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河

六月河

吴囡总记得母亲跟她谈起故乡的六月河，成千成万的萤火虫，聚集在水面或者草地上空，就像一条流动的河。

六月一天的傍晚，母亲听着那此起彼伏的蛙鸣，冷不丁地说：“这是到了六月河的时候了。”
吴囡一听，立刻闹着要去，说：“总说要带我去看六月河，你说话不算数，去年你也答应了，可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要看六月河，得要等到晚一点，我是想带你去的，”母亲笑着说：“可看你睡得那么香，我实在不忍心把你叫醒。”
“那你今天带我去嘛，明天是星期天，不上学，妈妈，好不好。”
“好，我带你去，”等了一下，她说“我也真的想看六月河了。不过，还要等一会，那你现在干什么呢？”
“那你讲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母亲就咯咯地笑了，说：
“我一讲故事，保准你会睡，知道吗，你就完全是一个小瞌睡虫。”
“那你就叫醒我。”
“好，我叫醒你，不过我先跟你说好，看不到可不许跟我闹，那是一种比较罕见的现象，不但不能确定是那一天有，而且也许今年就没有，全凭运气。”

母亲果然叫醒了她，跟她换上衣服，拿上手电筒。
她们走了一会，来到了一个小山坡，下面是条小河，流向一个小池塘，周围都是农田和草地，吴囡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见了六月河。
母亲拉着她的手，在有些凉意的初夏夜里，能感到母亲手心的温暖。
“妈妈，它不像河，像一大群闪亮的星星。”
“对，像那一条河，银河。”母亲指着天边那一条耀眼的河。
“那我们不是在两条河中间？”
“是啊，”母亲轻叹，用她听不懂的语气说：“我们永远都是在人生，在岁月的河之中。”

突然吴囡挣脱母亲，用手指着说：
“妈妈，妈妈，快看，那里有一只大鸟在水里。”
“喔，真的，好像是一只鹭鸶，这可有点少见。”
“她真是好看！”
“她从来就是美丽，古人认为，她是纯洁，自由，长寿的象征，你读的：一行白鹭上青天，那就是她了。”
可能是发现了她们，那大鸟忽然展翅而飞，无声无息，像一朵白云快速穿过晶莹透亮群星，把星星卷起一团团漩涡，激起阵阵涟漪，这，就像河了。

母亲突然把她搅到怀里，摸着她的头兴奋地说：
“你一生下来，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发现你有两个漩，我就想：你肯定是一个幸运的孩子，好运要比别人多一倍。果然你第一次就看到了六月河，我也一共就看见过三次六月河。”
“你看见过三次？”
“是啊，第一次是你外婆带我看到的，那时我跟你差不多大。我们去了三次还是四次，就看见了一次。第二次是和你的父亲，再就是和你现在了。”
“你和爸爸一起看见过六月河？”
“对，我就想，能在一起看到六月河的人，一定是我真心喜欢的人。我问你父亲：‘你喜欢这六月河吗？’
他说：‘当然喜欢。’
‘你喜欢它什么？’
‘真是灿烂。你喜欢六月河吗？’
‘从来就喜欢。’
‘那你喜欢它什么？’
‘短暂而难求。’”
吴囡有点丧气，说：“你都看到了三次，可我只看见过这一次。”
“傻乖乖，你还那么小，将来你一定还会看到很多，很多次的。”
等了一会，母亲又缓缓地说：
“总有一天，你会碰到一个好男孩，就在六月河边问：你喜欢这六月河吗？也会有一天，你会带着你的孩子，看见六月河，她的头上也会有两个漩。”
“那你说这是不容易看到的，要是我将来看不到怎么办？”
“那你就去看天上的星河，那就会使你想到这一切，也许还要多一些，我就会这样。如果我将来要是想你，想六月河，我就会去看天上银河，他们就像千千万万个你，笑着向我眨眼睛呢。”

很多年以后，一天晚上吴囡正在计算机前写东西，突然女儿冲了进来，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走，连文档都不让她存。
被女儿拉到了客厅，她从落地窗往外一看，哇哦，一只白色的大鸟正在游泳池里，弄碎了水中明月。
忽然间，那大鸟又冉冉而升，仿佛用不着扇动翅膀，好像一个精灵，搅动了这如水月光，隐隐能见涟漪，而后徐徐消失在银色里。
她那一下呆了，就痴了，因为想起了那六月河，女儿的手却使自己仿佛又感到了那母亲手心的温暖。
它跟我到了这里？离家乡几千几万里的地方？来提醒我不要忘了母亲，不要忘了故乡？
接着欣慰地想：这鸟来了，就是一个预兆，今夜我一定会梦到母亲和六月河，一定会的！

她还没有敢跟女儿讲起六月河，女儿还太小，要向自己要，可毫无办法。因为她知道，那里已经盖起了高楼，那条河就跟逝去母亲一样，只能永远在自己的心里了。
不过也许就应该是今天？于是像母亲当年一样，她把女儿搅到了怀里，说：
“你知道吗，在我们的家乡，曾经有一条闪亮的河…….”

那天夜里，当月光透过窗户，温柔地洒在吴囡的脸上，她果然梦到了母亲，梦到了六月河。
那是一条最大，最大的六月河，密密麻麻萤火虫一直铺到了天边，有无数美丽，五颜六色的大鸟在其中飞翔，她看得目瞪口呆。
然后，那条河突然向她漫漫无边地涌来，星星就从她的身边急速的经过，她一伸手，就能感到流动；她抬头看，母亲真切的面容就像在闪闪发光，大鸟从母亲的头顶飞快地掠过，带来的疾风吹乱母亲的长发，那长发变得很长，很长，正像飘带在六月河中不停地摇摆，和星星一起闪耀。
她就紧紧地偎依着母亲，一起在这无穷无尽，耀灿夺目的星光里向前飘去…….
再然后，她就笑了，在清澈如水的月色下，脸上的酒窝就跟她梦中六月河的涟漪一模一样…….
就在此时，那只大鸟正悄然拂过窗外，还是缓缓地隐没在无边灰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