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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定格在了38岁(下)
妈妈定格在了38岁(下)
妈妈一生中几乎没有幸福,这是她的命。
要说我的妈妈,几乎浑身是优点。她不但人长得美丽,而且天性温和宽厚。出嫁前能与她自己那刁钻古怪又薄情寡义的嫂子和睦相处。出嫁后能与婆家的上上下下和睦相处。
随我父亲离开家乡后,我家一直租住在别人的房子里。前后搬过几次家,都是住的大杂院。而大杂院中的房客们都是当时最基本的群众,男人们大多是集体所有制的工人、或者是商店里的营业员、饭馆里和旅店里的服务员,还有一些其他的小手工业者,很少有干部和官员。干部和官员都住在国家提供的房子里。
那时候,女性有文化有工作的非常少,所以我们大杂院的那些男人们,当然也没有条件娶到那非常稀少的职业女性。他们的妻子和我妈妈一样,都是没有职业的家庭妇女。这种单职工家庭在经济上大多是拮据的,所以就有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现状。但是,不论这些贫贱夫妻在家庭内部是如何的百事哀,那家家的妻子们在邻居之间的交往中,却个个都是忠于自己家庭自己孩子的,所以,为一点蝇头小利,东家与西家吵架,西家与东家翻脸的事情便常常发生,背后里你咬牙我跺脚相互咒骂相互诋毁的事情更是不少见。但我的妈妈却从来不参与她们的矛盾,对所有邻居都与人为善,对所有事情都公正平和。
我妈妈还有一手好女红,针线做的又好又快,我们全家八口人,所有的衣服鞋袜都是我妈妈用手工缝制的。别的不说了,单从布鞋来说,从一针针纳鞋底开始,到最后整熨好,前后要经过十几道工序,非但如此,妈妈还要尽力挤出时间,用纺车给毛纺厂纺毛线,挣一点工钱贴补家用。那时候,在漫长的冬夜里,常常是半夜了,父亲在外边下棋聊天还没有回来,我们姐弟几人都钻进了被窝,妈妈还坐在纺车前嗡嗡嗡地纺线,冻得实在不行了(那时家家都没有条件取暖),就上到炕上暖一会儿,然后再跳下炕去接着防线。那嗡嗡的纺车声音就是我们的催眠曲,我们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一觉醒来后,发现妈妈还在防线……
不要以为家庭妇女就可以自由使用自己的所有时间。那时候的家庭妇女要常常去参加义务劳动,比如要上街扫地等,还要去国营饭馆里义务打苍蝇,要到处打活老鼠和找死老鼠,还要到处打麻雀,因为这都是有任务的,每个人都要上交死苍蝇死老鼠死麻雀计数登记的,完不成任务是要受到批判的)。
除了义务劳动之外,还要常常去居委会开会学习听报告,搞政治运动揭发批判。三反、五反,反右,双反(反坏人坏事),还有社教(四清)等等。都在居委会里搞得轰轰烈烈。它会占去很多时间,所以我妈妈每天晚上都要点着煤油灯赶做那些耽误了的针线活儿。
即便如此,邻居们谁家有比较紧急的针线活儿,比如丈夫要出门没有鞋穿啦,孩子要上学没有书包背了,儿子要娶媳妇新被子还没有缝好了等等,我妈妈总是愿意搭把手帮一帮,所以,她在大杂院中向来是很有人缘的。
但是,不论我的妈妈如何漂亮,不论她怎样贤惠,也不论她在左邻右舍中有如何良好的口碑,依然不能让她在家庭中享受到丈夫的疼爱和体贴。因为我的父亲像那个时代的绝大多数男人一样,是有着顽固的大男子主义思想的。
在我的记忆中,我父亲回家来几乎不帮妈妈干活儿,他只干他的八小时之内的工作,我妈妈的工作时间却是从早上六七点到晚上半夜,记录下来每天最少也有16个小时。仅一家八口人的吃饭问题现在也够一个专职厨师的工作量了。何况我妈妈的工作远远不只是做饭,何况那时候的饭是那样的难做,做得稀了吃下去一会儿就饿了,做得稠了又怕月底断顿儿。
为了增加家人肚腹的填充率,妈妈还要千方百计去找代食品。比如到郊外挖野菜,去秋收过的地里翻捡人家偶尔遗漏的萝卜和土豆,去屠宰场拣人家丢掉的一切能吃的东西……而这所有的事情,我妈妈都是在怀抱着最小的孩子,手拉着倒数第二个孩子,再带领着倒数第三个孩子的情况下做的。
这样,有时就难免会延误回家,耽误做饭,推迟一会儿开饭的时间。而我的父亲回家来就想端腕吃饭,如果饭没有做好,腹中空空虚火旺盛的他,就会迁怒于我的妈妈,容不得我妈妈解释,父亲轻则怒骂,重则拳打。
温和宽厚的妈妈却生下我这样一个充满反叛精神的女儿。
小时候,父亲打我妈,我吓得躲在远处发抖,等到我上学后,学会了一点道理,就开始用我的方式帮助我妈妈了。有一次,父亲打了我妈,我不敢在屋子里抗议,就跳到院子里一蹦老高地向父亲抗议说:“你压迫妇女,呜呜呜……你压迫妇女,呜呜呜……”惹得大杂院中的大人们都恼也恼不得,笑也笑不得。
