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竹马青梅(2)

高山流水遇知音,从此为你乱弹琴.痴人说梦逢知傻,有空为你胡乱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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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岑今觉得不管卢家是不是她未来的亲家,眼下都是她的“仇家”。说“仇家”可能过分了一点,但如果让她说句心里话,她真心希望卢正刚赶快读完统计硕士,在外地找个工作,全家都从 A 大搬走。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如果女儿学校就她女儿一个华人小孩,她的压力就不会那么大。不说整个学校就她女儿一个华人小孩,哪怕是女儿那个年级或者那个班只她女儿一个华人小孩,她都不会有这么大的心理压力。

但现在有这么一个 Lewis 竖在那里,各科成绩都比女儿好,期末学校开颁奖大会,两个妈妈照例坐在一起。学校的奖项也真是多,各门功课得 A 的,各门功课得 B 以上的,各科老师选出的单科奖,赞助单位挑选的杰出奖,参加各类比赛的优胜者,为社区服务最多的志愿者,等等,等等,不知道有多少奖项,每个奖项都在大会上公开颁奖。

岑今听见“ Lewis Lu ”的名字不断被叫响,看见卢家那小子顶着个扁平脑袋不断跑上台去领奖,而小今的名字没响几回,心里无限失落。

颁奖会结束后,两个孩子都跑到妈妈跟前来, Lewis 把手里一大把奖状往妈妈手里一塞,就跟一群孩子跑开玩耍去了,而小今手里只有一两张奖状,认识的人也不多,哪也没去,还是跟妈妈腻在一起。

Lewis 的妈妈建议说:“ Petal ,你也跟 Lewis 他们一起去玩呀,别老跟着妈妈。”

女儿不肯去,岑今也很烦 Lewis 的妈妈,很想跟女儿躲一边去。

她知道女儿已经很尽力了,女儿刚来美国不久,语言不熟悉,不可能跟卢家小子那种学龄前就来美国的孩子比,但她脸上仍然很挂不住,有点讪讪的。不知情的人,只看见两个妈妈手里拿的奖状数不一样,她总不能逢人就解释:我女儿是后出国的呀, Lewis 是先出国的呀,他的英语应该好一些呀,英语好其他课程自然就好一些呀。

从那之后,她就很怵跟卢家打交道,能躲就躲,能逃就逃。但 Lewis 的妈妈还是那么热情,不管学校什么活动,都要叫上她一起参加,躲都躲不掉。

岑今看过一个美国电视剧,写的是一个 cheer leader (啦啦队员)的妈妈,因为女儿在竞争啦啦队员位置的时候,败给另一个女孩,这个妈妈就把那个女孩谋杀了。

据说那个电视剧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她看过之后,当然很同情那个被谋杀的女孩,但她也能理解那个杀人犯妈妈的心情,自己的孩子比不过人家的孩子,那口气真是很难咽下去。她当然不会干出杀人害命的事来,但她真心希望卢正刚一家能搬到别的城市去,或者她能搬到别的城市去。

她发现美国家长比较随和,不光是不爱过问别人家的事,对自己的孩子也很宽松。她那时每天早上送女儿到校车点去乘车,总能碰到一对美国夫妇,那对美国夫妇有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两个人都跟小今在一个年级。

她所在的 B 州很奇怪,孩子越小,校车来得越早,小学生的校车早上六点多钟就来了,而中学生的校车七点多钟才来,高中生的校车要到八点钟左右才来。听人解释,说这样安排的原因是小孩子需要父母照顾起居,而父母八九点钟就得上班,所以让他们早早地把孩子送上校车了,自己好去上班。而那些大孩子就不用父母照顾起居了,等父母走了再上学也行。

她住的地方离校车点还有点远,所以她每天早上送女儿去坐校车,那对美国夫妇的住处离校车点很近,基本就在自家门前,但那对夫妇还是每天早上送孩子上校车,两夫妇都到场,让她很羡慕。

等车的时候,她经常跟那对夫妇聊天,有时忍不住会问问那对双胞胎上没上 gifted class 之类。

那对夫妇很惊异地问:“ Why would they want to get into gifted class ? They prefer to work at their own pace. (他们干嘛要到资优班去?他们愿意按照自己的进度学习)”

