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离世的日子,正是新旧更替、万物复苏的人间四月天。
绿色悄悄地来了,爸爸静静地走了,归去来兮,无从挽留。——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忘了是哪个古人说过的话。
爸爸临终前问:露露,外面都绿了吧?——没想到啊,你妈妈这次是穿着绿花袄来接我的,——爸爸的这个春天,不会再寂寞。
他在床上弥留了两个多月,比医生预料的长了一倍多。二叔说,这得归功于何医生手下的那些雪片一样开出的药方,何医生则说,还是老爷子的求生意志强,不愿辜负你们的照顾。——我在旁边不讲话,没有告诉他们,其实是因为两桩无法释怀的隐情,才让爸爸在“对不起”的煎熬中,又多走了一程。
早在元宵节的那天,爸爸便于“正月十五雪打灯”的丰年瑞景中,进入了昏迷状态。何医生不时地进来看看,临下班时郑重地对我说:小辛,有个心理准备,给老爷子预备后事吧。
可是一个月之后,爸爸仍然顽强地存活着。尽管他瘦得脱了相,身体要靠下管、输液和吗啡交替地维持着,但却在奄奄一息的羸弱中,咽不下那口气。
四月初的一个晚上,二叔刚走,我便把椅子挪到爸爸的床边,摸着他被子下冰凉的手指,准备照常守夜看护。——“久病无孝子”,爸爸反反复复的病危急况,早已把我从一个泪眼涟涟的乖乖女,锻炼成了一位会看仪器、会读指标的反应麻利的“专业护士”。
忽然就见监视器上的心率加快,肺型P波,电轴右偏,我忙站起身来,想过去按动床头的呼救电钮,——不想手却被爸爸瞬间握住。
我赶紧揉了揉眼睛,说爸,真是你?——你醒过来了?!
他努力地睁开双眼,对着我,慢慢地收拢着涣散的眼神。——半晌,他终于发出了声音,说露露,屋里就你一个人啊?
我说二叔有点儿累了,回家歇着去了;医生也来看过你,这会儿刚走。
爸爸听了,就微微地点点头。他费力地嚅动着嘴唇,说露露,爸爸要去了,已经上了路,可有两件事放不下,就回来了,想跟你说清楚。
我用毛巾擦拭着他虚汗不止的额头,说爸,我在这儿,不离开你,会好好地听着你说话,有什么事,你说吧。
爸爸不再讲话,目光慢慢地游离开我,在潮湿的泪水中去寻找往事。良久,我终于听到了他颤抖的声音:“那个-----,那个小画家-----,小画家的手臂,是我给弄断的,我给弄断的……”
“爸爸,你说什么?!”——我惊悚,用牙使劲地咬住下唇,让疼痛来告诉自己,这不是在做梦。
“他------,那个小画家-----,应该就是你妹妹------,你妹妹现在的养父,——他,他对-----,对我们恩重如山,如果你----,你有一天能找到妹妹的话-----,就会见到他,一定要代我,代我跟他说句对不起------,是我----,是我断送了------断送了他的画艺和前途……”
……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下起了滴滴答答的小雨。——那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却下得我一心秋寒,凄惶无助。
爸爸用他气若游丝的声音,牵出了那些沉重的往事。
那是一个晴朗的上午,天气却很凉。在市郊一家印刷厂的工人俱乐部里,那个女人——就是你妹妹的母亲,正在后台上化妆打扮,准备着她的最后一场演出。——兵团里的文工团就要解散了,除了在当地结婚扎根的,所有的团员都要在不久后返城。
我作为随团的医护人员,跟到了俱乐部的现场。——演出开始前调试灯光时,文工团的副团长兼灯光师老马,忽然过来对我说:松江啊,我刚才试了试灯光,有两个侧面的聚光灯不大灵光,以前经常在这里演出,没出过这种事,——刚才到耳房里检查了一番,也没看出什么差错。——你现在没事,能不能帮我个忙,到隔壁一号车间的二楼去一趟,楼角处有个供电室,你进去瞧瞧,看总闸下管剧场这边的分开关,有没有什么问题。
我按照他画的简易图,从台后的小门穿出来,到了隔壁一号车间的外廊,顺着后面的小楼梯上了二楼,找到了角落里的小供电室。——刚要推门进去,忽然就从楼下传来了那个女人的招唤声:小杰,小杰,下来一下嘛,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听了,就躲进了凹门的阴影里,往楼下的车间看了看。果然是那个女人,身着花布衣裳,脑后垂着一条用假发接编而成的长辫子,——那时候已经没人再唱什么样板戏,她这次扮演的,是反对封建包办、争取婚姻自由的刘巧儿。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从后台出来,溜进了看上去空无一人的一号车间里。就见她手里捧着那个曾为我打了二斤酒的大茶缸,仰着头,对着一台机器旁几米高的梯架上轻声喊:“小余,你下来了,——你到底听没听见啊,——听说你过两天就要去美院上学了,那我呢?——到底是要回柳州老家呢,还是跟你一起去,你能不能表个态?
——我顺着她的目光找过去,这才看到了在高高的梯台上,有个身材细高的青年人,正穿着沾满色块的工作袍,拿着笔刷,潇洒地画着板报。——我仔细一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兵团的那个远近闻名的小画家。
小画家没有应声下来。他一边继续画着,一边说我在工作,——这个宣传栏是兵团交给我的任务,要我一小时后给工人老大哥交工。——下午晚一点呢,我还要赶到城郊去,给一个小女孩画像,英英,我们改日再谈好吗?
——他还没说完,就觉得梯子开始震动,往下一看,那个女人端着水杯正往上爬,一边爬一边娇嗔地说:小杰,知道我手中的这个大茶缸里,现在装的是什么?——告诉你呀,今天不是水,也不是酒,而是杯热茶,使你最爱喝的碧螺春!——知道你快走了,特意让我家人从南方寄来的,想给你带着,我这可就上来了,让你尝尝……
——她说到这里,跟着突然就哎哟了一声,——不知什么时候,跟真发接编在一块的齐臀的假辫儿,忽然就挂在了滚筒机的开关上。
她就着急,却越急越乱,从大茶缸上挪开一只手,使劲地往出拽着辫子,——结果人一失衡,从两米来高的梯撑上摔了下去,——开关的扳手被辫子拉开,滚筒瞬间隆隆地转动了起来。
小画家见了,说英英你小心!—— 一跃身子从梯架上跳了下来,把女人快要卷进滚筒的假发,一把揽了回来。
因为后坐力太大,女人向后一耸,头磕在了身后的另一台机器上,她顿时栽倒下去。
他想转身将她扶起,可就在这一瞬间,他宽大的工作袍却突然被绞进了滚筒,——他伸手去抓开关,却被袍子扯得怎么也够不到。
楼上那里有人吗?赶快关总闸,赶快关总闸,这里出事了!——他突然朝着我这边喊,——不知道是早就看到了我,还是觉得这边本该有人。
我在他急切的求救声里冲进了供电室,紧张地扫着墙上密密麻麻的开关,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号车间的总闸,——我伸手勾住了扳手,正要往下拉闸时,却不知什么在作祟,——我蓦然间就想起了那个女人给我看过的,他给你母亲画的那幅画,——我忽然间就停了手。
一寸,又一寸,再一寸,最后一寸,——当我隔着玻璃,看到他的人随着工作袍,一点一点地被扯近了机器时,我心里翻腾着一阵莫名其妙的痛快。
他拼着全身的力气往外撕扯着,我却良知泯没地作壁上观,——突然间,我就听到了他撕心裂肺的叫声:“天啊,我的胳膊,我的胳膊,快救救我,快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