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相识)
父亲的家乡在长江边的农村,家里很有钱,应该比我母亲家还要有钱,是那一带的有名的大地主。母亲曾经在我们面前偷偷地嘲笑父亲是一个乡里人,但这不是事实,他很小,大约在8岁就被爷爷送到城里读书,完全是在城里长大的。
他是独子,只有一个比他大十几岁的姐姐,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死了。他跟爷爷的关系非常紧张,据母亲说,到后来话都不讲。他跟我几乎从来不提爷爷,只是说小时候姑妈对他非常好,经常背着他出去玩。
我只能瞎猜,父亲跟继母关系紧张?爷爷粗暴地干涉他,这都是极有可能的。
我曾经问过父亲,他的家,爷爷是什么样的人,他还没有回答,母亲就说:什么样子,你看过巴金的就《家》,就是那个样子。
我心想,你从来就没有去过,根本就不知道,但说是不敢的。
母亲说父亲从来脾气极为倔强,谁的话都不听。我结了婚,自然知道那个意思就是连她的话都不听。
父亲读高中时曾经被学校开除,原因是学生对校长不满意,闹学潮。一起有三个人,那两个后来都成了共产党,一个战死,另一个成了高官。父亲倒没有走这条路,读大学时就老实了,毕业后就进了民生公司,变成了一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的人。
这里得稍微介绍一下民生公司,49年前,它是最大的民营企业,创始人卢作孚自然是最大的民营企业家。卢作孚“在1952年的“三反”运动中自杀,当时新华社内参报道时,在卢的自杀消息上,加了“畏罪”两个字。”(百度百科)
根据现在的说法,是因为一个他很亲近的年轻人对他揭发,感到受不了。
父亲曾经直接在他的手下工作过,对他应该有相当的了解。我曾经问过父亲:卢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父亲想了一下,说:
“他像曹操,做起事情来有些不择手段。”
那时人们说的曹操跟现在不一样,曹操那时还没有平反。我认为他的意思是卢做事情缺乏道德标准。
“那他为什么要自杀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早就离开了他,跟原来公司的人联系不多,这种事情也不好多讲。但不太可能为一个手下人自杀,他不知被人背叛过多少次,旧社会那个商场就是这样。”
我自然认为父亲的话有道理,卢作孚做到的事情基本就是一个奇迹。那时中国的中央政府根本就没有现在的权威,川江上有割据的军阀,有外国人的势力,有当地的乡绅,更还有哥老会。卢基本没有什么背景,能够白手起家弄起来川江最大的航运公司,还是在战乱不休的年代,应该是经历了多少挫折,他肯定是一个不屈不挠的人物。
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抛下妻子孩子自杀,他一定是对前途完全绝望。
好像人们都不提,卢自杀的时候章伯钧是交通部长,是他的顶头上司。我并没有暗示什么,因为我到哪里去知道真实原因,那恐怕是永远不会为人所知了,而且章最后的结果比卢也好不到哪里去。
卢作孚很重视培养员工,父亲是四川人,又有文化,做事应该也不错,所以也就得到了培养。培养就是到基层去工作,干得不错才能被提拔。可见到基层去锻炼并不是共产党的发明。
于是父亲就到了一条轮船上当客运部付主任,主任他是万万干不了的。那时的乘客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从只能睡甲板的穷人到达官贵人。军阀是万万不能得罪的,那船都可能被扣;外国人是不敢得罪的;当地的乡绅,袍哥也不能得罪,找几个人来闹事,下一回这个码头就不敢靠。
主任都是无比圆滑的老江湖,那根本不是父亲这样的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能干的。
母亲很小就死了父亲,被舅舅带大的。母亲要到外面去读书,舅舅没有反对,对家里人说:小妹出嫁总要一笔嫁妆的,她要读书,就随她的意算了,只当是现在把嫁妆给了她。
但是心里还是有些担心,怕妹妹读老了没有人嫁,于是就在打听,看有没有合适的年轻人,还一定要读了书的,不然妹妹肯定不会干。
舅舅是一个做生意的,是民生公司的重要顾客,于是民生公司在那个码头上的负责人就告诉他,某某船上来了一个读了书的年轻人,还没有结婚,你要不要见一见?
