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astell
舅舅说出这样的话我并不惊讶,我明白他的意思。和上次Hans的爸爸说我妈的含义完全不一样,舅舅这次指的是真正意义上的。
爸爸曾经跟我提过,我当时只当他和妈妈闹矛盾一时说的气话。如今矛盾针对自己来的,于是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妈妈发起脾气来那架势确实吓人,很少有人像她那样歇斯底里的。
我们家经常大吵大闹,在院里出了名的,大家早已见怪不怪了。如果偶尔听到隔壁邻居开吵,我这时心里反倒乐了,这回终于轮到谁谁家后院也着上火了。
然而让我“扫兴”的是,话说人家家里本来就只是偶尔吵吵,每当我感觉“火势”应该朝着猛打猛烧的方向奔了,他们居然就开始底气不足,大吵变小吵,小吵变蜜蜂哼哼,搞得我这墙根之耳瘾还没过足就不了了之。
这算什么吵架,我愤愤不平,还以为在同一战线上碰到了有相同遭遇的同伴,哪知道这么两下就完事儿了。
我想我是习惯了爸爸妈妈的吵法儿,他们那些小打小闹在我看来实在不够味儿。不过这样闹终究不太正常,我开始相信爸爸的说法,他懂医,所以也希望他能切实采取点措施。
“我觉得也是,爸爸老早也说过妈妈有这个毛病。他跟我说,妈妈的最好的朋友张医生都建议可以给妈妈吃点镇静的药物,在食物中加进去,不要让她知道。她自己是肯定不会承认的,更不会主动去看神经科医生。”
“是的,是应该使用药物治疗一下。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你晓得,年纪大了这种病就越发难控制了,怕得老年痴呆。你外婆还不是一样,把你外公折磨了一辈子。”
“看来这事情还真得引起重视了。唉,我有的时候都要被她搅得发疯了,你说,这都是些什么烂事情啊!其实–对我来说—-这些都可以看淡的,什么这个又对不起她了,那个又做得如何过分啦,自己过好自己的就行嘛,可是在她来看都是天大的不公。在家的时候她就一天到晚在我耳边念,我想躲都躲不掉,并且听到耳朵里去了还真的觉得她讲得有道理。我快分不清楚是非曲直了,所以跟你讲出来,也是想让你帮我清醒清醒,我这样做是不是真的对不起他们。”
“你没什么做得不对的,我能理解你。她一打电话也跟我讲嘞,讲的那些道理听起来确实又像是那么回事。但是我跟你说,你千万不能信她说的那一套,她所谓的那些道理都是些老观念老教条,你要是跟着她转,你会不–得–清白!你就当她有那毛病,她一念,你就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你现在只能这样,混过这段日子就回去了,忍一忍到那边就好了,以后尽量少回来,回来也少呆些日子,见了面就好。”
“咳,还是很难做到,毕竟是自己的妈妈啊,我怎么不想多回来看看—-”
“嗯,不过根据舅舅这么多年和你妈妈打交道的经验啊,接下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你的妈妈对于你们的婚姻来说会是一个巨大的障碍,你们要想把自己的婚姻顺利地维系下去,就看你怎么处理这当中的关系,处理不好,这段路—-我肯定地说—-会相当艰难。到了关键的时候,甚至很可能需要你和你的家人决裂,我也知道做到这一步对你来说很难,你承认吧?”
“嗯—-是的,我做不到。”
“是的吧,其实现在的孩子多的是和父母不合,叛逆的—-”
“我—–不想这样—-”
“呃——那你现在怎么打算的呢?你爸爸妈妈这边安定下来了没有?”
“他们今天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意思是要我赶快回去。”
“那你还是赶快回来吧,先把这边问题处理好,跟他们好好说说,我感觉他们那边的关系还是好处理,是吧?”
