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他取得了博士学位, 孑然一身飞回了芝加哥,他把别人送的鲜花全部奉到了母亲的坟前,深深地一鞠躬后,就一把抱着冰冷的墓碑,让眼泪默默地流淌。
他后来被底特律一家研究所雇佣了。但这时的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胡子长得乱蓬蓬的,他不去修 ; 牛仔裤穿了一个多月,他不去洗 ; 别人热烈的谈笑,他也不去听。 他每天只是默默地做他的科研。 他魁梧的身躯里发出的那股冷漠,令人不敢和他说话。
第二年春天 , 他到圣地 亚 哥开会。当他傍晚在海滨旅馆的长廊上闷闷地散步时,听到背后一个游疑的声音 : “是你吗 ? ” 他回头一看 , 一个黑头髮的姑娘正笑咪咪地看着他。 他 愣了一下才叫出她的名字:舒英。 他大学的同学, 班上唯一的一个来自中国的姑娘。
看到老同学,舒英高兴地问他别后如何,他低着头 , 不知说什么好。舒英敏感,就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起先不想说,后来看到她那一双关切的眼睛,那一双和托尼亚完全不同的眼睛,他紧闭的心扉慢慢打开了。他告诉了她他父亲的呼喊,母亲的辛劳。告诉了她托妮娅的美丽和自私,也告诉了她自己的悲愤和孤独。
在后来两天的会议里,他和舒英就经常在一起,一起听学术报告,一起喝咖啡,傍晚也一起散步。这两天是他这两年来话说得最多的时候。男儿是钢,女性的温柔却是熔钢的熔炉。他满腔的悲愤,都向这个来自东方的姑娘诉说了。绝大多数时间,舒英只是静静地听着。一直到会议结束了,他们在一个小咖啡馆里喝最后一杯咖啡,舒英看着他,咬了下嘴唇,似乎下了决心地说:“老同学,我想劝你一句,你必须改变现在这种生活态度。你必须快乐起来。”
“快乐?我能快乐吗?我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母亲,也没有了……”他想说也没有了爱情,但想到他和托尼娅的那段交往,也许并不是爱情,就住了口。这时舒英说了一句他意想不到的话:“你没有了父亲和母亲,但你不该忘记他们啊”。
他一听这话,几乎跳了起来,喉咙一下就提高了:“忘记?谁说我忘记了?”
“是的,你忘记了。”舒英轻声地,但坚定地重申了她的看法。他瞪大了眼,看着她,一头雾水。
舒英接着十分平静地说:“如果你真正记得你父亲那句话,你不会像现在这样生活。如果你记得你母亲是带着微笑离开这世界的,像你现在这样,她在天堂还能微笑吗?”
舒英的话,使他一时竟无语回答。他耳边又响起了父亲那声“我们不是为了过这种日子才到美国来的啊”的呼喊,想起母亲为他做的一切牺牲。那蜡一样浮肿脸,那临终安详的微笑。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由得慌乱起来。
舒英慢慢地喝着咖啡,看了看正在思考的他,又柔声说:“我们中国有句诗:远水非无浪,他山自有春。就是说,生活中总会有波浪,也总会有春光的。你想想,难道不是这样吗?”
说完这话,舒英看了下手表,站了起来。她飞机起飞早,得先走了。她伸出手,说:“再见了!老同学。想想我的话,真的。”他像一个机器人一样,和她握别了,怔怔地看她拖着旅行箱,向咖啡馆门口走去。当她回头再一次向他挥手时,他突然叫道:“等一等 !” 舒英站住了。他走上去,有点嗫嚅地问:“能给我你的电话吗?”舒英看他一眼,从通信录上撕下一张纸,把电话号码写给了他,又和他再握了握手,跳上一辆驶来的出租,很快就消失了。
他把纸小心地放到口袋里。他回底特律的飞机是傍晚起飞,他又到海边的棕榈树下坐了半天,看大海。看着看着,想起舒英的话:远水非无浪,他山自有春,感到这话那么简单,又那么给人希望。他掏出口袋里舒英的电话,看着看着,不觉脱口说了句:“忘记问她结婚了没有了”。这话说得很轻,只他自己听到,自己都笑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