舅舅自然有兴趣,一见,感觉非常不错,踏实稳重的年轻人,家世也不错。舅舅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还有一个妹妹,据母亲说,当时给姨妈提亲的不少,但舅舅却没有让妹妹嫁给很有钱的人,而是给了妹妹一笔相当不错的嫁妆,嫁了一个小老板。
其中有一个很有钱,49年以后却给枪毙了。舅舅倒不是能看到世道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没有那个能耐,不然自己就应该把财产散尽,后来就不会倒那么大霉。而是知道自己的妹妹,都不是那种能受委屈的人,也不愿意她们受委屈。
但他没有料到,姨妈和姨父闹了一辈子,到晚年越来越厉害,姨妈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没有了我(那个意思是指的是嫁妆),他连住的地方都没。姨父就是拿出嫁妆的一部分,盖了一栋很大的房子,据母亲说足足有7,8百平方米,听说现在还在。当然,早就给收走了,文革后只给了一点象征性的钱,好像是一个平方30块钱。
这里想说一句题外的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恐怕是一个极端危险的社会,49年前那个剧烈社会动荡肯定有这个因素在里面;但用暴力来共产,来均分贫富一样也行不通。社会的发展有赖于财富的积累,反正是要共产,那就没有积累了。49年以后,中国的历史也说明消灭私有财产这条路一样走不通。
但到底应该怎么办,我不知道,也不是我的职责,那是政治家应该操心的事情。
但舅舅好像并不担心母亲受委屈,大概是认为不太可能有人敢欺负母亲。当然母亲是在家里没有受过很多委屈,那不是因为她有多厉害,而是社会的进步,让知识女性有了独立的条件。
母亲倒是深知这一点,从来对我们强调人的独立首先是经济的独立,没有钱就什么都不要谈,妇女解放实际上是一个经济问题。我大概能懂她的意思,她在家里有地位,牛得很,就是因为工资不错。
我想的却是:凭着她们的本事,一但有了经济地位,那她们要的恐怕不光是独立,而是也要欺负一下人了。
于是舅舅就对父亲说:我有一个妹妹,经常要坐船到学校去,我有些不放心,你能不能帮忙照顾一下?
父亲当然说行,那是他的工作,他还没有见过母亲,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也许是一个丑八怪,估计当时并没有其它的想法。
但一见故事就来了,母亲长得真正是非常漂亮,而且人又是那么的聪明。父亲应该是一见钟情,因为他第一次就一直把母亲一直送到了学校,那可不是他的工作职责。
那是想向人宣布他的存在。
但我估计母亲开始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想法。母亲那时虽然刚刚上大学,但已经被新文化熏陶地足够深了,深到对婚姻产生了怀疑。
她曾经告诉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根本就不想结婚,认为婚姻不过是妇女的枷锁,她周围那些结了婚的女人,活得真是太苦了,伺候丈夫,孩子,根本就没有自己的生活。
她完全不愿意这样活一辈子。
母亲之所以对我讲这话,是因为我那时候也正被婚姻弄得焦头烂额,她的下一句就是:自从有了你们以后,我就一分钟都没有后悔过。
我记得有一次母亲带我坐船,看着那条雄伟的大江在身边流过,我就问了一句孩子总会问的话:
“妈妈,这条大江是从哪里来的?”
“她是从很遥远,遥远的雪山上流下来的。”
我眼前立刻就出现了一幅画面,一座很大,很大,高耸入云的雪山,有个无比巨大的洞,这条大江就从那里涌出来,于是又问:
“那得要是一个多大的雪山,才能冒得出来这么大的一条江啊!”
母亲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总是能很快知道我是怎么想的,笑着说:
“傻儿子,她一开始并没有怎么大,是一滴滴,一点点汇集起来,才形成了这样的一条大江。”
我的眼前就又立刻出现了另一幅图画:还是雪山,没有那么高,却是绵绵不知有多远,从每一块冰上,都有晶亮的水珠滴下,发出动听的音乐。
流到后来,反而是了无声息。
那条河不光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同时也见证了多少普通人的悲欢离合,我父母亲就是在她的怀中相识,才有了我,我又在她的身边长大,她的流水带走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
每当我从异乡归来,不管是在火车上,飞机上,只要看到了她,我就知道自己是到家了,烦恼就会离我远去,只剩下一点点,一点点说不出的忧愁……
我昨天果然梦到了那条大江,那条我梦中的母亲河。那是一个初冬的清晨,我踏着点点斑斑的霜尘,沿着长长的梯阶慢慢走向她,江面正升起腾腾雾气,迷离朦胧。我听到了低沉的汽笛,若远若近的人声,却什么都看不清。
接着我忽然看到了一缕阳光,那今天又是一个晴空万里。
人的一生不知要做多少梦,时时境境梦不会相同。不知为什么,我现在越来越多地梦到那条大江,梦到母亲牵着我的手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太阳一点点跳出江面,朝霞和着红叶,把万物染得尽是桔红…….
我想自己一定是老了,因为人一老,就多半会更爱回忆儿时,思念自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