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是宗教」的進一步說明(七.完結篇)


我們有幸處在當代,可獲考古資料、地下文獻、傳世文獻三重證據,從夏商周三代起一直看下來,明白貫串中華文明中的那「禮」,應該是個以禮為教的宗教。孔孟思想,承三代禮教,故儒家亦為儒教,是儒家在教化與政治思想之外,宗教實踐之一面,乃為禮教慧命之所寄。
可惜這儒教自漢代起屢遭媚權儒生的竄改,面目全非。宋明理學一度復興儒學,恢復儒之為教的本然,但明清二代專制,迅速既包攬儒教為統治工具于外,又拿功名利祿腐化儒教于內,所以最後這幾百年,看到的是一走樣的儒教,甚至是一吃人的禮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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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是人性的桎梏嗎?》 吮露鶴

如要問孔、孟,「天理」自在人心,毋煩你存或不存它;「人慾」生之已然,毋必你去或不去它。「存天理去人慾」這問題,在孔孟那裡,可以說是根本未見存在的。孔孟之道,是個天、命、仁之教,在己在心,作為實踐經驗的中軸,以超越又內在的宗教精神,下學上達,縱貫個人生命,護住現實生活,橫向發顯,在社會則分別成就文教、政教。從孔子到孟子,由仁揭示當下之命,體證並遙契在上之天,心證身驗之天命,亦即超越的天命。孔、孟言天,雖不能說絕對無自然天和義理天的味道,然從「天生德於予」到「存心養性所以事天」為一貫,天之基本,不離超越之天,如只屬純粹的自然天和義理天,難以達至孔孟這樣一種價值肯定,啟動應然實踐。但孔子之後,到荀子手上,天改造成為義理天的性格,道家的天,則是自然天。荀子、老子、莊子所說的天,人如硬要讀成超越天,總是怪怪的。除非以孔孟的儒家立場整體照察荀子,從義理天說到底,或也可以不自絕于超越之天;或拿後出之道教語言背景去解釋老莊,把自然天再重新領會,可變為超越天。

純粹義理天、自然天笼罩下之人生,可以沒有道德悲情,更不必要宗教虔诚。禮義客觀,理所當然,善屬人為,人為即「偽」,只管去做,便算圓滿。可惜久之因循不自覺,禮文可成虛文。偽可成虛偽,內無其實,仍死要面子,荀子善義之「偽」,成為貶義「虛偽」之「偽」,「虛偽」變了現代中文「偽」的根本義。人為善,君子是持久為善之人,所以「君子」也變了「偽君子」。有獨立性格的人,看不起這一類的「偽君子」,故說「寧做真小人,莫為偽君子」。這樣感慨的人一旦多了,連沒有獨立人格的也跟著起哄,果然去做真小人,以真小人才是真性情,真君子都是偽君子,仁義道德說不得,一說即偽,成為笑柄。好壞不分,善惡顛倒,社會混濁,老莊之徒無勞糾纏義理對錯,也不麻煩義理天,只歸諸自然天,排遣是非,泯絕對偶,平齊萬物,把玩光景,竟也好像無往不中,有自得之趣。深獲韓申之旨的君王、士夫,則架起禮教的門面,拿著禮義正理,握緊禮法刑名,暗中又復巧取道流無為實無不為的一套方術充當權術,援法、引道以入禮,回擊對抗禮教的反社會逆流。故此見兩漢以後,禮教基本就是這樣一種的禮教,離開先秦的禮教甚遠。漢儒的禮教,其要義取之自然天與義理天,命與仁皆為外在的義理,最多因為附會上讖緯迷信,使義理與自然,對人們施加多一層心理約束,但仍不是孔孟所承的超越天,更不是那付之踐履,而終歸證成,赫赫在上並明明在下,既超越又內在的天。

