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山岳入梦来

一无所长,唯余文墨,一息尚存,笔耕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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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游是当今时尚。五大洲的旅游者,许多着重于游玩,游山玩水,放松身心,纵情感官体验。一些人则讲究游历,特别强调一个“历”字,享受“到此一游”的满足。一些人则把旅游当成游学,走到哪儿,学到哪儿,眼看手抄,脑子里还紧张调动库存资料,进行比较、鉴别。还有一些人把山水和个人素质联在一起,分出个仁呀智的,这样的人旅游,大概能进入陶冶修炼的境界。我距后一种较远,顶多属于“游历”族,把经历当作闲坐无事的回忆,茶余饭后的谈资。

无论中外,在旅游图册上,“驴友”心目中,山是不可缺少的。在中国,三山五岳常常是假日出游的首选目标。

我曾登攀过一些中外大山小丘、奇峰峻岭。虽然达不到李白“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那般发烧热度,但总算不乏兴致。比较之下,外国的名山自然味道更浓,纯粹风景;中国的则人文色彩较重,处处故事。对我来说,头上老套着“月是故乡明”的魔咒圈,甩也甩不掉。置身中国山水,更容易感动,触景生情,情景交融。望着异国山水,搔着两鬓白发,总是情不自禁地怀念起故国的少年游。

在我尚未见识过真正的山时,已经接收了不少山的信息:井冈山、太行山、狼牙山、大别山、沂蒙山……它们让我感觉神圣、敬仰。和小朋友们玩游戏时,“上山打游击”是经常脱口而出的话。

老北京人有点不开眼,西郊才海拔五百米的山包就被称为“鬼见愁”。五六十年代,那里的交通不便,几年去不了一回,只有借学校组织的春游,才有机会体验到底人见了是愁还是乐。那时,别说香山,在我眼里,皇家园林中的景山、万寿山已是“高大”得令人仰视掉帽了。

怀着对山的憧憬,我报考了四十七中。它坐落于北京西郊燕山山脉脚下的环谷园,光听这地界,就容易让人联想起圆明园、颐和园等配称“园”的著名园林,不由人不心驰神往。它是二十年代由热心组织留法的李石曾创办的,曾是中法大学附中。文革时,学生们从学校档案室翻出汪精卫写的校歌“美哉,美哉,太行余脉;美哉,美哉,温泉学校……”尽管兆铭先生声名狼藉,但还是把我们恭维的很有些飘飘然。距学校最近的山是鹫峰和阳台山(上学时大家都叫它金山,但不是歌中唱的那座光芒照四方的北京的金山。山上有座金山寺,有两颗古老的银杏树,文革前是中国登山队的训练基地),我们在课余周末时常去溜达一圈。两山都不太高,腿脚矫健的,上下用不了两个小时。阳台山较平缓,鹫峰则挺拔陡峭。从《突破乌江》导演选取这里为外景,可知其险峻气势。两座山,我更喜欢鹫峰。那里半山腰有一个神秘的洞穴,名叫朝阳观音洞,据说很长,直通张家口。我曾盯着那个坍塌得仅容人缩身钻入的洞口老半天,强压下壮胆扎进去探险的念头。山上果树很多,酸枣、黑枣、大枣、柿、杏、桃、梨、苹果、沙果、李子、樱桃、栗子、核桃,让我们这些刚上初中的孩子垂涎三尺。鹫峰山庄一带的林学院实验林场还有许多新鲜品种,城里根本见不到,文革兴起,没了禁忌,我没少祸害那里。在此,谨向林学院职工和北安河农民兄弟鞠躬致歉。

到陕北插队,天天翻梁下沟,和在山里一样。可是那里叫黄土高原,没有山的英姿,顶多有大山基座的雄浑;也没有山的名份,在中国山的谱系中,没有它的位置。郁闷啊!当地人不服气,把一座座黄土坡取名为清凉山、凤凰山、万花山的,报纸上也说那里是出马列的“山沟”。出没出马列我不知道,不过老中都晓得:黄帝老祖从桥山飞升,那里留下一座他的衣冠冢;藐视历代帝王的毛主席在延安宝塔山旁养精蓄锐,运筹窑洞,杨家岭是他的登基宝地。开国公卿将相们许多都有在此染过一层黄土的经历,他们“出山”便登上高位。也许是这些人精把山川灵气带走了,知青从黄土高坡下来大多成了挣扎活命的边缘人。

