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行药品高价政策后,不光招出了新野隐藏的药物,而且不出二十天,就吸引了襄阳,甚至长沙、桂阳等地的药贩络绎而来。药材一多,价格自然就降下来了,有了充足的药源,新野终于度过了这次瘟疫的袭击。疫情缓解后,赵云亲自把阿鹊护送回赤乌山庄。
刘备后来把青芷的话告诉了赵云,他心中油然而生一种知己之感。从前每次和她见面,总有几分心怀撞鹿似的期待和焦虑,这次他觉得仿佛是挚友间心照不宣的重逢。
侍女们把他领到松风轩前,请他进去,她们则送到门口就止步了。赵云一进门,眼前陡然一暗,好半天看不清东西。正在茫然无措之际,忽听有人轻咳,定睛看去才发觉青芷站在里屋门口向他微笑。她穿着一套绣满了金色奇特花纹的青色衣裙,身上佩着各色珠玉,头发盘得高高的,插着两支极细极长的银簪,脸颊上也淡淡敷了一层银粉,黑暗中令她看起来有几分飘忽诡异。然而她笑容温柔,眼神纯净,幽暗中,赵云只觉得她像是江河湖泊里飘荡的小仙女,偶尔向人间投去深情一瞥。
见礼后,赵云代表刘备郑重地向青芷表达谢意,又道:“秦姑娘慷慨好施,令新野一方百姓受惠,我无以致谢,想送些纸给你传抄书籍。”他拿出一个古朴的白玉匣放在青芷面前。
她打开匣子,只觉异香扑面。匣中之物,薄如蝉翼,色泽微褐,有鱼子一样细密的花纹,摸起来温软细腻,如人的皮肤一般,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纸?”
“流云沉香笺。” 这种纸本是南越王向汉朝皇帝进贡之物,用沉香树的树皮和树叶压成,香气馥郁,润泽坚韧,入水不渍,百年不腐。屈指算来,这些纸已有近三百年的历史,可依然灿然如新,芬芳不减。赵家堡被毁之后,赵云从家庙废墟中找到了这个玉匣,里面还有几十幅沉香纸。这些年来不管如何颠沛流离,他都把纸带在身边。
青芷自幼寄居在亲戚家中,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了解,远远超出她的年纪。见赵云把劫余的沉香笺送给她,感动莫名,久久说不出话来。“你在做什么?怎……怎么没有别的人在这里?” 赵云忽然意识到两人单独相对,这显然于礼不合,可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犯禁的快乐。
“我在祭蚕,阿鹭她们都不许进来。你想看我献祭么?”
“我想看。”赵云脱口答道,心中惊讶为什么一见到她就会让他有一种薄醉似的无拘无束的感觉。为了掩饰他的情不自禁,赶紧又说:“蚕神乃‘菀寡妇人,寓氏公主’,大汉皇后每年都要祭以国礼,所以……”
“所以这不算非礼之举,就是看了也不会伤害赵将军的声望。”听他找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青芷忍不住揶揄道。赵云也觉得刚才的话有些欲盖弥彰,笑了笑不再分辨,随青芷到了里间。
里屋南面有一个小小的祭坛。祭桌上有一个黄金面具,上面镶嵌着五色宝石。面具旁边是一个小小的铜鼎,里面盛满了白粥,粥面上浮着一层油脂。屋子的正中放着一个大陶盘,盘里有二十四个蚕茧,个个大如鹅卵,宝光灼灼,想来是那些春天时所见的冰蚕的茧了。
“这些茧是来做种的。每个茧里有一条蛹,蛹化成蛾,就能播撒蚕种了。可不是每个茧里的蛹都能变成蛾,所以需要祭祀蚕神,祈求她让每一个蛹都有破茧而飞的机会。”
“那些变不成蛾的蛹怎么办?”赵云郁郁地问。
“我不知道。”
赵云在最黑的墙角坐下,抱臂胸前,仿佛很冷的样子。青芷走到祭桌前,戴上黄金面具,从东边的墙角拿起一条桑枝,开始婆娑而舞。江南秉承楚人的巫风,信奉鬼神至深,山林湖泊随处都有祠堂,以供人和天地万物交流。赵云听说过很多江东淫祀的艳异传说,却从没想到祭神的舞姿如此庄严动人。虽然没有音乐,可她的舞步自有一种原始的深沉节奏,令他感撼莫名。
上古传说,蚕是被爱纠缠的少女所变的,蚕即女儿,女儿即蚕。祭舞模仿女儿蚕的生存和挣扎,以及每一次蜕变的痛苦。这本来应该是女人寂寞的独舞,也许因为有他的观看,青芷的舞姿变得格外恣肆疯狂。她的长裙飞旋,金色的花纹在黑暗中如流星般闪过,头发飘撒开来,珠玉纷纷落地,有几颗甚至弹到他脸上,火灼似的微痛。她最后突然倒地,僵卧在地上,半日一动不动。他正想过去帮忙,却见她的身体开始抖动,掀开了面具,撕去了外衣,仿佛脱壳而出,露出了里面穿着的一身月白色的轻纱衣裙。幽暗中,她双眼紧闭,躺在地上显得极其稚弱,全身被汗水濡透,疲惫至极,仿佛一只刚刚出蛹的飞蛾,在日光中迷失了自己。
赵云只觉得她可能随时幻化成精灵飞走,一时情不自禁,冲到她面前喊道:“阿芷,阿芷,你醒醒!你醒醒!”