禮由不成文的生活實踐,歷三代因革,變為成文的禮,是宗教也是文教政教。孔子殷裔,以商質融攝周文,悟出禮之親親、尊尊、尚賢,必反求諸己,方可正其德。因行天命仁的無言之教,發展禮的宗教,以仁為綱,行仁由己,推己及人,廣佈文教政教,利用厚生,而終歸之人。禮的宗教部分,周掌諸禮官,為周宗伯六官之一,漢代則為太常九卿之一,隋唐乃為禮部六部之一。宗教的禮,隨著文教政教的擴張,所佔禮的份量比例減縮,還是其次,自兩漢而下,孔子推己及人下學上達之教式微,剩下的只是一個三綱五常的形式,與五行讖緯的迷信合流的儒教。不過即使是形式或迷信的禮教,也不一定只有負面作用,因禮之本身,原有實踐的合理性,在社會裡仍可發揮某程度的影響。《禮記.祭法》云:「...夏後氏亦禘黃帝而郊鯀,祖顓頊而宗禹。殷人禘嚳而郊冥,祖契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三代禘、效這些祭祀的對象,根據其人對本族本邦之功德而訂入祭譜,非全依自然血緣,當中隱含報本返始、慎終追遠之道德敬意原則。遠始皆祖,以祖配天,侍奉禮拜,如真心致禮,由外而內,也未必不啟露一篤敬虔诚之宗教情懷。

禮樂本屬于儀文之事,看似外在,然而「樂者為同,禮者為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禮記.樂記》)「禮之于正國也,猶衡之于輕重也,繩墨之于曲直也,規矩之于方圓也。」(《禮記.經解》)禮之教化也微,其止邪卻于未形,外在的禮教,多少作為一個準宗教傳統,化民成俗,敦厚民風,仍一直起著若干積極作用。士大夫或會虛偽拿著禮教幌子你虞我詐,說歸說做還做,然老百姓不懂你義理天自然天甚麼的概念,仁義內在外在對他們也全無意義,大家做人,只知道善惡分明,最要緊的是本著天地良心。社會基層,沒有士夫那類「修養」,土氣自私,發作起來乃成刁民,然真诚起來,又令人感動!禮失求諸野,這是中國社會現實。現代知識人,喜歡把封建社會鞭撻再鞭撻,吃人禮教揭發再揭發,可怎樣都無法說明像這樣「糟糕」「醬缸」的中國文化,何以延綿至今,炎黃子孫賴以不亡的秘密。回到本心,事天事人,並不需要太多知識,三歲小童,愚夫村婦,都能體會,孔孟無言之教,沒甚麼大道理,藉著禮俗,深入民間,乃為中華文化的真慧命。

禮教在民間,日用而不自知,然久之缺乏反省,形式與迷信的問題沒有解決,自然要流弊叢生,出現難處。尤其生逢衰世,徒有形式的約束及迷信的蠱惑,禮云禮云非但不管用,反而益加自暴其短,規條束縛,疑神疑鬼,人生平添痛苦。魏晉南北朝,印土佛教的涅槃寂靜,和中土道教的與道合真,解放心靈,堅定信念,更顯出生命力量,漸為社會接受。儒教不甘示弱,排斥佛、道,三教又互相抨擊。自隋入唐治世,帝王政策大多三教並用,三教轉而獻媚邀寵,爭論彼此之先後主次、優劣長短。外來的佛教為了立足中土,不能不增加忠孝道德的內容。道教求發展爭雄,未免參考佛理教義,模仿修行儀軌。宋儒辟佛,實則出入釋老,融攝禪莊。社會上三教鼎立,宗教上三教相斥,思想上三教互滲,三教既存異又趨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宋明清的儒教復興,依舊擔當起作為社會基本規範的責任。這一以道德教化面目出現的新儒教,比兩漢儒教,更富世俗形態,其注重事理心性的一面,扭轉徒有外在形式的傾向,減少依重迷信命运的心理,多不無對治舊儒病態之教的作用。惜明清專制日甚一日,政、教不分,德、教相混,權力运作的一套玩意兒,公然入主儒教。一時之間,孔孟風光,儒生優越,實則學絕道喪。那本來應是由內達外自發的「克己」,變作從外而內「滅人慾」的訓令;下學上達的「復禮」,乃赤裸裸成以上壓下「存天理」的教條。原本的禮教「為仁由己」,竟充斥著他律的框框條條規規矩矩,桎梏人性,動輒以理殺人,乃為吃人的禮教。

