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帝春心托杜鹃 - 读《猛虎集》序有感 (并附徐志摩序)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斯,雨雪霏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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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徐志摩,我的认识总是随时间游移而慢慢向多维发展。除了诗,更多的还是他平生际遇。对于林徽因,冰心也许是对的,那个集天地灵气美貌智慧于一身而又擅长暧昧的惊世红颜也许是志摩一生最大的情劫。直到因她而死,他的这场劫难才算完。但是,从灵的角度讲,那一份永远无望的若即若离的遥望和执着,也许正是诗人志摩在苟息残喘的现实纷扰中得以延续诗心和灵感的源泉。而这诗心诗情,穿越了历史长河,使得他三十六岁的尘世年龄得以没有终止的延续。别人老了,也包括让他心痛心醉一生的那个红颜,他却始终年轻着。

至于小曼,我却始终以为她只不过是他在暗无光日的对爱的绝望里努力为自己寻找的一个慰籍与替代。她虽然美若天仙,才华出众,但是与徽因,终究还是没法比的。一个是天堂里圣洁的阳光,一个是地狱里索命的鬼火。一个是自立自强的时代典范,一个是甘于被眷养的旧式花瓶。一个为天下大事争相奔走,一个在鸦片情色里自甘堕落。和这样一个人度日,难怪志摩会发出"最近这几年生活不仅是极平凡,简直是到了枯窘的深处"的感慨了。

再次想到那叫作"爱情"的两个字。志摩这样苦寒的遭遇,难道不都是自找的么? 他和陆小曼的结合,当时是叛经逆道惊天动地的大事。非要说不是爱情,谁也不会信。但是,这惊世骇俗的爱情为什么一样在几年的厮守后就如此惨淡呢? 而那床前可望而不可及的月光却可以隽永如初呢? 莫非这就是命运给人的一个教训?世上哪里有什么始终如一的爱情?也许只有始终如一的追寻。

不知志摩是否回头想过,在这个让他感到"生活的重重压迫"的俗世间, 那个让他不屑的却默默为他生儿育女的张幼仪也许才是那个真正能给他带来安定生活的人。他不爱的人,却是最爱他的人。他难道不是循规蹈矩的常利中那个抛家弃子的罪人? 

可是爱这东西,没有,又如何强迫?更何况对于一个异于常人才华横溢的诗人?平俗简直就是诗人的大敌。如果有平凡安稳的生活,而没有沁人心脾的诗行, 他肯去俯就么? 生命这东西,也许真的不在长短,而在于突破。他走时固然年轻,但他身后80年,我不还是能在这孤冷的夜里,感受到他诗序里娓娓道来的真实里那颗跳动不安的诗心带来的温暖和陪伴么? 

"整十年前我吹着了一阵奇异的风,也许照着了什么奇异的月色,从此起我的思想就倾向于分行的抒写。一份深刻的忧郁占定了我..."

我一直在想,感化他的这场"奇异的风"和"奇异的月色"究竟是什么? 难道真的是那求之不得的苦恋?从此他就长久的郁郁寡欢?先不去追究这爱的对错-事实上-爱情其实也很难有对错之分的,我们还是先惊异于这对爱的无限向往和爱所带来的力量吧:它常常是改变了一个人部分甚至是全部的生活轨迹!

同样惊诧的,还有那些他对于写诗及诗心的感悟:“诗人一提起写诗他就不由得伤心。世界上再没有比写诗更惨的事”。诚然,诚然啊。如果写诗没有让一个人痛苦,那么他或她,或者从没有认真写诗,或者已经登峰造极。

但是,为什么这么痛苦的凄惨事还是要不由自主地一再坚持做下去?志摩其实是最终给了答案的。写诗,终究还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痴,在浑然无缝的平俗的世间,用泣血的歌声开一道借以喘息的灵性的缺口,“望帝春心托杜鹃”,让心中无限的梦和希望得以放飞。  

“诗人也是一种痴鸟,他把他的柔软的心窝紧抵着蔷薇的花刺,口里不住的唱着星月的光辉与人类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来把白花染成大红他不住口”。

如此说来,写诗其实远非为了炫耀,而是为了不得不写的冲动,是一场并非不想逃
掉却逃不掉的人生苦旅。 

风继续吹,不忍远离。。。。。。


---------------ZT:《猛虎集》序 BY 徐志摩 ---------------------------
在诗集子前面说话不是一件容易讨好的事。说得近于夸张了自己面上说不过去,过分谨
恭又似乎对不起读者。最干脆的办法是什么话也不提,好歹让诗篇它们自身去承当。但
书店不肯同意;他们说如其作者不来几句序言书店做广告就无从着笔。作者对于生意是
完全外行,但他至少也知道书卖得好不仅是书店有利益,他自己的版税也跟着像样:所
以书店的意思,他是不能不尊敬的。事实上我已经费了三个晚上,想写一篇可以帮助广
告的序。可是不相干,一行行写下来只是仍旧给涂掉,稿纸糟蹋了不少张,诗集的序终
究还是写不成。

