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 云钟
离开南京之前是四舅陪着我们上路的。在途中,他告诉了我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的父亲还活着!我当时的感觉好像时空中的所有一切都凝固了,如何去相信?三十年来这不敢问、不想问,却不时萦绕在心头的父亲出现了。记得在二十岁回到母亲身边的时候,我曾经多次询问过她:父亲的相片你有吗?父亲写的诗词你有吗?我是多么期盼哪怕有一丝的痕迹能使我对父亲有一点了解啊!可是她每次都是冷冷地说:“谁有他的东西。”母亲根本就不愿意谈他,说他一定不在人世了。从此,我也不再自找没趣地问母亲了。我总以为这将是终生的遗憾!我不是孤儿,却无法了解父亲是怎样消失的。他长得什么样?他是孤儿吗?我只知道他是河南人,我的大个子就像他。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是个出口成章的人。他多么让我想念!
我终于知道我的父亲还在人世!他还活着!顿时,我的心头升起了一见生父的希望。但是舅舅没有给我地址,只说是一个与父亲一同放出监狱的南京人,来家中寻访我和母亲的,父亲已回河南老家了。我听了之后,心中有一点失望,但并不绝望。一回到香港我即刻写了一封信,寄往河南省公安局,请求帮助我找寻卅年不知下落的父亲刘长耀。父亲是最后一批被赦免的国民党县、团级以上的政治犯。我的信又是从香港寄出的,很快就接到父亲发回的电报。电报中只有几个字:速回!父,刘长耀。地址是河南驻马店。驻马店?有叫这种名字的城市吗?好在可以向香港的中国旅行社打听。答复是当然有!工作人员的口气很不客气,但我还是高兴地接受了,毕竟我有了父亲的具体下落。
1982年的春天,我乘坐从广州开往汉口的火车。好慢的火车啊!也不知乘坐了多久,当听到汉口站就要到了,请旅客们准备下车的时候,我的心跳加速起来。父亲会是什么样子呢?这么多年的监狱坐下来,多半会是一个弯腰驼背,滿脸皱纹的老头吧?他能看出我是他的女儿吗?我能在人群中认出他吗?正当我心中的悬念不停地出现,还没走下火车的时候,站台播音机里竟传来响亮声音:“香港来的云中同志请到一号站台出口!”我脑袋里好一阵闪亮,监狱没使他变得畏缩,他会想到使用车站广播电台,是个好主意。我朝着一号站台走去。在接近出口的地方,我看见一个高大挺拔而又威严的人。还没开口,他抬手指着我说:“你是云中?”我回答:“是!”就这么自然,然后父女俩默默地一同走出了车站。
一路上父亲泪如雨下。我无法理解,也哭不出来,只有陪着他无目的地走着。我们总得去个地方呀,天都快黑了。他问我:“你咋不哭呢?”我说:“第一次见妈妈的时候,我也没有哭啊!”他不言语只是不停地流着眼泪,路上的人都好奇的地看着这两个高大的一老一少。我的父亲没有弯腰驼背,脸上也没见皱纹,像个父亲的样子。
我们住进了汉口华侨宾馆。宾馆外春寒冷骨,宾馆里舒适暖和。我们的对话就这样开始了:你怎么没跑台湾去呢?他叹了口气说:不提了。我也就不提了。我原准备陪父亲在宾馆里住几天就回香港,没料到他要我第二天跟他回驻马店。“为什么?在哪儿见你不都是一样吗?我不一定要去驻马店!”我这样与父亲说着。他告诉我还有一个大妈在那儿呢!我很吃惊,也有点恼怒,接着说:“我不认识她,为何要去看她啊!”没料到他却向我发怒了:“明天不与我去驻马店,你就即刻回香港去吧!”我对发脾气向来不在乎,我妈不就是这样吗!我没再说什么,请宾馆服务人员帮我订了两张去驻马店的火车票,第二天又上路了。说实在,我心底里欣赏父亲。他有性格,他并不忌讳女儿是第一次出现,又是从国外回来,仍然端得起父亲的威严。
那是一趟慢车,漫无休止地摇晃着。在车中,父亲出口成章滔滔不绝,我真是自愧不如,望洋兴叹。于是换着与他比讲成语,我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他说比不过我了,我当然心中有数,不过也挺高兴。时代虽不同,父女的真情还在,有什么可自卑的呢!