七一年夏,送一位朋友回北京,顺道去临潼上了骊山。这是我第一次登上与历史重大事件直接相关的名山,心中自然颇多感慨。周幽王与褒姒、秦始皇与其母赵姬、唐玄宗与杨贵妃、蒋委员长与宋美龄,天下是由这样一些男女牵头,他们的喜怒哀乐竟然能够左右历史走向。普通民众的感情管用吗?顶多是“民气可用”,甩不脱被利用被操纵的命运。国人皆曰可杀可活,有谁听从?不如皇帝老儿朱笔一圈。天下还有哪个地方比这里更让人能如此痛切地为中国百姓的无助与无奈而锥心了。挥挥手,散了吧,我逗你们玩儿呢!九州万众,人困马乏,却没一点儿脾气。我不敢多想,山下东风吹,战鼓擂,歌如海,旗如潮,一片红海洋。

下了骊山,又上华山。这也是我第一次把名震神州的五岳之一踩在脚下。《智取华山》的电影看过,“自古华山一条路”的谚语也听说过,“华山天下险”的赞叹耳熟能详。那时年轻,几十里崎岖陡直峭立的山道,没觉得太费劲;看到从山上滚落摔死的野羊,也没过分惊奇;听到山下七八十岁老人有每年爬华山以检验身体的习俗,便小瞧了百尺峡、千尺幢,连年老体衰的人都敢冲击它,何况浑身是劲的我。半个下午和半个上午,五个山包全跑了一遍,才中午时分,已经坐在山下火车站旁的小饭馆里吃面条了。逞能的结果,是从第三天开始,小腿肚疼得几乎不能迈步。那时,上山的人很少,到处一片鬼子扫荡,劫后余生的状态。沿途建筑被拆得七零八落,烧了篝火,,熏得漆黑。许多摩崖题刻的落款都被凿去。别说蒋介石(?)的“民族精神”,就连杨虎城的“杨公塔”也不能幸免。当年赵匡胤和陈抟下棋的地方,后人建了一座生铁铸的小亭子,取名“下棋亭”,以资纪念。在我上山前不久,有年轻人邪气暴涨,竟然掀翻,推落万丈悬崖。那时觉得可惜可恶,毕竟亭子是百姓血汗修建。现在我看华山论棋,是一次不平凡的平等对弈。就在两人相对落座的刹那,世俗的差别消退了。没有官家的盛气凌人,没有平民的低声下气。皇帝输了,丢了一座华山,输得痛快大气;道士赢了,有了一方家园,赢得含蓄深沉。万里江山,只有这里不是“皇土”,只有这里的人是化外之人。华山论棋,是无声的挑战,也是一次平心静气的无声对话。它是智慧的较量,勇气的交锋,一方竭力争取,一方甘心认罚,天地作证,永不反悔。华山论棋,论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百姓心中潜藏的愿望。如果了解中国百姓,就能够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故事会流传千古?是什么触动了一代又一代?

