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能爱我 第一部 6-8

6

钱对于每个人来说意义不同。

财富榜上的人,钱是他们名下一串以零计位的数字,也是万能钥匙,动一动就能打开任何领域的一片天地,有着可以把世界玩转的真实意义;沿街乞讨的人,钱是用尊严换来的身外之物,每一分钟每一分钱细水长流的积累,除了攥在手里揣在兜里的钱之外,他们可能一无所有。创业的人把钱当作成功指标;享乐的人把钱看成美女佳肴;吸毒的人钱是飘飘欲仙的白粉;赌博的人钱是押注的筹码……大部分的普通人,钱是柴米油盐,老婆孩子和房子。

我在这里看到最多的仍然是这一类普通人,比较优越的普通人。拿全球工薪阶层的平均收入比一比,他们算是颇为丰厚的一族。在矽谷的高科技公司谋职,年薪十几万美元,贷款买了近百万的房子,妻子相貌平平甚至有点臃肿,但已经为他们生了三两个孩子,接下来就是抗住压力,怎么逃点税,投点资,理理财,让子女多受点教育上个好学校,有退休基金有生活保障。达到这一水准的,应该算这里海湾地区的成功人士了。

因为这一群人,他们的生活实在太单调乏味,除了上健身房以证明还重视健康体魄,上餐馆满足基本食欲,没别的太多需求了。由此而来,这一片平静的地区除了中国超市热闹,也就餐饮业比较发达。

在这里开上一个餐馆,经营好了,估计年收入和一个高级工程师差不多。

贝蒂很有成就感地穿梭在一屋子成功人士中间,从她手上递出去的一张张帐单,接回来的一张张信用卡,她知道钱就是这么挣出来的,带着油烟味带着绿色诱惑。她脚步轻盈,姿态优美,看起来是那么的愉快自信。和那些灰头土脸的家庭主妇或正儿八经的白领职业女性比起来,她是鲜活而颇有风韵的,就像养在鱼缸里的那几条热带鱼,鲜艳又自在。

越注意她,我的好奇心也越强烈,如同氧气泵在鱼缸里打出来的汽泡,突突往上冒。

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会选择单身呢?周围就没有一个精英看上她?如此花样年华的女人何以甘心守个小餐馆?再怎么如鱼得水做这行毕竟劳累,挣了钱没时间享受,辛苦为哪般呢?我想不明白钱对她的意义在哪里?

比如,钱对我来说是简单的生存,以保证我写出一鸣惊人的小说之前不至于饿死冻死落魄死。钱对东北银来说是尽快换取合法居留权,再申请老婆孩子早日来美。钱对小青这种人来说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赚取尽可能多的,损失尽可能少的一切身外之物。钱对何鲜姑来说是满足基本欲望,有一天能吃到最鲜的东西……不需要了解更多了,一般人不过如此了。

周末晚上的餐馆简直是个战场。

济济一堂源源不断的顾客全是敌人。厨房成了军火库,锅碗瓢盆挥刀抡铲输送武器弹药。我们几个当兵的展开攻势,端茶点菜刺探军情算第一轮,再上汤上菜添水添饭地真枪实弹干掉他们。到贝蒂去买单了就能收获战利,直到打包收桌子送客,收回阵地,继续下一拨战役。

仗打得好,弹无虚发百发百中,很快能把吃饱喝足的敌人顺利赶跑。子弹打偏了上错菜,火力不够速度不快的被客人一抱怨,我方就会乱了阵脚,延误时机有损战果。

攻防之间战术还有讲究,不能赶尽杀绝了不留退路,必要的时候迂回一下才有永久的胜利,让更多的敌人送上门来任我们宰割。

我比较愿意当参谋长,审时度势,有利出击。东北银是炮兵连长,指哪儿打哪儿,集中火力扩大战事。小青自己选择单打独斗,不愧是游击队长,把一小撮敌人收拾得晕头转向。

贝蒂到底是个女人,别看她把自己当老板,打起硬仗来也不过成了我们的勤务兵,最多算个战后司令部的统计员。不过,我忘了是在为她打仗。我们只能领点军饷。

7

龙井茶头道只喝一半,续上开水,第二道才是最香醇的,入口微涩入喉甘甜。喝完了第二道,续上水再喝第三道第四道,一杯茶已经喝得清淡无味。晚上开封的一盒烟也抽到只剩一排了,电脑屏幕上一页白纸还是一页白纸,和我的大脑一样空空如也。

