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芳亭三面悬空,亭外是深不可测的山谷,和山庄相连的山坡上则种着上百棵梅树,枝上绿叶纷披,青梅如豆,别有一番情趣。青芷在冷芳亭上设宴款待赵云。 一时饭罢,大家正闲坐说话,却见一个侍女手捧长剑,走到赵云面前跪倒,柔声问道:“奴婢等久闻赵将军剑法高妙,不知可否赐教一二?”
赵云对燕翔说:“都是你捉弄我。”燕翔大笑不答。
几个在亭下弹唱的歌伎纷纷放下乐器,抽出座位下的长剑,排成剑阵。赵云走到梅林中,折下一条梅枝,微笑着回到亭前道:“筵席间的切磋用这个就好。”
青芷见他托大,暗暗使了个眼色,侍女们同时举剑向他砍去。她们招式精妙,出剑迅猛,显然训练有素。但是赵云好整以暇,在剑锋中从容地左右游走,以梅枝为剑,不出十个回合,几个侍女都被他用梅枝击中手臂,长剑脱手,而他手中的梅枝连一片叶子都没落下。
大家采声雷动,青芷也鼓掌叫好。燕翔斜睨了她一眼,向赵云说道:“不用剑就把赤乌山庄的护卫打败,云表哥好剑法。为了庄主的面子,我来和你比试一场,如何?”
没等赵云开口,青芷笑道:“别扯上我,这又不是‘鸿门宴’,不用你来做项庄。”
“我们从小打到大,剑招都知根知底的,还有什么好打的。我倒是想领教领教你的箭术,你的角端弓听说能射三百步以上,我还真想见识一下。”赵云有意让表弟显露武功。
燕翔从亭内的果盘里取了一枚柑橘,放在一个侍女的头顶说:“阿柔,你向山下走,头上的橘子可不准掉下来。”她战战兢兢地走了大约有三百步,燕翔让她停下,转过身来。 “云表哥,我射她头上的橘子给你看。” 他嘴上对赵云说话,眼睛却看着青芷。
他正要把箭射出,忽听空中几声嘹亮的雁啼,一行大雁正向北飞去。青芷问道:“你能不能把第七只大雁给射下来?”
“怎么不能,而且我的箭会正中雁的脖颈。” 燕翔话音未落,只听“噌”地一声,长箭离弦,雁阵中的第七只大雁旋即掉入冷芳亭下的深谷里。他得意洋洋地看着青芷,等着她的赞美。
“你说要射中雁脖子的,证据何在?”青芷小嘴一撇,把手一伸。燕翔被她激得面红耳赤,立刻要下到山谷中寻找那只大雁。 “你小心些,带上阿狸帮你去找吧。”燕翔一语不发,翻下冷芳亭,手脚并用,顺着山崖向下爬。
见他的身影消失在藤蔓丛林中,青芷吩咐道:“阿鹭,你去叫阿柔上来,不必站在那儿当箭靶了。留下阿獭跟着我,你们去鸣玉轩摆酒给燕公子作贺。”众侍女答应一声,纷纷散去。她回头向赵云笑道:“令表弟想必还有一阵子耽搁,我们下去等他吧。” 一个皮肤黝黑的小女奴默无一言地走上前向赵云施礼,她十三四岁的模样,个子矮小,赤足垂辫,行动敏捷,自在前面带路。
赵云生性谨重,本不会轻易和年轻女子多话,如今知道眼前少女是表弟属意之人,越发矜持无语。见他沉默,青芷就提起了他的剑法,赞不绝口,又问及他的师承来历。赵云只说他的师傅是个无名的乡下武师。“这样的剑法也许只有当年京洛大侠王越可相比拟。”青芷轻轻叹道。
“我没有到过京师,也不曾见识过王大侠的剑法。” 赵云心下一惊,嘴上却淡淡说道。