“是的,他们家还好,简单。”
“要是跟婆婆那边的关系搞不好,还伤脑筋得多,那就没有跟你自己妈妈那么容易讲得清啦。”
“嗬嗬,看来还是有可以值得庆幸的。”
“那好吧,你就赶紧回来,回来了再找我,我们坐下来慢慢聊,到时候要大彬一起过来,我再跟他也做做工作。”
再过了几日,家里催得紧,我便急急找人买了回家的票,这次Hans和我一起回的,也是妈妈的意见,说结了婚不两个人一起回来不成体统。
回来了,仍是掂着心过日子,大家不说出口都小心翼翼的,这个家似乎随时都有被引爆的可能。短短几天,发生了几次争执,有爸爸妈妈之间夫妻闹架,有妈妈和Hans之间的正面交锋,对于发生过的那些我已经很模糊了,累了,也不愿意去回想。
爸爸和妈妈闹气的时候,Hans曾尝试着想说通妈妈,妈妈得到了儿子的安慰,当时特别感激,然而她总是好不了一天又找别的事情发脾气。
妈妈当着他的面指责起他家人的时候,Hans一气之下差点一个人跑了出去,我哭着把他扯住了,怕他这一跑出去,我将陷入一个我更无法把握的局面,我们的婚姻岌岌可危。
有一回,我们已经关了灯准备睡觉了,妈妈突然在屋门口骂起来,骂的内容无非还是那些破事儿破理儿。我第一反应就是马上爬起来走出门去,平息深夜的“暴乱”。
Hans猛地拽住了我:“别走,陪我一会儿—-”
“就一小会儿,我马上回来。”
“别离开我,我需要你。”
“我跟妈妈说几句话,她很激动,你没听见吗?”
“我知道,可是你出去也没有用,妈妈是说不通的!”
“你让我试试,求你了!”
“我不是不想让你试,可你看看,这些天我跟妈妈试着沟通,哪一回有效果。妈妈不是你说就能说得明白的,她总是只能好一会儿。”
“可她现在这样,我也没法儿睡!”
“你清醒过来啊—-老公爱你—-我们在一起那么开心,有那么美好的性生活—-”
我想挣脱他爬下床去,他却使劲儿摁住我不让我动弹。出乎我意料的是,Hans开始拔我身上的衣服,边拔边疯狂地吻着,从脖子到胸,直到将头埋在我身下。
我浑身发抖,心情很乱很杂,难以进入状态。妈妈见我们不开门也没有动静,竟然在外面哭喊起来。
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将Hans推开。
“给我一会儿,亲爱的,对不起—-”
我哭了,不顾一切地起身。
——
妈妈说出口的话没有一句不伤人伤透心,我明白Hans为了我们在其中承受了很多,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做到的。他能坚持到现在,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向他表达我对他的感同身受,不过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他的。
现在我做得更多的是劝他不要在意妈妈已经说过了的那些话,尽量避免和妈妈发生正面冲突,她说什么就忍着点儿。Hans的态度比较坚决,执意要提早离开。
“你看我在这里呆得住吗,妈妈三天两头的吵,我头都要炸了,我还要工作的,你知道我还没回来的时候,你们一个个电话打过来,搞得我出差开会一点心思都没有。”
我搭下眼皮不语。
“你有空还是得做做妈妈的工作,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这个家大家都开开心心,我当然愿意多呆些日子,可是这样子你叫我怎么呆,况且生气吵架对妈妈也没有好处。我走了,你们兴许还能安宁一点。”
“她可能真的是精神上有点那毛病—我外婆也有的,可能是遗传— ”
“我不信,妈妈她就是太能钻牛角尖了,搞得大家都怕跟她来往,说什么都要小小心心的。并且我跟你说,我不是你爸爸那样的人,我绝对做不到那么伟大,爸爸是怎么包容妈妈的,妈妈还老把他欺负成那样。”
妈妈这团麻推给谁都烫手,所以有时候我也会在心里抱怨,我怎么就轮到这样一个妈妈呢。我回忆发生过的每一个情节,是不是如果中间哪个环节我处理好了,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一件事情有那么多种处理办法,到底怎样做才能避免矛盾的产生?唉,做人也太难了,看似简单明白的事情经手起来却如履薄冰。