她缓缓睁开眼睛,赵云看得到她漆黑的瞳仁里他自己关切的面孔。她静静地不发一语,只深深地看到他眼睛中去。赵云陡然变了脸色,跌跌撞撞地逃出了松风轩。从黑暗中一步跨入夕照里,阳光刺得他皱起眉头,捂住了眼睛。可是眼前还有无数金线金点在晃动,令他想起青芷旋转的裙裾上的金色花纹。蛾子飞出蚕茧的瞬间,可能也是如此的迷惘吧,他忍不住想。
月光下整个赤乌山庄仿佛都睡着了似的,万籁俱寂,偶尔有野鸟从梦中惊醒,“格桀”一两声。赵云推开院门,半闭着眼睛,沿着溪流,走到了那个紫藤架下,一切还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只是青石案上没有琴,案后也没有人。他轻轻在案后的蒲席上坐下,把脸贴在石案上,让冰冷的潮气渗入脑髓。
“快起来,你伏在这儿,会生病的。” 赵云一惊,抬头却见一个少女白衣如雪,正是青芷。
“我在做梦吗?”他怔怔地问,回望四周,夜色深沉,月明如昼,蛩声似沸, “秦姑娘,我沐后贪凉,无意中走到此处。” 青芷垂眸微笑,对他的解释不置可否。赵云只觉双颊火辣辣的,希望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夜深了,你怎么还不就寝?”
青芷她举了一下手里的小竹篮子,笑道:“我睡不着,想去望舒亭喝杯酒。独酌无趣,你陪我好吗?”
赵云接下了篮子,跟在她身后,在草木丛中绕来绕去,满耳的蛩声,时时有点点萤火在林间闪烁。他们穿过一道木槿花篱,眼前出现了一个小湖,一道曲栏通向湖心亭。他们到亭上坐下,清风徐来,水面上笼着一层淡淡的雾气。水亭的曲栏外掩映着十几枝荷花,盈盈待放,随风闻得到一缕缕清雅的荷香。
“那些荷花瓣果真是你撒下的。”赵云喃喃地说:“王粲那天说世上其实有一种四季开放的莲花,当时没有人相信他。原来这就是‘望舒荷’!”
“王仲宣到底是洛阳的旧家子弟,居然猜到了那些花瓣的来历。”当年汉灵帝宫中有一种异国传来的莲花,据说花大如盖,高约丈余。荷叶夜舒昼卷,四季花开不断。因为望月而开,被称为“望舒荷”。灵帝荒淫无度,观看月下香雾氤氲的池塘中,肌肤白嫩的宫女在荷花荷叶掩映下裸浴,曾是他消暑的不二秘方。
董卓焚毁帝都后,望舒荷和洛阳的一切都风流云散了,赵云没有想到在这个荒僻的山庄里,竟能见到这种曾经象征了帝国昔日繁华淫糜的奇花。眼前的望舒荷虽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硕大,可是花盘也比寻常的莲花大了两三倍,花瓣肥厚,层层叠叠,雍容至极。在水光星辉交映下,华贵之外,另有几分遗世独立的高洁和寂寞。
“望舒荷是御苑禁物,王粲是三公子孙,也只听说过而已。这里怎么会有这种莲花?你究竟是什么人?”