东汉末年,帝国大厦将倾,礼崩乐坏,好武私斗的风气极盛。不光杀猪屠狗之辈逞勇斗狠,连世家子弟都纷纷以行侠仗义为名,舞刀弄枪,走马射箭。袁绍兄弟、曹操、张邈、陈宫等人都是其中的佼佼者。当年帝都洛阳游侠云集,大家时常在一起比较武艺、切磋剑法。曹操等几个好事之徒,在洛阳城外的伊阙旁找了一块山明水秀的平地,建了一座擂台,供天下好武之士较量。王越曾以一根竹枝大败十七位游侠,用他的成名绝技“空手夺白刃”连夺十六把宝剑,第十七把剑被他的竹枝绞成两截,从此被大家目为剑神,许多人都想拜在他门下学习。可是后来不久他就突然失踪了。游侠少年们四处寻找,也不知他的下落。其后四海分崩,生灵涂炭,洛阳作为帝都屡遭兵隳,当年参与伊阙比武的人在战火中几乎死亡殆尽,可是王越的剑法却成为当年洛阳盛时繁华记忆的一部分,为劫后余生的人们津津乐道。
其实,赵云和燕翔的剑术师傅就是王越。当年他以高超的剑法名动京师,威震河洛。可是后来遭遇了一件人生惨事,只得离开京城,在乡下隐姓埋名,苦度残生。当时赵云的父亲赵鼎四处礼聘天下武学名师到常山教儿子、外甥武功,王越得以栖身赵家堡,将一身武艺,尤其是剑法,倾囊传授给了赵云。赵云谨守师训,从不对人提起师傅的名字。听到青芷将他的剑法和王越比较,心中很吃惊,脸上却不肯露出来。
他们不一会儿就到了鸣玉轩。几个侍女已经等在那里,设好了坐席酒宴。鸣玉轩前横着一条溪水,在不远处冲下一个两丈来高的陡崖,形成一个小瀑布,水声湍急,野趣盎然。赵云和青芷倚栏望水,各怀心思,都有些沉默。但见轩外轻云漠漠,天骤然阴了下来,凉风乍起,隐隐有些雨意。赵云怕她再追问师傅的事儿,打讪问道:“你今天不去牧蚕吗?”
“我父亲说过身为女子就要娴习女红,采桑养蚕,以涵养妇德。我违背他不得,只好偶尔去桑林做做样子。” 言下之意,平常自有侍女们代劳了。这么说那日相逢实在是意外,赵云脸上不觉浮出笑意。
“令尊尚在,怎么会让姑娘……?”女子未嫁从父,什么样的父亲会让一个小姑娘带着一群侍女和一个男仆在荒山里自己住?赵云正想着,忽觉脑后一阵劲风,仿佛有东西向他掷来,幸亏他为人机警,身手矫健,头一偏,躲了过去,饶是如此,耳朵还是被刮得生疼。却听青芷诧异道:“咦,你怎么来了?”
赵云回头看去,只见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美少年,锦袍玉带,风尘仆仆,掩不住的俊秀英气,一手插着腰,一手拿着长鞭,满面娇嗔地看着他。
“哦,打错人了。你是谁?燕翔呢?”那少年毫无歉意,神色蛮横,可是声音尖细,一听就是个女人。
赵云有些摸不着头脑,回望却见溪畔柳树上钉着一支精光四射的手戟,可见刚才从他耳边飞过的就是这把利器。
“沁姐姐,这是燕翔的表哥赵将军。” 青芷转脸对赵云抱歉地说:“我表姐脾气很急,请将军见谅。我这就让阿鹊给看看,别伤着什么地方。”
见她关切,赵云笑道:“没事儿。令表姐掷手戟的手法看来得了燕翔的真传。”
那男装丽人娇嗔着翻了他一眼,向青芷说道:“燕翔那死鬼呢?他怎么躲起来不见我?”
正说着,燕翔提着大雁进来,一见那女子,脱口而出:“孙姑娘,怎么是你?吴侯知道你来这里吗?”
