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曾经引用厨川白村的话说“文学是苦闷的象征”,而后来又有人说“书评是绝望的象征”;记得当时看到这句话思忖了半天,觉得持此言者未必是真绝望,若是那样,书评倒是大可不必再写了。
刚拿到《水流花静》这本书,看书名便已心仪。记得读过这样一段文字:“好的文章如风,吹得世间水流花开。”而作者改用了一个“静”字,倒有了一种得大自在的禅味了,这动静之间,意境浑出。想必是不俗。
书的副标题是“科学与诗的对话”,对此我是没有丝毫讶异的,反而生出了满满的会意之欢喜。知识与智慧如何会有学科的界域呢,到了极高明的境界自然就相通了。前日里读到林中明先生的《哲学家与神射手》,恍然乃知孔子、王阳明等大儒原来不仅文才斐然,武亦是好生了得。孔门学子原来都是要学“六艺”(礼乐书数御射)的,若再考据一番,也未必不会发现他们有数学物理上的高明见解呢。而至少有据可查的,张衡不仅发明了精密得至今仍让人叹为观止的地动仪、浑天仪,而且在诗文方面同样有着华彩重章。如著名的《二京赋》、《思玄赋》,以及我最为欣赏的《四愁诗》和《愁诗》;就连体大而思精的《文心雕龙》也称它“清典可味”。而在欧洲,文艺复兴时的达·芬奇,据资料是这样描述他的:“身材秀美,态度优雅,对各种知识无不研究,各种技艺无不擅长,他是艺术家、工程师、科学家和哲学家,他在每一学科里都成就卓著。”而这些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古往今来,犹未为少。
如此看来,科学和诗的对话不仅可能,而且还很有妙趣呢。突然想起我的一个朋友,一个一心想证得“黎曼猜想”的数学博士,除了常常对牛弹琴般地对我说数学之美外,便是与我谈论诗词了。而他总喜欢打着考我的旗号来“请教”,自己倒也常作诗的。一日里,他发了首七绝来问我是何人所作,写得如何。我一看不怎样就懒得去想了;他却不依不饶地打来电话,我急了,脱口而出:“如果蛋好吃你不一定要认识下蛋的母鸡,现在这蛋这么难吃,你又何必要知道是哪只下的?”他在那边静默了良久,说:“那是我写的”。呜呼!-----所幸的是,他还没有因为我的话而打消他爱诗的积极性;间或地,我也从他那里得知了爱因斯坦的小提琴,陈省身和邱成桐的诗作。当发现他们思想中的科学与艺术碰在一起产生不可思议的美妙时,由衷地感到惊讶---这是如何发生的?如其中就有“何以为欢,必有弦歌。何以为庆,必有德言。”这样难得的佳句。
其实,放眼望去,那些伟大的天才们,爱因斯坦、麦克斯韦、莫扎特……和我们何曾有过时代的差距,又何来交流之障碍,我们面临的无非是生存与死亡及意义的同一问题。而科学与诗的对话,便也是对这个问题的探讨,如同百川终入海,得鱼而忘筌,只是途径不一罢。
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人的最大幸福是爱情。在这本书里,洋溢的主题不是科学也非诗,而是一种爱的表达。我是不啻将整本书视为童元方女士与陈之潘先生的情书。
极喜欢他们的对话,在旅途上,在行走漫步中,那些灵感智慧的火花灿烂得毫不逊色于南特城的国庆烟火。然而,游冶的虽然是哈佛、剑桥、因斯布鲁克和萨尔兹堡这样的西方胜地,骨子里却是中国文人式的,以至于在院士宴上极自然地想起的是“曲水流觞”这样的典故。这也许就是童、陈爱情所依附的根系吧。
陈之藩也在他的《散步》一书中说:“最痛快的是一边散步,一边说诗。我有时背诵两三句不全的律诗,元方就给补上。她有时说一些清诗,我则忽觉新意盎然。可是又记不住,过了明天就忘了。常常这样散步,但不觉得是散步;倒是像在作梦,而在梦中说诗。”他们可以从“模型”谈到“比兴”,再到“长干行”,又到李商隐的无题诗等等。如此酣畅淋漓的对话岂不就是如梦般美妙!真让人大呼痛快哉而心向往之。
“我是从一粒花生米到一句歇后语都愿与他分享,分享不了,我就无从快乐。”爱一个人,原来就是想要完完全全地进入他的世界,不懂麦克斯韦方程式,那么就读麦克斯韦的诗;不懂爱因斯坦的理论,那就去翻译他的情书和梦,以这样另僻蹊径的一种方式抵达他的内心,看看他所欣赏的这些科学家,究竟是如何的呢?
