衣店的东西样式千篇一律、颜色只有数得清的几种。手巧的女孩女人,从布店扯来料子,给衬衫镶条花边,裤脚小个半寸,效果立马就不一样了。我有个女同事,连“风雪大衣”也敢做。一家人外出从头到脚光光鲜鲜,赚回头率也是一种荣耀的满足。
穿的支出比重大了,吃的方面当然少些内容了。不过关起门来的事,有时候也会暴露,那些对你穿着鲜亮心存嫉妒的邻居,会猛不丁推门进来看看(那时候还没买房呢,邻居比现在的亲人关系还随便):“夜到(晚上)吃啥啦?噢哟!嘎(这么)节省啊?”
我这人五个手指结结骨骨,不会干细活,踩下缝纫机,要断几次线。年轻时候想穿好看点的,店里只有蓝色军草绿。“文化大革命”结束,服装彩色多了,我却在价格牌前怯步。1977年我结婚时,姑妈送了30元红包,那时不算少了。我咬咬牙,再贴上5元,买了件毛的确良料子的春秋衣:一件上装就占了全部月薪。
一九八七年我第一次公派出国,最开心的是,发了五百元的服装费。
那个周末,我怀里揣着飞来的横财,走路都蹬蹬有力。到底是横财,用起来一点不心疼。上午,我从南京路这头逛到那头,下午从淮海路那头逛到这头。上灯时分,背着几大包衣服精疲力竭地挤公车。到家已经等着一房间的人了,三个妹妹三个妹夫,七嘴八舌地要看我的新衣服。
我把各式羊毛衫、衬衫、套裙、长裤、上装、大衣一件一件放在床上。二妹夫叫着老婆的昵称催着她试装。二妹脸一侧:“不要!又不是我的。”二妹夫拍胸脯保证:“等我发财了,一定给你买更好看的。”不要说,他后来还真的做到了。
我们四个姐妹个头身材差不多,一个个试下来,每个老公都说自己老婆穿得最好看。
我清楚地记得,出国日期是十一月二日,那个年代温室效应对地球惩罚尚在酝酿之中,也没有暖冬。天冷得要命,我硬着头皮瑟瑟发抖地穿上那出口转内销、美丽冻人的镶槟套裙。到了机场一看,男同事们个个西装革履,这也是当时公派出国的风景之一。
飞机起飞后,在东京意外停留,有惊无险查了引擎。我们在旧金山过夜转机,经过20多个小时,终于辗转到了芝加哥。美国公司老板带着两个人来接机,一个个握手,握到我的时候,赞了一句话,其中有“Smart” 和“Elegant”,翻译在一旁解释:那是夸你的穿着。言下之意,我也理解。
第二天去公司上班,老板先把我们带到一个大磅秤前,让全体人员站上去,磅个总数。我们问为什么,老板说,这是他们衡量公司对我们招待周到与否的一个指标。
当时出国津贴每人每天八美元,但是大家早就打好小算盘在2个月内省下240美元买个18寸的松下彩电回家,也就是近一半的补贴。住的方面没法再省了,我们租下三卧室公寓式,两人合住一个卧室。要省,只能在吃的上面省。
午餐,公司老板说由他们请客了——汉堡包、肯德基、香肠、热狗、火腿肠……我们都是第一次吃西式快餐,除了不喜欢那带黄色的芥末,别的都觉得好吃的不得了。
晚餐自己打理,去超市买最便宜的蔬菜、鸡蛋,香蕉,鸡腿。为了那个彩电,我们恨不得把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回到公寓轮流秀厨艺。我是全家出名、全厂出名不会烹调的女人,就负责洗碗。虽然洋鸡蛋、白莱克鸡腿味道差,但那时在中国的人们如果想吃还需要配额给呢。吃的时候,倒出从中国带来的榨菜和咸菜罐头,秀味可餐,我们个个放开肚子吃,不吃到打嗝不放下筷子。临睡前再喝一大杯牛奶或果汁,那是物业免费提供的。
周末,公司不少工程师自告奋勇带我们外出,记得有个工程师兴致勃勃地驾车去森林小路,我们几个眉头揪着:那是乡下,我们要看摩天大楼哦!午饭时候,那工程师以为他驾车陪我们,我们会馈赠免费午餐,总不能让他一人请我们六个吧。这样,在等菜时有点僵局。随即工程师给公司老板电话请示,回到餐桌宣布:“老板请客。”真是人穷气短,我们几个一下子“Yeah”了出声。
两个月过得飞快,圣诞前夕,技术培训结束,每人领了证书领了礼物,双方的头头说了互相感谢的话。然后,老板要我们再到那个大磅秤上站一站,并骄傲地宣布:“祝贺!你们六人两个月总共重了四十八磅!”我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因为我们六个人没有一个可与“胖”字沾边的,那四十八磅肉在哪里呢?
回中国后,我们都忙着产品开发,一年后正式投产。正当我准备舒口气时,突然发觉中国已经天翻地覆地变化了。肉类鱼类随便供应了,我捏着那没用了的肉票鱼票肥皂票布票,不知道怎么安排工资开支了,本来很简单,把那些票用完,多下5元可以存银行。吃穿那时占了80%的工资开支。
再后来,吃的穿的在各自的范围内开始竞争,降价、争取用户,得益的是老百姓。只要不追求名牌,几乎人人都可以穿得体面,个个都能吃饱吃好。那些服装小店、皮鞋店每天挂着“下月拆除,跳楼价”。
家庭中的开支开始向旅游倾斜,向教育倾斜,向医疗倾斜,后来,最大的一块向房产还贷倾斜。
有个衡量国家富裕与否的数据,叫GNP还是GDP,我也不太清楚,听说计算过程比较复杂。但是,我以为,一个国家不管是GNP还是GDP再高,如果百姓在开门七件事上开支要占去工资的50%以上,那么就反映了政策有一定的问题。吃饱,穿暖,应该是和谐社会中老百姓最起码的生存条件。
从前年开始,中国的猪肉豆制品肥皂草纸涨价,官方承认幅度达30%到45%。本来说肉类临时涨价,今年不甘寂寞又拉上了蔬菜。我儿子媳妇那一代人,一点也没有什么抱怨,他们小区的论坛都是金领银领白领,还常常发动一起“腐败”(聚餐)。而退休的亲友们,一通电话就是感慨,这样的涨价幅度让我们怎么过?尤其我小妹,夫妇俩工资加起来3000多人民币,孩子上大学,每年学费书费学校住宿饭菜费两三万,看着猪肉涨了一倍,她问,我们该吃什么?还是应该像三年自然灾害那样不吃什么了?
我说:“勒紧裤带,穿得好看点吧!”
后记:上篇搁笔后不久,看到世界银行的一个数据:米价较2001年涨了5倍,创历史新高。西方媒体预言,米荒将引爆33个国家动荡。看来米荒已是全球关注的问题,不是一个特定国家特定政策的原因。
据联合国秘书长分析,粮食的上涨与石油价格、运输成本、温室效应有关。最近秘书长已经敦促国际社会立即采取措施,确保世界粮食安全。我们就看看吧,会有怎样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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