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若干年前,我去参加当年一起在内蒙插队的同学聚会。
这件事本身应该叫人很兴奋,毕竟大家都是大风大浪历经磨难,一起并肩蹚过来的一代人。
在那个无奈而又艰辛的年代以后,大家各奔东西几十年未见。可我一点兴奋不起来,因为我发现我的记忆蒙上许多灰尘,远去并且陈旧的岁月已经变得荒芜,模糊不清。
当一张张陌生而又似乎熟悉脸庞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竟然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尽管他们和我热烈拥抱并准确无误呼唤我当年的绰号,我依旧是大脑空白如纸,恍如隔世。
那天,我的记忆确实很糟糕。我像一只久离群体的孤雁,连嘶鸣的勇气也没有。
我由衷羡慕那些精力充沛记忆顽强的同学,他们能清晰保留着脑海里那么多生动得足以使人落泪的细节。这使我在他们面前感到十分惭愧,我把那些细节忘得一干二净。甚至提到某些共同经历时,我只能刻意回避他们那灼热的目光,不敢直视他们眼睛以掩饰我的失忆和局促不安。虽然大家已没有过去的朝气,有的已沦落成秃顶和老态龙钟的前兆,但强撑出来的精神抖擞和无比热情还是让人颇为感动。我倍感人生苦短,凄楚沧桑。
她的出现让我十分震惊。我清楚地记得她已经死了,这是封存在我记忆中多年的事实。我的大脑开始发生混乱,我搞不清是我张冠李戴记错了,还是她死而复生转世再现。
她笑吟吟朝我走来问我还记得她吗?我说你怎么没死?她白了我一眼说我一点都没变,说话和过去一样难听。
她居然没死,这太让我意外了,她怎么没死呢?我不得不对我的记忆产生怀疑。
看上去她保养得肤如凝脂,虽然眼角上清晰的纹络显得她已不再年轻,当年那娇媚的气质依然若隐若现。她的微笑已没年轻时生动,但那种神秘感还和从前一样难以捉摸。
她比我大几岁,生就一副不至于使人痴迷,却能叫元气旺盛男人产生非分之想的媚态。她说话总用祈使句,命令式的语法组合比较多。这可能和她从小养成的自傲毛病有关,因为她母亲曾是一代名伶,她继承了部分衣钵。
我的记忆逐渐被唤醒,历历在目,真真切切。
那年一个清冷的早上,有人在坡下的井里提水,发现结满冰茬的水斗挂有柳柳浮丝。这浮丝不像马鬃猪毛那么粗壮,显然是人发,准确地说是女人的头发。这说明井底泡着一个死去的女人,令人惊诧无比,毛骨悚然。
旗里军管会来了一辆吉普车,几个军人在井里捞上来一具涨得白条猪般的尸体,面目全非,无法辨认。
不幸的是我们没少喝那井里的水,或者用那井水烧菜煮饭。冥冥中记得那阵子井水有些咸卤,并伴有雪花膏味道。庆幸的是我们饮用腐霉井水居然没生病,还都活蹦乱跳地活着。
我们经过仔细分析将逝者焦点锁定在她身上,因为她不辞而别已失踪一段时间,因此推断井底那个死去的女人一定就是她。
不久那辆旗军管会的吉普车又来了,绑走一个人。那人是不用出工干活的赤脚医生,他常年留着中分式小分头给我印象很深。他被塞进吉普车的后备箱时脸色惨白得像失血过多的病人,双眼无神,无比绝望。大约一个月后,他被宣布判处死刑就地枪决。
这印证了我们的推断无比正确。他的罪行是他与她搞破鞋致使她怀孕,这在当年是件了不得的事情。因为中央当时有毛主席御笔钦圈的二十三号红头文件,是专门镇压穷山僻壤那些刁民色鬼迫害知青的御旨。无论是通奸诱奸只要跟知青靠谱一律视为强奸,没什么可罗嗦的,就地正法。
他是个小有文化的后生,眼见她肚里的孕生不断成长,这追命的孽种将带来的严重后果可想而知。他惶惶不可终日,食寝不安。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把她约出来上了山梁,趁她不备照准她小腹猛踢几脚,企图把她肚里孕生踢流产。但事与愿违,非但肚里的孽种没踢下来,她却倒在地上昏死过去。这一情节最后产生的结果传出两个版本:一是说他扛起她到坡下把她顺进井里,消尸灭迹;一是说他误以为把她踢死了,吓得魂飞丧胆逃跑了,最后她醒来悲愤交加投井自尽。
无论相信哪个版本,结果都是肯定的,她死了。
那年我才十五岁,为此我还为她悲伤过很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