答应过舅舅回来跟他聊聊,于是趁着Hans想出去玩,我约了舅舅见面。我们是瞒着妈妈去的,妈妈知道舅舅这时肯定不会站在她这边说话,说过不让我们去找他。
我们三人坐在茶馆里,喝着几十块一杯的茶,心里却比在家坦荡了许多。
“你还是得理解丽丽,她有个这样的妈妈,她也没有办法,我们也都是这样过来的。”舅舅对Hans说。
“我知道的,舅舅,我没有怨过她,我和她在一起过很开心。丽丽她就是太天真了,她想两边都好,这又怎么可能。有时候其实问题还在于她自己,她自己过得了那一关就好办。”
“是的,丽丽,你要听进去啊,大彬他讲的是对的啦。并且我知道大彬还有句话没说出口,我代替他讲给你听,那就是你也要多分出来点心顾他和你自己的这个家,他为了你已经做出了不少的让步,你不能让他太失望了。”
舅舅说完看着我,一脸的严重,我默默的点头,抿了抿嘴表示诚心诚意的赞同他的说法。
舅舅这时又把脸转过去对着Hans:“丽丽的妈妈嘞也不知道问什么,你跟她打交道肯定也了解,她待人其实那是一百个好。我那时候刚回来一个人住得很远,工作又忙,她就可以把吃的做好了给送过来,关心得无微不至。我也晓得她是真心要为我好,但就是她越是接近我的生活,我越害怕,怕她对我太好,因为她一旦掺进来就开始麻烦多了,什么事都来了。我只好就躲,所以你们也可能要学着这样做,惹不起嘞那躲还是躲得起噻。”
“丽丽她就是做不到,我跟她说了,要不就跟我到哪里去玩几天,干脆走开一段儿,开开心心的,什么都不管了。她不肯,宁愿留在妈妈身边。她回来这么久了,都没有找同学出去玩过,一直呆在家里。”
“诶,正是的,是应该试着走开一下嘞,这个办法很好。丽丽,你又做不到吧?”
我很牵强的笑了笑,惨淡淡的心,不能先安抚好妈妈,就随着性子出去开心,不是我的性格。
大家讨论来讨论去,问题症结反正都在我身上,老人是没法儿改变的,所以只能改变自己。我很想改变自己,从里面跳出来看问题,也只能试着一步一步来。
Hans离开的那天很安静,没多说什么。没有去送他,他不让,爸爸一个人送的。他走了,我心里很难受,似乎呼吸都有些困难。
天灰灰的,刚亮起来,我一个人躺在我们的新床上,盯着床单上他留下的褶皱发愣,不舍得抹平。刚刚的温度还在,枕边留有他的味道,但是他已经不在身边了,并且越来越远。
突然觉得很孤独,很飘忽,无处着落一般。我抓起被子的一角压在胸口殷殷的哭,这么多天压抑在心头的愤懑随着眼泪一点一点的流出,好久没有这么痛快。
回到德国后Hans有跟我联系,多半是发email,很少打过电话来。他告诉我,要我多陪陪妈妈,多带她出去或者找她的朋友聚聚,聊开点儿,不要总是闷在家里。看来他已经恢复到工作的正常状态上来,他向来容易跳出麻烦堆子,不是心思重的人。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他没让我操过什么心,和他在那边的日子总是轻松愉快的。
和妈妈一起拜访了一些亲戚,都是很老的长辈,他们也帮着劝妈妈想说服她,老人们私下里也劝我,凡事不要往心里去。
有人劝妈妈去学点哲学,有人居然跟妈妈讲当年抗日时期的经历,都是一些说话人亲眼所见的屠杀场面,以此来告诫妈妈知足常乐,不要过多的计较这些芝麻琐事,活得好好的就该满足。
我有时候也想着妈妈可怜,为了那些破道理在俗事中纠结着,把她周围的人缠得很辛苦,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谁道她还把它们当成了神圣的事业,勇猛地投身斗争。
和Hans有共同的看法,妈妈的能力是浪费了。妈妈聪明过人,做事情的劲头更是相当一部分人比不上的,然而问题在于她没有找到自己的点,她的能量没有在合适的地方释放出来,才会以这样疯狂的方式发泄。
我想啊,妈妈年轻时要是没有遇上文化大革命呢,她很可能就上了大学了,说不定还碰着机会出来了,拿个博士应该也不在话下。那样她有让她自己着迷的工作,她可以一心扑在上面,忘我的发挥。