而我的妈妈对于我父亲的打骂向来是逆来顺受,在我父亲挥拳相向时,她不躲避,不回骂,更不会还一下手,只是哭着,忍着,哭着,忍着……直到父亲自己不打了,或是被邻居们拉走了……
挨打后,妈妈每天沉默着照旧做饭,只是再也不和我父亲说一句话。而我父亲打完人以后,就像没事人似的,回家来照样说话,照样吃我妈妈优待他的饭食。看见我妈妈不理他,还奇怪我妈妈为什么会记仇这么久。经过几天冷淡,妈妈最后还是换上好脸色,像以前一样伺候着我父亲。
可怜我的妈妈,吃东西从来都是先尽着我父亲,因为他是挣钱养家的人。再让着子女,因为孩子们饿了会哭闹,因饥饿而哭闹的孩子又是最可怜的。最后才是她自己,有了就吃点,没了只能不吃了。所以我妈妈严重营养不良,重度贫血,数次低血糖反应倒在大街上。被人扶回家稍事休息后,就又像上紧了弦的钟表一样开始走动。她仅仅凭一颗为了丈夫和子女的心而支撑着自己,否则早就倒下去了。
等到有一天,她因剧烈腹痛被送进医院,经诊断她的卵巢长了一个巨大的囊肿,而且这个大囊肿的蒂已经发生了扭转。医生要给她做手术切掉这个囊肿。粗心的我父亲,没有考虑我妈的承受能力,便直率地将病情和医疗方案告诉了我的妈。妈妈勉强同意接受手术,但被推进手术室后,由于她严重的营养不良,体质极差,加上又精神紧张,所以还没有开始麻醉就昏过去了。
医生一看,怕我妈妈经受不了这个手术而死在手术台上,就中止了手术的准备,将我妈又推回了病房,第二天,大约妈妈的卵巢囊肿蒂扭转部位发生了坏死和感染,加上她的心脏功能也出现了障碍,她就在撕心裂肺的对子女的牵挂中离开了人世……
妈妈就这样突然的死了,大杂院里的女人都哭得昏天黑地,她们哭着诅咒老天的不公,她们问苍天,为什么要让好人活不长?我也哭得昏天黑地,而我的父亲却是一根连一根的抽他的廉价香烟,好像那能减轻他的痛苦。
我虽然在妈妈被送进医院的那个时刻,就出现了一种奇怪的不详之感,但当妈妈的死讯真真切切传到我的耳朵里时,我还是像听到晴天霹雳一样,整个人都懵了。我不相信这个消息,我只想着它是医生的误判,而我妈妈只是昏过去了,她还会醒过来的,还会给我们做饭,做新衣服等。
直到我哭喊着妈妈并抚摸着妈妈冰凉的手时,我还不相信她已经永远听不到我的喊声了,直到我亲眼看着装了我妈妈遗体的棺木被湿湿的黄土盖住,埋了起来,我还是不相信……
之后,我停了学,在家做饭,看小弟弟。而这之前,我从没有见过饭是怎么做成的……
我在大杂院婶婶大娘们的指导下,学着擀面条,学着烧面汤,学着做野菜饼子……我常常边哭边做,眼泪一滴滴滴落到面汤锅里,也一滴滴滴落到所擀的面条里。
妈妈死时,父亲还不到36岁,他终身未再续弦,独自带大了六个孩子,尝尽了单身男人抚养孩子的艰难和困苦,尤其是文革中蒙冤失去了自由时,我们六人便成了没人照管的雏燕……
妈妈死后,父亲多次对人说,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我妈更好的女人了。
直到现在,我有时看着妈妈留下的遗像说,如果我妈是现在的女人,不要梳这种土气的发型,那将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女人啊?
我的父亲却说,谁说你妈的发型土气?一点也不土气,不管是过去看,还是现在看,这发型都不土气,还说,你妈妈很漂亮,你们姐妹几人谁也比不上你妈。
妈妈:你听到我父亲对你的赞美了没有,如果听到了,你会怎么想?感情丰富细腻的你,会把它与你看过的戏曲中的悲欢离合的故事联系起来么,你会把它和你会唱的那些哀怨的戏文联系起来么?你会像你唱悲情戏文时那样泪光盈盈么?妈妈!妈妈!你告诉我呀。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多少次后悔当初没有劝你多吃一口饭,后悔当初没有帮你干一点活儿,后悔当年没有多听听你的教诲,后悔当初没有多给你讲一个我从书本上看来的故事,后悔你进医院之前我傻呆呆的没有安慰过你一句话……
直到今天,作为你的长女的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写这篇文章来哭一声你……
我的苦命的妈妈啊!
5706 发表评论于
哭妈妈,心痛!
shanmao 发表评论于
哭了. your article touched me so mu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