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肥皂缸 刘振墉
( 故事梗概)
乡下祖屋空关了二十多年,现在有人想买,一百多年前造的房子,早已东倒西歪,人家主要是看上了这块宅基地。在卖出之前,我专程回去看看,想当年忍饥挨饿的日子,总算有祖上传下来的这所房屋,得以避风遮雨,实在心存感激。房前屋后巡视过一遍后,在卧室墙角落里发现了一只玻璃肥皂缸,带到城里后,孩子们都觉得好笑,我说,你们不知道,它背后的故事,足可以写成几万字的中篇小说呢。
话说民国初年,苏州桃花坞住着一户人家,前后六进的大宅院。主人钱老爷,五十多岁,长须飘飘,是当地金融界的大亨。膝下有三子一女,女儿最小,视同掌上明珠。
小女兰兰,已过及笄之年,上门求亲的富家子弟不少,她本人偏偏看上了一个江北小伙子。这个年轻人倒也是出身书香门第,才华出众、风度翩翩,不但赢得小姐芳心,还深得钱老爷子的器重和全家人的好感。
婚后就住在女方家,第二年生了个胖儿子,按旧风俗,跟着父亲姓梅,取名梅尧。结果,倒霉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
小孩还没过周岁,做父亲的却一病不起,丢下了孤儿寡母。等小梅尧长到三岁的时候,按照旧时大户人家的风俗,年轻的单身妈妈带着儿子,到婆家去守寡。那天从苏州开出两条木船,一条船上住人,另一条船上装满了十几只大箱子,是梅尧妈的全部家当,为的是到乡下长期居住。除了带给长辈、妯娌、亲友的礼品外,全是梅尧妈的嫁妆和日用品。其中有只玻璃肥皂缸,元宝形,浅绿色,边缘的花朵上烫(贴或镏)着金,这时也装在船上某只箱子里。在江北岸停靠时,专程来接的三叔抱着小孩立足不稳,一头倒入江中,水手们立即跳下去拉上来,却已经吃惊不小,而且是个不详的兆头。小船从大江进入河汊,不到几个时辰,就到了目的地。
十几年前,梅家在当地算得小镇上有名的大户。老爷子是带“顶子”、有“功名”的,虽然只做了两任七品知县(因此人们称他为“大令”),却在外面当了三十多年的官差。知县大人的父亲老老爷子,多年前就在镇上开了一片店号叫梅万顺的杂货铺,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不要说在小镇上,就是在县里,也算得上有“面子”的人家。十几年前,做了一辈子生意已年过八旬的老老爷子寿终正寝,杂货铺无人打理,只好将店面盘给别人经营,改店号为万顺泰,不再姓梅了。没过几年,刚逾花甲的老爷子又一病不起。人们常说,官场上只有两类人,一是贪官、二是傻瓜,这位“大令”老爷大概属于傻瓜之列,遗产只有老老爷子留下的两处带店面的住宅和十亩簿田,还有这位县大爷收藏的一大堆古籍、碑刻。儿子们虽都读了不少子曰、诗云,写得一手好字,也略会一些画画、篆刻、写诗填词功夫,可都换不到饭吃,又不能(也没本事)放低身段像祖父一样做买卖,难得找到文牍工作,大部分时间失业在家,只好坐吃山空,成了典型的破落户。
梅尧的父亲排行老二,与老四是一母所生,所以分家时合在一起,也不过是一处带店铺的住宅,六七亩农田,古书、拓片,还有两箱官老爷坐堂穿的袍子、马挂,官靴,以及带顶子的帽子。四叔刚年过二十,已娶妻生子,当家作主。梅尧母子回来,叔叔也不提财产分配的事,只是在一起生活。江北这里吃饭以杂粮为主,大米成了珍品,吴语与江北官话沟通上也有一些困难,不过渐渐地也就逐渐适应。婆家的经济情况,比预期还要窘迫得多,过不到两三个月,叔父叔母就不断的说穷。梅尧妈妈识相,拿出私房钱来贴补家用。一年多以后,苦日子实在熬不下去,再加上弟弟、弟媳的脸色难看,在一起过日子矛盾重重。 就丢下全部嫁妆及日用品,带上儿子和一箱细软,回到苏州娘家去也。我家与梅府是隔壁邻居,我的母亲只比梅尧妈年龄小几岁,又都是从外地嫁过来的,有较多的共同语言,成了朋友。这只肥皂缸,就是她临走时留下的赠品这一。
