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去的老人,是我92岁的父亲,一位平凡的平民;留下的往事,可为苏北南通补几行历史,几行本色的历史。
兵灾
……那年我9岁,从门缝里只看见人在火光里窜,成匹的红布在地上拖呀,红得惹怕……
家父生于1918年,为家中长子,上下有姐妹及弟7人。年幼时家境尚可,靠祖父小本经营“晋康纱庄”为生计,时居南通市(古称通州)东大街原天主教堂后。日本人占领中国东北三省后,举国悲愤。南通偏居长江以北,一时无外侮之虞,却饱受军阀混战之害。
大约在民国十五至十六(1926-1927)年间,割据南通的直系军阀孙传芳部为筹军饷,某日在市井放言抢市及抓丁,一时全城惊恐。驻兵一地,原应保安一方,而军阀公然洗劫商铺,并放言在先。兵灾之害,甚于虎狼。时城西富户“惠余钱庄”主人赵子美急召通州商会数人议,并自出银元万余,箩筐挑送师部。城西,尤其是商铺林立的西大街因此免灾,而城北城东等处则各遭洗劫一小时。祖父的店铺在东大街,可能因为太小不起眼,幸未遭劫。但此番兵灾,已化为火光和布匹织成的一片火红,从门缝中印入父亲记忆的最深处,再无法抹去。
为表彰赵子美解囊救城义举,南通县郑姓专员专门题匾一块:“善行可风”,落款日期为民国二十二年。而父亲则在若干年后娶赵子美的四姑娘为妻,生育了我们兄弟姐妹七人。
父亲在讲述这段历史中多次提及曹万顺,家中小舅亦称抢市之师属曹万顺。如果是真,则发兵抢市者应为北伐军,而非孙传芳部,抢市应发生在曹万顺所率北伐之师于1927年初打败孙传芳部并占领南通之际。据国民革命军第十一师史述:曹万顺原属闽军李凤翔之第三师,任旅长,1926年在广东通电参加国民革命军,遂被蒋介石收编,任北伐军11师师长,参加攻打军阀孙传芳部。曹后因部下军纪败坏于1936年被解职,从此赋闲。
逃反
……我的名字也上了商校的榜,是第39名……
家父自幼好学,及至晚年,仍能记得青少年时期学到的许多英文单词和所做的文章等,如1938年考南通商校时的题目是围绕“踏花归来马蹄香”作文。父亲如愿考取通州商校,并登上省立南通中学备取生榜。
新生未及入学,学校却已关门。1938年3月间,日本人上岸,从狼山江边登陆,过倭子坟,旋即在南通城内烧杀抢掠,将多所学校焚为平地。稍有家产的南通人纷纷逃往乡下,俗称“逃反”。祖父遂埋藏好洋纱瓷器等值钱物品,带领全家逃往远北郊西亭栖身,此处有祖上购置的数十亩田。春寒料峭,一行人背包提篮,跌跌绊绊,匆匆行走在深夜的乡间,眼前鬼火几许,远处魅影森森,奶奶在几个女儿的搀扶下,不断呼叫大步走在前面的父亲:“淦侯等一歇,我伲怕!”父亲从小就自诩“豪光”重,所谓鬼魂不敢近身。家难当头,更添一份长子护家的沉沉重任。一月之后,局势趋稳,父亲领得良民证,先行回城,在城门口接受日本兵的盘查。回到家中,一应藏物及家具等已尽遭洗劫。是日军所为,抑或街坊乘火打劫,不得而知。
日寇的铁蹄,踏碎了千万青年学子的求学梦,我的父亲与商校/通中失之交臂,从此和学业无缘。可以想象,假如日寇上岸再晚两三年,父亲学业有成,定然织造另一片气象,成就另一番人生,塑出另一种修养和气质。然而命运如此,没有假如。
代父坐监
……老爹胆子小啊,挨军管会一逼,就逼出来了……
既然投学无门,家父身为长子,遂随祖父小本经商,挑起养家重担,直至成家后自立门户。1949年,南通和平解放,由解放军组成军管会接管。百废待兴,东西南北四条街的大多商户对国民党的腐败深痛恶绝,衷心拥护共产党。父亲对毛泽东一夜之间扫除大烟行和婊子院的凌厉做法更赞誉有加。然而这种凌厉,不久也落到了成份被划为小商的祖父和父亲的头上。
从1951年开始,举国掀起三反五反运动,其中一反是反偷税漏税。南通大小商户,几乎全部被请进学习班,要求申报财产,作为计税依据。一生木讷的祖父不识时务,瞒报洋纱51箱,却又胆小不经询逼,顷刻被抄出充公,并因此戴上“不法商人”的帽子,拘禁下牢。家父心急如焚,毅然抛开自家嗷嗷待哺的幼小儿女,挺身而出,代父坐监,51天后放出。
