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司徒慧从足疗馆里出来后,两眼发花,两腿发软,成了鲁迅笔下满脸菜色的中国人。他有气无力地来到了停车场,耷拉着头钻进了自己的新车里,堆缩在坐椅上直倒气,以致让那辆公司新给他配备的灰色奥迪,顷刻间便注满了一车灰不溜秋的懊丧气。
他怎么也没想到,阿川这个自己一点也没瞧上眼的洗脚工,竟成了一名滴水不漏的“双间谍”。那扮相那演技,简直比刘德华梁朝伟马特达盟里昂纳多还高,让自己眼睁睁地看着那几尊“秃顶老美”做了俘虏,成了虎狼之辈的囊中之物。
想起那几张绿津津的百元美钞,司徒慧便是一阵窝心。那是雨囡在他回国前特意给他带上的路用盘缠。她当时一边往他的钱包里放着钱,一边说,这是我中午刚领回的一周加班费,不存了,给你带着。记得一下飞机后就把它们兑换成人民币,免得打个车吃个饭什么的,掏不出能花的钱来。
后来飞机落定出了关之后,司徒慧一眼就看到了等在出口处的魏强。两人一见面热乎乎地寒暄了一阵子后,他便跟他回了家,也就忘了兑换人民币这回事。后来有了工作发了薪水,也就不惦记着动这几个美钞了,——谁想到,你不惦记它,自有人惦记,绿票子在一晃悠之间,就引发了别人的“绿眼病”。——他后来在厕所里听到两个“黄狗子”在对话中说,其实那个外憨内鬼的阿川,早在司徒慧掏出那100元的人民币大票给他做“美女介绍费”时,他便从他钱包的夹层里看到了美钞;而在阿香进来之时,一出由阿川自编自导并自演的“无间道”,便已在这座洗浴馆里开始上映了。
当剧中的每一个人都在门外摩拳擦掌地等待着进场时,唯有里面的司徒慧,还蒙在鼓里,全然不知自己已被“委任”为主角,——不过,一个人之所以能成为主角,归根结底要归功于他具有能成为这个主角的特质,跟谁让他成为主角也没多大的关系,——尤其是在人生的舞台上,当这个“主角”的含义,跟“丑角”的实质相差无几的时候。
瘫在座位里的司徒慧,越想越懊恼:早知道这样,赶那个“人参果”出去干啥,还不如干脆也把她给尝吧了,好好地糟践糟践她,也算对得起那几张票子,——可转念一想,既是事先预谋好的,没动她她都有办法耍赖,要真的动了她,那还不得把我这身上这点值钱的东西都给勒索去!他越想越气,气急败坏地捶了下方向盘,心里恨恨地骂着,说阿川,算你有种,今天你扮演了双间谍,明天我就让你下地狱,——还是那十八层中最落底的那一层,让你尝尝什么是真正“无间道”,咱们走着瞧!
一阵电话铃声划破了寂静,也划出了一道能让司徒慧从那不堪回首的时空中得以逃出的缝隙。他定了定神,转回身放下茶,看了看桌上的座机,见是从技术开发部打过来的内线,就赶紧把电话接了起来。
打电话过来的是开发部的负责人老肖,说司徒总监,早上开会回来后,我们全组人员便坐下来仔细地讨论了一番,觉得你那个用‘纳米针饮’来做载体、将“纳米针”喝入人体的设想,真是个奇思妙计。它不但创意非凡,而且具有可行性。我们部门的几个主干根据你的想法,刚刚完成了一份“纳米人体流程演示图”,我已用POWERPOINT 存好了,发到了你的邮箱里,请你过目后给我们一些修改的意见吧。”
司徒慧听了就点点头,说好吧,你们动作真快,让我信心大长,我这就上去看看,会尽快给你们个答复。他说完便撂下电话,上了电脑,进到了自己的邮箱,——这才发现,只一个周末没上网,就有四五十个邮件存在了那里,而其中最扎眼的,便是雨囡连发的三个邮件,司徒慧连忙用鼠标敲开了它们。
:阿慧,这两天没有接到你的邮件,很惦记。这会儿很想跟你通个电话,好好聊聊,不想抬头一看,才是国内的凌晨三点,只好作罢。早晨起来看到邮件后,给我回个音,最好是电话,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平安。雨囡
:阿慧,今天还是没有你的伊妹,越发的牵挂起来。周末又到了,孩子们因为想念你,就要我跟你约个时间,两边一起上Gmail Vedio Chat,好让他们一边看着爸爸一边说话。能不能尽快安排一个时间,我好告诉他们等你。
顺利。雨囡
:阿慧,整个周末都没有你的消息,手机关着,办公室里的电话也没人接,是不是出差了?没有如期地看到爸爸,孩子们都很沮丧。希望你都没事。礼拜一上班后,请尽快给我回个信。
保重。雨囡