再回到娘家,在大家庭里,其地位和处境可以设想,不过只要钱老爷子在世,大树下总能乘风凉。过了四五年,钱老爷过世了,兄弟们又分别在上海、杭州等地从事银行、邮政工作,于是卖了大宅院分家。梅尧妈只好在苏州城里找了两间平房,带着儿子,节衣缩食地过起了小市民生活。儿子在学校读书,倒也聪明好学,懂事、听话,梅尧妈有一些私房,又有一手刺绣功夫,有时也能换得一些柴草钱,所以小日子还算安稳。可是没过几年日寇入侵,快要初中毕业的梅尧,就在日本兵占领苏州前夕,跟着年长的同学,随撤退的抗日军队逾走离家逾远。在一个收容流亡学生的学校读过一年多后,又跟随同学们一起入伍打日本。
梅尧在军中一直从事文字工作,为人温文尔雅,优柔寡断,不善交际,根本不适合军队环境,所以多年后才升到少尉司书。幸而部队在大西北,远离抗日前线,没有经历炮火的洗礼。熬到日寇投降,赶快脱离军队回到苏州,八年抗战,音訉全无,现在不但能活着再相见,而且还带回来一个新婚媳妇,梅尧妈喜出望外。
梅尧从小读的是教会学校,英文功底好,顺利地在上海做进出口生意的贸易行里,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就在虹口公园附近租了房子,将母亲接来,从此安居乐业,小孩两年一个,一口气生了四个。外贸行工资高,太太是护士出身,家务事之余为病人上门打针,收入亦丰,此时真算得上小康之家,幸福美满。
对私改造后,梅尧所在的贸易行合并到国营外贸公司,成了国家干部。五九年内部审干,只因为梅尧在抗日战争时期参加过国民党军队,尽管他已从事外贸业务十几年,富有工作经验,仍然被清洗,带薪“下放原籍”,被送到了苏北乡下。他大概没有想到,相隔三十多年后,又回到儿时曾经到过的父亲老家。原来有十几间店房与住房,现在仅剩下三间,叔叔以代笔书信和刻图章为业,每日三餐,离不开老酒与牛肉,终日醉醺醺的,倒也是神仙过的日子。从道理上讲,屋上每两片瓦,有梅尧的一片,墙上每两块砖,也有梅尧的一块。然而此时叔父坚持:“这是我的家”,还几次训斥他:“籍贯为什么不填苏州?”连临时借住都不准,唯恐住进来以后再也赶不走。
好在当时是人民公社时期,生产队有库房,放着农具和口粮、种子,派社员看守,不但要记工分,还难免连偷带拿。安排梅尧看仓库,既解决了他的住宿问题,又是个保证不偷不拿的义工。库房只是简陋的窝棚,还能躺得下人,梅尧一住就是五六年。
太太一个人在上海,既要照顾年老的婆婆,还要教养四个儿女,再外出打针赚几文贴补家用,十分辛苦,梅尧一直心中有愧,对不起太太。十几年里,儿女们的吃穿、读书、就业,成家,全是太太在操劳。过了一年,两年,十几年,当太太提出离婚时,梅尧二话没说就签字同意。离婚后各人的生存状态并无改变,只不过从前的梅太太在外面有了男朋友。离婚的事瞒着乡人,梅尧成年不回上海,别人很奇怪,常常问起,他又不便解释。过了几年,梅太与男友结婚,一起移居香港,儿女们也一个个的跟着妈妈改姓张,去了香江,只有二女儿仍然姓梅,坚守在上海,与老祖母相依为命,心里牵挂着江北的父亲。
开始平反冤假错案后,二女儿跑了好多的机关衙门,但梅尧不是右派,不是历史反革命,不是坏分子,没有判决书或处分决定,也就无单位肯出面处理,一拖再拖。有一天正在小街上漫步时,一个冒失鬼骑着自行车撞倒了他,路人扶起来时,他还说:“没事,没事”。回住处后感觉头疼乏力,别人劝他回上海,于是第二天乘火车回到上海家中。头疼头昏更加严重,女儿陪着到医院一查,说是“蛛网膜出血”,赶紧住院抡救,昏迷几天后,终于脱离了人世间的无边苦海。他本人不知道,此时落实政策,允许将户口迁回上海的公文,已经发往江北了。
梅尧妈此时已八十开外,靠着孙女照应,日日盼儿子回归上海。不幸的是,老太太耳聪目明,什么事都清清楚楚。丈夫去世时,自己才二十三岁,儿子是唯一的精神支柱,现在看到儿子已先她而去,伤心至极,饭越吃越少,话也不愿说了,不到一年,也就无疾而终。
等处理完祖母的丧事后回到家中,梅尧的二女儿觉得非常疲惫。日子过得真快,在不知不觉中,热热闹闹的大家庭,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已经是个快四十岁的老姑娘了,躺倒床上,泪水怎么样也止不住,被角湿透了一大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