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奇文为她的《潮起潮落》不断地骚扰陈明快和李小曼。她给她们讲她的故事构架,请她们提出建议和意见,其态度之虔诚,之谦虚,之狂热,犹如一个刚皈依某个宗教的教徒。
“当一个女人面对家族责任和爱情选择的时候,你们觉得她应该怎么选?”她通过三方即时网络通话,这样问。
李小曼说:“当然选爱情。”
陈明快补充:“如果你想讨好读者的话。”
麦奇文问陈明快:“你的意思是现实不是这样的?”
陈明快回答:“答案你见得多了,早就了然于胸,还来问我!”
接着她们热火朝天地讨论剧情——女主需要多少个追求者,每一个追求者要有鲜明的背景特征。当然都是麦奇文象在董事会上作工作报告一样滔滔不绝,李小曼和陈明快偶尔插几句,给她的剧情加几个关键的场景。
陈明快说:“小姐,你不能太行云流水,叙述太多,要加些细节,煽情,煽情。”
“什么叫细节?怎样写才算有细节?” 麦奇文不解。她觉得她已经够细节了,觉得一篇故事两三个月即可写完,怎么现在开了笔,进展倒像蜗牛爬,好像写不到头的样子?有时候她写得眼冒金星,真想拿着笔往哪个地方狠狠地砸过去。
不能对着孩子们砸,他们都是好孩子,自己做母亲已经很不合格。
不能对着老公砸,因为人家本来就反对她“不务正业”地写小说,是她自己不自量力地要成为第二个梁凤仪,半途而废不给他笑死才怪,一辈子都要被他碎碎念叨。
不能对着菲佣砸。这年头可靠敬业负责的佣人比公司主管还难找,把人家砸跑了,活没人干,孩子没人管,吃亏的最终还是她。
那两个网络狐朋狗党远在天涯,砸不着。
只好抓住手写板对着自己的脑袋猛砸。
是啊,细节是什么东西,还真难解释,一下子把陈明快问住了。她写作完全是半路出家,跟着感觉走,没有系统的理论知识,只知道怎么用细节,不知道什么叫细节。
李小曼参加过剧本写作培训班的培训,可以略说个一二:“比如你说一个人生气,气得发狂,那是叙述;你写她冲着人发火,怎样打人骂人,怎样喝着水,拿着水杯的手在发抖,那叫细节。”
麦奇文明白了:“用两三句话写一个人洗澡是平铺直叙,用两三页纸写一个人洗澡那叫细节描写——可是,洗个澡有那么多事可以写吗?”
陈明快哼了一声说:“你这算什么?我见过一个人,写第一章的时候女主在脱衣服打算洗澡,写到第十章她的衣服还没脱下来。”
麦奇文晕倒在键盘上:“天呢,她是淋浴还是盆浴抑或是冲浪浴?她们家有没有水漫金山?”接着她补充,“简直比小曼还慢嘛!脱衣服都要写十章,那这个澡洗完要多少章?”
李小曼赶紧洗白自己:“我可从来没让我的女主用十章的长度来洗个澡。”
陈明快调侃道:“所以有一本小说叫《洗澡》嘛!”
接着陈明快拿出麦奇文写好的一个章节做为讲解范文,说了一下怎样才能加入“细节”。麦奇文态度十分谦虚,表示愿意打回重写给两位狗头军师过目。
写好之后陈明快和李小曼再看,好在她们不是面对面,否则肯定是大眼瞪小眼,小眼瞪成斗鸡眼地晕过去。
陈明快迅速作出反应:“小曼你帮她改写一下吧。”
“为什么是我?”李小曼那边正忙着一期杂志的收尾,忙得手忙脚乱。
陈明快说:“因为我有三封中文信要翻成英文!!”
麦奇文明白过来:“你们的意思是说我改得不过关?你们这些家伙,太不够兄弟!平常甜言蜜语,用得着你们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她不画眼线不涂眼影的美丽的素眼瞪圆了隔着网络送来一个董事长式威严的眼神,把陈明快和李小曼吓得一个哆嗦。
李小曼只得说:“好吧,我来帮你改写一下做个示范——以后要你自己写哦!”