青芷不答,从竹篮里取出一把银壶和一个浅浅的蕉叶冻石杯。她把杯子放在赵云面前,斟满酒,自己伸手到湖里,摘下一瓣荷花,向赵云笑道:“我用莲卮相陪。” 赵云举起酒壶在花瓣里浅浅地斟了些酒,青芷略呷一口,问道:“你真的想知道我是谁吗?” 赵云点头。青芷叹了口气说:“你有没有听说过谈生的故事?”赵云微笑摇头。
“从前有个姓谈的儒生,家贫无妻。一天夜里,一个绝色少女突然出现在床前,说愿和他结为夫妇。谈生喜出望外,可是那女子说,她和常人不同,三年之内,千万不能用火光来照她。谈生答应了。他们结成了夫妻后,很快生下一个儿子。到孩子两岁的时候,谈生终于忍不住了,一天夜里,他乘着妻子睡着以后,偷偷点起了一支蜡烛,向她照去,赫然见到她的上身肌肉丰满,和生人一样,可是她的下身居然是森森白骨。”
“谈生的妻子被火光惊醒。见丈夫举着蜡烛站在面前,悲愤莫名,质问他为何违背誓言。谈生这才明白他的爱妻是个想要起死回生的女鬼,他的好奇心使她功败垂成,前功尽弃。谈生急忙地向爱妻赔罪,可是已经太晚了。人间的烛火照到了她在墓穴中真实的样子,她再也不能复生,从此和谈生幽明异路,人鬼殊途。”
赵云在边塞时听过很多生人和女鬼纠缠的故事,都不似这一个凄艳迷离,又令人惊悚不安。见他无语,青芷笑道:“真的并不都是对的,更不见得是好的。如果谈生一辈子不知道妻子的真相,也许他们会有一个好的结局。你是谈生那样非要知道真相的人吗?”
赵云觉得她是在暗示不要对她的身份追根究底,也许像谈生美丽的妻子一样,她也有一个可惊可怖的秘密。午夜的清风从荷塘上吹过,赵云觉得脖颈处飘过几丝凉意。可他还是毅然说:“对,我是那样的人,我宁可知道真相。”
“好,那我告诉你。”青芷把脸凑近赵云,压低了声音,轻轻说道:“我也是鬼!” 赵云一惊,手里的杯子一歪,酒洒在了桌子上。月光下她的脸如玉雕般的晶莹,嘴角弯弯的,挂了点儿嘲讽的笑意, “你害怕了吗?”
赵云血战疆场多年,什么样可怖的情形没有见过,怎么会被一个讲鬼故事的女孩子吓住? “你是人,我不会怕;是鬼,我就更不怕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是天上的仙女,或是传说中的山鬼,偶尔来人间邂逅一些人,经历一些事。”赵云不无怅惘地说道。
“那样你就害怕了吗?为什么?”赵云不答。青芷垂头静默半晌,终于说道:“多谢你给我讲了令姑父姑母的故事,我也有一个故事想告诉你。三十多年前,天下还没有大乱,正是四海升平的好时候。洛阳城里有一个少年女子……”赵云脸上不觉浮出了微笑,洛阳女儿的娇憨,帝国昔日的繁华,那是刘备最爱追述的往事,听他说得多了,连赵云一听洛阳两字都觉得温柔怅惘。
“她出身名门,从小喜欢弹琴写诗,很多贵胄上门求婚。可是她谁都看不上,因为她心里早就喜欢一个文武双全的游侠少年,他不但琴棋书画无不擅长,而且精通文韬武略,任侠尚义,年纪轻轻,就有一股领袖群伦的气概。少女的父亲视他为忘年交,往来密切,她得以领教他的文采武功。”赵云不由想起了姑父对姑母一见钟情的往事,想来这对少年男女也有一段英雄美人心心相印的佳话。
“少女说起皇宫中有一种昼合夜开的奇特莲花,很想见识一下。可是宫禁森严,她不可能欣赏到御苑奇葩。那少年当天晚上就潜入皇宫,从御花园里为她采了一支荷花和几粒硕大的莲子。”为满足一个少女的好奇心而干犯宫禁,这个少年也未免太过狂放。当然能潜入重重保卫的皇宫中偷花,此人的武功也确实不凡,赵云心想。
“只是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少女的父亲不久就过世了,服丧期满,她的哥哥要给她定亲。”青芷突然停了下来,凝思不语。
“那少年何不趁此求婚?”
