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家住的弄堂口总是有三、五桌退了休的老头(从来没见过老太太)在打扑克牌,可以从午休之后一直打到天黑。那时我还在上小学,下了课回家也没事,就背着书包,站在那些老人的身后看着玩。没几天,我就知道了他们打的牌叫“大怪路子”,由六个人分成两队打三副牌,以最常见的“争上游”为基础,加进了“升级”等很多变化。看的日子久了,我又学会了各种规则,也知道了为什么叫“大怪路子”。当一个牌家的手上只挺 6 张牌时,他可以用一张大怪赢得出牌权,打出剩下的五张牌,争得上游。这是一种用大怪可以稳赢的打法(路子),称为“大怪路子”,由此得名。
终于有一天,我正在观战的牌桌上有一个老头被他的老太婆叫了出来。临走之前,他把牌塞到我手里:“小阿弟,代我打两圈,我去去就来。”就这样,我把书包往身后挪了挪,在香烟的烟雾中坐了下来,打了我这一辈子的头几副“大怪路子”,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到了暑假,我和小朋友们不再满足于观战了,我们从自己家里搬出了小板凳,再用几张方凳拼成一张牌桌,吆三喝四地开战了。几年之后,弄堂口的老人们不见了,据说是给老太太们拉回家改搓麻将了。当时麻将还是禁的,所以他们只好躲到室内去,拉起窗帘,偷偷地玩。而我们的大怪路子却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得轰轰烈烈,一直跟着我们,打进了上海所有的高等学府。
据我所知,“大怪路子”是上海独有的一种扑克牌游戏。类似的牌戏,北京有“三先”,济南叫“钩尖”,南京是“提壶”。近年来,又有了全国人民“斗地主”和“拖拉机”等新玩法。但是,唯独上海的“大怪路子”,经象棋大师胡荣华和围棋棋圣聂卫平的推崇,从一种流行于弄堂里的游戏,发展成了有正式比赛规则的牌戏,登堂入室了。我们读大学时,有桥牌俱乐部,却没有大怪路子俱乐部,尽管后者更流行。今天,在电脑和游戏机充斥的校园,不知道大怪路子是不是还有一席之地。
反正我们当时什么都没有,只有时间,还有精力,加上几副打烂了的扑克牌。
我喜欢打桥牌,因为它有章可循,很练脑子。读大学时曾潜心研究,自诩有相当的造诣,当然也没少耽误学业。桥牌是四个人打一副牌,每人只有 13 张牌,每一轮都是四个单张,精力集中的话可以记住每一轮牌,然后很有逻辑地出牌,一晚上打下来很累的。我更喜欢打大怪路子,因为它无章可循,更练脑子。大怪路子每人要抓 27 张牌,而且每一轮都要打到没人要为止,即使精力再集中也不可能记住每一张牌(也许能同时下 20 副盲棋的胡荣华可以记住。)。大怪路子排列组合的可能性几乎是无穷的,因此打起来精神反而比较放松(至少我是这样),只要记住几圈大牌,比如大怪小怪(一共才6张),升级的将牌(一共12张),最多再加 A 司 和老 K 。其他全靠审时度势(俗称“看牌面”),灵活机动,和相互配合,当然也少不了偶尔斜着“瞄”几眼。所以老牌手只有在轮到自己出牌的时候才会把手里的牌拈开来,打完了马上就收拢。自己手里的牌还是要记住的,好的牌手还很清楚手里的牌可以有几种不同的组合。
大怪路子最主要的变化在于五张牌的组合(统称“五头”),一共有六种:最小的是“绳子”,接下来的“烂同花”(也叫“垃圾”),比烂同花大的是“俘虏”,再往上是“拖头”(也叫“炸弹”),然后是“花链” (又叫“同花”),最后是“五头”,这里特指五张同样的牌。大怪路子里的大小怪是很特殊的,它们可以用来代替任何一张牌 (大怪可以代替小怪,但小怪不能代替大怪。)。这样一来,又衍生出 N 种变化。每一种牌(除了大小怪各 3 张)是 12 张,6 个人平均每人 2 张。从几率看,每一手牌都会有“三头”和“拖头”,搭一张怪就上了一个档次,手里抓了两张怪的话就更不用说了。
老俞头是班里的好学生,每天晚上都去图书馆自修,不屑于我们为伍。可是回到寝室的时候,我们总是在打牌,他没法休息,干脆就坐下看我们打,日子久了,既学会了规则,也多少看出了些名堂。有一天老俞头突然向我们宣布:“大怪路子没啥意思,谁的牌好谁就赢!”牌桌上的老吴立刻跳了起来:“啥人手里牌最好?让伊来打,不斩牢伊才怪了。” 老吴是我牌友里厢一流的高手,结果当然在意料之中,一个人的牌再好也很难超过对方三家的总和。老吴和两个队友把另外两家先放走,然后盯着老俞头打,把他打得脸色惨白,成了“白斩鸡”。从那以后,他又乖乖地看了一阵子,不敢“嘴巴老”(夸口)了。后来有一次,我拿到一手特殊的牌,知道“扎台型”的时候到了,就把老俞头叫到我的身后:侬看好了,一句闲话也勿要讲。几分钟之后,等我第一个把牌出完了,他还是忍不住冒出一句:“你们怎么会让伊扳龙头?!伊没怪也没将牌,就两张 A 司。”结果又招来了一通臭骂:“侬哪能介拎勿清!伊一手介整齐的牌。……”
大怪路子的关键是“扳龙头”,就是看谁第一个把手里的牌出完,争得“上游”。因为只有扳牢龙头的一方才有可能升级,所以至关重要,有点像有些球类比赛里的发球权,只有发球的一方可以得分。想要扳龙头,有大牌当然好,但牌型还一定要整齐,不能有太多的旷牌(单张,孤独的牌),否则太慢,不可能抢先“进关”(手上挺的牌在 10 张以内)。我手里尽管没有大牌,但经过搭配后牌型很整齐,没有一张旷牌。所以我可以强打硬冲,抢先进关,给对方造成了很大压力。牌桌上一旦有人进关,大家的精神头便立刻提起来了。我的两个队友尽全力“放”(出我要的牌),把原先配好的组合拆开,再搭上一张怪,掼出一把“垃圾”;而对方三家则会全力“斩”(阻击),为了不让我扳龙头,把两张怪一起搭进去,凑成一副大的“五头”…… 你来我往,直到双方都把实力耗尽了,我还剩一口气,把龙头扳牢。
一旦龙头扳牢,赢方剩下的两家必须尽快溜走。而对方的基本策略是放走较强的一家,然后集三家之牌力困牢最弱的一家,争取打成“白斩鸡”(龙头和末家在同一方),这样赢方就不能升级,输方也不用“贡牌”(末家在下一副牌开打之前将最大的一张贡给龙头作交换)。 可见“收尾”阶段的配合也是很重要的,但这时的配合如“抽丝剥茧”般的细腻,与扳龙头时的“大开大阖”有很大区别。利于收尾的牌型必须是非常机动灵活的,要见招拆招,即可以拆开了打,也可以配起来出。所以说:龙头顶重要,收尾价亦高,除非“路子”臭,二者皆不抛。
毕业前,课早就上完了,我们有了更多的时间,没人还有那份清静去打桥牌,我们整日整夜地打着热热闹闹的大怪路子,打的人热闹,看的人也热闹,“臭路子!”的叫骂声隔着好几个寝室都听得见。我们忘记了吃饭和睡觉,心里就惦记着一个“龙头问题”,老吴还会一本正经地加上一句:“同志们,这个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啊”。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骂过我和被我骂过“臭路子”的牌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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