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率人马走到了一个叫长坂的地方,正要埋锅造饭,忽听金鼓声大作,埋伏的曹军突然现身向刘营发起了攻击。原来自从曹操知道刘备南撤的消息,算定他的目标是奔往储存了荆州粮草和军械的江陵。为了不让刘备得到这些军资,曹操密令虎豹骑坐船沿襄江南下,一路偃旗息鼓,在南郡下船,然后沿华容道直趋江陵。曹纯听说关羽带着水军准备在麦城接应刘备,于是悄然北上,埋伏在当阳附近,等着他来自投罗网。
虎豹骑是天下最精锐的骑兵,每一个士兵都至少是百夫长,他们的骑术令连塞外的匈奴、鲜卑这样马上民族的勇士都自愧弗如。曹纯只带了五百骑士,分成十个分队,尖刀一样插入刘军当中,左冲右突,勇不可挡。刘军阵中一时啼哭四起,混乱非常。
正在危急之时,赵云和刘封赶到了。他们加入战团后,刘营士气大阵。魏延等率兵拼命保护着刘备等人向东面冲去。等甩开众人,奔到一个山坳处下马一点人数,发现此刻身边只剩了八百骑兵和三千步卒,还有二百多辆载着家眷的大车。大家惊魂稍定,各自寻找安慰自己的家眷。
徐庶把每一辆大车都找了个遍,都没有老母的影子,惊恐道:“我娘不见了,我要回去找她。”
刘备叹了口气道:“我是个无能不幸的人,诸位跟随着我实在太受苦了,害大家和亲人分离,令我心里有愧。如果有谁想回去寻找家人,或者不愿跟我南下的,都请自便吧!”
徐庶对他拱了拱手,翻身上马,就要离开。诸葛亮抓住他的辔头道:“元直,乱军之中寻找令堂如大海捞针,你不如等到战事平定后再说吧。”
“我本来想跟着豫州作一番事业,如今老母生死未卜,我方寸已乱,不堪追随阁下,咱们就此别过。” 徐庶说完,策马便走。
当初博望之战收降的曹军将领夏侯兰等人,纷纷走来说他们愿意重新投诚曹营。刘备忍着不发作,微笑着和他们一一别过。等这些人带着家眷、部曲离开后,魏延朝他们的背影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刘备看看身边剩下的将士,笑道:“云长就在前面接应我们,咱们走吧。”
忽听刘封惊叫:“爹,阿娘和弟弟都不见了!” 原来刚才混乱之中,甘夫人和阿斗失踪了。
刘备腭骨一紧,脸色铁青,挥手道:“别罗嗦,上马!”
“我回去找他们!”刘封拨转马头,疾驰而去。刘备叹了口气,远远地只听杀声震天,显然曹兵又追过来了。刘备等人上马疾驰,可是追杀声越来越近,刘备从飞扬的尘土中隐隐看见了曹操的大旗,一时难以置信。
曹操在襄阳受降后,大批的金银赏下去,大批的官职封上来,人人欢天喜地,连当初不肯归降的文聘等荆州宿将都服帖了。曹操不想再放过刘备,等局势一稳,亲自带兵追了过来。除了虎豹骑外,追击的主力还有曹家和夏侯家子侄的部曲,最凶悍的则是曹操从塞外带来的乌桓骑兵,他们连盔甲都不穿,野兽般怒吼着,举着长刀逢人就杀,见人就砍。眼见甩不脱曹兵,刘备令赵云和魏延带领五百骑兵和一千步卒断后,他则拼命地往前跑。
等逃过一条小河,河边有一个小树林,大家躲进去喘息片刻。此时刘备身边只剩了张飞、诸葛亮、糜竺等人和几十个骑兵。张飞让士兵们把树枝折下来,绑在马尾巴上,在树林来回奔跑,立刻烟尘遮天,远远看去,仿佛埋伏了千军万马。正在忙乱间,忽听对岸有人在嘶喊:“紫菱!紫菱妹妹,你在哪里?你快回来呀。”
躲在石块后给女儿喂奶的夏侯紫菱一惊,她从树林缝隙中看到河那边有个少年将军正在驰马往来,呼喊她的名字。“那是我二哥夏侯霸!”紫菱惊喜地对张飞说。
“你带着孩子们跟你哥哥走吧。”这些年来,张飞对她爱若拱璧,在这生死交关的时刻,他却想让她离去。身为夏侯氏贵女,紫菱不难再嫁名门,她的生会令他的死变得坦然。
“益德,我自幼父母双亡,尝尽了做孤儿的辛酸。这次逃难途中,你对我和孩子们还是象平常一样呵护疼爱。我不能没有丈夫,孩子们不能没有父亲。我要和你一起生,一起死!” 紫菱握住他的手,眼泪簌簌而下。