华山上让我怦然心动的还有劈山救母的那块巨石,那时母亲身陷囹圄,生死未卜,我能像沉香一样抡斧劫狱吗?刚才一闪念,顿时汗如雨下,半是羞惭,半是胆怯。

七七年暑假,怀揣平日省吃俭用攒下的几十元钱,决心效法司马迁,实地踏勘名胜古迹。一路风餐露宿,二十余天,到河南、山东转了一圈。泰山是此行的倒数第二站。有关泰山的著名诗歌,我没记住多少,倒是最没诗味的张宗昌的《游泰山》让人过目不忘,总是顽强地时时浮现在脑海:“远看泰山黑糊糊,上头细来下头粗。如把泰山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印象深,大概是因为老能骚动我的痒筋吧。泰山号称“天下雄”,十八盘,南天门让人望而生畏。古代帝王举行“封禅”大典的地方、五岳之首、泰山神掌管着死人鬼魂,细数每一件与泰山有关的事情,莫不叫人肃然起敬。但是想起把泰山像狗熊掰棒子一样反过来掉过去的句子,又不由得喷饭。弄得我在泰山期间都不敢看到“张”字,一看到便止不住傻笑起来,吓得沿路男女都绕着我走。这个狗肉将军,世间少有,硬是要天下人笑死呀!好在山路上精彩石刻不断,一路欣赏,才没被低俗文学腐蚀。当年没有多想,现在觉得华山因有那场对弈,和劈山救母传说,充满了一种向强权挑战的意味;泰山则锋芒尽失,连松树都有些奴颜媚骨。泰山不仅像一个蹲踞门口向人夸耀资历的老人,而且在它金碧辉煌的皇家气象下,偏有一位“平民生,平民长”的基督将军选择隐居埋葬于此,更由于下有斗母宫、上有碧霞祠而含有一种阴柔之气。我不知道是谁把泰山的风格弄得如此混乱,它反映出什么文化内涵?也许它象征着中国历史,一方面有装腔作势的正史,另一方面有调侃戏说的野史。而无论正、野,都不是真正的历史,只是一个侧面,甚至假象。

自古以来,写泰山的游记多不胜数。现代人最熟悉,也最推崇的大概是清朝桐城派文人姚鼐的《登泰山记》和现代散文家李健吾的《雨中登泰山》。姚文极短,惜墨如金;李文较长,饶有情趣。如今简洁的文字少了,铺张絮叨的长篇流行。我想还是讲究一些好,不要奢想一篇文章包罗万象。如果什么都想说,不转述广告词,不抄袭书本,很难办到。

名山游,并不总是兴致勃勃。我曾去过两次青城山。山不高,林木茂盛,遮天蔽日,所以号称“天下幽”。第一次是八0年,那次,游人稀少,偶尔一见。天清气朗,红日高照。但是行走于掩映在林荫深处的山路,听着踩踏落叶枯枝的声音,越发显得晦暗幽静,仿佛黄昏独自踏上景阳岗。我紧握竹杖,紧张得手心微微出汗,时刻提防青苔野藤遍体的老树背后突然窜出个吊睛白额大虫。时隔五年,再上青城,狭窄的山路挤满了游人,队列两行,一上一下,人挨人,人蹭人。陡坡仄处,后面的抬头便极不情愿地看见前面几乎贴近的屁股。不同口音,不同调门,大有“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气概,哪里还有半点“幽”!勉强跟了几步,终于不耐繁华,半途扫兴而归。

四川境内的另一座名山是峨嵋山。现代青年大概多从武侠小说或连续剧知道峨嵋。我则是从教科书所说关于蒋介石与它的关系上得知其名。在我看来,峨嵋山下的风景远胜于山上,可是那时不知金顶徒有虚名,以为“无限风光在险峰”。几个游客笑谈当地广为流传的一首打油诗:人人都说峨嵋好。我说峨嵋好个球!不是郭老题名句,哪个舅子才来游!听口气可能是川人所作,如此激愤,想必作者在此遭遇惨痛,非同寻常。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知峨嵋要用多少年才能消除这首打油的影响。在峨嵋,除了累,我没有体会到传说中的“天下秀”。时常洗劫游客的猴子见我人高马大,手提哨棒,浑似山东武二郎,也没来招惹撩拨。在洗象池遇见几位农家打扮满面沧桑步履蹒跚的老奶奶,估计都在七十以上,身背黄色香袋,每见一尊塑像,必定口诵“老人家”,肃容下跪,叩头后,颤巍巍拄杖起身,移至下一尊像前。她们的虔诚让我感动,她们的行为又让我可怜,我想起陕北的乡亲和母亲,凝视良久,亲切得令人鼻酸。

黄山名不虚传,果真是“石无不怪,松无不奇”。乐山者之所以“仁”,到了黄山一看便知,那是由囊括万象而包容大千啊!明朝人朱鹭曾经比较华山与黄山的特点,很得两山精髓:
太华如磊落丈夫,气概压群,所少幽致;黄山如文采学士,流映四出,转觉多姿。太华如 天大将军,身一见而群魈灭没;黄山如百千天女,妙庄严相,临凡而冶艳都惭。太华如四大天王,分视须弥顶,日月游行出其下;黄山如群仙会宴,瑶池阆苑,三岛十洲集其前。
有这几句话,后人都闭嘴吧。

