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与提顿断想

一无所长,唯余文墨,一息尚存,笔耕不辍。
打印 被阅读次数

虽然同属一州,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景致。虽然只有一山之隔,却划分了迥然各异的两类情调。本来目标锁定黄石,没想到迷上了提顿。本来希望纵情山水,放松身心,陶然忘机,没想到依然会感慨,照旧要多虑,总离不开人间烦扰。

 

六月中旬,从亚特兰大到怀俄明州的杰克森,一只脚刚踏出机舱门,立刻浑身一激灵,每个毛孔都收缩起来。两地温度相差华氏三十多度,犹如从火焰山上一头扎进了幽谷深潭。抬头看见附近连绵起伏的雪山,顿时整个身心从外到内消退了多日郁积的暑热。求仁得仁,正如所愿。只是初来乍到,这凉爽若初春深秋的气候,一下子很难适应。很快我们就觉得森森寒意透衣,嘴唇冻得发紫。看来避暑避得有点大发了,落入过犹不及的圈套。箱底最厚的夹克仍然抵挡不住,赶紧在商店给每人买了一件绒背心,这才挺起胸膛,不再瑟缩。

 

大暑大寒,让人想起“环球同此凉热”的诗句。诗人的胸怀博大,可敬可佩。但是真到了无差别的境界,人间不知是否还有其他愿望产生。人类的追求是无止境的,得陇望蜀乃是天性,所以我们不远千里从南方飞到北方。

 

怀俄明州是美国人口最少,印地安人最多的州。州名来自印地安语,意为“高山与深谷相间之地”,是对全州地形的概括。对大多数人来说,这里最著名的是黄石公园。六七八月正是旅游旺季,公园内的路上各种汽车排成队,每个景点游人挤成团。开车的时候,我在想,走路的时候,我也琢磨:是什么这般有魅力,吸引着千千万万人?是美丽的风景吗?峡谷间飞流直下的瀑布,论规模,论妙趣,论震撼,在美国都排不进前三名。平湖、雪山,若在秋天,色彩斑斓,水中倒影或有可观,可惜现在湖水黑黄暗淡,雪山平缓无奇,望之不似仙境。果然,游人在此停留者不多。蜂拥蚁聚处,多为冒汽、喷水、涌泥的所在。也许熏人头晕的硫磺毒气破坏了我的心情,所以看各种喷泉、冒汽处被大片荒芜的灰白、焦黄砂岩(由微生物细菌及其尸体组成)所环绕,恰似大地的溃疡或腐烂的疮疤。为什么人们趋之若鹜竞相赶来观赏呢?据说是欣赏自然奇观。尽管这里囊括了全球半数的间歇泉,但是无非自然的热水蒸汽而已,许多人似乎并非为此而来。被硫磺熏染的黄色山石峡谷,好像也不足称奇。真实的原因是什么呢?说出来恐怕不是人人敢于承认,因为和古罗马人去斗兽场看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人兽斗、人相残,几无区别,它包含着人性中最丑陋的成分,狞厉的残忍,所以人们爱看拳击,喜踏废墟,乐观火山。

 

黄石正是世界上最大的活火山所在地。一般人们熟知的火山形象是一座山峰,一个或数个大喷发口。而黄石活火山则是一串绵延百里的山峰、丘陵、平原和湖泊!它移动缓慢,却不停止,从爱德荷州爬来,逐渐向北挪去。所经之处形成许多沸腾的热泉、不停顿的喷泉、定时或不定时的间歇喷泉,还有光冒汽的,吐泥浆的。有些始终守时,有些逐渐烟消雾散,有些突然破土发作,谁也摸不准它的脾气。美国科幻电影中塑造的一些钻地怪物,说不定是从这里得到的灵感。在弥漫着浓烈硫磺味的各个景点,可以看到各种不同相貌的喷发口,听到各种不同频率的声音。那不是人间寻常的所见所闻,很难描述。如果勉强形容,大概其形状与声音和庄子所说的“地籁”十分相似。地籁是分布在山岭高低起伏处与大树身上的各种孔窍,像人的口、鼻、耳、目等五官、榫卯相联的接口、杯盏、舂臼、深池、浅洼。风儿吹过,万窍皆号,声音如同湍流激荡、鸣镝破空,喝叱、呼吸、吼叫、哭嚎、幽谷回音、痛心哀叹。贴身闭目听去,那种惊心动魄,提心吊胆的刺激,确实让人终生难忘。

