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喝高了以后就有这点好处。周围的一切都暖洋洋、粉嘟嘟、迷蒙蒙起来,像是被添加上
了photoshop的暖色朦胧滤镜。如果说自己有什么感觉,那就是一种无以名之的痛快淋
漓的潇洒感。
――杯子又空了,我顺手抄起筷子,敲敲杯沿,自我感觉这剖丝最不济也得是令狐冲挥
舞独孤九剑的水平。
师父在发呆中,尚之圣也在发呆中。唯有嫦娥姑娘,面露恨铁不成钢的愤怒,狠狠地给
我倾了一注酒水,“喝吧喝吧喝死你!”
“喝杯酒罢了,姐姐缘何愤恚?”我大奇。
“什么什么!喝杯酒――罢――了――?”嫦娥杏眼圆睁,柳眉倒竖,“你这叫牛饮!
知道不!庸俗的人们啊,为什么,为什么!即使我逃到月亮上,仍然不免要见到这些没
品位的俗人!苍天啊――”
我登时从自我感觉良好的神坛跌落。赶紧把杯子里的酒都倒了。“姐姐!姐姐慢哭!你
告诉我吧,该怎么喝酒才是正确的?你兄弟粗拙,愿姐姐有以教我。”
“听着!兰姆,要配毡酒和汤力水;纯白轩尼诗要加苏打水;龙舌兰须配柠檬和盐;至
于伏特加,哦,那让人联想到一片苍凉的西伯利亚的伏特加,喝的时候,一定要泡一根
野牛草在杯子里。”
“姐姐教训的是。除了喝酒,兄弟我对姐姐的整个人生情调都是很敬仰的,姐姐能不能
再拨冗点拨兄弟一二?要求不高,就给俺说说――平时该读什么书,吃什么东西,有什
么的行为,才能成为一个像姐姐那样高雅的人?”
“我虽不是世上最高雅的人,大约当你的老师还当得过,”嫦娥高兴起来,拉拉椅子,
向我凑近了些,“看在你虚心向学、又不是朽木不可雕的份儿上……,嗯,先说这个,
你,吸烟吗?”
“不吸。”
“连烟都不吸,我们怎么开始呀!”
“以前吸,戒了。没辙,米国那疙瘩俗,姐姐你也不是不知道。抽烟的净女的,男的好
这口净挨白眼儿。”
“谁让你到群众中去吸啦!傻兄弟,小资吸烟仅限于如下场合:独自等车的、夜色弥漫
的街头,深夜电脑前的冥想――佐以咖啡更佳,凌晨、对远方的他――或她――思念之
胃痛时分,灯光昏暗的法国梧桐树下……”
“哦……”我恍然如有所悟。
“吸烟的姿势,”嫦娥抄起一只筷子做示范,“以中指食指前三分之一处夹烟为最佳,
吐烟姿势一定要优雅迷人,永远不要――吐烟圈!点烟,记得!用火柴!实在不得,退
而求其次,用‘zippo’打火机,永远不要――使用一次性打火机!至于抽烟的品牌―
―”
我迅速地接上,“总之,红双喜是不行的。”
“好聪明的孩子!Bien Garçon!”嫦娥喜气洋洋,“来吧,几个脑筋急转弯题
。预备,听好了啊――旅游:中国境内,你去哪里?”
“拉萨!”
“答对了!旅游:法国境内,你去哪里?”
“普罗旺斯。”我看着她期待解释的目光,“而非巴黎――因为、因为……你不需要喧
嚣的红尘,却只想在南部,一个被薰衣草的紫色所包裹的小镇,死在爱情的怀抱中。”
“答对了。美国退伍军人节,感恩节,五一劳动节,你过那个节?”
“五一劳动节!”
“原因?”
“生为小资,你必须表现出对粗糙的美国文化的强烈鄙视。”
“答对了。下一个:你有一个相爱的女朋友,你们俩未能终成眷属,为什么?”
“姐姐,这题怎么也得给两个都算对的选项吧?”
“好吧,两个就两个。”
“答案一:我出车祸得了失忆症;答案二: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完全正确!瞧!什么叫一点就通!什么叫天生的小资素质!”嫦娥站起来,摊开两手
,不停抖动,欣喜若狂地向从呆想中逐渐回过味来的师父和尚之圣两人感喟。
“得得,嫦姑娘,”尚之圣说,“回头有的是时间,你慢慢调教这傻小子不迟。将最后
的一点悬念给俺们抖了吧,你――不,您――到底是怎么来的月亮?”
