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闲人贾宝玉穷极无聊,把芳官的名字改成了 “耶律雄奴”,据他说这是有称颂四海宾服天下太平的含义,可其实就是想侮辱一下少数民族,因为“耶律”是建立了辽国的契丹人的皇室之姓,把人家当成奴隶来使唤,很符合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国文人的意淫传统。
可惜大观园里的莺莺燕燕们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除了奶奶小姐们和香菱(其实是个落难小姐)之外,几乎全是文盲。众人体会不到宝玉意淫强国的忠孝之心,都把最关键的“耶律”给省掉了,简称芳官“雄奴”,后来竟被人错叫作“野驴子”,让宝玉很扫兴,于是再接再厉,把芳官又改为“温都里纳”。据作者说这是海西弗郎思牙语(就是法兰西)的金星玻璃。
乾隆年间,中国匠人在耶稣会教士的指导下,制造出了一种有流动闪烁感的玻璃器,因为光彩四溢,富丽堂皇,被称为金星玻璃,这是当时制造宫廷器物的顶级材料之一。给芳官这样一个名字自然是因为她美丽活泼,如金星玻璃般耀眼夺目。用稀少珍贵的物品形容美丽的少女,这是文学最常见的手法,可是放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里,“温都里纳”这个法国名字还是有些扎眼。因为它体现的不光是宝玉对一个少女的赞美,同时也是乾隆年间中国人对异域的一种好奇和想像。
《红楼梦》里比比皆是的洋货,从把刘姥姥吓了一跳的自鸣钟到给晴雯治感冒的汪恰鼻烟,从王熙凤天天贴的外国膏药到宝玉常喝的葡萄酒,从俄罗斯的雀金呢到虎丘买的“自行人”(正式名字叫自走洋人),处处体现了世界对中国的影响。当时的中国和世界各地的贸易往来十分频繁,并不似后人想像的那样闭塞,王熙凤娘家的财富大半来源于外贸并非虚构。当时不光仕宦人家消费洋货,连普通文人如沈复(《浮生六记》的作者)对洋钱、洋画都不陌生。
清初皇帝们对天朝之外的物质和文化都非常好奇:顺治和传教士汤若望探讨人生(曾看过一种很猛的解释说他就是刘姥姥的原形!);康熙和耶稣会士学习过几何、代数和拉丁文(这令韦小宝十分奇怪,为什么堂堂中国皇帝会说外国人拉壮丁时的话?);雍正虽然憎恨罗马教廷帮着他兄弟夺嫡,所以上台就限制他们传教,可对西方物质文明不反对,他保留了一个太监组成的西洋管弦乐团,而且还偶尔易装一把,打扮成外国人的样子(有画像为证);乾隆可不是通俗文学中只会享乐的超级花花皇帝,南征北战,东伐西讨,中国版图在他的治下臻于极盛。他雇佣了意大利的画家、建筑师来完成修筑综合了东西方艺术精华的圆明园。
尽管乾隆年间,有些敏锐的知识分子已经注意到印度和东南亚各国先后沦为荷兰、英国等欧洲国家的殖民地,因而开始警惕西方人(比如《阅微草堂笔记》里,纪晓岚就质疑为什么西方传教士只学习中国的技术,却不肯和中国人分享他们的天文知识?),但当时大多数中国人对西方只有一种温馨而模糊的想像。《红楼梦》里罗列的洋货和提到的地名,俄罗斯,弗郎思,真真国都不过是一种符号,象征着神秘、遥远和富庶的他乡。有趣的是,中国人的想像中异域的他者,不是传教士,也不是商人,而是从洋画中走下来的美丽少女,正如薛宝琴提到的那个真真国的女孩子一样,外表是西洋的,可内心深处充满了对中国文化的友善和认同。
然而这仅是中国人一厢情愿的想像,是天朝大国津津自得的春梦,在《红楼梦》初版后的第五十六年,就为西方列强的枪炮声彻底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