“这位是吴侯孙权之妹。” 青芷只得勉强笑着向赵云介绍。
孙权此刻正和刘表的部将黄祖在江夏激战,孙沁到这里等于自陷敌境。刘备依附刘表,又是本家,和孙氏自然算是敌对阵营,难怪青芷开始时不愿意提名道姓。赵云只得假做不知,推说他们有客人要走,可是燕翔极力挽留,说什么也不肯放他下山。
黄昏时分,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窗外不时传来那种似鸦非鸦、似枭非枭的怪啼,深山夜雨,倍增凄凉。桂华堂上烛彩辉煌,香气氤氲。侍女们精心打扮了,在堂下轮番歌舞。
燕翔喝得兴起,非要和表兄拚酒。赵云连干数大杯,很快觉得头昏脑热,胸间酒意汹涌。他生性谨重,颇守“人之齐圣,饮酒温克”的原则,最不喜欢狂饮失控,于是放下了酒樽。燕翔兀自要缠着他喝个通宵,赵云对表弟只微笑摇头。燕翔没办法,只好骂他扫兴。
“阿獭。” 青芷把那个小女奴叫来附耳嘱咐了几句,那个女孩儿立刻消失了,不一时又回到大堂来,手里托着朱漆丹盘,上有一把錾金银壶和一个玉盅。 “我来劝劝令表兄。” 青芷转脸对赵云说道:“请尝尝我们江南春酒。”
阿獭立刻跪倒在赵云面前,从银壶里给他斟了一小杯。赵云只得接过玉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他有些诧异地看着青芷,她向他眨眨眼,示意他不要说话。
“云表哥,你得陪我喝个通宵!” 燕翔不依不饶。
赵云被他缠不过,只得答应,可是他加了一个条件:“必须让阿獭为我斟酒才行。” 燕翔欢呼一声,只要能与表兄肆意痛饮,才不管斟酒上菜这些小事。赵云偷眼向青芷望去,心中充满了感激,因为阿獭壶里并不是甘甜的美酒,而是酽酽的茶水。
茶在汉末还是相当稀有的饮品。荆州巴州一带的人于春天时采取茶树新叶,混入米汁,再晒干,压制成饼。饮用时,先要烘烤茶饼,然后捣成细末,倒入滚水中微煮片刻,再根据个人喜好,加入姜、盐、橘皮等调料。这样煮出的茶汤味道香浓,既解渴又醒酒。只是煮茶饮茶的器具繁多,非富贵人家不能置办齐全,所以大多数人并不把茶叶当成饮料喝,只是留做药用,或者用来祭祖。
赵云年少时家境富有,远在冀北的赵家每年都派僮仆南下买茶,家中甚至有专门执掌烹茗的侍女。只是些年戎马生涯,尤其跟着刘备颠沛流离,除了上次在襄阳刘琮的婚宴上,赵云已经多年没有喝过茶了。杯中茶水清澈,并无葱、姜、橘皮等香料,却投了些许青盐和几粒白玉般的松子,入口只觉咸而微涩,香淡韵清。赵云细细品辍香茗,心中感叹青芷善解人意,不禁抬头向她看去,正巧遇上了她探询的目光,她垂眸微微一笑。
见大家都有些酒意朦胧,青芷吩咐侍女们放下软帘,取来一个镏金博山炉,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盒打开,用金簪挑出一点儿白腻如腊的油膏放在香薰上,霎时异香袅袅,满座之人只觉心旷神怡,精神一震。
“呵,这是南海的龙涎香。”赵云惊叹道。当年赵家曾收藏了几块,极为珍贵,只有祭祖时才用。那馥郁而不失清雅的香味令他顿生怀旧思乡之情,笑容不觉变得有些落寞。
“赵将军真是博闻多识。” 青芷回眸赞道。
夜已深,堂外春雨霖霖,清寒阵阵。茶酒渐渐凉了,大段的沉默像厚重的丝绒帷幕一样开始垂落在宴席上。 “阿芷,你可有什么新鲜的好曲子听?” 孙沁突然问。
“好姐姐,我从去年底搬来,光是打扫整顿山庄都忙不过来,哪里有心思去听什么新曲子。这样吧,还让惊鸿给你唱全套的《孔雀东南飞》怎么样?”
“好,好。”孙沁拍手赞同,扭头对赵云说:“你可曾听过我们江东的这支新曲子?”赵云微笑着摇摇头。孙沁忙道:“这可是件真事,三年前周瑜到庐江做太守时,听说他的前任府中小吏焦仲卿、刘兰芝夫妇殉情的故事,感慨不已,他府内有几个精通音律的幕僚,同情这对夫妇的不幸,特地作了这首曲子。”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歌声凄婉缠绵,众侍女反复咏唱多遍后,忽听曲调一变,琵琶声起,嘈嘈切切,如小儿女的私语般温婉缠绵。一个歌姬款款站起来,手执一副红牙板,边敲边唱了起来。开头赵云有些不屑于听这样儿女情长的江南曲谣,可惊鸿的歌声太动人了,清亮处如白云出岫,圆润处如珠落玉盘,他不一会就被焦、刘两人的故事吸引住了。等听到两人殉情、合葬,他已觉得心中酸楚。“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最后一句格外绵长,余音袅袅,在夜色里回荡不已。
赵云见孙沁哭得眼睛红红的,鼻头发亮。青芷却神色淡然,看不出她在想什么。燕翔垂头沉思,仿佛沉浸在久远的回忆里。他们都觉得意犹未尽,却说不出缠绕心头的那份感慨。好半日,只听孙沁若有所思地问道:“如果你是焦仲卿或刘兰芝,你会怎么做?”