张飞万万没料到此刻紫菱会说出愿和他生死与共的话,不觉放声大笑,觉得天地间没有人比他更幸运了。他策马出林,在河边瞋目横矛,厉声叫道:“我是张益德,你们谁有胆子就跟我过来决一死战!”他的声音霹雳一般,盖过了战场上的所有嘈杂喧嚣,久久在空中回响。
战场如同溃堤的洪水,汹涌咆哮,裹挟着众人,不知道推向何方。甘悦儿早就迷失了方向,也忘记了时间和饥饿,她头发散乱,鞋也跑丢了,脚被沙石磨出了鲜血,可无论如何艰难恐惧,她总是抱着爱子,片刻不离,在马蹄和刀锋间东躲西藏。她将脸抹黑了,但裹在刘禅身上的小被子是鲜艳的水红绫,纵使沾满了尘土,也能看出是富贵人家的物件。一个乌桓骑兵在一群逃难妇女中一眼看到了她,立刻纵马来到她面前,用刀抵住了她的下颌。她惊恐地抬起头,下跪乞命,把身上的金银饰物都拿出来了,恳求饶过他们母子性命。
那个乌桓骑兵听不太懂汉语,可是认得金子,也看得出污垢下甘悦儿肌肤如雪。他将她从地上拽起,横抱到马鞍上。她尖叫着,怀里的阿斗哇哇大哭。那个乌桓兵很不耐烦,挥刀就向阿斗砍去,甘悦儿急忙把儿子掖在怀里,弓起身子,准备替儿子挨这致命的一刀。只听噗 、噗两声钝响,乌桓兵应声落马,甘悦儿也摔到了地上。她顾不得疼痛,急忙检视怀中的幼子,阿斗已经不哭了,吮着小手指,看着母亲。甘悦儿见爱子无恙,大松一口气,忽听有人在叫“阿娘!阿娘!”抬头见刘封拈弓驰马而来。
“你爹呢?”
“爹在东面,娘,咱们快走。”刘封跳下马搀扶起甘悦儿,他笼住乌桓兵丢下的马,扶甘悦儿上去。
战场侧的一个小山包上,曹操正意气风发地看着山下的厮杀,身畔侍立着爱女青芷。他本来对她不辞而别十分生气,可是根据她用赤乌传回的消息,曹军避免了和大道上难民的纠缠,而是直奔小路,很快就追上了刘备。
曹操从襄阳带出的骑兵本来就不到五千,还留下了将近两千去收罗刘备抛弃的那十万余难民和几千辆辎重。参与追击刘备的曹军不过三千左右,经过一天一夜的急行军,其实也到了人困马乏的地步。尽管曹军精锐,可是毕竟人数不多,刘军以死相拼,再打下去对疲惫的曹军不利。况且关羽沿水路南下前来接应刘备,要是此刻杀来,战场的形势就会顷刻逆转。曹操让许褚派虎卫队下山散播刘备已经在乱军中被马踩死的消息,又让曹兵鼓噪着投降不杀。但他这一招并没有多少效果。
“刘备一直向部下灌输一旦投降就会被坑杀的谎言,所以这些人宁可拼个鱼死网破。” 青芷道。官渡之战后,七万袁军投降,可是曹操当时兵不满万,又没有粮食,害怕控制不了他们,一不做,二不休,趁着黑夜,把这些士兵全都屠杀了,从此曹军威震天下,可也留下了杀降的恶名。
“于今之计,必须找一个他们信得过的人来喊话。芷儿,你认得刘备诸将,下山去帮仲康给我抓一个来。”
没等青芷转身,忽见许褚带着几个人上来拜见曹操。原来夏侯兰想重新投效曹营,但空手上门未免不好意思,于是跟在徐庶后面,等他找到母亲,趁他分神,突然出手,制住了这位当年名满汝南的徐大侠。
“久仰久仰,足下的剑术、智谋超凡绝俗,跟着刘备亡命天涯太可惜了。今后愿你多加指教 。” 曹操欣喜地对徐庶说。
见白发苍苍的老母被两个人高马大的曹兵挟持着,徐庶苦笑道:“丞相说哪里话。如有差遣,但凭吩咐。”
见他知趣,曹操更高兴了,吩咐青芷道:“去把徐家老太太安顿一下。”又道:“那就请元直和仲业去招降那些军将吧。胜败已分,何苦再让这些百姓和军士送命?”仲业,是刘表大将文聘的表字,他几经挣扎,归降了曹操,这次也被带来追杀刘备。他在荆州军民中威望很高,派他和徐庶去劝降追随刘备的军民,既是信任,也是考验。
青芷让侍女们把徐母安顿好以后,又回到父亲身边观战。山下比刚才稍稍平静些,徐庶和文聘所到之处,不少人停止反抗,曹军开始清点战俘。但是还有小股刘军在拼死突围,曹操紧盯着山下,一个白马将军左冲右突,所向披靡,虎豹骑和乌桓兵都阻挡不了他。 “那个人是谁?”