唉,谁让她总是心最软,心最软,总是把一切放上她日渐柔弱的双肩!照她这样的毅力和速度减肥减下去,她的双肩,可能不久之后会变成林妹妹的削肩。
李小曼花了一个晚上,牺牲了锻炼的时间,用替麦奇文自己的小说为例,用实际改写的前后对比,给她上了一堂“细节”课。
麦奇文看到李小曼为《潮起潮落》某个章节完成的改写稿,差点抽筋。
确实柔情确实抒情也确实煽情。原来细节就是通过某个细微具体的动作表达某些一句话可以带过的情感。这学起来并不难,问题是,照这样写下去,她的小说什么时候能写完?要写多少万字?她本来打算写个五万字的短故事,按照李小曼的改法写,大约要五十万才能写完!
上帝啊,佛祖啊,写小说如此折磨,网上为什么那么多写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看来还是追文轻松,早知道这样她还是老老实实地追文好了,装什么大头蒜非要写文呢?!
李小曼问她要提纲,麦奇文问:“提纲,什么提纲?写小说还要提纲?”
李小曼耐着性子解释:“不写提纲你怎么写?比如你这小说里有多少人物,主要脉络怎么发展,中间有多少波折,结尾怎么收等等。”
麦奇文问陈明快,陈明快回答得干脆:“我写作从来没有提纲,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
这回轮到李小曼土吐血:“啊?从来没有人跟你要过提纲吗?”
陈明快回答:“没有。我只有个开头和大致结尾就开始动笔了,有时候写着写着,最终的结尾和一开始的预期已经十万八千里。”
麦奇文不知道该听谁的好。不过,写这几个章节已经要她的命了,再让她写提纲,她非愁白了中年头不可。
“算了算了,”麦奇文呻吟一声,“我也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吧。至于细节,我要好好研究研究。”
麦奇文结束这次小言文集团两岸三地隔空董事会会议谈话,对照着自己前几章的稿子和李小曼的修改稿,不断地找差距。
最后她发现,写稿是令人愉悦的娱乐,改稿是令人痛苦考试,与其在改稿中痛苦地死去,还不如继续她的写稿的娱乐过程。
于是她决定以前的稿子不管了,后面的稿子要记得,该用细节的地方一定要用细节。搞笑的时候要让人笑得人仰马翻,煽情的时候要煽得人热泪长流。
麦董事长的写作事业进行得如火如荼,日以继夜,好容易写好一个章节,第二天刚进办公室,廉政公署的长官到办公室跟她谈话,说真抱歉,这些日子查下来,她麾下的这家金控公司一点问题也没有,宣布解除对她的禁令——也即,她可以自由地出入境了。
麦奇文一腔怒火憋在肚中,问麦氏集团如何处理。
回答说,麦氏集团问题很大,廉署将启动诉讼程序,相关人等仍然禁止出境。
麦奇文刚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
真讽刺,她和她的家族,正在经历着她笔下的潮起潮落。
如今她别无选择,只能以一个出嫁女的身份,顶起麦氏江山的大梁,直到父兄逢凶化吉的那天。
麦奇文敛敛神,避开狗仔队的跟踪,悄悄回娘家跟父兄开家族会议。
麦老正式把麦氏所有的对外业务联络全部交给女儿担当。
麦奇文不得不抽出一部分时间去麦氏总公司上班,重新布置北京之行。
这是一个预备时间更长,筹划更周全的计划她必须全力以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立刻恢复了繁忙,在公司时间更长,回家更晚,《潮起潮落》写得更短。晚上睡觉前跟吴孝严说不到五句话,早上碰个面说句早安便各自去上班。
吴孝严嘴里说着全力支持太太对娘家事业的关注,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他不知道会是这个样子。
她已经几乎不再过问他的事业。
他说他头疼,她只轻飘飘地说一句,你叫秘书给你约医生,而不是像过去那样,问你究竟怎么疼,是神经疼还是肌肉酸痛。
他跟她讲工作计划,她说很好很好,你做得很好。他相信如果他搬出一个相反的计划,她也会这么说。
他感到空前的失落,他希望这个失落会是绝后的,但是似乎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
孩子们反而都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个家庭,父母扮演的角色一贯是严母慈父。做妈妈的只要一有空就会查他们的功课,不光是学校的功课,还有妈妈布置得功课,万一被捉住躲懒,处罚是法西斯似的。
妈妈没有空?万事大吉,他们至少可以轻松地乐上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