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三重唱

离骚三重唱

陈九

就在落笔的一瞬,我心里又回荡起十几年前的甘畅淋漓,有点儿疯颠颠的感觉。 你们这些当年漂泊的艺术家们如今又在何方?那时我们初到纽约,生活如此动荡不定。今天一个地方,明天可能就到另一个地方。为生计奔波,随情感起舞。可我们精力充沛信誓旦旦,对未来没有一丝恐惧和怀疑。我们坚信生命是一只船或一辆越野车,正经过无边无际的波涛原野,最终到达一个我们梦想或从未梦想过的地方。那里,我们可以随心所欲。

就这样,我们像被风刮在一起的种子,你走向我我也走向你。 没有陌生感,更无需任何客套,只要一张口,就像点燃煤气灶,轰地烧成一片。我们被风聚拢,也共享追逐风的快感。每当聚会结束,大家都问同一个问题,下次在哪儿?怎么走?你车能坐几个人?能不能带上某某某?这是一种特殊的‘军事会议’, 我们为部署部队投入的真诚和智慧 ,绝不亚于著名的北非战役。而这样的会议几乎都发生在夜阑人静时分,城市已在酣睡,一轮斜月西悬。同志们,再不走天就亮了。轻点儿轻点儿,邻居会叫警察的。哈哈哈哈,警察,是让我们把警察抓起来吗。

别以为这是群神经唏唏的人物。我们乍到异邦,像被突然来个扫堂腿儿,有些失落,有些陷入迷阵的困扰。 以往的骄傲灵魂和丰富感受一下变成个傻孩子,徘徊在陌生的街头无依无靠。 怎么,就不许我们哭一声叫几下吗?在中央公园画了一夜的肖像,谁能比我们更懂纽约深秋的寒冷。 可警察来了,一句话甚至一个手势,整夜的辛苦就全部付之东流。半夜下工在路灯下看到个外卖郎,他几次抬腿想蹬上那辆自行车都失败了。过去一看,原来是钢琴家老史。他呜咽地说,蹬了一天,实在蹬不动了。我抱住他,紧紧地抱住他。对了,记得作曲家憨憨吗?别跟我提谭盾千万别提,天下有几个谭盾!憨憨住的房间顶多有洗手间那么大。我带个盒饭去看他,他光脚躺在床上正在听瓦格纳的‘漂泊的荷兰人’。看我进来就瞪大眼睛,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在盯着我手中的盒饭。还有还有,女诗人雨佳,记得吗?到餐馆儿做带位,十二点进去,十二点半就被赶出来。‘这是第十一次了。’她在风中抽泣,肩膀不住颤抖。没错,我们需要哭泣,好想哭泣。

但即便如此无论怎样,不甘寂寞的本性却一次次拯救着我们。 只要睡上一觉洗个烫烫的热水澡,再在喷头下来几句‘弄臣’中明亮的咏叹调,米米米扫发瑞,瑞瑞瑞法米捣,就又是一条好汉。我们被理想支撑着,被未来诱惑着,被彼此间半疯半傻的巨大共鸣浸润着,我们的灵魂从未放弃和改变。一架钢琴旁,你情不自禁地弹出一首歌曲,叟米发叟叟发拉拉叟米,叟米发叟叟发拉拉叟米。马上,我们立刻不约而同跟着你的琴声唱出来,

‘同志加入我们的小队,

我们攀登高高的山岭,

那里有我们驻地和营房,

我们是,游击队之鹰。’

不行不行,这是三重唱,别亵渎艺术好不好。 来,你唱一声部,你来第二,我唱三声部,再来再来。于是,琴声又起,流畅的旋律几乎把少年时光翻个底儿朝天,湿润的土地,炎热的夏天,安静的下午,好多小秘密的秋日黄昏。不管你当时在哪儿,我们曾共享锦瑟风华,在不同屋檐下同唱一首歌。同志们加入我们的小队,我们攀登高高的山岭。我们同是如此投入地涌进每一丝美好,一丝丝一环环,像把螺丝钉拧进扣里,把生命溶进感动里。此刻的优美和声不就是证明吗?雨佳好像又哭了,低下了头。怎么了雨佳,难道第十二次了吗?她笑起来,女人含泪的微笑永远是最美的。去你的,是你们唱得太好了,我从没听过这么感人的男小合。那要不要喊乌拉,当然是小声的?画家何岭装得一本正经。‘乌拉’ ,哈哈哈哈。

不知何时开始,每当激动时刻我们都会唱起这支歌。在电影演员苗苗家后院烤肉时,排骨都冒烟了,哈,跃上葱笼四百旋,可我们绝对不会停下来,那里有我们驻地和营房,我们是,游击队之鹰。嗨,排骨烤好了,不过就是,别翻,你就吃这边吧,好消化。 猎人山上那个滑雪冬日,我们风驰电掣般赶过去,把陷在雪窝里笨笨的何岭救出来。当把他像麻袋一样卸在长椅上时,他如梦初醒地问道,我们现在该干啥?去去去,你少来,又要喊乌拉,烦不烦。他神经质地把双手伸向空中,苍天啊,我说喊乌拉了吗?说了吗?冬日残阳染红我们的身影,山谷竟如此宁静,只有我们的歌声悠悠回荡。同志们加入我们的小队,我们攀登高高的山岭。更忘不了作曲家肖冬,妻子巧莎刚和他分手。他突然要一个人去法国,大家在机场相聚。相信吗,我认识她时她才十三岁。臭老美就一顿饭,不就是四季餐厅吗。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肖冬说话总情不自禁落入鲜明的节奏中,像在唱话。 我们安抚他劝他,情景很像父亲亚芒和阿佛莱德的深情对唱。 情感之事就像尼亚加拉瀑布的水,是在毁灭和再生中永恒的。也好,背着你高傲沉重的灵魂,去走走吧。我们谁又逃得掉,怕只是早晚而已。看飞机巨大的机头正缓缓闪动,像一把反光伞,把前方虚拟得一片洁白。我们又一次轻轻哼起同志们加入我们的小队,只是听上去好沧桑好遥远。

生命是一次漫长的旅行,她总被离别时刻一次次记载下来。 每个离别就像深秋的树叶,又落了一片。难怪古人创造出飘零这个词,一飘就孤单,真是既形像又伤感。当最后一片叶子也落了,不,我不去想最后一片。此时我心里依然枝繁叶茂。我记着你,你一定也记着我,用仅仅属于我们自己的歌声,语言,眼神,甚至气味,编织起一个绝对美好快乐也是绝对幻觉的世界。等等,幻觉,真的是幻觉吗?

很多年后的一个晚上,我突然接到个电话。 拿起话筒没有声音,我不住哈喽哈喽,可对方就不说话。我听到他的呼吸和笑声依稀熟悉,刚想再问,只听歌声已徐徐响起,同志们加入我们的小队,我们攀登高高的山岭。

你,你你你,你小子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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