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影剑魂(36):先蚕大典(下)

一个美国人的中国情怀,一个现代人的古典情思,一个女人探索宇宙人生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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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府内外灯火通明,官吏将校往来不断。青芷越发着急,生怕是因为父亲病情恶化,才搞得这样上下不安。黄公公直接带她到了曹操的内堂,门外的许褚一见她进来,就掀开了帘子。青芷疾步进屋,却见父亲并没有卧床不起,而是坐在案后,正批阅各地郡守送来的奏报。
  青芷愣住了,好半天才想起向父亲见礼,曹操也不抬头,只淡淡地对她说:“你如今贵为长公主,和我已是君臣之分,以后不必再以家人之礼相见。”
   “爹,我永远都是您的女儿。” 青芷心中大痛,走到父亲面前跪下。
   “妇人未嫁从父,你可并没有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青芷还是一语不发。见女儿倔强,曹操的口气渐渐缓和下来, “你究竟为什么不想入宫?做妃子是件光宗耀祖的好事,别人家的女孩儿求之不得,你为什么要放弃这样的机会?”
   “我不想做王孝平!”
   “你说什么?”西汉的最后一个皇后是王莽的女儿,史称孝平皇后。比出这样的例子,显然是将曹操视为王莽一流的人物了。
  青芷见父亲脸色阴郁可怖,知道自己说了最犯忌的话。可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退路,不如索性挑明了。 “爹,您是当世英豪,自天下动荡以来,刈灭群雄,海内一统,指日可待。若天命有归,大可以取而代之,何必玩这些联姻皇室,外戚当政的狐媚手段!”
   “你以为爹是王莽要靠女儿的婚姻来篡权夺位的乱臣贼子吗?从皇上登基那天起,我就忠心拱卫他,甚至不惜和本初决裂。你觉得爹有什么对不起当今圣上和皇后的地方,惹得他们要对我赶尽杀绝?” 刘协一登基,袁绍就四处散播谣言说他不是汉灵帝的亲生儿子,想拉曹操拥立幽州牧刘虞为帝。可曹操忠于皇室,断然拒绝了他。两个自幼一起游侠的好友从此翻脸。失去袁绍的友谊是曹操一大伤心事,而令他付出如此代价的刘协竟会翻脸无情下衣带诏来诛杀他,这让以扶持幼主的周公自居的曹操彻底失去了对朝廷的信任。
  青芷以前听说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宫廷比江湖更加残忍。如果想活下去,就要有置人于死地的心肠和手段。她不想在你死我活的争斗中度过一生,于是拉着父亲的袖子,真诚地说:“当初我答应入宫,只是想讨爹的喜欢。我从小没娘,十三岁那年回冀州,我才终于又见到了爹。您不知道我心中有多高兴,那时候别说入宫,就是让我赴汤蹈火,只要爹高兴,我都愿意去做。”
   “那你为什么改变心意了呢?”
   “当初让我入宫,无非是要找出衣带诏的指使者和参与者,芷儿都已经做到了。我不懂您为什么非要让我入宫为妃不可?”
   “你阿娘当初为我受了很多委屈,郁郁而终,临死前求我好好抚养你,也一定要找到你失散的姐姐。我曾在她灵前发誓要让你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只要你成了皇后,她就能被追赠封号,我不能给她的名分,可以通过你来还给你娘。可是……”青芷泣不成声,伏在父亲怀里放声大哭。“要是你当初知道了爹让你入宫的真正用意,你还会拒绝当妃子吗?”
  “我还会的。阿娘自己就是被女人之间的争斗害死的,宫墙里后妃间的嫡庶之争更加激烈残忍,她一定不愿意让我入宫去过那种勾心斗角的生活。”
   “你想过什么样子的日子?”
   “现在么,我就想多陪陪爹,至于将来,我没有什么争荣夸耀之心,只想过与世无争的简单日子。” 她双手握在胸前,脸上有几分晕红。
  曹操冷眼看她,突然问道:“芷儿,你可有倾心的情郎?”