写作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一些时候让你坐在那里仿佛修炼,修炼那些珠圆玉润的句子。

可是,把写作当成修炼是不对的!煎熬出来的文字多么优美也只是装饰,没有实质性内容,华丽词藻堆出一座山来也是假山。写作不是一种工作,所以我没有留在国内继续那些文字工作,根据别人的意愿去绞尽脑汁咬文嚼字。

我宁愿把写作当成兴趣,写一点发自内心的真话。

就像喝茶,仔细品味一下,写东西是在冲泡自己的思维。思维当茶叶,语言和文字必须用火热的激情烧开了,滚烫的热水,倒出来酣畅淋漓才能作出好的文章。

更简单的理解:写作就是自己跟自己说话。

我是累了,累得无话可说,所以写不出东西来。

这次从大陆回来以后,我的思维一直处于游离状态。

可能因为前两个中篇全被文学杂志社的编辑枪毙了。我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因为我把激情燃烧到床上,都给了海伦。茶叶不纯净,水温又不够,当然泡不出一壶好茶。

读一读自己的文章,我还看出来:那不是自己跟自己说话,而是在急着跟别人讲故事!因而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我又读了一些比较畅销的小说,大大提高了觉悟。

无论是自恋倾向的暴露无遗还是回顾历史的倾情力作,美女作家或文学泰斗都有他们自言自语的最佳状态。

而我沉浸在自己的儿女情长里,甜言蜜语还来不及说,哪有空去追溯过往,哪有时间跟自己对话?那两个拼凑出来的故事能写成中篇已不容易,不过满纸废话一文不值。

等到绿卡的第一件事就是买机票回国。海伦苦苦等了我两年。

我百分百地相信她忠贞不渝。

二十四小时随时打回去的越洋电话每天一到两个,二十美金一张的电话卡在床头柜里攒了一抽屉。通话的主要内容禁止公开,每天早上我该起床的时候正好是她上床时间,闹钟一响,半梦半醒的我在被子里抱着枕头开始我们的色情电话。说到算不清几个A的时候,那头只能听到她的呼吸了,然后是一连串含混的抱怨:“讨厌!可恶!我恨你!恨死你了……”

我们还没有堕落到在互连网上裸聊,有时间共同上线了还是比较规矩的,太过火了也容易出乱子,所以适可而止。

最浪漫的是在这样一个电子信息时代,我仍然每星期写一封情书,用手写,或买来一些很特别的爱情卡片,寄航空信给她。谁让我爱好写作呢?

如此两年下来,情书有十好几万字了,挤出来的作品难怪没了水份没了感觉。

终于可以回家了!从浦东机场绿色通道一出来,上百个人头在栏杆外晃动,我一眼看见了花枝招展的海伦。绕过长长的过道,终于把她揽进怀里的时候,竟然有一点点陌生。

不过,我们一坐进车里就粘在了一起。她由着我把手伸进了她的衣服,还没到家已经解了后面的搭扣。我永远忘不了她留给我的湿淋淋的记忆。

如果不是海伦逼着我上飞机,我一定不愿意再次一个人飞越太平洋了。

8

正经去上班了,一天十二个小时和那几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有那几尾永远分不清谁是谁的小鱼。上海人家里里外外总共八个人,包括我和东北银。厨房曹大师傅掌勺和另外一个老张大叔做炒锅,配菜帮厨是何鲜姑,还有一个打杂洗碗的墨西哥小伙子马丁。外场只有贝蒂和小青,走了一个留学生以后,老板急着找人,留下了我和东北银。

有趣的是,我点了点鱼缸的鱼也正好八条。

环境虽小,关系复杂,每个人都是一本书,我喜欢用观察去慢慢解读。

融入一个新环境,有时候必须满足别人的好奇心,反过来,别人才会满足你的好奇心。

有人对你好奇,说明你受关注,被重视,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普遍情况,被人打听的无非就是婚姻状况、经济条件、移民身份……在我当然比较例外,稍微敏感一点的人很快会发现某些特别……

