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孩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目光又回到女孩子脸上,看了她一会,“知道了。”他慢慢地说,像是有些不高兴。
就在这个时候,苟延残喘的电灯突然彻底自暴自弃,整间屋子骤然跌进了黑暗。
“怎么搞的?”女孩子回过头问。
“灯泡坏了。”
“换一个吧。”她自然得好像这就是她自己的家。
“没有灯泡。” 小阿姨摊摊肩膀。
她走过去看看灯座,回到阳台门前,又朝着对面大叫起来,“果冻,你从家里拿个节能灯泡过来!”
男孩子迟疑一下,问,“什么样的?”
“跟我们家客厅壁灯一样的就可以了。”
他回答一声“噢”,转过身,很快消失在房间那一端。
“我叫林国美,住对面。”那个女孩简单介绍过自己,立刻又开始跟小阿姨甜言蜜语,“这么特别的布料,做窗帘实在太可惜了,你就没考虑过拿它做衣服吗?”
“没有。”
“为什么?”
“没有就是没有。”小阿姨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愿意卖给我呢?”她像是很不理解。
她们继续磨牙,我穿过客厅,把门打开一半,顺手收起旁边桌子上摊着的报纸。
脚步声慢慢近了,那个叫林国栋的男孩子站在门边,穿着高领羊毛衫,黑色卡其裤子,屈着手指轻轻地敲门,手里拿着三个不同大小的灯泡。他微探着头,抿着嘴唇,黑暗中,看不大清脸上的表情。我听见他轻轻地问,“可以进来吗?”
我说,“请进。”
他说了一句“谢谢”,走进来,打量一下周围,大概是眼睛还没适应黑暗的关系,他问,“灯在哪儿?”
“那边。”他姐姐和小阿姨不约而同指向落地灯。
我搬来一把椅子,他站上去,椅子发出响亮的“咯吱”一声,他往脚下看了看,又抬起头去旋灯泡。我扶着椅子背,突然感到有些难为情 – 我们屋子里的家具几乎都是破破烂烂的。
林国栋试到第三个灯泡,屋里一下子又明亮起来。他从椅子上跳下来。他的眼光碰到我的,嘴角牵动一下,转过去看着他姐姐,“灯好了。”
这个时候,果冻又跑出来,精力充沛地扒着他的裤脚,又咬又舔,“呜呜”地叫着。
“果冻!”我叫了一声,抬起头来,林国栋的目光正落在我脸上。我们默默地看了对方一会,忍不住一同微笑了起来。他抬起脚尖,轻轻地搭在果冻的小爪子上,果冻更来劲了,用力地去抓他的运动鞋,想把鞋带解开。
我说,“你怕狗吗?”
他说,“不怕。”虽然并没有看着他,但是我能感到他的眼神明亮而温和。
“远亲不如近邻……”他姐姐还在不屈不挠地跟小阿姨讲价,“八百块,怎么样?现在八百块钱都可以买一台电脑了!”
“五千块,”小阿姨平静地说,“拿钱来,我马上把它拆下来。”
“五千块?”他姐姐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像灯泡那么大,转过来看看我,又看看林国栋,“这…你这简直,这简直是在宰人嘛!!!”
“五千块,”小阿姨依然淡淡地回答,“不要就拉倒。”
“什么嘛……”她俏丽的脸七扭八歪起来,“你们这是漫天要价,我弟弟还帮你们换电灯泡呢!”
“我们又没请你们换,”小阿姨依然淡淡地说,但我听得出,她的语气里带着点生气,“我说过了,五千块,一分不少。”
“你……”那个女孩的脸色板了起来,神态慢慢平静下来,“这么高有点过分了。”
“那就算了。”小阿姨泰然地说。
“我们走吧。”女孩子仔细地看了小阿姨一会儿,又转过头来看看我,嘴角牵动一下,有些赌气地说。
我转头看看林国栋,他的脸色有些尴尬,嘴角也微微牵动了一下。也许是姐弟的缘故,他这个动作和他姐姐非常像,但是看上去他们的个性相差很大。
林国栋和他姐姐一同出门下楼,在楼梯转角的地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目送他们消失在楼梯那边,心里不知为什么感到有些难受。
我回到自己房间,过一会,我看见对面二楼客厅里有人影晃动。他们大概到家了。
“小阿姨,你为什么不肯把窗帘布卖给她?”我继续吃寡然无味的西红柿炒鸡蛋和淡出鸟来的拍黄瓜,微波炉里冒着蹄膀的香味。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坦率说,直到今天为止,我并没有觉得小阿姨很把那块布当回事。
“我为什么不卖给她?”小阿姨把菜碗端到桌上,坐下来,“我为什么不卖给她?”她自言自语地说了两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那副样子,好像只要她喜欢的,别人就要给她。烦。”她重重地说。
小阿姨告诉我,那块蓝底白色百合花的窗帘布已经跟随了她快二十年。买它的时候,她正在谈恋爱,买下这块布,是希望将来结婚的时候做一条裙子。后来等她回到北京,那个和她热恋的男人已经移情别恋。那块布压在箱子里跟着她走南闯北。
“后来你结婚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用它做裙子?”我问。
“我不喜欢那个男的。”她回答。
“那你为什么嫁给他?”
“为了有地方住,有饭吃,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她耸起眉毛,伸手拍拍我的脑袋,“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假如她真的给你五千块,你会卖吗?”我问。
小阿姨笑起来,“你以为她会当冲头吗?”
晚上,我摊开信纸,给陈朗哥哥回信。我在淡蓝色彩条格子的信纸上一笔一划地写,“请保重。”那个对自己严厉到近乎苛刻的人,此刻一定在奥地利的冰天雪里拼命练琴吧。
夜深了,我拿出电子琴,轻轻地弹起那支久违的曲子 ----- 李斯特的“爱之梦”。为这首曲子,我不知挨过陈朗哥哥多少骂,他总是说我找不到感觉。我的琴艺退步多了,但是弹起它,依然给我带来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慰籍。音乐是种慈悲的东西,对越不幸的人,它越慈悲,现在我相信这一点。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