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葬礼说来说去,我只去过中国的。 西方葬礼说来说去,我只去过美国的。 这个题目大了些,我没资格讨论东西方,应该叫作“中美葬礼的不同”。 鉴于有关中美的话题总是惹来爱国与否的争议,唇枪舌剑,只差没有打起来。 葬礼已经让人丧气,索性还是保留原题吧,大不了是讨论翘辫子的事。
中国的葬礼,我参加密度最大的是小时候,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那时没有葬礼,只有“追悼会”。 追悼会留在我印象中的只有“恐怖”二字。首先浮现脑海的是那绵绵不绝的哀乐 -- 这是我听过的全世界最难听的音乐,害人不浅。每次听见必定毛骨悚然,浑身冰冷。作曲人如此神通,应该下过十八层地狱!
伴之而来的是死者亲朋好友的哭天嚎地,尽管照片上呆若木鸡的死者根本无动于衷。中国有个怪癖,会非做出哭天伧地不足以表现悲伤。 于是乎你呼天,我叫地;你拍腿,我打滚;你敢哭,我的鼻涕能甩到对面墙上去!非比出谁更如丧考妣不可! 对于年幼的我来讲,这一切无异于自己到鬼门前关走一遭,死者与我何干已经不重要。 我小时候有个毛病,我妈一哭我就抓狂。 这么多追悼会中,最难忘的还是我大舅爷的,我妈跟他感情深,。 他去世时,我也就小学二年级吧。 遗体告别时致哀者鱼贯而入,我妈哭了出来。我被他人领到外面,但还是看见我妈哭了,于是末日来临,大呼“妈妈呀!!!” 我妈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跟前警告我:“别叫妈妈!人家还以为我死了呢!!” 时光荏苒,追悼会今天在中国已经改称“追思会”,少了两分阴森,就是不知道换汤换了药没有。
到了美国,我有幸(或不幸)受邀参加朋友的葬礼,地点在他身前常去的教堂。有戚与焉,我不是基督徒,但是一进教堂,还是被气氛摄住了。 管风琴奏出的圣经歌曲,飘飘缈缈,如他的灵魂若隐若现。 在场人士无非亲朋好友,座位前整齐地放着一盒面巾纸,作用自不待言,但是抽用的人并不很多。 葬礼开始,牧师简要介绍了他的生平,自然是些仁慈善良,蒙主宠召,一命归西,其奈何哉云云。 唯一能让我记得的,是他开头的话:“今天,我们大家在这里庆祝 Warren 的一生” (Today, we are here to celebrate Warren’s life.) 。 这就为葬礼定下了基调:庆祝; 与中国式的追悼有天壤之别。 庆祝不是光说说而已。 Warren 牛高马大,兴趣广泛,尤其爱好作曲,是社区音乐会常驻鼓手。 牧师本人弹起吉他,一位社区女士拉着小提琴,为大家现场演奏了 Warren 作曲的“大爸爸的蓝调”( Big Daddy’s Blue )。曲调单纯可爱,轻松调皮,我分明看到 Warren 在台上跟大家挥手告别! 在场所有人都哭了。
葬礼,或追思会,最刻骨铭心的,莫过于我自己父亲的。家里人当中,我们父女感情最深。 得知他病危,我女儿只有二十多天大,医生不允许长途旅行。 只有把她丢给丈夫,自己孤身一人回国。 生离死别的滋味,我一夜之间尝到了。 见到父亲,形销骨立已经脱型。 他只说了一句话:“好不容易 ….. 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了!” 我抱住他的脸亲他。 他第二天晚上就走了。感谢我妈选了一张他来美参加我婚礼的照片,神采飞扬,招手问好,丝毫不给任何人驴打滚的冲动。 他年事渐高,对于身后事我或多或少有些心理准备。 但是真正来临时,也许是眼看他临终前无法呼吸的苦状,也许是不能代他受罪的痛苦,他一旦走了,自他患病以来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他的仪式没有三鞠躬,更没有哀乐。 唯一播放的音乐是他生前最喜欢的“梁祝”。 亲朋好友面前我不但不落泪,还哈哈大笑地讲笑话! 所有指望我哭天伧地的人一定失望了,有人认为我大逆不道。我敢负责任地说一句,没有人比我更舍不得他走。对我而言,只不过一把快刀割出的伤口,不会马上流血罢了。
丧父之后的一年,我尝试接受现实,但是不能相信他已经不在了。 一看到积攒多年的家书,立刻不能自已。平日间敏感易怒,一点点小事就能让我指天笃地。 我意识到自己该寻求帮助了。 感谢 老公替我寻到一位心理医师。年过九十,每天仍然骑自行车打高尔夫。看病已经不为钱,只为帮助人。 满头华发,精神矍铄,气质不凡。 看到他,我好像看到了我爸爸。涕泪滂沱,泣不可抑。这位长者非常厉害。他只问了我一个问题:“你爸爸对你最重要的影响是什么?” 我忆及儿时顽劣倔强,所有人均对我持放弃态度,唯有我爸不离不弃,我总算没有自暴自弃。 医生告诉我将所有有关父亲的记忆在脑子里放一场电影,但是只放快乐的,只记住父女间温情的点点滴滴,那才是我父亲想让我记住的。 一般心理医生抓住病人不放,不看个三年五载不放手。 我临走时,医生只说:“如果有需要再打电话给我,不过我觉得你应该不用。”他说得对,我至今没有需要再打电话。
回忆起父亲,愧疚多多,唯一觉得对得起他的,是没有把他的丧事办成鬼哭狼嚎的追悼会。 生老病死,人生必经之地。 林语堂在《八十自叙》里毫不客气地认为自己会上天堂:“我这么好的人不上天堂,这个地球不遭殃才怪。”上不上天堂无所谓,我只希望我的葬礼也以“庆祝”为基调,庆祝这世界上曾经有过我这么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