驻马店到了。父亲带着我走进一个小裁缝店,与店中的一个老头讲着河南话。我也没听懂什么,不过“这个闺女真仿他爹”这句话我听明白了。过不了一会,我们到家了,那是一个矮小、破旧的门,推门进去,有一个小小院子,院子右侧紧挨着两间半矮小的平房,好像是用黄土堆起来的。低头进了屋,见着小个子大妈正忙着包饺子,还没照面就听见她那洪亮的嗓音:俺闺女到家了,来洗个脸,小妹快打热水!那打心眼里笑出来的快乐,洋溢在她饱经艰辛、滿是皱纹的圆脸上。我被这份深厚的亲情感动着!走近来的小妹高大结实,手上捧着一个已被摔得点漆无剩的瓷铁盆,冒着热腾腾的水汽。在那阴寒的春天,这水汽更显得温暖。小妹十分腼腆,不善言语,只有那双湿润的眼睛告诉我她的喜悦,圆圆的脸敦厚极了。她只比我小一岁,己是两 个孩子的母亲了。她的一双儿女紧挨着站在门口,可爱的笑着。小的穿着开裆裤,还露着“小鸡鸡”。他们的脸上拖着鼻涕,但都很乖,一点不吵闹,整个堂屋里就听大妈一人大声地问这叙那。小妹递上热毛巾让我擦脸。这毛巾黑的像煤炭,我只好用来擦手。吃饭的时候,妹婿下班回来了。他比小妹还要腼腆,简直不说一句话,只是笑一笑作为回答,脚上穿着一双通了个洞的雨鞋。大妈告诉我,因为父亲坐监,她和两个女儿都成了坏分子的家属,没能上学,女儿也没婆家要。后来大姐嫁了个孤儿,小妹嫁给了比她还要“黑”的狗仔子后代,相依为命。大妈在路口卖茶来维持生计,父亲在蹲监狱的后半期有一点薪水,释放回河南后一月领一百六十元人民币,就这样活着。大妈不停地说这问那,那震耳的声音真使人想捂起耳朵。她告诉我父亲的监狱在青海,每一年她都会去青海探望父亲。几天几夜的火车到青海之后,还要坐一天一夜的汽车才能到达父亲被关押的地方。想逃出监狱的人,只有饿死在那一望无际的草原里。
小妹告诉我她刚刚人工流产了一个八个月的婴儿,那是政府的政策,不拿掉不行。我听着这人间惨剧,又在这阴雨绵绵的早春,冷得直抖嗦,全身起鸡皮疙瘩。屋里很暗,只有一盏十五支光的电灯亮着,黑漆漆的墙壁上,除了剝落的墙皮组成的黑白画面之外,空洞洞一无所有。父亲在一旁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
我忍不住问父亲有厕所吗?有,当然有,外面就是公厕,我带你去。我跟着他出了家门,不一会儿,就闻到那扑鼻的气味。我有心里准备,厕所肯定都不会是香的,可推门进去一看,天哪!我的脚踩在哪儿呢?没一块干净可落脚的地方,怎么上厕所呀!只有退出来对父亲说:“带我去百货商店吧。”在驻马店唯一的百货商店里,我把身上所有的人民币,买了家里的日用品和大家的雨鞋,再刻意地买了一个痰盂。这小城里没有银行可以兑换外币。在汉口时我问过父亲驻马店是否有能换外币的银行,他肯定地说有,驻马店啥都有,迫不及待地要我跟他回家,现在可好,啥都没有!可想而知他对当地情况的了解。但这能怪他吗?
那两间半的平房,一间住着小妹一家人,一间被隔成两半,靠里面的半间仅能放一张大床,另外半间用来吃饭。墙边上撑着一个板床,白天我坐在上面听她们讲往事,晚上是我睡觉的地方。半夜里大雨倾盆而下,我听到滴嗒的声音,原来大妈早已用脸盆接在那儿了。我再也无法入睡,却见父亲坐在一旁,见我醒来,对我说天亮之后去买火车票,早点离开这里吧。时至中午,我看着始终沉默不发一言的父亲、忙碌不停的小妹和不断唠叨着的大妈。大妈看来是知足快乐的,她等待一辈子的丈夫终于回到自己身边,虽然不爱讲话,可他有学问、做过大事,又是个十分高大、漂亮的男人!可这时的我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泪水不由人的地直往下淌……父亲站起身来说:别哭!看我给你写诗。说着就见他拿出一个粗大的毛笔,一气不停地写着:“黄鸟翩翩杨柳垂,春风送女使人悲。一去巴黎万千里,骨肉再逢何时归?女儿抑泪莫伤悲,古今俘囚几人回?今能人生得相会,胜居高阁封王位。”此时,我只有放声痛哭,一家人陪在一旁流泪。此情此景,我今生是再也无法忘怀了。
我特意让小妹和妹婿陪着去汉口,小妹说她没坐过火车。我领着他们又住进了华侨宾馆。刚开始宾馆里的人不让他俩进去,见我跟在后面才不言语。在房间里他俩舒服地洗了个热水澡。过一会儿,小妹走近我不好意思地问:“那马桶咋倒啊?”后来又说:“难为了俺姐在家中住了。”我听了这话,心里又是一阵心酸。
在外宾候车室,我们碰到一群穿着军装的中国人。可真正的外宾只有我一个,小妹和妹婿却变得侷促不安。这使我想起当年文革时期对军代表的畏惧,即刻和他们说笑,尽量使他俩放松。一九八二年国内还没开放,政治气氛相当保守,家庭出身不好的人真的怕军人,无产阶级专政么。而我当时出国己有九年,在西方社会生活,又正值青年时期,“自由、平等、博爱”的浸润早把那样的怕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凤凰直飞云霄,与鹏比美。冷视万物强数高。曾几何时,狂夫一弹中羽毛,半生哀嚎。”父亲留给我的字画很多,这一副是最能表达他的心境了。
生活就是这样!活着的人都得承受着生命旅途中的一个个考验。喜怒哀怨、富贵贫穷中都隐藏着高深的哲理。真正的幸福是能懂得众生平等,懂得尊重和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