当然即使如此接下来也会有很多的可能性,比如说她可以事业很成功,但是在女儿的婚姻问题上仍旧很纠结。人的智商决定前途的一小部分,性格却是执掌船舵的。
妈妈也说自己的脾气性格不好,常跟我讲她年轻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是后来嫁了爸爸,和他性格不和,才被磨成今天这个样子。我对妈妈的过去不了解,道听途说那都是不完整的,我也不确定该相信谁说的,每个人在陈述往事的时候都会或多或少的掺入自己的感情色彩,而我听到更多的是妈妈单方面的陈述。记忆力中的妈妈都是在和爸爸以及亲戚们闹矛盾,她的性格是不是她自己说的那样而形成的我说不准。
妈妈说我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得到过任何一边家长的援助,这点我还是相信的,因为大部分我都是亲眼看见亲身经历过的。由于种种的原因,或是长辈们没有给与帮助,或是妈妈因为气硬不愿意求助于他们。最苦最难堪的时候,都是他们自己勒紧裤腰带扛过来的。
没有其他的亲人疼爱我,他们更疼我疼得娇溺,真可以说是把我捧在手心上含在嘴里养大的,当时我们三个人就像一个异常稳固的三角形,少了谁都不行。
以后我大学毕业了,出国了,谈朋友了,嫁人了。我有了我自己的独立生存单位,从从前爸爸妈妈那个单位里慢慢分离出来。我年轻,对新的生活更多的是新鲜感和期待,对我父母而言应该更多的是丢不开放不下,对眼前事实的不能面对。
发生了这么多的不愉快,我想我还是愿意去理解他们,对他们是还不完的一辈子的情债。他们好便是我的好,他们不好便是我的残缺,这样的事实无人能更改,就是不愿意,它也存在那里。说到恨也是一时之气,到头来还不是自己的父母。
那天要走了,走时与来时心情完全两样,来时的期待全没得到实现,我都没有静下心来给两位老人好好做过一天饭。
也怪他们平日里不让我动手,单独行事更是不可能,连做饭这样简单的都要掺进来指摘。为那些破事吵得不可开交已经大伤头脑,所以我还是得过且过,息事宁人的好。
我也发现和他们一起合做一件事十分艰难,不说我已经到了要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的年龄,他们凡事都还要占上风,很难诚心听进去我的意见。违背自然规律这是何等的难,就像老皇帝即使年迈还不愿让位交出主权,下面的怎么不会蠢蠢欲动发起暴乱。
还好马上要回去了,那边的事情自己做主,这边就由着他们算了。
经受了这一次,我变得有些消沉,时常处于恍惚状态,仍然时而左时而右,有时候觉得舅舅讲得很对应该严格按照他说得那样去做,有的时候又觉得他说得有些过分。朋友亲戚们说过的话在我脑子里过来过去,掂量着谁说得更有道理。
剩下那些天,我什么也不想干,出去了两次,看个朋友吃个饭什么的。在家电话不想接,email 也不想回,除了吃饭睡觉很多时候就是发呆,妈妈说的话我有时也能做到左耳进右耳冒。
临走,我保持轻松笑容,上飞机前也没给Hans打电话通知要到的时间。是到了转机的时候,他才打过来一个。
“喂?谁啊?”
“我啊,你怎么不回我的信。”
“哦,这些天忙。”
“你还好吧?”
“嗯。”
“出发了电话都不给我打一个。”
“你这不是打过来了吗!”
“嗯---”
“有什么事吗,没事儿我挂了。”
“诶---我好不容易联系上你了----你什么时候到啊?”
“你那边下午五点。”
“我去哪里接你啊?”
“随便。”
“那我看吧,我要忙得过来就去机场,忙不过来我就去火车站接你,这样可能时间还多一些,可以给你把回来的晚饭做好。”
“怎么都行,就这样吧,我要关机了---”
“呃----那好吧----拜拜。”
接电话之前心淡淡的,其实一直有期待听到他的声音,只是不愿意自己打过去。接到他的电话很高兴很安心,他的问候像一根刚点亮的火柴划过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