   “没有,绝对没有。爹,您说什么呀。我身边有那么多侍女跟着,她们都可以作证。” 青芷说着,干笑了两声。
   “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婚姻之事尤其如此。痴情的女人都不是幸福的女人,芷儿,我不想你重蹈你娘的覆辙!”
   “我娘错了吗?” 青芷愕然。
   “你娘没有错,是我辜负了她。她当年不计毁誉,不计名分,毅然跟随了我,可我把她丢在妻妾堆里自生自灭。那些年她的伤心屈辱,没有言语可以形容。她死后我常常想,若是没有那段情缘,也许她今天还能活着。芷儿,你要记住,古来男儿多薄幸,你对一个男人付出越多,最后可能越失望!”
   “爹,求您别说了!”青芷捂着耳朵,忍不住尖叫起来,她的双肩瑟缩着,恐惧异常。
  曹操见女儿如此,心下了然,淡淡说道:“天已子时,你该回宫了。”
   “我听黄公公说您头风发作,我一着急就跑出来了,爹,您没事吧?”
   “爹没有病,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在乎我。你到底是个孝顺的孩子,一句话就试出来了。”
  
  等青芷回到蘼芜轩,已是丑时三刻了,宫人们睡得正沉,她悄悄溜进卧房,刚要掀开床帐,忽见赵倢伃进来,拿出了一个精美的金奁盒笑道:“公主睡下不久,皇后陛下就打发个小黄门来,把这个赏给了姑娘,当时姑娘……不在寝帐里,我只好告诉那个小黄门姑娘有些伤风,喝了药才睡。我还说姑娘明天会亲自到长信宫谢恩。”
  青芷把盒子打开,里面赫然一对缕刻奇绝的金手镯。赵倢伃笑道:“恭喜姑娘,这是宫中至宝,叫‘照夜紫金钏’,是光武大帝册封阴皇后时为她特制的手镯,为历代皇后专用。”
   “为什么叫‘照夜紫金钏’?”
   “‘照夜紫金钏’是用百炼金制成的,夜里可以不烛自光。” 赵倢伃吹息了烛火,金钏立刻熠熠闪亮,光耀一室。
  “这可好了,以后晚上躲在帐子里看书,都不用担心火烛了。”青芷在帐中躺下,把胸口的暖玉佩摸了出来,被手镯的光一映,发出了五色毫光,玉佩上刻着的游龙竟像要动起来一样。青芷正觉有趣,忽听“啪”的一声轻响,帘钩的璎珞断了,掉到了地上。帐外赵倢伃赶紧低声向青芷告罪,匆匆系好帘钩,退出了寝室。
  
  第二天上午,青芷去长信宫向伏寿谢恩。回来后听赵倢伃说有曹家的奴婢求见,原来是她的侍女阿鹭。
  “自从姑娘进宫以后,老爷说他很想念你,让我进宫替姑娘描幅画像,他好留着随时看看。”青芷听了,又感动又羞愧,觉得父亲的拳拳爱女之心,令她无可回报。“姑娘怎么变成公主了?听老爷的口气,我本来还以为姑娘要做皇妃娘娘呢?”
   “做妃子有什么好,一辈子被关在这个大园子里,说话走路都有规矩,闷也闷死了。我喜欢骑马击剑,过无拘无束的生活。”
  阿鹭艳羡地看着她肩上彩绣辉煌的绶带和四周金镶玉嵌的器具,笑道:“其实姑娘将来出嫁了,还不一样得过中规中矩的日子,只怕还有公婆管束着呢。总不成永远像在赤乌山庄一样,自己说了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阿鹭比青芷大三岁,从小服侍她,主仆之间感情很好,说话也没什么避忌。
  听到赤乌山庄,青芷心下一动,“唉,你们几个可有去处?我爹打算怎么发落你们?” 阿鹭脸一红,腼腆不语。“你们几个本来就是我爹亲自挑选出来的人尖子,有的能歌善舞,有的能写会画,我见他没把你们指婚给虎卫队的将士,就知道他另有打算。你放心好了。对了,我二嫂这些天怎么样?她最近身体可好?”青芷喜欢甄箢的温婉,惦记她的健康。
   “多谢姑娘临行前把我们托付给少夫人,她对我们很好。我今天进宫,少夫人还特地让我向姑娘致意呢。”
   “嫂嫂她们也来了?我爹打算在许都长住吗?”