青芷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道:“那少年出身卑微,不管他如何才华横溢,生于寒门素族的他都不可能娶那个世家少女。”
赵云深知门第观念在士人阶层根深蒂固的影响,他的姑父姑母就因此差一点儿无法成亲,他叹了口气,大是同情这对苦命的情侣。“后来呢?”
“后来那少女听从兄长的安排,嫁给了一个名门子弟,不久就和丈夫离开京城,去外地赴任了。她成婚以后,一直恪守妇道,除了那几颗莲子外,她和那少年没有任何牵连。可是她无法压抑心中对少年的思念,想尽一切办法使那几粒莲子发芽,后来终于在温泉中种出了只在月下开放的望舒莲。她不能和情郎相聚,可每夜看着荷花,也给她了一些安慰。”
“后来又过了十几年,天下分崩。昔日的少年为仇人追杀,无意中逃到了她隐居的地方。他们已经不再年少,对彼此的情意却从没改变,于是……”青芷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赵云隐隐猜到了这月下的芙蓉和她的关系。好半晌儿,她才平静下来,接着说道:“那女子就是我的阿娘。我出生后,阿娘觉得无法面对她的夫婿,就带着我和姐姐回她的娘家居住。后来天下乱势有增无减,她的夫婿被乱兵所杀,我的姐姐也下落不明,阿娘无路可走,只好带着我去投奔我爹。”
“他们经过这么多年的分离,终于能在一起,一定欣喜非常。”
青芷苦笑着摇摇头,“我爹不但早有正室夫人,身边还有一大群姬妾。为了我,阿娘决心不去计较女人间的是非,可是后来……后来她还是死了。”赵云出身豪门,深知大家庭内妻妾争斗的险恶,不敢询问其中的内情,只能无言地陪伴着她。湖上一阵风过,荷叶、菱叶,芦苇一阵沙沙乱响,几只被惊醒的鸥鹭飞起又落下。
“阿娘死后,爹把我送给她娘家亲戚寄养。他们是名门世家,而我是他们的家门之玷,所以从没人和我说起我的身世。很多事是我长大之后从别人嘴里慢慢套问出来的。你问我是谁,不是我不告诉你,有些事情连我自己也不甚了然。”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的声音已经沙哑了。
赵云自幼极受父母疼爱,再加上家境富有,万事随顺,养成了一种宽厚仁和的个性。可是和他一起长大的燕翔身为胡人后裔,总感到受歧视,变得狷介偏激。青芷身世有不可明言之处,又这样聪明伶俐,从小寄人篱下,所能体会的到屈辱和痛苦,绝非常人所能想象。他心中颇为同情她飘零的身世,忽然理解了一向和女人只有皮肉之交的燕翔为什么会对她情有独衷,也许他们之间自有一种别人不懂的默契。
“阿娘临终前,遗命将她埋在山庄里。我爹遵从她的心愿,不远千里把她的遗体送回来。埋在湖心里,让她从此与清风明月为伴。今天是她的忌日,所以我来陪陪阿娘。”青芷说着,把荷花瓣里的酒倒入湖中。
“湖心里?连坟圹、墓碑都没有吗?”赵云心想青芷之父行事实在处处出人意表。
“在意墓中人的,不过是有数的几个亲人而已。对他人而言,墓中人只是无名的骸骨,有没有墓碑,有什么关系。有一天我死了,想来也不会有人惦记我,也不必起坟墓、立碑文,愿和阿娘一样,与草木同朽。”
“怎么会没有人惦记你?别说傻话。”
青芷看他一眼,又急忙避开他的眼神。“你要不要看我阿娘的画像?” 赵云点点头。她取出火折,点起桌上的一枝蜡烛,赵云这才注意到她身后有一张围屏,绘着一个云髻峨峨,翠袖长裙的女子,手持芙蓉,虽然只见背影,也觉窈窕婀娜,弱不胜衣,令人顿生怜惜之心。画面上方题着一首诗: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字迹清丽娟秀,显然是一位女子的手笔。画面的下边有几行飞白草书,笔墨酣畅,豪气纵横: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揣摩词义,必是她父母的定情之作了。只是他们当时一个是有妇之夫,一个是有夫之妇,不管彼此间情义多深,到底是他人眼中的一场孽缘。不过世间并无至善至美之事,得与失,福与祸,是与非,从来相因相生。比如眼前这芳洁的莲花,其实生自浊臭的污泥,而最痴心的爱侣,其行为往往骇世惊俗,不为世人理解祝福。赵云不愿再想下去,岔开话题问道:“你还有个姐姐?"