她真恨不得所有家长都持这个态度,那她就没那么大压力了。但卢家非常在意进不进 gifted class 之类的事,不仅在意自己的孩子进不进 gifted class ,还在意她家的小今进不进 gifted class ,总在她耳边念叨,搞得她心情十分郁闷。

她没法像美国人那样,看到孩子按自己的 pace 学习就很开心,她的血管里流的是中国人的血,既然是中国人,就不得不按别人的 pace 学习。

她先从 ESL ( English as a Second Language ,为外国人开的英语课)下手。女儿学校的 ESL ,不是课余时间为孩子补英语,而是在上课时间让你丢下某门课不上,去上 ESL 。女儿来美国后的第一学期,是在别人上西班牙语课的时候,去上 ESL 。她知道后,有点意见,但也没办法,因为女儿刚来,不补英语不行,西班牙语丢就丢了吧,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到了第二学期, ESL 是在 Social Studies (社会研究)课的时候上。不仅如此,岑今还从女儿口中得知, ESL 的老师这学期上的内容跟上学期一样,因为新来了一些外国孩子,老师全部从头讲起,有时老师什么也不讲,让小今辅导那些刚来美国的外国孩子。

这让她难以接受,小学的 Social Studies 是一门很主要的课,那学习刚好在讲美国历史,老师不让小今上 Social Studies ,却把时间花在学一些小今已经学会了的英语单词上,那不是浪费时间吗?要说学语言,上 Social Studies 课可能更利于学语言,老师整堂课说英语,课本也是英文,那不是比在 ESL 能学到更多英语吗?

她不想得罪老师,但更怕 Lewis 的妈妈嘲笑她女儿还在上 ESL ,于是狠了狠心,跑到学校去,要求退出 ESL 班。

ESL 的老师开始不同意,但岑今指出老师总让小今辅导新来的外国孩子,而这本该是老师自己的职责。老师有点慌了,同意让小今从 ESL 班毕业,回到原班去上 Social Studies 。

岑今怕女儿退出 ESL 班会影响女儿学英语,又怕女儿跟不上 Social Studies 课的进程,只好自己先把 Social Studies 课学一遍,然后辅导女儿,两母女可真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了。

正当小今各方面都快赶上卢家小子的时候,卢正刚在遥远的 C 州找了个肥缺,工资有目前工资的两倍,准备马上举家搬迁。

Lewis 的妈妈高兴得不得了,逢人就吹自己的老公找了个多么赚钱的工作,还专门请岑今等一大帮朋友过去吃饭,特地嘱咐各家孩子都带上溜冰鞋,说他们楼房四周是水泥地,孩子们可以绕着楼房溜旱冰。

这可将了岑今一军,因为小今没溜冰鞋,也不会溜冰。她早就看到很多小孩子在门外水泥地上溜旱冰,穿的是那种像靴子一样的溜冰鞋,而不是她从前在国内穿过的那种铁板子溜冰鞋,那种溜冰鞋就是一块铁板子下焊着四个轮子,用绳子绑在脚上就算是溜冰鞋。

她也曾想给小今买双溜冰鞋,但娘儿俩跑到商店一看,一双溜冰鞋要六十多美元,那时她还在读博士,娘俩每个月就靠她那点 RA ( research assistant ,助研)工资度日,哪里有闲钱买六十多美元一双的溜冰鞋?

小今从小就很懂事,从来不问她要这要那,每次出去买衣服,小今总是先翻开价格牌看看,超过十美元的,就说:“太贵了,不买”。

她看得心疼,但她只有那个经济能力,也只能心疼而已。

这次她豁出去了,怎么也得给女儿买双溜冰鞋,不能让女儿去了卢家,却只能眼巴巴地站在一边,看那些孩子溜冰。卢家快搬走了,这个面子不要回来,就再没机会要回来了。

她带女儿去了商店,女儿一看价格,照例说:“太贵了,不买。”

但她坚持要买,最后终于买了,女儿很高兴,回到家就穿上溜冰鞋,扶着墙壁,在走廊上溜来溜去,很快就能放手溜了。

在卢家聚会的那天,总共来了五个孩子,四个都是男孩,只小今一个女孩,大人们做的做饭,聊的聊天,孩子们就绕着楼房溜冰。

四个男孩结成一团,你推我搡,互相追逐,小今一个人跟在后面慢慢滑,滑了一会,那四个男孩已经转了一圈回来,又跑到小今前头去了,小今跟不上他们,只好一个人在门前滑来滑去。

岑今站在二楼走廊上看孩子们滑冰,很心疼地看着女儿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滑着,滑一会,就站下看那几个男孩子,而那几个家伙只顾自己打闹,有时从女儿身边滑过,也不知道避让,像一群“飞车党”一样,横冲直撞地滑过来,吓得女儿慌忙往一边躲。

Lewis 的妈妈对儿子大声嚷着:“怎么只顾着自己滑,不带着小今妹妹一起滑呢?”