况且写诗人一提起写诗他就不由得伤心。世界上再没有比写诗更惨的事;不但惨,而且
寒伧。就说一件事,我是天生不长髭须的,但为了一些破烂的句子,就我也不知曾经捻
断了多少根想象的长须。

这姑且不去说它。我记得我印第二集诗的时候曾经表示过此后不再写诗一类的话。
《猛虎集》《猛虎集》现在如何又来了一集,虽则转眼间四个年头已经过去。就算这些
诗全是这四年内写的(实在有几首要早到十三年①份)每年平均也只得十首,一个月还
派不到一首,况且又多是短短一橛的。诗固然不能论长短,如同whistler②说画幅是不
能用田亩来丈量的。但事实是咱们这年头一口气总是透不长——诗永远是小诗,戏永远
是独幕,小说永远是短篇。每回我望到莎士比亚的戏,丹丁③的《神曲》,歌德的《浮
士德》一类作品,比方说,我就不由的感到气馁,觉得我们即使有一些声音,那声音是
微细得随时可以用一个小拇指给掐死的。天呀!哪天我们才可以在创作里看到使人起敬
的东西?哪天我们这些细嗓子才可以豁免混充大花脸的急涨的苦恼?

说到我自己的写诗,那是再没有更意外的事了。我查过我的家谱,从永乐④以来我们家
里没有写过一行可供传诵的诗句。在二十四岁以前我对于诗的兴味远不如对于相对论或
民约论的兴味。我父亲送我出洋留学是要我将来进“金融界”的,我自己最高的野心是
想做一个中国的hamilton⑤!在二十四岁以前,诗,不论新旧,于我是完全没有相干。
我这样一个人如果真会成功一个诗人——哪还有什么话说?

但生命的把戏是不可思议的!我们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灵,哪件事我们作得了
主?整十年前我吹着了一阵奇异的风,也许照着了什么奇异的月色,从此起我的思想就
倾向于分行的抒写。一份深刻的忧郁占定了我;这忧郁,我信,竟于渐渐的潜化了我的
气质。

话虽如此,我的尘俗的成分并没有甘心退让过;诗灵的稀小的翅膀,尽他们在那里腾扑
,还是没有力量带了这整份的累坠往天外飞的。且不说诗化生活一类的理想那是谈何容
易实现,就说平常在实际生活的压迫中偶尔挣出八行十二行的诗句都是够艰难的。尤其
是最近几年有时候自己想着了都害怕:日子悠悠的过去内心竟可以一无消息,不透一点
亮,不见丝纹的动。我常常疑心这一次是真的干了完了的。如同契玦腊①的一身美是问
神道通融得来限定日子要交还的,我也时常疑虑到我这些写诗的日子也是什么神道因为
怜悯我的愚蠢暂时借给我享用的非分的奢侈。我希望他们可怜一个人可怜到底!

一眨眼十年已经过去。诗虽则连续的写,自信还是薄弱到极点。“写是这样写下了
”,我常自己想,“但准知道这就能算是诗吗”?就经验说,从一点意思的晃动到一篇
诗的完成,这中间几乎没有一次不经过唐僧取经似的苦难的。诗不仅是一种分娩,它并
且往往是难产!这份甘苦是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一个诗人,到了修养极高的境界,如
同泰戈尔先生比方说,也许可以一张口就有精圆的珠子吐出来,这事实上我亲眼见过来
的不打谎,但像我这样既无天才又少修养的人如何说得上?
只有一个时期我的诗情真有些像是山洪暴发,不分方向的乱冲。那就是我最早写诗那半
年,生命受了一种伟大力量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顾间散作缤纷的
花雨。我那时是绝无依傍,也不知顾虑,心头有什么郁积,就付托腕底胡乱给爬梳了去
,救命似的迫切,哪还顾得了什么美丑!我在短时期内写了很多,但几乎全部都是见不
得人面的。这是一个教训。