“对。爹为姐姐失踪的事儿,觉得很对不起我阿娘,找了她十多年,迄今毫无音信。乱世中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子……”青芷有些说不下去了,半晌才道:“如果找不到姐姐,将来九泉之下,如何与阿娘见面?”
赵云心有所触,问道:“令姐叫什么名字?她芳龄几何?”
“她比我大八岁,小名叫阿蘅。”
若是她还活着,肯定早已成亲嫁人,乱世中要找一个深闺女子,谈何容易,赵云劝道:“如果你真找不到令姐,千万别太自责。”
“阿蘅是我的至亲骨肉,只要我活着,就会找下去。对了,我听燕翔说,你和未婚妻失散多年,一直守义不娶,可见你也不肯放弃和她相见的希望。”见赵云默然,青芷问:“她叫什么名字?”
“公孙璧凤。”夜色如屏,黑暗之中,不必设防,一不留神就会说出心里话。“阿芷,其实我……”赵云终于没有把心中的话说出口。
“你怎么了?”她眼睛满是同情,仿佛在祈求:“告诉我,也许我会懂。”
“我是永远变不成蛾子的蛹,已经僵死在蚕茧里了。”赵云苦笑道,见她迷惘地看着他,又问:“你有没有杀过人?”青芷愣了一下,摇摇头。
“有没有见过人被杀?”她迟疑片刻,微微点头。
“除了令堂和令姐,你还失去过别的亲人吗?”她摇摇头。
“那么你还有亲人和希望, 而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从我十六岁从军起,我看到的就是杀戮。军民百姓,你杀我,我杀你,到后来,我自己的家人……” 赵云艰难地呼吸着,一向精明锐利的眼神变得空洞洞的。“除了燕翔,我在世上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爹当初让我学武,就是为了在乱世里保护家人。我以为自己可以保境安民,可是我连自己的家人都没能保护!!”他痛苦地攥起了拳头。
青芷不由握住了他扭曲的指节,想分担几分他的痛苦。赵云只觉手背像被电击似的,又热又麻,一时怔住了,抬头呆呆地看着她。青芷醒悟,急忙抽回手,低下了头,说不出话来。“主人不见了。”忽听远远有几个女孩子焦急的声音。空山人语,静夜之中,格外响亮。
青芷一皱眉头,把荷瓣扔到湖水里,也顾不得男女之嫌,一把抓住赵云的衣袖,跑出了水亭,穿过竹桥,躲到了一丛木槿花后。赵云心中奇怪她为何如此忌惮侍女们,忽听她低低地打了个唿哨,只见花叶分处,蓦地钻出一个瘦小的人影。原来是那个叫阿獭的小鬟。她双目奇亮,像是夜间觅食的小兽,让人心中一凛。青芷压低了声音对她说道:“你沿小路送赵将军回客舍。”那女孩子点头不语,在前面带路。赵云只得跟着她在花树丛中穿行。远远地,他听到青芷说:“今日是我阿娘的忌日,心里有些闷,喝了两杯酒,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阿柔,你去亭上把酒壶酒杯收一下。”
夜里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很容易就有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和青芷的月下对酌的情景,已如梦境般绮丽而模糊。不一时,到了客舍的门口,赵云温言谢过阿獭。可她只冷冷地看着他不开口。“你是哪里人?今年几岁了?”一切和青芷有关的人和事都让他觉得亲切有味,连眼前这个沉默的小婢女都令他关心。“你为什么不说话?”赵云耐心问道。阿獭发出一阵“嗬嗬”的低吼声,猛然张开了嘴,只见苍黑色的口腔里,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后,空荡荡的没有舌头。赵云惊出了一身冷汗,几乎以为置身于噩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