卢家小子不屑地说:“ She is too slow (她滑得太慢了) ! ”

Lewis 的妈妈摇摇头:“唉,现在的孩子。”然后朝小今喊道,“ Petal ,你别一个人躲着滑呀,追上去,跟他们一起滑 — ”

岑今看见女儿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解围说:“别管他们,你自己滑自己的,我来陪你 — ”

她扔下 Lewis 的妈妈,自己下楼去陪女儿,看着那几个男孩疯来疯去,心里很不舒服,不知道是卢家小子年龄太小,没开知识,还是那小子对小今没那意思,完全不知道过来陪陪小今。要说卢家小子也有十多岁了,如果是个怜香惜玉的主,也知道照顾女孩子了。

她想起若干年前,也是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就很知道照顾女孩子。

那是文革时期,一个疯狂的年代,每次毛主席发表什么“最新指示”,或者党中央开个什么会,学校的大广播里就会一遍遍播送,然后老师们就走出家门,组成队伍,到街上去游行,边走边呼口号,庆祝毛主席发表了“最新指示”,并把这个消息传播到大街小巷,让那些家里没收音机的人也知道这个天大的喜讯。

在岑今的印象里,毛主席好像总是选在晚上发表“最新指示”,所以游行大多是晚上进行。她那时才五六岁,爸爸妈妈都是三中的老师,都得去游行,而且得跟着学校的大部队行动,不能带孩子,他们不放心女儿一个人呆在家里,只好让她跟着隔壁的红姐姐。

红姐姐也就十来岁,但同样不甘落后,跟另一些十来岁的孩子组织成游行队伍,上街去游行。岑今就跟在红姐姐的队伍里,拼命迈动两条小腿,免得被拉下。

有一天,游行队伍走到一个狭窄的小巷子时,红姐姐的队伍被别的游行队伍给挤散了,岑今记得自己是跟着红姐姐一起走的,但跟到一条比较宽敞的街道时,她追上去拉红姐姐的手,才发现那不是红姐姐,而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女孩子。

她吓慌了,一边大声叫着“红姐姐”,一边到处寻找自己的队伍,但她越走人越少,很快就发现那条街上只剩下她一个人。昏黄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拖得长长的,街两边是破旧的木板民居,都关着门,没有灯光,不知道是都出去游行还没回来,还是全都睡觉了。

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回家去,但也不敢呆在原地不动,只好选择那些有路灯的街道走,边走边哭,边走边哭。

正当她快哭死吓死的时候,有个瘦高的男孩向她跑过来,挡在她面前,擦着汗说:“今今,你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

她认出那个男孩是学校军宣队长的儿子,就住在她家后面那栋宿舍里,她只知道大家都叫他“卫国”,但她没跟他一起玩过,因为他比她大很多,他的那帮朋友也比她大很多。

她胆怯地声明说:“我是跟着红姐姐的,我不知道她走哪里去了,我在找她 — ”

男孩说:“她也在找你。来,我带你回家 — ”

“你知道 — 怎么回家吗?”

“当然知道 — ”

她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一下安定了,乐颠颠地跟在他后面跑,渐渐又能看到游行的人了。

他听到她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停下来等她,还伸出手来:“抓着我的手,别又被冲散了。”

她抓着他的手,跟着他在人群里穿来穿去。

她的两条腿都走痛了,不停地问:“还没到呀?还有多远?”

他告诉她:“不远了,不远了,转过那条街就到学校后门了。算了,我背你吧。”

她累了,真的走不动了,就让他背着她。她趴在他背上,看见他的影子照在地上,长长的,她的头搁在他肩上,好像他脖子上长出了一个大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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