我的第一集诗——《志摩的诗》——是我十一年①回国后两年内写的;在这集子里初期
的汹涌性虽已消灭,但大部分还是情感的无关阑的泛滥,什么诗的艺术或技巧都谈不到
。这问题一直要到民国十五年我和一多②、今甫③一群朋友在《晨报副镌》刊行《诗刊
》时方才开始讨论到。一多不仅是诗人,他也是最有兴味探讨诗的理论和艺术的一个人
。我想这五六年来我们几个写诗的朋友多少都受到《死水》④的作者的影响。我的笔本
来是最不受羁勒的一匹野马,看到了一多的谨严的作品我方才憬悟到我自己的野性;但
我素性的落拓始终不容我追随一多他们在诗的理论方面下过任何细密的工夫。

我的第二集诗——《翡冷翠的一夜》——可以说是我的生活上的又一个较大的波折
的留痕。我把诗稿送给一多看,他回信说“这比《志摩的诗》确乎是进步了——一个绝
大的进步”。他的好话我是最愿意听的,但我在诗的“技巧”方面还是那楞生生的丝毫
没有把握。

最近这几年生活不仅是极平凡,简直是到了枯窘的深处。跟着诗的产量也尽“向瘦
小里耗”。要不是去年在中大认识了梦家①和玮德②两个年青的诗人,他们对于诗的热
情在无形中又鼓动了我奄奄的诗心,第二次又印《诗刊》③,我对于诗的兴味,我信,
竟可以消沉到几于完全没有。今年在六个月内在上海与北京间来回奔波了八次,遭了母
丧,又有别的不少烦心的事,人是疲乏极了的,但继续的行动与北京的风光却又在无意
中摇活了我久蛰的性灵。抬起头居然又见到天了。眼睛睁开了心也跟着开始了跳动。嫩
芽的青紫,劳苦社会的光与影,悲欢的图案,一切的动,一切的静,重复在我的眼前展
开,有声色与有情感的世界重复为我存在;这仿佛是为了要挽救一个曾经有单纯信仰的
流入怀疑的颓废,那在帷幕中隐藏着的神通又在那里栩栩的生动:显示它的博大与精微
,要他认清方向,再别错走了路。

我希望这是我的一个真的复活的机会。说也奇怪,一方面虽则明知这些偶尔写下的
诗句,尽是些“破破烂烂”的,万谈不到什么久长的生命,(但在作者自己,总觉得写
得成诗不是一件坏事,这至少证明一点性灵还在那里挣扎,还有它的一口气。)我这次
印行这第三集诗没有别的话说,我只要借此告慰我的朋友,让他们知道我还有一口气,
还想在实际生活的重重压迫下透出一些声响来的。

你们不能更多的责备。我觉得我已是满头的血水,能不低头已算是好的。你们也不用提
醒我这是什么日子;不用告诉我这遍地的灾荒,与现有的以及在隐伏中的更大的变乱,
不用向我说正今天就有千万人在大水里和身子浸着,或是有千千万人在极度的饥饿中叫
救命;也不用劝告我说几行有韵或无韵的诗句是救不活半条人命的;更不用指点我说我
的思想是落伍或是我的韵脚是根据不合时宜的意识形态的……,这些,还有别的很多,
我知道,我全知道;你们一说到只是叫我难受又难受。我再没有别的话说,我只要你们
记得有一种天教歌唱的鸟不到呕血不住口,它的歌里有它独自知道的别一个世界的愉快
,也有它独自知道的悲哀与伤痛的鲜明;诗人也是一种痴鸟,他把他的柔软的心窝紧抵
着蔷薇的花刺,口里不住的唱着星月的光辉与人类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来把白花染
成大红他不住口。他的痛苦与快乐是浑成的一片。

①十三年,指民国十三年,即1924年。
②whistler,通译惠斯勒(1834—1903),美国画家。他长期侨居英国。
③丹丁,通译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
④永乐、明成祖朱棣的年号(1403—1424)。
⑤hamilton,通译汉密尔顿(1757—1804),美国建国初期最重要的政治家之一,在华
盛顿总统任期内先后主持财政和军备工作。

①十一年,指民国十一年,即1922年。
②一多,即闻一多(1899—1946),诗人,当时在清华大学任教。
③今甫,即杨振声(1890—1956),小说家,当时在清华大学任教。
④《死水》,闻一多的诗作。

①梦家,即陈梦家(1911—1966),新月派后期代表诗人,曾编辑《新月诗选》。三十
年代后期开始转向历史考古研究。
②玮德,即方玮德(1909—1935),新月派后期代表诗人,著有《丁香花诗集》、《玮
德诗集》等。
③第二次又印《诗刊》,指1930年初由新月书店出版的《诗刊》。

①契玦腊,泰戈尔的同名剧本中的女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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