祖父瞒报辛苦挣来的家产,是为逃税,或许该当此罪。而家父替父入狱,虽非可歌可泣的壮烈作为,但自古视为至孝,当感天地。只是,当时的父亲刚过而立之年,正值意气风发,突然身陷囹圄,其身心疲惫之态,其人生受挫之感,其家道转衰之悲,我们只在长大成人之后,才可体会。
总帐会计
……我做的账,分文不差……
原本尚存儒雅的父亲,经此遭际,转向刚强,逆境再起,在西大街中段置两进住宅一栋,前门开杂货店,后堂安置家眷。此时的父亲,仍然带着自信,有满身力气,有经商知识,有一家老小,总有转运之时!为拍除洋碱麻袋上的碱尘后再加几分钱卖出,父亲掼麻袋竟至咯血而不顾。然而刚入稳定,1955年,公私合营全面展开,私家店铺一夜之间变成集体财产,我家两进住宅也被房管所收去前面的一进。全家九口人被挤到30多平方米的后堂,全靠父亲一人47元工资维持生计,艰难时世,至今历历在目。此番演变,当然不只姜氏一家,整条西大街百多住户,凡经商者都进了学习班,同意把私营商铺折股交给公家后方能脱身。
从五十年代中期往后,父亲一直在合作商店工作,最初担任城西片总帐会计,其一手好算盘,一笔好书法,一部整洁账册,广为同行称道,身份尚算体面。但总帐会计是关键岗位,随着社会主义改造运动越演越烈,父亲也被顺理成章地赶了下来,职位由没有上完初小的工农出身的徒弟接替。从此这位徒弟每逢月尾结帐,就要置酒,请我父亲把帐做出来。当时的城西片内的起凤桥、西福源、端平桥烟酒店等,也常在月尾请我父亲晚间做帐,一壶酒,二两猪头肉,算是报酬。此后直到文化大革命,合作总店的月帐仍能保持轧平,账册靠父亲做,图章由别人盖。
近读《财经》杂志,其中《“公私合营”的法律后遗症》一文云:“就原公私合营企业的私股产权而言,对公民财产权利的保护,仍存在法理逻辑和司法实践上的悖论。”
大学还是要办的
……大学还是要办的,我的伢儿要上大学……
文化大革命最惊心动魄的一幕,或许不是批斗,不是武斗,而是在批斗和武斗中大打出手的初高中学生汇成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大潮。在此前数年,我家大姐成绩优异,考上通中,却因成份不好,被分入地富反坏子女集中的南通红旗中学(现西公园中学)读初中。她偏偏争气,又考出全校最前名次,再入南通中学高中生榜,并赶在文革前进了大学。大哥二哥晚生了几年,作为老三届下了乡。紧随知青下乡的第一波浪潮之后,则是城市居民全家下乡运动。一时间,全市大街小巷贴满了“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标语,旋即,周围数户邻居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从未谋面的新主人,大多为分到南通担任领导职务的外地人,包括转业军人,占去了他们的住房。
合作商店把父亲列入下乡名单,一场人生最重大的抗争从此开始。父亲认定,全家下乡对还未成年的子女而言,无异于身陷烂泥,再无读书的希望。在全体职工大会上,父亲表现出超人意料的坚韧,他昂起头,朗声说:“毛主席说,大学还是要办的。我不能下乡,伢儿还要上大学。”此言既出,语惊四座。批斗会连开三天,抗命者不准下台,不准回家。父亲下定决心,只重复这四句话。在读书无用论甚嚣尘上的年代,身为准资产阶级的父亲居然发出了“伢儿要上大学”的另类声音,无异于痴人说梦。一夜又一夜,一群群欠家教的街童呼叫着“姜淦钧,我的伢儿,抗拒改造,要上大学!”在西大街上招摇过市。
因为抗命,父亲被总店领导从已经卑微的营业员位置拉下来,被罚做更加卑微的送货工作。从此,这位已经年逾五十的算账先生,被剥去最后一丝斯文,在西门邻里和商店同事的睽睽之下,拉茶食、拉黄酒、拉酱油坛子酱菜缸。一拉就是四年,其间耻辱和悲苦,父亲一人吞咽,从不让我们帮助他推车上桥,因为他不愿让他的儿女也失去斯文。
因为父亲的抗争,我们下面的四个兄妹赶上邓小平七十年代“回潮”的短暂时光,先后上了高中,为后来的发展打下了知识基础。而今回首那段无知到疯狂的年代,以“要上大学”来对抗下乡,是大智;培养儿女崇敬知识,是大慈。信念成真,于父母是大福,于儿女是大孝。