   “这些事儿,我们做奴婢的不太知道,可是这次老爷把全家都带来了,大概会多住些日子。”阿鹭答道。青芷心想,废黜三公,恢复丞相制牵扯了很多朝臣的利益,权力斗争十分激烈,所以父亲才需要亲自来许都坐镇。
  阿鹭压低了声音笑道:“老爷让我们打点归置一下姑娘的物品,这个么,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让老爷看见,就偷偷藏了起来。”她从怀里拿出了当日在赤乌山庄所绘的易水剑谱。青芷见到谱中赵云英姿飒爽的画像,一时百感交集,泪水竟止不住地流下来。
  阿鹭无言地抚摸着她的脊背,好半晌,青芷问道:“我爹是不是已经追问过我在荆州的事情了?”
   “姑娘一说不想进宫,老爷就开始追查原因。姑娘和……除了在雪里那几天没人作证外,其他时候,都有侍女们陪着,光明正大的,谁都不能说什么。论起来,燕公子和姑娘相处时间最长,他又刚给姑娘送了那样的重礼,所以现在老爷很怀疑姑娘是为了燕公子才不想入宫。”
  青芷啼笑皆非,“糟了,我爹会不会派人去塞外追杀燕翔?你赶快想办法给他通风报信,让他避一避风头。”
   “姑娘真是关心则乱。要是燕公子知道老爷是为这个来追杀他,只怕非但不会躲避,还会欢天喜地入关求婚的。”
  青芷“哎呀”一声,倒在床上, “我快被折磨疯了。遇到这些事,一点儿手腕都没有。幸亏我不用做妃子,否则一定会被皇后整死的。”
   “不过就是不当妃子,可是还得嫁人的,姑娘今后有何打算?” 青芷长叹一声,拿起手帕盖在脸上,久久不语。“姑娘,天色不早了,我得给你画像了。”青芷只得起身,梳妆打扮一番,由阿鹭描下她的小像。
  晚饭后,赵倢伃服侍青芷卸妆梳头,准备就寝。说起了阿鹭,赵倢伃盛赞她画工高明。青芷突然想起来剑谱就放在枕下,急忙跑过去看,见还放在原来的位置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青芷陪伏寿去祭祀土神,回来已是午后。正想小憩片刻,忽见赵倢伃蹑手蹑脚地进来道:“姑娘,奴婢有事要禀告。”
  青芷让她坐下。赵倢伃垂下眼睛道:“论起来,奴婢不该多嘴,可是事关姑娘的终身,还是得让您知道才好。” 青芷心下一沉,示意她接着讲下去。 “皇后有位小兄弟,和姑娘同岁,还没成亲。阳安长公主说她很喜欢姑娘的模样性格,所以昨天入宫求皇后给伏公子做媒。”
   “皇后答应了吗?”
   “如此美事,皇后当然乐观其成,她已经亲自写信向令尊提亲了。”
  青芷心想伏家世代和皇室联姻,地位高贵,伏皇后能迂尊降贵写信给“赘阉余丑”的曹家求婚,不会不让父亲动心。如今父亲想废黜已经实行了三百余年的三公分权议政的制度,重新恢复汉初丞相总揽大权的做法,一定会在朝中引起强烈反弹。伏家在士大夫圈子里的影响举足轻重,如果能站在他这一边,胜算就会大增。
  青芷深知父亲极富韬略,对越是忌惮的敌人,越发和颜悦色地加以笼络。他发觉荀彧的背叛后,并没有暴跳如雷,而是把女儿许给了对方的长子。由此看来,为了麻痹皇后和她的家族,父亲很可能会同意这门亲事。青芷想到此处,头皮发紧,手心里都是冷汗,眉头一下皱了起来。她忽然脸色一沉,问道:“你不是皇后的心腹么?为什么要向我通风报信?”