 

这里本来有一个可怕的名字——“考特地狱”,1872年才出于商业目的改为黄石公园。有人说,尽管这个大火山仅在地质年代爆发过三次,尚未在人类史上发作过,但是谁也无法预测它何时再度发威,更无人能够保证它永远不再折腾。这是一个随时都会给人类带来巨大灾难的超级核武库。一旦爆炸,北美将被厚厚的火山灰覆盖,地震引起的大海啸将横扫各国沿海城市土地,炎热的赤道将数年积雪,全球气候大变,动植物成批成片死亡,人类文明发展停滞甚至倒退。也许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次生灾变伴随。想到这些,我觉得黄石公园到处一片喧嚣,地下熔岩在喧嚣,地上蒸汽在喧嚣,车水马龙在喧嚣,如织游人在喧嚣。耳中充斥尖刺杂音,吵闹得令人无法忍受。各种声音好像都是一个内容:警惕呀,人们!你们就在火山口上!

 

我特别佩服在这里的工作人员。游客到此一游,转身即走,大多数人一辈子不会再来。但在公园工作的人们则可能终身服务于此。他们一定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守望黄石,其危险性不亚于在伊拉克巡逻,阿富汗搜索,且不说火山爆发,无处逃遁,仅仅每天生活在硫磺毒气包围中,就需要以健康为代价,然而他们为游客导游解难始终充满热情。如果纯为生计,恐怕不必把生命消耗在这里,想来有其他精神力量在支撑吧。

 

气定神闲的是那些生活于此地的动物。野牛、大角鹿、麋鹿或漫步公路两旁,房舍前后,或安卧林间草地,戏水泉边。熊是黄石公园的标志,却极少现真容,可能舒适地躺在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享受天伦之乐呢。为了平衡物种特意重新引进的狼,总是潜伏在草茂林深处,等待机会出击。它们如何看待络绎不绝的游人?怎样感受四处冒烟的活火山?难道动物比人类更加麻木不仁?也许它们比人类更了解地下的奥秘,全然没有杞人忧天,幻想虚构。

 

世上真正的探险家不多,一般人对“险”“奇”接近的分寸,把握在安、危之间,止步于极限的临界点:悬崖的边缘,熔岩的冷却处,隔笼戏虎,壁上观战,震后残垣,战罢废墟。黄石正好符合这个特点,蓄势待发,或引而不发,人们在眼见“引”的可能,“待”得焦灼中倍感兴奋。

 

现代人的欣赏奇观,多为不明所以的凑热闹、慕名气。他们以看客的态度,游离于自然界之外,没有融化其中,“天人合一”的觉悟。

 

现代人的欣赏自然奇观,不单纯是为了寻幽探奇,常常表现为对潜在危险的玩世不恭、戏弄挑逗,幸灾乐祸。在黄石,面对如同劫后余生的场景,仿佛废墟灰烬中的残烟,许多人脸上露出相当残忍的快意。有些喷口处不知何时被好事之徒投以枯木石块,石块沉积,枯木斜立,宛若搅屎棍插在茅坑,本就不佳的景致更加丑陋。这些人究竟要做什么,是顽童的恶作剧,还是歹人的破坏欲,唯恐冲天的烈焰不得引发?他们是要毁灭自己,还是要毁灭人类与地球?