燕翔应声答道:“如果我是焦仲卿,我才不会让妻子走。即使她被休回了娘家,我也会天天去看她。”
孙沁皱着眉头说:“可是刘兰芝的哥哥已把她嫁给太守之子,难道她再嫁之后还能和前夫见面吗?”
“我若是焦仲卿,我一定不会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嫁给别人,然后哭哭啼啼地自杀。就是她被哥哥逼迫着嫁给太守之子,我也会去把她夺回来,不杀了那个太守之子,也要把他痛打一顿。” 燕翔忍不住做了个杀人的手势,手臂几乎碰到了坐在他身边的赵云的鼻尖上。
“我又没有抢你的妻子,你打我做什么?” 赵云推了表弟一把。孙沁、青芷闻言大笑,燕翔悻悻地捶了表兄一拳。
众人笑过后,孙沁说道:“如果我是刘兰芝,一定不会自杀殉情。如果我心中恋恋不忘的是焦仲卿,我就决不会嫁给别人。我会从哥哥家中出走,就是南逃于越,北逃于胡,从此浪迹天涯,也要和他在一起!”
赵云注意到宴席上的欢声笑语突然静了下来,燕翔低下了头,默不作声只管喝酒。忽听青芷问道:“赵将军,如果你是焦仲卿,为了你的刘兰芝,你会怎么做?”
赵云见燕翔和孙沁的眼光全转向了自己,心想这是青芷为了解脱他们的尴尬才故意发问。他淡淡地说:“我不知道。”
燕翔立刻鼓噪起来,拍着酒案说:“云表哥,你难道会像焦仲卿一样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女人嫁了别人,自己找根绳子吊死!”
赵云看了燕翔一眼,说道:“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了儿女之情寻死觅活,那是匹夫匹妇的行为。焦仲卿既不能违抗母亲,又不愿失约于妻子,只好赴死黄泉。所以仲卿之死不是殉情,而是守义。天下不得已的事很多,情和义往往不可兼得,两者相权,只得其一。”
青芷默默点头,孙沁却不耐烦地问: “那么你究竟觉得焦仲卿的选择对不对呢?”
赵云微笑答道:“身为长子而不能光宗耀祖,传递香火,这一点上他当然不对;可对爱妻至情不渝,生死相从,谁能说他错。我不能同意焦仲卿自戕的做法,可是能理解他的不得已。”
燕翔叹了口气,说道:“云表哥,你痛快地告诉我,如果有一天,你必须在情和义之间作个选择,你要哪一样?”
“我守义。” 赵云毫不犹豫地回答。
“可你心里会为情所困,一生耿耿于怀,总也快活不起来,对不对?”燕翔揶揄道。赵云不答,自去啜饮那苦涩中唯有咸意的茶汁。
青芷本来笑盈盈地看他们表兄弟斗嘴,见赵云沉默,急忙圆场道:“人生中情和义往往如鱼和熊掌般不可兼得,其实不管殉情还是守义,只要发诸真心,虽死何憾?”赵云听了频频点头。
燕翔见青芷帮表兄说话,略有不快,忍不住问道:“阿芷,如果你是刘兰芝,你会守义和焦仲卿寻死吗?”
青芷略想了片刻说:“我不会。焦仲卿明知其母处处为难兰芝而不能替妻子鸣冤发声,这样的男人不嫁也罢。太守的儿子模样人品不错,为什么不再嫁呢?死只是一瞬间的事,好好活着才需要像蒲草一样坚韧,像磐石一样执著,他们两个其实都应该活下来才对。”孙沁和燕翔一听都笑了,赵云觉得这个女孩子大异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