周孔的禮教,禮樂為教,敬德盡倫,既非神道立教,也不標榜宗義。其教橫向佈為文教與政教,縱向貫之以宗教,一縱一橫,十字打開,可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天下開太平之教。禮教之質,乃在踐行無言之教,下學上達,遙契昊天,證成天命,體現仁道。此一終極關懷呈現的生命境界,诚如《易.繫辭》所謂:「樂天知命,故不憂」;又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禮之成「教」,蓋因「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它「存乎德行」,未墮迷信自利;「不言而信」,而非只事哲學思辨;「默而成之」,甚至不是單憑把持信仰,而是實踐之教,透出信仰之宗,乃為真宗教。

此一先秦周孔的禮教,至兩漢歧出,走向一經學的儒教,迷信化、學術化、教條化。宋明理學的儒教,先後有伊川「用敬致知」,朱子「涵養察識」,陸象山「尊德性」,王陽明「致良知」,返回禮教之質,重振孔孟之道,禮教更人性化、社會化、生活化,開一代之新風氣。明太祖規定非孔孟之書不讀,文人重為四民之首;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科舉八股制義,為仁由己的實踐工夫,竟成為競逐功名富貴的知識資本。清代滿人入主,仿效明代制藝愚民,一格律,一家言,消磨人材,防止人智進步,民族卑鄙化,社會庸俗化,生活功利化。長達二三千年的禮教,有周孔之禮教、兩漢經學的禮教、宋明理學的禮教和這個明清八股的禮教之別,不應該一聽見人提起禮教,就一口咬定必是「吃人的禮教」。正像耶穌教,在歷史的長河裡,也曾先後出現過好幾個不同意義的「基督教」。過去曾用Christianism、Christendom、Christianity,都是基督教。二世紀初曾用過Christianism,即基督主義,是標榜基督信仰、基督教義的基督教,乃為一漸行學術化教條化的基督教。十二世紀改作Christendom,是基督國度,泛指基督教界,是基督徒全體領域、基督信仰整體狀況的基督教,為一個社會化、生活化的基督教。至十四世紀才出現Christianity,是指基督信仰之質,強調基督徒之精神性格,轉為一個歷史化、神學化的基督教。原本是卑微的拿撒勒人耶穌之教,百年間竟成了基督主義之耶教,變身雄辯滔滔的宗教,漸形成全備敘述grand narratives的封閉性,自居正確、絕對、完美。再過一千年,基督教界之耶教,教權凌駕一切,大至政治、法律、經濟、教育、學術,無不要予包攬,小至欲望、感情、思想、良知,皆企圖監控。迄文藝復興「人的醒覺」胎動,基督信仰之耶教,開始獨立思考歷史,批判反省神學,由其教之外圍、邊緣以至中心,突起改革,重新定義基督主義的教理,撼動基督教界的建制。五百年來的基督教,雖仍帶著自身傳統的積習與面對現代的困難,但因出現這一種省思的動力,使之得以與時俱進,允為當代的第一大教。

禮教在中土,前後也出現過類似的教理之教、教權之教、省思之教。只不過在兩漢教理之教後,宋明的省思之教很快被明清由政權主導的教權之教淹沒,不像西方中世的教權之教因有省思之教的不斷抗衡,使基督教日漸走上較合理的發展之途了。在西方,只見不明白事理的,才會把文化中的流弊,概都歸罪基督教。可惜回到我們中國,直到今天知識分子裡面,無原無故不分青紅皂白跳出來攻擊禮教的,為數竟還不少。當我們看到目前現代化國家,它們是怎樣珍而重之納其精神傳統于其歷史進程時,反觀我們社會精英,卻拼命跟祖宗過不去,這是多麼令人迷茫,愁悵,又心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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