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报道世界文学动态多年,每每提心吊胆,最怕一失足酿成门修斯、常凯申或赫尔珍之误,从此无颜混迹江湖,故特备多语种之人名、地名、机构名、绰号名、武器装备名词典十数本,又自行整理汉学家西名与中文名对照表,随时备查。
译文之中,名称之误往往最为惹眼。有心人通常不必核对原文,亦知译者斤两。所以若要衡量译文水平,粗看其中译名称,已可知七八也。
有时译者的确力不能逮。如“文革”年间,中西交流停顿,学术研究萧条,翻译家一如井底蛙儿,独守针孔天空,虽通莎翁著作三万词,却对当代域外生活一无所知,此时弄起翻译来,难免不抓耳挠腮。
中译威廉·曼彻斯特著四卷本、皇皇1850页的《光荣与梦想》出版于1978年,译者署名“广州外国语学院美英问题研究室翻译组”,朔望、董乐山、关在汉三人校订。在下当年捧读此书,深为其译文之美折服,如“9月过去,10月已到,白天变短,黑夜漫漫。超级市场里开始有苹果汁出售,孩子们挖空南瓜,制作鬼脸灯笼。初霜才现,候雁南飞,鹑鸟和檐燕接着也随之南去。松鼠开始把橡树子储备过冬。杜鲁门的专列还在来往奔驰。”
不过书中有些名词,也让我暗生后辈之乐,如“疲沓的一代”、“摇曳音乐”、“冷藏箱”、“空气调节器”、“玛丽琳·门罗”、“马龙·布兰多”、“博普音乐”、“斯特兰奇勒夫博士”、“甘地的萨加罗哈思想”,想来是今日大众耳熟能详的垮掉的一代、摇滚乐、冰箱、空调、梦露、白兰度、流行乐、奇爱博士、非暴力不合作主义(Satyagraha)。我之所以有此一乐,盖因从中得见历史的秘密,时代的波折。
前辈翻译家们却深知其中之苦。我藏有一书:1984年版、董乐山、刘炳章编《英汉美国社会知识小辞典》(新华出版社)。在序言中,董公感叹后“文革”时代社会而非语言知识的贫乏,特别提到译校纵述四十年美国当代史之《光荣与梦想》的苦恼:“我在校订过程中,对于前二十年所出现的情况,还凭一些‘老底’可以勉强对付,可是对于后二十年所出现的问题,由于正好是中美关系断绝、没有任何接触的二十年,就深感心余力绌了。”
在前互联网时代,没有Wiki,亦无G oogle,董、刘二公全赖手工,在图书馆中遍查美报美刊,遇到新名词便记下来,再去核实词意,陈述背景,其辛苦十足令人感佩。所收词条,如“一家一只鸡”,“范妮大婶”、“熨斗大楼”、“新英格兰煮肉”,当然琐细,却往往切中译者火烧眉毛之痛。
我自己有一例。有位名叫LisaSee的华裔女作家,大陆译“邝丽莎”,台湾译“冯丽莎”,哪个对呢?
See女士祖籍广东,仅余八分之一中国血统,而“邝”和“冯”的广东话发音都与See音相去甚远,但我们知道,1995年她出了第一本书《在金山上》(On Gold Mountain),讲先祖从广东赴美做华工的历史。从中可知她曾曾爷爷叫Fong Dun Shung,曾爷爷叫Fong See,显然其家族姓氏为Fong。
查邝姓起源,乃南海方姓一支,大概乡音与“邝”相仿,当初才有此变动。果如此,则美语音译为Fong,大抵不错。
台山、南海一带,邝氏是大族,也是美国十九世纪加州华侨的大姓,冯姓反而稀见。又查,中国新闻网2001年5月25日刊出过一条发自华盛顿的短讯:《邝丽莎获美华妇女会最佳母亲奖》,提及其曾祖“邝泗”,应该就是我们前面说的Fong See。
据《在金山上》所述,邝泗在家中五子中行四,因此得名。他1870年赴美,因移民官不识中国人姓前名后之规,填表时误作See姓。邝泗也便将错就错,从此后代归于See氏之下。到了丽莎的爸爸,则大名为R ichardSee,这便是LisaSee英文姓氏的来源。
所以,“冯丽莎”不对,“邝丽莎”正确,“丽莎·泗”亦可。
稿源:[南方都市报] by 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