“他叫赵云,是我的同乡,从小的朋友。”夏侯兰把赵云的武功和为人简述一遍, “求丞相对这样的忠诚信义之士手下留情。”
“那就请你下山去劝降他。仲康去传令诸将,不可放冷箭,我要捉活的。”
等他们都下山后,曹操冷笑两声,问青芷:“你觉得他会投降吗?”
“我想不会。” 青芷已把黄金面具戴上。
“对不投降的敌将,你说爹该怎么办?”青芷默然不答。曹操看了女儿片刻,忽然说道:“你被送到桥家的时候才五岁,那时你有一只小花狗,很喜欢,想带走,可是爹不准。你还记不记得这件事?知道爹为什么那么做吗?”
青芷不懂父亲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到那么久远的往事,她的眼睛不离山下的厮杀,勉强笑道:“当然记得。 路途遥远,又是饥荒之年,爹不准我带小狗是对的。”
“你在撒谎!”曹操冷冷地说道:“你当时刚刚失去了母亲,又要离开父亲被送到亲戚家寄养,爹不但不准你带你心爱的小狗,还逼你亲手杀死了它。那时你很恨爹,对不对?”
青芷庆幸此刻脸上带着面具,她的语调依然平静:“女儿不敢。”
当时她还是个五岁的小孩子,父亲递给她一把短刀,告诉她必须在离开前亲手杀死她最心爱的小狗。无论她如何哭泣恳求,父亲的意志坚硬黑暗如铁。多年来,青芷始终不敢回想她终于举起短刀的那一刻心痛的感觉。以后的岁月里,她觉得她不但无父无母,而且一无所有,对她所爱的任何人和物都有一种不敢拥有的无力感。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问道:“爹为什么现在提起这件事?”
“我想让你懂得爹的苦心。”
“刚才看到徐庶,芷儿已经明白了。”当初父亲是用一条小狗的性命给她一个残酷的教训,乱世之中,绝不能让别人抓住自己情感的软肋,与其受人要挟,不如自己亲手割断情感的束缚。
“这些年你寄人篱下,对情感只学会了伪装和克制,可还没学会割舍。一个人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就会为别人控制。芷儿,我希望你不要让我再失望了。”青芷的头皮渐渐发紧,她的呼吸也变得沉重。曹操看着山下眼看要突围出去的赵云问:“你的青釭剑呢?”
“丢了。”尽管带着面具,她的眼睛无法掩饰她内心的恐惧。她的心事到底没有逃过父亲锐利的眼光。
“那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下山去,如果他愿意投降,你带他来见我;如果他不愿意投降,你带他的人头来见我!”
刘封保护着甘夫人和刘禅在乱军中奋勇冲杀,可他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体力渐渐不支,刀也砍卷了刃。接着腿上中了一箭,失血后他只觉得双臂越来越沉重,甘夫人看出他已力不能支,叫道:“封儿,别管我们,你快逃走吧!”
“我不能把娘和弟弟丢下。”甘夫人闻言泪落。远远地,刘封看到赵云正在和曹兵厮杀,便用尽力气嚎叫:“子龙将军,救救我们呀!”