 

过去印地安人把这里看作神秘之地,充满敬畏地仰望着,膜拜着,很少踏足其中。不能合而为一,宁肯敬而远之。这也是一种智慧,接近孔子。

 

黄石公园的喧嚣徒增烦躁,大提顿国家公园则相反,游人不多,车辆稀少,来到这里,任何人都会为它的宁静感染,心境归于平和。

 

大提顿国家公园由从属于落基山脉的提顿山脉及其周围的平原和众多湖泊组成。

平原夹山铺展,不大不小,开阔平坦。缓缓穿流的蛇河,不急不躁。青草、灌木覆盖了黑油油的土地,偶尔可见三五只野鹿或昂首缓步徐行,或低头不紧不慢地吃草,即使横过公路,也是不慌不忙,目不斜视,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它的优先权。公路上,零星车辆悄无声息地掠过。空中,几只苍鹰悠闲地展翅盘旋。站在平原,放眼望去,山显得雄奇,天显得高远,地显得空阔,人显得渺小。

 

湖水与黄石那边不同,不是怪异恐怖的黑黄,而是自然宜人的碧绿,清澈见底。环湖散步,穿行林间,阴凉静谧,鸦雀无声,除了脚踏砂石,只有斜靠交颈的树木被风摇动相互摩擦的“吱吱哑哑”声。在这里,你很容易产生童话般的幻觉,仿佛不经意间就会从林间走出一个挎篮采蘑菇的小红帽姑娘;向右一瞥,从横倒的枯树干后面站起七个长着白胡子的小矮人;拐过一道弯,一只扎着花头巾的熊外婆蹒跚而来。想得入神,不觉“呵呵”笑出声,惊得一只兔子从草丛中探出头,竖着耳朵望风。这个感觉太奇妙了,《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一定要在这样的环境中才能创作出来。若是在中国,产生不了这种感觉,相同的环境,你却会警惕树后猛然跳出一位抡着板斧的黑面大汉,高叫“留下买路钱”。被洗劫之后,怀着惊怖与怨恨,也只能写个《水浒》一类发泄一番。

 

最让我心醉神迷的是终年积雪的提顿山脉。

上大学时,曾经在周原远眺过太白积雪。十几年前,在西雅图以雪山为背景拍过照。但是,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雪山。走出旅馆门,对面青山白头。开车上路,贴着雪山前行。看着雪山,赏心悦目,神清气爽。我和妻子发愿,要站在雪山顶上,与雪合影。

 

提顿山脉高耸陡峭,白杨林和松杉林以山脚为起跑线,混合交错着向山上挤去,随着高度上升,树林逐渐稀少,到半山腰,白杨林没有了后劲,悄然退出竞争,剩下松杉树继续上攀。积雪一般从半山阴坡开始,堆积至山顶。远远望去,在蓝天映衬下,像是一些饱经风霜披着白发的老人,满面线条分明的褶皱,或相对论道,或俯视大地苍生,或仰头晒着太阳。顶端大部分是灰黑的岩石,较高的峰巅似经斧劈刀削,壁立剑指,挺拔险峻。个别的犹如金字塔,陡直光滑,神仙也无法立足。云遮时,山益峥嵘。云散后,山更巍峨。

 

我和妻子乘缆车上到一座较低的山顶。缆车上下悄无声息,不多的游人说话也不约而同地放低了音量。似乎上到一定高度自然心中产生敬畏,生怕玷污了圣洁,惊扰了神明,吓醒了沉睡的白雪公主。上面积雪不多,在阳光灼烤下,滴着水,汇成蜿蜒细流,像大山的眼泪一样一声不响地向山下淌去。气温不高,但也没有低到冻人的程度。山顶空气是久居城市的人想象不到的,清新得神奇,深吸一口,闭目品味,头脑可以进入“空灵”的状态:似渊,似谷,似气,好像可以容纳宇宙万物,又如一切都不存在。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以前从未有过,不知是否佛道追求的崇高境界。此山名叫“阮迪柔”,大概是法国人取的,意为“会合”。当初,谁在这里会合谁,我不清楚。现在,我在这里会合谁?不会是身旁朝夕相伴的妻子,我们一直在一起,将来也会一直在一起,也许“走”有先后,“会合”则定在天堂。环顾四周,雪峰皑皑,群山无语。我要“会合”的是大自然吗?道家讲究人与自然合一,远离机心,摒弃浮华。现代人呼吁环保,拯救地球。“会合”自然,应该顺应自然,取法自然。要想顺应,必须调整精神状态,平和内心,克制随意改造自然的冲动。要想取法,必须提升精神境界,净化心灵,尊重生命。否则,会不到一起,合不到一块。在黄石,我看到不少家长让子女在公园工作人员的主持下举手宣誓成为少年护林员,以此提高后代的环保意识。这也算是会合自然的一种方式吧。不过更高的境界在于自觉。人常常做不到什么,就老念叨什么。口诵仁义,一定是没有仁义。因此忘掉环保呀,顺应呀等等口号,将那些化为自觉行动,忘掉自然,因为我本身既是自然。只有真正时时处处不违背自然规律,按自然规律办,才能说与自然“会合”了。