而作者童女士的好奇心、任性和勇气是让人惊叹的,但更让人感叹的是她有那么一位宠护她欣赏她的先生。兴之所至地去图书馆找麦克斯韦的诗、心血来潮翻译爱因斯坦的情书及梦、为换印有莫扎特头像的钞票锲而不舍入赌城;真有点担心陈先生难于消受,他却只一句,“你坐着别乱跑,看不到你时,我不放心。”顿时明白,所有的信念与承诺都是在这“不放心”里,正是因了这才会有不离不弃的相守相随罢。以至于当我读到:“今年的复活节假日,在美国拉斯维加斯城,我们结婚了。”这句时,心里便一下子落实了。这个能折腾人的作者,这对饱受相思苦的知己,好似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终于走到了一起,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于是也就明白: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好的爱不是改变她,而是尽一切努力保护她不为世俗所累所侵蚀,永远能够保持一种愉悦的天真和优雅呵。
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就在他们的关于科学与诗的对话中,真情就这样自然地流泻。而同样关乎爱的另一些人事,在书中却添了惆怅和伤感。那是有感与曹诚英的才情与痴狂的同时,却因此嫌恶了胡适的懦弱和退缩。“不敢爱还要说一堆混帐话,算什么呢?”唉,也罢,恩怨纠葛他们彼此早已明了,旁人无非叹一声造化弄人,作如是观之,是不必去介怀的吧。
倒是有另外一桩,让一位朋友饶有兴趣地嘀咕了好几次,好奇心是丝毫不亚于作者的。那便是关于费孝通和杨绛的初恋。书中在这里提到的除了“惊诧”,却无从让我们知晓更多,费老那醇和真诚的微笑把所有的“造次”挡了回去,留下了一个谜。看来,只有求助于文笔优美雅致的杨绛先生了,如果不介意,希望她肯考虑写点什么来,在那时间的裂缝里寻来那一段往事,为这些好奇而顽劣的孩子们讲一个故事来,既免了他们胡猜乱想的困惑,或作了有心者人生的借鉴与反思,也不无意义吧。
写到这里,似乎不得不提到书中极有意思的关于天才的话题。牛顿、爱因斯坦、麦克斯韦、莫扎特,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不仅是他们在其所在领域的辉煌成就,于书中却是他们伟大的天真和深刻的孤独。“他们又都是些聪明淘气的孩子,领着头在玩永远玩不腻的游戏。”这句话里我们似乎可以读到作者隐含的母性吧,而更深沉的悲悯却在爱因斯坦所说的:“我真的是个孤独的旅人,我对于我的国家我的家族我的朋友,甚至我切身的家庭,从来没有全心全意的归属感,在这些关系面前,我只感到隔阂与距离,只感到对寂寞的需要。”很难想象,能够构建强大的物理体系,会写那么多炽热情书的爱因斯坦,内心竟然如此悲凉。“大概天才之得以成全,有如东坡之来去这个世界,连草木的生命也要夺去。”作者在提及她翻译时的为之感动为之忧伤同样令人扼腕。而读者综观至此,似乎可以相比下童、陈之爱恋,不难得出:惟有有共同的知趣和对话,能忍受相思之苦,坚韧执著的爱才会长久,才有无比的力量和幸福。而这充满无限变化、无穷情调,回荡无止境韵味的爱,又是何等的重要。作者无疑在这里巧妙地解答了这个高难度的命题。
而致力于科学的研究者,或许还可以从书中读到这样一些精辟而耐人寻味的句子:“天才之源也许是在于不论遭受什么横逆,都能从中汲取教训,也可以说是尼采所谓的:你需要一个对手。”这些曲终奏雅的点睛之笔俯首即是,这大概就是此书与一般风花雪月文章最大的不同吧。
书中提到的中西文化的异同也是颇有见地的,然而让我感触很深的是关于法麦尔任剑桥大学艾曼纽学院(培养神职人员)院长时,因重视人文艺术而使其英才辈出的故事,作者随即作了关于大学及宗教的深思,很值得一读。记得前些年就有人发问:“这个时代何以不出大师?”于是乎“何谓大师”、“环境”、“土壤”等说法纷起。然童女士却在书中称绝对大师的爱因斯坦是“最后的文艺复兴人”。
众所周知,从十四世纪至十六世纪的欧洲文艺复兴是何等辉煌,人文与科学并驾齐驱,真是凤凰翔于庭,麒麟游于郊的盛世;然而,“科学与人文自从分开以后,不但地球捣烂,把人心也撕裂了。”而作者对爱因斯坦“文艺复兴人”的定位,恐怕是期待在科学与诗的对话 中,人文精神与科学的融合与新生吧。
难以想象,作者何以能在一群黑袍的严谨的科学院士中如此轻灵;(不过籍此可以推断出她在电磁学会议上大谈麦克斯韦的诗是不足为怪了。)同样让人惊异的是那个麦大维院士,他能脱口而出“不学诗,无以言”,(《论语·乡党》)“唯酒无量,不及乱。”(孔子训子句)而且用得是恰到好处,这个工夫对于一个非专业的外国学者真不是那么容易的,难怪作者称他有“儒味”,圣约翰学院的院士晚宴上那一板一眼的细节和仪式,可不就是对孔子倡言的“礼”的恪守么?由此看来真正的儒是通于世界,无有国籍的。
这本书的文字之美是无须赘言的了,那是浸洇了诗词的生命底色,又揉入了女性的敏感细腻;既有理性的思考,更是感性的呢喃;是月白风清总相宜,是万物皆备于我。而穿插其中的无关痛痒地谈论着的政治和学术纷争,作者也只是清明真挚的一片感怀之心,没有丝毫俗腻之气;想世人若皆如她这般看世界世情,该是如何的可亲可爱。
想起了这首诗:
即提鱼网截江围,妾把长杆守钓矶。
满载鲈鱼都换酒,轻烟细雨又空归。
一直钟爱这个诗境,录在结尾,且让我们随这诗随那水流花静,去体会那无限时空里有情天地之况味
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