赵云杀退两名乌桓骑兵的纠缠,冲到他们母子三人面前解围。不远处的树林旁,有一辆翻倒的马车,他急忙过去笼住马头,扶起车身,让他们母子都上了车。甘夫人给刘封的腿简单包扎了一下,往前冲去。
大多数刘军兵将和百姓已经投降,曹兵忙着清点战场,赵云一行在林间小道上悄悄行进,一时没人觉察。甘夫人解开衣服给阿斗喂奶。林外不时传来曹兵来回奔驰搜索的马蹄声。等林外渐渐无声了,赵云才催马出林,见四周没有追兵,便让刘封把车赶出来。刚走了一小会儿,忽听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人高叫:“子龙!子龙!”赵云回身,见十几骑飞驰而来,领头的是夏侯兰。
“子芳!”赵云惊喜,等他看清夏侯兰身后跟着的是虎豹骑时,不由变了脸色。
“子龙,刘备只管自己过河逃命了,留你断后,就是把你看作弃子。你何苦为他送命?我家丞相对你非常器重,他特地要我来招降你。” 夏侯兰看到刘封脸色苍白地伏在车辕上,车棚的缝隙中隐约可见甘夫人惊惶的面孔,又道:“刘备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要,你为什么要冒这个险?你真以为能带他们逃出去吗?”
“你和我虽自幼相识,可是你根本不了解我。我不想和你动手,走开!”
“好,我不拦你。可你把他们给我留下,总得让我对丞相有所交待吧。”
话音未落,只见刘封像只猎豹一样从车上跳起,向夏侯兰扑去,一口咬在他的面颊上,两人双双落地。曹兵立刻围了上来,赵云怕他们趁乱伤害甘夫人和阿斗,于是狠狠地抽了驾车的马一鞭,马受惊飞跑起来。赵云奋勇杀退了追上来的曹兵,等他追上大车时,却见车畔立着一个黑衣玄甲骑士,戴着金面具,他不觉一呆。
“你不要过来!跳下马!放下剑!”一把精光四射的小匕首,正抵在甘夫人的咽喉上。
赵云策马走到去,摘下骑士的面具,叹息道:“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为人吗?”
“你忍心见他们母子被杀吗?” 青芷避开他的目光。
“我不忍。可是你忍心杀害一个女人和一个婴儿吗?你忍心把他们带走交给你父亲吗?你难道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命运吗?” 青芷不由看了甘夫人一眼,她满面污垢,衣衫破碎,身上沾满了血渍和尘土,可是她怀里的婴儿却是干净肥白的。青芷心中巨痛,手一松,匕首落地。
“阿芷姑娘有她不得已的苦衷,是她父亲逼她来迫降你。” 甘夫人把婴儿递给赵云。“赵将军不必管我了,只求你能把这个孩子带走。”赵云知道阿斗落入曹军之手必死无疑,因此一言不发地接过孩子,解开护心镜,放在怀里。阿斗刚吃饱了奶,乖乖地啃着手指头,不哭不闹。
“姑娘把我带走吧,只求你能放过我的儿子。” 她脸上没有丝毫悲戚恐惧,全是母性的柔情与庄严。
青芷不由想起那日校场上蠕动的麻袋,心中酸楚,对甘夫人说:“你还是跟他走吧。”她说着跳上马匹,转身欲走。赵云拉住她的辔头,相对片刻,彼此无言。
赵云一路拼杀到长坂桥前,却见张飞正在河那边的林前耀武扬威,挑战曹兵。他急忙叫道:“益德援我!”不想张飞一见他就满面怒容,“反贼”长,“叛贼”短地破口大骂。赵云莫名其妙,边和尾追的虎豹骑厮打,边向张飞辩解。眼看快到长坂桥边了,一个虎豹骑的骑士用长鞭勾住了甘夫人把她拖下马,她惨叫一声,长发飞散。张飞认出了她的声音,催马过河,协助赵云杀散追兵,扶起甘夫人,一同过了小桥,到林中和刘备团聚。
刚才魏延突出重围杀过来后,报告他听夏侯兰说赵云已经投降了,刘备不信,拿起一支手戟朝他扔过去,骂道:“你这个急性快嘴的毛病还不改,只会听信谣言,扰乱军心。子龙是不会背弃我的!”正说着,赵云保护着甘夫人和阿斗来了。大家劫后余生,相见后悲喜交加,正七嘴八舌地彼此询问,诸葛亮忽然发现张飞不见了。有人说他见赵云回来了,就带着军士去拆长坂桥了。
“糟了。本来河上有桥,林中尘土飞扬,显得我们有备无患,曹军还能有所忌惮。一拆桥就说明咱们心虚,曹军马上会过河追过来的,大家上马快跑!”众人顾不得劳乏,纷纷攀鞍上马,继续逃命。又跑了十几里,实在人困马乏,大家只好下马休息,忽然远远听到人喊马嘶的声音,刘备诸人已是惊弓之鸟,心中猜测是否已到生命最后的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