司徒慧读着读着,心便像掉到油锅里似的,一阵阵地受到煎熬,脸也像沸水中的鲜虾一样,白一阵红一阵的。想老婆孩子远隔重洋,想着念着自己的时候,自己却在风月场上淫风秽雨,还被诈去了那么多钱,弄成了个瘪三样,不禁内疚感复生,羞愧难当,——可羞愧归羞愧,得赶快找块遮羞布来把自己挡上,那才是真格的。——想到这里,他赶紧点了回复栏,敲了几个字,说雨囡,对不起。你说对了,我这两天接二连三地出差,都是一些通讯很差的郊边学校,电话不通,又没带电脑……
他吃力地编着假故事,费力地码着亏心话,让自己在这会儿成了一名行文蹩脚的网络作家。
还没打上几个回车,桌角处正在充电的手机就响了。司徒慧转头一看,是太平洋彼岸的那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家里的号码,就拽了张纸巾擦了擦汗涔涔的手,做了个深呼吸后,然后接起了电话。
“爹地,你没事吧,手机通了为什么不来个电话?”是查理抱怨的声音。
“查理,爸爸这边现在是礼拜一上午,正上班呢,不方便。——怎么,都礼拜天晚上了八点多了,还没准备上床睡觉?”
“没有。妹妹下午又犯了胃病,妈妈正在她的房间里哄她睡觉,我一个人呆着无聊,就给你打了电话。”
司徒慧一听便急了,说查理你把电话给妈妈送去,我问问情况。
他随后听到查理拖拖踏踏地上了楼梯,就一边等着雨囡,一边关切地询问查理最近的情况,问他长没长高,功课怎么样,却听到查理连哼了两声,不但不回答,还反诘他,说爹地,你每次给我打电话写邮件,就只重复这两句话吗?换个新话题吧,你能不能确切地告诉我,你是不是不打算回美国了?
司徒慧听了一愣,顿了半天才说:“查理,爸爸在中国有份很好的工作,不但能赚到钱养家,也干上了自己爱干的事,所以……”
“那我明天就跟妹妹说明白,我们要回国生活了,免得她总是一天到晚地吵我,问我是不是快要搬家了,是不是快要转学了,哎,烦死了。”
“可是查理,爸爸之所以下不了决心让你们回来,是因为担心你们两个到中国后,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就说环境方面吧,记得上次姑姑结婚带你们回四川时,一下飞机,你们两个就开始咳嗽,没两天又双双发烧病倒,轮班住院输液。爸爸后来一想起那次你们回国后的不愉快的经历,便心有余悸。”
“可后来我们俩不是也好了,还给姑姑的婚礼当了押车童吗?”查理嘟嘟囔囔地反驳着:“爹地,我认可咳嗽感冒,也不愿意看到妈妈的手上到处都是邦迪。”
“到处都是邦迪?妈妈的手怎么了?”司徒慧提高了声音。
“哦……,妈妈刚从妹妹的房间里出来,你自己问他好了。”
这边,雨囡在儿子冷冷的声音中接过了电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后,便明白了,电话的那端,一定是近日来在儿子的心中愈发“不大感冒”的司徒慧。
听到雨囡的声音后,司徒慧便做贼心虚,先发制人,说雨囡,刚刚才看到了你的邮件,儿子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回呢。我上周末没在城里,去到郊边的几家不错的大学里转悠去了,想为下一步纳米的试验生产,找家合适的实验室。我没带电脑过去,手机的信号也不好,就没给你电话。——对了,刚才查理只说了一半,雨囡,你的手到底怎么了?
雨囡先是听着,后来见司徒慧把话题从邮件转移到了自己的手上,就避开了查理,回到自己的房间,轻轻地关上门,这才对着话筒说:“没大事,切菜不小心割了个口子,已经快好了。”
“听查理那口气,手上到处都是邦迪,不会只是个小口吧,——家里没有创伤药吗?有时候只贴邦迪是不管用的。”
雨囡被这个“药”字刺激得有些难受,就吁了口气,说阿慧,不要问我,你那里呢,缺不缺什么药?
聪明自负的司徒慧,做梦也没想到,“他为发改委主任买春药”之事,早被魏强看了个明白,并通过魏强并不熟悉的陆小光、魏强也并不知道的人在美国的远溟山,传到了雨囡这里。
他嗔怪地叫了声老婆,说你这担心可是多余的了,你也知道,中国的住房虽然紧,但“四店”可到处都是,那便是卖点、药店、饭店和理发店。就说这药店吧,三步一个窗口,五步一个门市,药多又不用处方,爱买什么买什么,爱买多少买多少,不药死你就不错了,还怕没药吃!