师父双手掸掸袍袖,也正襟危坐,竖耳侧听。
“那个晚上,”嫦娥坐了下来,轻轻皱起了眉头,神情辽远,思绪仿佛飞到一万年之外
,“在那个人去楼空、漏下四鼓、长夜漫漫、不能睡眠的晚上,耳听窗外的秋风萧瑟,
眼见床前的明月皎洁,我凄然地看着这个人去楼空的家,时间在漏下四鼓,啊,如此的
长夜漫漫,可是我不能睡眠……”
“好了好了,这些舞台布景我们已经知道了……”
“我拿起了我心爱的作家、小资精神领袖庄下秋木的一本小说――《跳!跳!跳!》,
百无聊赖地读了下去。”
“就听说该小日本在北欧一国家当伐木工人时候写的一本回忆录挺招群众待见的,没听
说什么什么跳啊蹦的!”我不解地问。
“嘘――嗤――!”另外两名听众厌恶地“嘘”着我,要我噤声。
“在第一章,作者回味曾经交往的一位女友。所有涉及到月球的字句,计有如下这些――
我眼望雨帘,试想自己置身何处,试想何人为我哭泣。那恍惚是极其、极其遥远世界里
的事情,简直像是发生在月球或其他什么地方。
而她却不管这些,只是同我睡觉。每个月两回或三回,如此而已。在她心目中,我怕是
月球人或什么人。‘嗯,你不再返回月球了?’她一边哧哧笑着,一边赤条条地凑上身
子,把乳房紧贴在我的腹侧。黎明前的时间里我们常常如此交谈。
‘不是说和你在一起感到心烦,只是恍惚觉得空气变得稀薄起来,简直像在月球上似的
。’
‘去和月球上的女人结婚,生个神气活现的月球人儿子。’她温柔地说。
天快亮时,我独自呆呆望着月亮,心想这要到什么时候为止呢?不久我还将在什么地方
同其他女子萍水相逢吧?并且仍将像行星那样自然而然地相互吸引,仍将渺茫地期待奇
迹,仍将消耗时间,磨损心灵,分道扬镳。”
她说完这些,忽然停滞,没加一句置评,也没有一言解释。余音缈缈,回荡在寂寞的舞
台,终于,连余音也消失了,寂寞归于寂寞。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甚至没有人呼吸。“静海”的静,此时如同一个投缳者最后清
醒时分所感受到的脖颈上的绳索,有一种绝望而窒息的份量。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几万年,我听到自己清清喉咙,“姐姐刚才说,这本书的名字,叫
《跳!跳!跳!》?”
“是的。”
“姐姐是在哪里读此书?”
“我家的沙发上――布艺转角沙发,宜家买的!”
“不用解释,关于姐姐家里的家具从哪里买,我绝对、绝对、不作第二家想。您一定还
有一盏水晶台灯,是铁芙尼出品,”我疲倦地摆摆手,“要说的不是这些。想问的是,
姐姐……可曾做了什么……动作?在……离开沙发之后……?”
嫦娥眯起眼睛,微笑从眼角透出,她放松地往后一倚,身体险些悬了空,不由丧门着脸
怪叫道:“靠!一万多年了,老吴那颗桂花树还没砍下来!跟他说了多少遍!一个沙发
都捣鼓不出来!至今还坐着这个没靠背的石头圆墩子,他妈的晦气!”
“跳!跳!跳!……”师父嘴里咂摸着这几个字,狐疑地看着嫦娥。
“别费神猜啦!”我心里骂道:怎么那么不开窍。我站了起来,从桌面上捞起一只吃空
了盘子,抱在手中,从桌子旁退开一步,“喏,这,就是那本小说,俺姐姐手里抱着它
,心里想着她的日本偶像――庄……,就是那谁!那北欧的伐木工人!然后,一、二、
三,嗖!她就是这样上来的!”――我比划着连跳三次,“对吧姐姐?”
“事情就是这样的。en effet。”嫦娥终于承认了,“我知道这听起来与你们所知道
cliché很不相同,我也知道这是非常déplorable,mais…..”
“喂喂!”尚之圣抗议,“在座的没人懂法语!”
“相较于法语美丽如丝绸般的语感,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糙口简直就是……,简
直就是——金刚砂牌卫生纸!”嫦娥大为沮丧,口不择言地说。
“姐姐,其实你根本不必那么劳师远征,”我忽然有个想法,“你知道吗?其实除了月
亮,还有个地方你完全可以去。”
“我知道,”师父说,“魁北克。”
“魁北克双语呀,你想拿金刚砂牌卫生纸恶心死俺姐姐吗?我说的是北非的阿尔及利亚
。嘿,姐,别看人家皮肤黑,戴头巾,没准儿体味冲脑门子,可是要论那一口阿拉伯味
儿的法语,绝对不带打磕倍儿的。”
“得啦,别跟嫦姑娘开那些不着四六的玩笑了。咱们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故事也听了
,时候不早了,还得赶回去,趁着还有时间,不如让嫦姑娘带我们……四处参观参观?”
“参观?当然没有问题!”嫦娥说。我们三人欣喜地互相对望一眼,“不过到时间了啊
!”
“到什么时间了?”
“我的瑜珈时间啊。你们难道不晓得?”
“我们……”大家都语塞,“你做瑜珈?”
“你以为哪?你们在地球上,在那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的宁静夜晚,你们抬眼望去,看
到明月皎洁,琼楼玉宇,桂花婆娑,婵娟起舞,忽然,一片浮云飘来,天昏地暗――那
就是我该做瑜珈了。”
“哇,真的?那么天狗吃月亮是什么情况?”尚之圣问。
嫦娥暧昧地笑笑,脸有点红。“啊,真的到时间了,失陪!”
她说完这话,原地坐了下来,闭起双眼,双手向后打开,慢慢抓住双脚。吸气,屏住呼
吸,以腹部为支撑点,将腿、头、胸慢慢向上抬起。她已经完全进入状态。
“怎么办?”剩下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师父先表态,“贫道想再去看看阿姆斯特朗和奥尔德林的大脚丫子印。贫道对阿姆斯特
朗的崇拜那就别提了!嘿,‘祝你好运!高斯基先生!’无量天尊!这简直太酷啦!”
“您老到底是说阿姆斯特朗还是高斯基?”尚之圣在一边不明白。
“废话,当然是高斯基!”师父很鄙夷对方转不过弯子来,“阿姆斯特朗上了月亮,高
斯基太太还有什么可推托的?高斯基这下美死啦!去看一眼阿姆斯特朗的脚印,以后准
保交到高斯基的好运!”
“我也去!”尚之圣急不可耐地说。
他俩雀跃着走了。
我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坐在地下、广舒玉臂、轻扭蛇腰的、禅定中的嫦娥姐姐,想到另
一位善舞而体态丰肥的著名网络姐姐,摇摇头,慢慢地从这一桌残筵旁踱开,踱开去,
慢慢走向另外一串我所不能预知的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