整日里神叨叨的何鲜姑很快开始注意我了。

下午休息的时候,她和小青找到了共同语言,前门绕后门嘀嘀咕咕。我从她们眼神里看到那种探测性的猜疑,也是我常在中国人眼里看到的一种目光。

对付这类猜疑,要么摆摆酷,还以冷眼和冷笑;要么干脆亮出底牌,叫他们跌破眼镜无话可说。通常我会采取前一种态度对付全不相干的人,而他们,一天十二小时需要面对的几个人,我不想遮遮掩掩兜兜转转跟他们绕圈子,并且还有我的自尊和虚荣。

这一天,某方面的议论达到了高潮,午餐后的自由时间,何鲜姑不急着找地方睡她的养生午觉了,争分夺秒赶回家的小青也不走了,两人留在贝蒂柜台里一起磕瓜子。她们饶有兴趣地分析研究,向贝蒂做总结报告,窃窃私语伴随一阵阵窃笑,很小声,特别是我经过的时候。从后门抽完烟回来,我听见一耳朵,是贝蒂在说:

“你们别瞎猜了,有什么大不了的?随便人家怎么样嘛,这里是美国……”

感谢上帝,她们还知道这里是很重视个人隐私的美国,不过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两本相册,全是我和海伦最亲昵的合影,像所有热恋情侣那样的。我站在柜台外面,斜靠着很得意地笑眯眯地把相册递给里面三个女人。

“想看看吗?我和我女朋友的,她在申请学校过来读硕士学位,然后在这里登记结婚。”

贝蒂眼里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停在我脸上。小青和何鲜姑交换了眼神,张着嘴可以吞下一把瓜子,也许还不小心咽下了一两片瓜子壳,看上去像噎了一下下。

贝蒂迟疑着接过相册,后面两人立即扑了上来,一人一本抢了过去。贝蒂很宽容地笑着摇了摇头,侧过身去和她们一起看相片。

“不错不错,你女朋友真漂亮,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还是个读书人啊?”小青急于发表意见,言下之意也许是怎么会看上我。

何鲜姑并不说话,带着她一贯的表情,似乎早已洞察一切奥妙。

贝蒂则低头看看相片,抬头看看我,仿佛在验证相片上的人确实是我。

我把她们的反应尽收眼底,仍然靠在柜台外面,把身体重心落一条腿上,抖动着另一条弯曲的腿,保持脸上的得意笑容。

她们有点怔惊,不是因为所发现所证实的超乎寻常超乎想象的事实,而是因为我的态度,毫不忌讳满不在乎的态度,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坦率。

事情就是这样,人们有注意、怀疑、评判、议论的权利,一旦真相大白了,他们很快会失去兴趣的。

不过,我也有失策的时候,低估了两个三八女人的好奇心居然如此强烈。

“你们好了多久啦?”

“你们家父母不反对?”

“那她的父母知道你们好吗?”

“这里可以结婚的吗?”

“好像是可以,不过没有自己的孩子怎么办?”

“分开太久,你不怕她被男人拐跑?”

“是啊,长得那么好,肯定招男人的。”

“你们怎么认识的?”

“她不是为了来美国才答应跟着你的吧?”

“到了美国还管得住她吗?”

“你第一次来,我们就看出你有问题了。”

“不听你说话,我还以为你是个男孩子呢。”

“其实你长得也很好,为什么不试着交交男朋友?”

……

她们两个端出了机关枪的架式,恨不能让天旋地转,或者把我扒光了严刑拷打,一一招供。这个时候,只有贝蒂保持沉默,静静看着我,也希望我回答的样子。不过最后还是她及时制止了小青和何鲜姑的没完没了,不至于让我彻底陷入尴尬。

我很感激贝蒂的深明大义,到底是老板,还有点素质。

出乎意料的是,这以后,我其实跟何鲜姑成了最好的朋友,通过她我才更快了解了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层关系。何鲜姑可不是一般人。

有付出才有回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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