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的名字叫瞌里思天,是个十五岁的法国男孩。
我把他的名字翻译得有点怪异,这是个有意识的伏笔。
有一段时间,我迷上了画住在大城市的人群,尤其是在他们等地铁或赶火车的时候。我发现人在等待中的百无聊赖和着急中争分夺秒的时刻,脸上都能表现出来一些像基因一样与生俱来的东西,我正是在努力扑捉这些东西的时候,喜欢上了画地铁站和火车站,并且为了这个而跑遍世上我要去的所有城市。纽约很自由,只要把画布往地上一铺就可以画,没人管你,巴黎做作一点,要提前想好一个非常美丽动听的借口才不会被警察驱逐,在罗马最开心,如果有警察干涉,过路的老百姓都会群起抗议,最麻烦的就是在德国,要层层请示报批,当然这不能和我在莫斯科因此被警察审讯的事相提并论。我为了减少麻烦,就决定不去那个半资半社的柏林了,就地取材,画D城的地铁,D城的政府官员已经被我混得很熟,他们竟然决定把火车站的一块影响不大的地盘用红白相间的塑料条围起来供我使用 —— 典型的德国人,不是坚决反对,就是誓死拥护。于是我就可以在红白条的保护下像搞行为艺术一样,尽情享受众目睽睽的关注。几天以后我发现一个天天在场的男孩儿,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画画,如果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就欲言又止,是个很腼腆的男孩儿。我有点好奇,也有点同情想说话又不敢说话的人,就主动和他攀谈起来。男孩儿是个狂热的摄影爱好者,最大的理想就是将来能进美术学院学习摄影,然后就背一辈子相机咔嚓咔嚓。我看了他随身带来的作品,确实是有很多天赋,于是对他更加热情起来。
第二天,男孩儿跑来告诉我,他们马上要放暑假了,学校要求他们各自找个和自己兴趣相投的部门实习,问可不可以在我这里实习。我说这个你得问你们老师,我倒是确实需要有个会拍照的帮手,因为有的人跑得实在太快了,我得把他们照下来以后再画。
第三天,男孩儿喜气洋洋地跑来告诉我,他们老师同意了,条件是我得给他写个证明。
以后的那些天里,这个我后来知道叫瞌里思天的男孩就天天背着比我自己的还专业的相机跑来帮我。瞌里思天的父母都是法国人,因为父亲在德国公司就职而全家住在D城。他留着一头长长的深色卷发,深邃的蓝眼睛里总是有一些让人不能完全读懂的内容,一脸的青春痘暴露了浑身无法掩饰的青春躁动,十五岁,的确是个躁动的年龄。
他成了和我吃午饭的男人中最年轻的一个,都是我请的客。有时我到外地或郊外写生,男孩儿也和我同去,我需要偷拍行人的面孔,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儿总是比一个成年女子更不易暴露目标。出门的时候我总是把车开先到他们家里接了他以后再出发。他的妈妈是个慈眉善目的法国女人,看见我总是不断地用带着浓重法语腔的德语向我道谢,瞌里思天是他们的独生子。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决定去郊外,就开车去接男孩儿,他准备了很大的一个旅行包,像是要多日远行似的。到了郊外,我才知道原来旅行包里是在郊外用的毯子。真是细心,我一边夸他,一边坐下来,刚想喝一口水,就被他一把抱住按倒,力气大得吓人,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摆脱掉。真的把我吓坏了,成年人和未成年人之间的越轨关系是一个在欧洲十分敏感的话题,不光是在欧洲,美国更甚,我想起来为了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儿至今躲在法国的普兰斯基,连获了奥斯卡金奖都不敢去领,实在可怜。
“你想让我进监狱啊?”我刚一开口就收回去了,我看见这个长头发的法国男孩儿,趴在毯子上唆唆地哭泣,他是一个腼腆的小孩儿,不善于表达自己。我除了在他背上拍几下之外,没再做什么其他的安慰动作,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我一言不发地把他送回了家,心里充满了余悸。我在想,未成年少年无论有多么的未成年,力气都远远大过成年女人,如果这个男孩儿对我动武的话,我根本没有招架的能力,如果那样,法律会怎么裁决呢?
之后一连两天,我都没有男孩儿的消息。两天以后,男孩儿妈妈哭哭啼啼地打来电话,我费了半天功夫才弄明白:瞌里思天失踪了!临走之前留了一封谁也看不懂的信,上面全是我的名字。
我脑袋“轰”的一声,这下完了,我成了少年维特的女主角,但愿他可别像维特一样走上绝路,那我这辈子可就别想再有安宁了!
我度过了两天茶饭不思的日子,天天在设想住监狱的滋味,记得有一段时间突发奇想,要尝尝住几天监狱的滋味,就跑去问一个警察,犯什么样的罪才能不多不少正好住一个星期的监狱。警察想了想,笑着对我说:“你对我进行一次性骚扰就行。” 多亏那时没相信他的话,否则我还是个有性犯罪前科的人!
又过了两天,男孩儿妈妈打来电话,说瞌里思天找到了,他一个人跑到法国乡下的亲戚家,亲戚不知道他家里人不知道就没及时地和他们联络。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瞌里思天后来进了巴黎一家美院,成了我的朋友,时常把他当年轻人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都一股脑地通过邮件发进我这个装满别人故事的垃圾桶。
后来的后来,这个男孩儿成了我的生活伴侣,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