坐堂写对
……连东洋人都上门求见,看我写对子……
文化大革命没有泯灭所有人的良知,当年和平桥东端富强食品商店的主任眼看一向做会计的父亲将车把勒在肚子上艰难地拖上桥,于心不忍,想法把父亲调回柜台。父亲在南通市烟酒糖业公司的最后数年中,得以站在明亮的食品店中售货,年年被评为先进,直到退休。
托改革开放的福,民众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专营花篮花圈业务的梦景苑需要招人坐堂写对,退而不休的父亲获聘,从此每日与笔墨花木为友,心情明朗。究竟是旧社会上过一点学的,父亲谙熟喜丧嫁娶的礼节、称谓、落款等细节,能答询,能选联,更能写出一笔老辣的柳骨繁体字,每每为红白喜事平添几分雅意,也给梦景苑拉到许多客户。
某日,前来南通投资的一家日本老板突然造访,求见写联人。原来此东洋人在公司开业之际,收到大量花篮,留意到其中一些对联写得不同凡响,顿生慕意,故而循迹前来。二人语言不通,但能笔谈,兴致起来,各自运笔挥毫,切磋半日,尽兴方去。父亲坐堂写对,虽为钱财,但从不马虎,兢兢业业写好每一幅联,若有任何一处不满意,必得撕掉重写;若碰到繁简混意或意义不明处,必定彻查词典 —— 人文秉性使然。反观今日喜丧操办之风,一日隆似一日,却已难见佳对美字,甚至连毛笔都不用了,电脑中随手调出一印了事,人文气息几乎消失殆尽,只剩下铜钱味道了。
祭而丰不如养之厚
……我不是孤寡老人,凭什伲要用保姆……
家父的晚年,既幸福,也可悲。父母住有居所,衣食无忧,月月收到儿女赡养金,日日有家人轮流探望,菜蔬瓜果茶食糕点源源不断。和邻里攀比,自觉高出一些,不免得意,常常称赞儿女在给父母脸上贴金,旧日不甚看得起人的邻里现在也对父母尊重有加。最后十数年,父亲在家颐养天年,虽无文人酬和之雅,却沉醉于习贴、养花、读古文、选片石做花盆假山的繁忙之中,并为卧室标名“蜗庐”,颇能自得其乐。
然而,几十年极度艰难的生活,使父亲变得极度节俭,以致极度吝啬。儿女寄来的生活费,存;买来的衣裤被褥,存;送来的南北补品,存;带来的新鲜饭菜,存,一直存到起洞、生虫、发霉,成渣,还是存!不仅自己吝啬,还逼迫老伴一起节衣缩食。
父亲八十四岁时发生轻度心梗,而后变得更加古怪,无论身边儿女如何曲意逢迎,总是不满足,时时抱怨儿女不孝,奉养不周,竟至在家中客厅正面挂出“祭而丰不如养之厚”等数幅警示条幅。孝顺孝顺,顺即是孝,但是想完全顺从大脑萎缩而致思维错位的老人,何其难哉。远方的儿女,眼不见为净,能做的,就是常寄些钱,常打些电话。住得近的儿女,则把心思和时间一分为三,一份在工作,一份在家庭,一份在父母。因为无法日夜伺候父母,不免受父亲责骂;费尽心机请来保姆,父亲却用一个嫌一个退一个,口称:我不是孤寡老人,有这么多儿女,凭什伲要用保姆。全不顾及儿女的困难。可怜天下儿女心!可叹千古孝道沉!
父亲生命的最后一年半,因摔断股骨,从此卧床,在两个全职保姆和儿女的精心看护下,周身清爽,未生褥疮。2010年严寒袭来之际,涌痰不出,微痛而逝。
养育之恩重如山
家父九十二岁高寿而逝,算是喜丧。儿女晚间守灵,哀思中存几分伤感,又杂几分解脱。正责备自己不该作如此想,蓦然想到父亲大书在正厅的那条“祭而丰不如养之厚”的横幅。过去看着总觉得碍眼,认为父亲不体谅儿女,现在却万分感激父亲的警示。是啊,父母养育之恩,恩重如山,对待年迈的老人,生前多尽一份孝,死后便少一份疚。于是释然。
知父莫如子,儿女们决定自撰灵堂挽联,商议良久,挂出“文人本质劳碌命,刚强性格孝慈心”一联。此联虽不敢称十分工仗,但确是父亲坎坷一生的真实写照,想来父亲应愿携归黄泉。或有人云“劳碌命”一词听着不太舒服,但知子亦莫如父,冥冥之中,父亲当能意会到儿女未曾道出的祝愿:孝慈心境两界同,此生劳碌彼生安。父亲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