   “姑娘连皇妃都不愿做,怎么肯嫁给一个侯爵?与其等诏书下来,姑娘再去和皇后陛下交涉,不如大家都别去找那样的没趣。”
   “赵倢伃,你服侍我好几个月了,恐怕已经摸清了我的脾气,对凡是立功之人,我从来不吝赏赐。我看你不是稀罕金银财宝的人,可我相信这世上一定有你想要的酬劳,赵倢伃,你大可坦白地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否则,受到你这样的恩惠,令我难以心安。”
   “其实只要姑娘不让皇后陛下知道奴婢今天和您说过这些话就好。”
   “我心里有数。” 青芷想了片刻问道:“陛下现在何处?”
   “阳翟公主去世后,万年公主忧伤过度,这两天也病倒了。陛下一有空就在哀蝉苑陪着她,应该在那里。”
  哀蝉苑里桐花落尽,满院梧桐碧叶如洗,浓荫匝地。青芷知道刘协姐弟此刻心境凄苦,不便打扰,就坐在门外的石阶等他出来。门开了,一个老宦官走出来,刘协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拭泪。他们见到青芷都一愣,刘协冷冷地问道:“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听说万年公主病了,而且拒不就医,是吗?” 刘协闻言,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 “陛下,臣妾在江东的时候,认识华佗,他如今正在南阳一带行医。臣妾愿找他来为万年公主诊治一番。”
  刘协也听过华佗的大名,他眼睛一亮,又随即暗淡下去,哽咽道:“皇姐拒不见医,就是再好的医生她都不看,这可怎么办,她已经瘦得很了,再耽搁下去……”
   “万年公主是不看医生,还是只不看男医生?”刘协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青芷知道两位公主的不幸遭遇,他的脸不由地扭曲起来,耳朵也涨得通红,愤怒地看着她,青芷并不畏缩。“华佗先生有个女弟子叫阿鹊,从前做过臣妾的侍女。要是陛下准许,可以叫她扮成婢女来伏侍公主,每日把医药掺到饮食中调养着,等公主好了,再让她离开就是。”
  刘协惊喜非常,也顾不得追究青芷是怎么知道宫闱秘事的,连声说好,催着她去写信。青芷答应,却不动地方。刘协狐疑地看着她,问道:“你怎么不走,究竟还想要什么?”
   “华佗先生本来就为人简傲,如今上了年纪,脾气更坏了。这些年来他潜心研究对付大瘟疫的灵药,每一种药都自己亲自试过,弄得有时候有些疯疯癫癫的。他还特别不爱给王公贵族、豪门世家看病,所以恐怕陛下要……”
  不等青芷说完,刘协就愤怒地说:“他一个小小的医者,怎么敢如此傲慢?”
   “请陛下顾念万年公主的玉体。”
  刘协立刻消了气。从前的家人中,他就剩这一个姐姐了,他不忍心她受尽磨难后,再痛苦地死去,于是长叹了一声道:“你说朕怎么办?”
  青芷不慌不忙地说出她的想法,刘协沉思片刻道:“就按你说的去做。”他又抬头打量了青芷一番,觉得这个少女对他的行踪心思掌握得太准确,未免可怕,问道:“你等在门外,就是为了告诉朕这个吗?”
   “陛下圣明,臣妾是想求您恩准不要让皇后给我和伏公子做媒。”
   “哦?伏家世代书香,又是外戚,门第之盛,无以伦比,你为什么不想嫁?”
   “家父当初送臣妾入宫,是为了做为国祈福的蚕媒。在找到新的蚕媒前,为了大汉的江山社稷臣妾愿意守贞不字。”听她说得如此大义凛然,刘协差点被她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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