雨囡想说什么,迟疑了一阵子,终于欲说还休。她没想到,同床共枕了十几年的夫妻中间,原来也是有禁字的。那不但是因为它们会牵扯到复杂的人事,更因为它们关系到自己丈夫的自尊心。——如果她直接跟他问了“伟哥”之事,他会怎么说呢?他会承认还是否认?他会怎样去承认,又怎样去否认?而在真实的承认和虚假的否认之间,她真的就期待他选择前者吗?——它们会不会正是一把双刃剑上的两面,正着反着挥过来,都将刺伤自己的心。
“哎,对了,雨囡,上次通邮件时米雪儿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闹胃病了?”司徒慧见雨囡不讲话,还当她又回到女儿的房间里照顾她,就急切地问。
“都怨我,前两天去Downtown办点事,没能及时地赶回来送饭。她中午肚子饿,就在学校里吃了汉堡。今天上午一个同学过生日,她去参加爬梯,嘴馋,又跟着大家吃了两大块皮萨,结果下午回来后就喊胃痛。今天是礼拜天,医生诊所都不开门,我没办法,只好一边让她抱着热水袋,一边给她做胃肠按摩,帮她消化。孩子折腾了一晚上,这会儿终于累得睡着了。”
“听起来问题不大,应该是犯了消化不良的老毛病。明天去医生那拿点药,助助消化就好了。”司徒慧安慰着,又顺口问道:“哎,雨囡,你刚才说去Downtown办事,是不是那家设计公司又接到了新的项目,让你帮着做?”
“不是,阿慧,——我去的是另一家公司,是给咱们的房子办净值贷款去了。”雨囡犹豫了一下,接着说。
“办净值?”司徒慧皱了皱眉问:“是不是因为我这两个月没寄钱,心里没底了,就要把房子里的钱先贷出来?”
雨囡没有回答,只说阿慧,等贷款公司过来完成评估、双方做完所有的手续后,我再通知你。到时候我会把需要你签字的文件传真过去,你签好后得用邮递的方式寄回来,因为人家要原件。
司徒慧见雨囡话不对题,有点蹊跷,就说雨囡,我这边其实已经开了两个月的薪水了。一是因为刚回国花销大,二是因为你们反正也要过来,我就没着急着往美国汇,——不过我有点奇怪,家里的钱怎么这么快就要用光了,让你这么急着去贷款?——哎,不会又是你妈,又管你要……
“阿慧,别遇到什么事,都往我妈身上联系。”雨囡打断了他:“我只是想贷出来,放在那里,万一有个什么用处的……”雨囡一边努力地应着,一边想着哭着求她、让她为她保守移民秘密的司徒倩,为难地打住了话。
“那倒也是,”司徒慧一听这次贷款跟后老丈母娘无关,便放了心:“反正我这边安定后,你们回来之前也需要一笔动迁费,贷就贷了吧。只是这次金融风暴后,级次贷款的条件特别苛刻,你也别太指望着银行能放给你多少钱。——对了,你去Downtown申请那个公司,是哪家银行的代理,BOA还是WELLS FARGO?”
雨囡想了想,便低声说:“都不是。不过,它是哪家银行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已不打算再在那里做申请了。——对了,阿慧,如果不忙得话,我想跟你说件事,这也是整个周末我一直找你的原因,因为我在Downtown的那家公司里,碰到了——”雨囡最后的这句话还没出口,忽就听见司徒慧那边有电话铃声响起,然后便听到司徒慧对着电话说:“雨囡你等等,等等,——是总计转来的外线,我看是不是业务上的事。”
雨囡等在线上,心里有点紧张,想着该怎样把巧遇远溟山的事情告诉丈夫。而这边的司徒慧,电话铃声一响便分了神,根本就没有听见雨囡最后的那句话。他把手机搁在了一旁,抓起了座机,跟前台的小姐说了几句后,便流露出不大高兴的语调,说小白,你告诉她,不要再送礼卷过来了,我这两天忙,没有时间去足疗馆里消遣。你先帮我应付一下,回头我腾出空来,再谢她们的好意。
司徒慧说完了那些话,却没能立刻回到线上。十几秒钟的沉寂后,他便没好气地质问道:“要我下去?——如果我总下去,还要你们这些前台小姐做什么?!——快点告诉她,不管是什么让人欲罢不能的运动,我都没兴趣,赶快让她把那几张高尔夫球门票拿回去,我没时间!”
可只有两秒钟后,却听见他惊讶地大声问道:“什么,你说那个姓隋的小姐,已经上来找我了?!”