 

想着自然,会合自然,心像山上的积雪样纯净。下山后,汽车的收音机里传来南卡州州长失踪一周,飞到阿根廷密会情妇,归来后哭天抹泪乞求妻儿原谅的消息,好半天,我都不能缓过劲来,这也属于自然吗?现实和想象距离太远。

 

黄石和提顿所在的怀俄明州,在美国史上是妇女权利伸张的先驱。早在1869年,该州的女性就获得了选举权,这不但是美国的创举,也是世界的首次。1925年,该州产生了美国第一位女州长。如果一生钟情于妇女解放及权利的母亲灵魂有知,一定会倍加感慨吧。怀俄明州的别名是“平等州”,叫起来何等响亮!我所在的乔治亚州,别名有两个,一个是“桃州”,不带人间烟火味。另一个“南方帝国州”,啧啧,简直都不好意思在怀俄明州提。我虽然不喜欢黄石公园,但是其北门上题写的标语“为了人民的利益和享受”深深打动了我。把本地特有的景致开发出来供全民分享,看来是“平等州”的含义之一。

 

旅途中,我翻阅了《沉思录》。这是古罗马帝国皇帝奥勒留(公元121——180年)写的随笔散记式著作,探讨了一些伦理学和哲学的问题。

 

一个皇帝之所以能在局势动荡、鞍马劳顿中写出思想精深的著作,首先得益于那时没有严格的家族继承制度。奥勒留实际上是因才能出众从外姓贵族中被选拔出来的,而才能最初是通过刻苦学习获得,他的老师用斯多葛学派的哲学影响了他,使他也成为该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

 

中国古代的数百皇帝中,除了少数人留下了诗歌、文诰外,没有一人写过专门学术书籍,更遑论哲学著作。原因很简单,家族传承往往不讲究才能,“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自有被斩的道理。中国皇帝具备的才能凸显于阴谋诡计和享乐上。

 

奥勒留对伦理道德研究较多,我惊诧于他追求着人的普遍利益和共同本性,认识到人与人之间是互为存在的,彼此应该以善相待,提倡公正、正直。这完全不是印象中那种以奴役、盘剥、残害天下,倾天下财力供自己一人享受的皇帝模式。无怪乎西方学者历来十分推崇这部著作,认为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折服于它表现的忧郁和高贵。读这本书的时候,我觉得它像世界思想文化领域里的一座雪山,清凉冷静。

 

大概是受到现实触动,奥勒留对生死问题多有涉及。就在中国皇帝和贵族普遍为了享乐而千方百计寻求长生不老术,梦想成仙变神,永远不死时,奥勒留则表现出智者的从容,认为生死乃是自然法则。他蔑视死亡,勇敢地面对,甚至说这是自然的礼物,它不依赖于意志,也不对立于普遍利益,“而且这还是件好事,因为它对宇宙来说是合乎时宜的和有利的,是跟宇宙一致的。”这种看法与庄子暗合。庄子说:“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他老人家在这方面心胸大度,说出话来极其乐观:“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如果说活着快乐,那么也别把死亡看作痛苦。这是什么境界,凡夫俗子莫能望其项背!瞿秋白临刑前,席地而坐,泰然说道:“人公余稍憩,为小快乐;夜间安睡,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这种真心流露,显示出的大智大勇,彻底参透了生死真谛。无论生死都是与自然合一,与自然会合,与自然同乐。

 

归程中,儿子从手机上看到新闻:流行歌曲天王巨星迈克尔死了,享年五十岁。

电视画面:歌迷们泪流满面,痛不欲生。

我不了解歌迷们心中的真实想法,然而我清楚奥勒留、庄子、瞿秋白的反应。我想象着庄子鼓盆而歌的风采,不知道会不会有歌迷捧场,会不会被拍板砖。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