我游黄山,一半神清气爽,一半意兴索然。八五年初夏,一天午后,抵达山下,我与妻子没有过多考虑,便决定乘车从后山上去。待车停驶,尚有几里路需徒步。一路几乎不见游人,景致也并无称奇之处。但是一种据说叫“八音鸟”发出的婉转歌唱,始终伴随着我们。那是我们以前和以后从未听过的鸟叫,热情充沛,韵味十足,极其悦耳动听,银铃、玉磬不足以形容,一切声音均相形失色。有了它,人间的歌星,传说的歌仙都可以歇了。寂寞山间,鸦雀无声,唯有八音鸟啭,叫人不由猜想是天宫豢养的神鸟偷偷溜出降落人间,凡鸟不敢与其争鸣。八音鸟似乎有意制造悬念,我们仔细搜索却看不到鸟的身影,心中不无遗憾。不过从美妙的声音推测,它一定有一个俏丽的形象。那种天籁之声让人心醉神迷,不知今夕何夕;它让人疲乏顿消,脚步轻盈;它让人胸中充满爱意,双眸脉脉含情。不知不觉中,鸟啭消失了。在夕阳映照下,耳畔袅绕余音,我们拖着长长的身影,携手到了北海。我曾询问几位黄山归来的朋友,竟无人听过八音鸟的叫声。难道是我们的幻觉,还是老天的特殊恩赐?

在北海,客房已被占满,一位气象站的工作人员让出了自己的卧室,仅收八元钱,感动得我们不知说啥好。躺在木楼的木床上,嗅着松香,一边尽力伸展酸懒的腿脚,一边只会赞叹:景绝,音美,人好,难得!

第二天,从北海转向前山,景色越来越美,游人越来越多,心情却越来越差。不闻八音天外声,只有嘈杂不谐语。夜宿玉屏楼,人多铺位少,几间大厅,男女分宿,木质架子床,两人共一铺。我和一个鲁智深似的壮汉睡上铺,床窄,只能侧身而卧。他往下一摊,努力施展缩身术,然后羞涩地歉然一笑,无可动摇地占据了三分之二,我塞在剩余的空档,彼此紧贴,动弹不得,手脚麻木到半身不遂。由于爬山,人人穿球鞋,那年月又时兴尼龙袜,一屋近百人齐脱鞋,加上数十人同冒烟,那个味儿啊,极其霸道强悍,刺鼻子,呛嗓子,辣眼睛,超大传统国厕也未必压得住!睡梦中,我搜肠刮肚翻检词汇形容黄山,结果只有“味重”二字。天刚微明,我和妻子不约而同出现在门外,相视苦笑,狂吸新鲜空气,驱赶满腔污浊。草草洗漱,匆匆进餐,抢在人潮前上路了。本来还想登天都峰,一看游人密度和二上青城山差不多,只得打消念头,汇入越来越壮阔的人流之中,向山下渗去,再也无心欣赏景致。下山后,相互吹捧,幸亏决定英明,争得了半日尽兴。若随大流,从前山开始,恐怕早早没了心情。

以后,真应了徐霞客的话,“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再看任何山都引不起更大惊喜。于是我们不再贪图名胜,最爱荒山野岭无人处,随心所欲,培养心情。山不在名,心动则美,尽兴则佳。寻常山丘,我也会像明朝人史鉴一样,“遇会心处,则倚树而息,藉草而坐,悠然遐想者久之。”

看得多了,体会丰富了,终于理解了古人所说“看名山如看美人”的道理。美人在不同人的眼里,韵味肯定各异。我看外国山水,如看西洋美人,欣赏有之,赞叹有之,爱慕则无。可是想起年轻时去过的中国名山,内心的激动,犹如陷入情网,缠绵辗转,久久不能自拔。“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何日再续少年游?然而又恐名山云深处,显出闹市街景,吵醒旧梦。



threepalm 发表评论于
应改去看看川藏的雪山, 那才是真正的山。
宗阕 发表评论于
山月不知心里事 水风空落眼前花.

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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